- 月亮與六便士
- (英)W.薩默塞特·毛姆
- 3784字
- 2021-11-18 14:12:25
12
每天這個點是克利希大道最熱鬧的時候,放眼望去,稍有點想象力便能從往來的人流中發現庸俗“羅曼史”中各種各樣的角色:小職工、女店員、仿佛從巴爾扎克小說里走出來的老古董以及一眾瞄著人性的弱點圖財謀利的男男女女。在巴黎一些被貧困籠罩的地帶,涌動的人潮中總透著股洶涌的生命力,不斷喚醒著向往驚心動魄的靈魂,讓人熱血澎湃。
“巴黎你熟嗎?”
“不熟。結婚時在這兒度了蜜月之后就再沒來過。”
“那你是如何找到這家旅館的?”
“人家介紹的。想找個便宜的地方。”
苦艾酒端了上來,我倆一本正經地將水澆在漸漸溶化的糖塊上。
“我想我還是先跟你說明我的來意吧。”我不無尷尬地說。
“我知道,早晚會有說客上門。埃米寫來一大摞信了。”
“既然如此,我要說些什么,你早就心知肚明了吧?”
“信我一封也沒讀。”
我點燃香煙,略做喘息,真不知該如何開口做這個說客,仿佛一旦置身于這克利希大道,那些我費神揣摩、精心設計的諍言雄辯,悲切的也好,激憤的也罷,都變得不合時宜。他突然竊笑起來:
“這種鬼差使,傷腦筋吧?”
“唉,我也說不清。”
“也罷,來,一口氣把該說的說完,晚上咱們好好痛快痛快。”
我仍舊躊躇不定。
“你有沒想過,你妻子有多痛苦?”
“她會挨過去的。”
面對做此回答時他難以形容的冷漠,我有點慌亂失措,但我竭力掩飾。我想起我那位名叫亨利的牧師叔父勸請親戚好友給編外牧師協會捐款時的腔調,當即模仿起來。
“那我就有話直說了,你不會介意吧?”
他微笑著搖搖頭。
“你這樣對她,公平嗎?”
“不公平。”
“你對她有什么不滿嗎?”
“沒有。”
“既然沒有不滿,你這樣棄她不顧,對十七年的婚姻視而不見,難道不是禽獸不如嗎?”
“是禽獸不如。”
我驚訝地望了他一眼。他誠懇的回答讓這般責問難以為繼,而我的處境即便不說荒唐可笑,也已變得令人困惑不已。我原本的意圖,是嘗試說服他、打動他、勸導他,予他訓誡、給他忠告,必要時甚至責難幾句、諷刺一二,再發個脾氣,然而如果一個罪人對他自己的罪孽供認不諱且還毫不含糊,要我這個苦口婆心的“神父”還有何用?對此,我只能甘認自己閱歷不足——這要是換了我,想必得“矢口否認”一通。
“然后呢?”斯特里克蘭問。
我只好撇起嘴。
“也罷,如果你都承認,多說似也無益。”
“我想也是。”
我深感自己的斡旋行動毫無高明之處,心中顯然有些懊惱。
“總不能甩了一個女人還讓她身無分文吧。真是豈有此理。”
“為什么不能?”
“你讓她怎么活?”
“我養活她十七年了。她為什么就不能換個樣兒,自己養活自己呢?”
“她養不活。”
“不試試怎么知道。”
不消說,要應付這種回答,道理、說法倒是有一籮筐,什么女性的經濟地位啊,什么男性在婚姻中無論明文規定還是理所當然都該承擔的責任啊——諸如此類,要多不少,但在我看來,真正重要的,唯有一點。
“你對她還有感情嗎?”
