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月亮與六便士
- (英)W.薩默塞特·毛姆
- 3405字
- 2021-11-18 14:12:25
10
一兩天后,斯特里克蘭太太捎來便條,請我晚餐后去她家見她一面。當夜,她獨自在家,身著一條黑裙,顯得樸素異?!率切闹斜嗍谷弧2贿^,她雖然情緒低落,卻依舊不忘所謂禮儀,衣著打扮不失得體。對此,我雖不明所以,但仍為之驚嘆。
“你那時說,若我有事相托,你愿意出手相助。”她開口道。
“是的,當然?!?/p>
“你能去趟巴黎,見見查爾斯嗎?”
“我?”
我訝異萬分,心想自己與斯特里克蘭僅有過一面之緣,她要我跑這一趟,是何用意?
“弗雷德(弗雷德正是麥克安德魯上校)鐵了心要去,但我確信他并非最佳人選。若他去了,事情只會變得更糟,我也不知該請誰跑這一趟。”
她的聲音微微顫抖,我覺得自己哪怕猶豫一