“完全沒有。”他答道。
這場家變,對任何牽扯其中的人來說都是件極其嚴肅的事情,可眼前這位仁兄答起話來,字里行間卻洋溢著喜劇般的厚顏無恥。我唯有緊咬雙唇,才能忍住笑意,同時我不斷提醒自己——此人的所作所為惡劣至極,使自己再次進入義憤填膺的狀態。
“混賬話!你總得想想你的孩子吧。他們是無辜的。孩子可沒要求你把他們帶到這人世上來。你若是撒手不管,他們就得流落街頭。”
“他們也過了不少年好日子了,相比大多數小孩,他們幸福多了。再說,也不是沒人照顧他們,等時候到了,麥克安德魯一家自然會供他們上學。”
“可難道你不喜歡他們嗎?多聰明、多懂事的孩子啊。照你的意思,你是不想再和他們有任何瓜葛了是嗎?”
“孩子小的時候,我自然喜歡,可現在他們長大了,我也就沒什么特殊感情了。”
“簡直沒人性。”
“我看就是這樣。”
“你好像一點兒也不害臊?”
“對啊。”
我只好再換個法子。
“任誰都會覺得你是個徹徹底底的混球。”
“請便。”
“被人唾棄、鄙視,你都無所謂嗎?”
“無所謂。”
我問的問題,再正常再合理不過了,但在他簡明扼要、充滿輕蔑的回答面前,也顯得荒謬絕倫。有一兩分鐘的時間,我陷入沉思。
“當一個人背負著周遭親友的責罵,他是否還能睡得安穩,我不知道。你呢?你就那么確信你的良心不會受到煎熬嗎?人都有良心,它遲早會找上門來。假如你妻子死了呢?難道你仍舊沒有一絲悔恨嗎?”
他默然無言,我靜靜候著,等他開口。最終,還是我打破了沉默。
“你怎么說?”
“我只想說,你就是個該死的白癡。”
“不管怎么樣,你可能都得撫養你的妻兒,”我不無怒氣地回嘴道,“法律多少總還是會護著他們的。”
“法律能從石頭里榨出油來嗎?我沒什么錢,充其量百來鎊。”
我變得越發糊涂。的確,單從那破旅館,就已足見其困窘。
“花光以后呢?”
“再掙一點。”
他出奇地冷靜,臉上依舊掛著微笑,目光中帶著嘲諷,仿佛我不論說什么都顯得愚不可及。于是我噤聲片刻,重整思緒。這一回倒是他先開了口。
“埃米何不再嫁?她還算年輕,沒到人老珠黃的分上。作為妻子,她沒得說,我可以保舉。如果她想離婚,我怎么配合都行。”
這下輪到我發笑了。他著實狡猾得很,可終究掩蓋不住這不可告人的目的;出于什么考慮,不清楚,總之他不僅隱瞞了私奔之事,還煞費苦心將那女人的蹤跡隱藏起來。我斬釘截鐵地答道:
“你妻子說了,你無論如何也別想叫她跟你離婚。她可拗得很。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他直直盯著我,嘴角的笑意消失了,一臉的驚愕不像是假裝。他的語氣陡然嚴肅起來。
“可是啊,我親愛的伙計,我根本不在乎。她要離也好,不離也罷,我真的無所謂。”
我爽聲一笑。
“得了吧,別把我們都當成傻瓜了。好不湊巧,我們可不是不知道你離家出走還帶著個女人呢。”
他微微一愣,驀地大笑不止。其洪亮的笑聲引得周遭眾人紛紛看向我倆,有幾位還跟著笑了起來。
“這有什么可笑的。”
“可憐的埃米。”他咧著嘴,笑意未盡。
隨即,他表情一變,臉上寫滿了不屑。
“女人的腦袋里裝的都是些什么可悲的東西!愛情。滿腦子愛情。在女人眼里,男人離開她們,除了移情別戀沒別的原因。你覺得我會傻到為了一個女人重蹈覆轍嗎?”
“你是說你拋下妻子,不是因為女人?”
“當然不是。”
“你敢發誓?”
我也不知自己為何要他發誓,只是自然而然地話從口出。
“敢。”
“那你究竟為何要這么做?”
“我想畫畫。”
我凝望他許久,徹底墜入困惑之中,覺得這人準是瘋了;再次強調——那時候我還很年輕,在我眼里他已是個中年人。如今回想起當時的自己,除了滿心的驚愕,什么也不記得了。
“可你都四十了。”
“正因為四十了,才覺得是時候了。”
“你以前畫過畫?”
“小時候挺想當個畫家的,可我爹說搞藝術沒‘錢’途,讓我去做生意。開始畫畫是大概一年前吧,從那時候起就經常晚上去學畫。”
“你太太以為你去打牌了,其實是去學畫?”
“對咯。”
“你為什么不告訴她?”
“我不想告訴她。”
“現在已經能作畫了?”
“沒呢。但會有那么一天的。我來這兒就是為了畫畫。在倫敦我得不到我想要的,在這兒沒準能行。”
“這把年紀才動筆,你覺得你能成功?畫畫的都是從十八九歲就開始了。”
“比起十八九歲,我這時候學畫可能快多了。”
“你何以覺得你自己還有畫畫的才能?”
他沉默片刻,視線停留在過往的行人身上,目光卻仿佛注入虛空,最終的回答等于沒有回答。
“我不得不畫。”
“你這不是在賭博嗎?”
他望向我,眼神中綻閃著某種奇異的光芒,讓我渾身不適。
“你才多大歲數,二十三?”
這問法在我聽來不免有點跑題。換了我,冒些險、碰碰運氣倒是自然至極,可他呢,早已青春不再,干著證券交易的營生,過著體面的生活,家中除了妻子還有兒女一雙,有些選擇于我而言無可厚非,可換了他呢——豈不荒謬?但我仍想訴諸理性。
“當然,奇跡也不是一定不會發生,沒準你真就成了偉大畫家。但你不得不承認,這種概率微乎其微,如果最終是一場空,你后悔都來不及。”
“我不得不畫。”他又重復一遍。
“假如你到頭來無非一個三流畫家,你還會覺得你為此拋棄一切是值得的嗎?畢竟,若是在其他行業,你即便不算出類拔萃也無傷大雅,只要過得去,也能舒舒坦坦地過日子,但搞藝術的就另當別論了。”
“你他媽的真是個白癡。”
“我白癡?要不就是這明擺著的道理只有白癡才會講了。”
“你聽好了:我不得不畫。我由不得我自己。人掉進水里,游泳游得好與不好根本無關緊要,要么游上岸去,要么就淹死。”
他的話音中流淌著真真切切的熱忱,連我都不禁為之動容。我感到有一股洶涌的力量在他的體內翻滾、澎湃,這股強大的力量壓迫著他,在某種程度上甚至支配著他抵抗自己的意志。我無從理解。他如同被魔鬼附了身一般,仿佛剎那間便會被撕得粉碎,但在表面上卻毫無征兆。面對我不解的目光,他也不為所動。陌生人見了他會作何感想,我很好奇;他坐在那兒,身穿一件破舊不堪的夾克,頭戴一頂久未洗刷的禮帽,褲子松松垮垮,兩手不干不凈;他睜著一雙小眼睛,頂著個桀驁的大鼻頭,下巴上滿是紅色的胡茬,一臉粗俗之相,那張大嘴上的兩瓣厚唇仿佛是滾滾肉欲的象征……不行,眼前這人,我看他不透。
“你不準備回去了是嗎?”最后我開口道。
“永遠不回去了。”
“她愿意忘掉這一切,和你重頭來過,絕不會有一句怨言。”
“讓她見鬼去吧。”
“你不在乎別人把你看作一個徹頭徹尾的混蛋?你不在乎你的妻兒乞討街頭?”
“一點兒也不在乎。”
我沉默了一會兒,企圖賦予下一句話以更大的沖擊力;話從口出時,每個字我都說得咬牙切齒。
“你這無賴,簡直無可救藥。”
“好了,你一肚子話也吐完了,咱們走吧,去吃晚飯。”
注釋
[1]編外牧師協會,原文為Additional Curates Society,英國慈善組織,機構編號為2094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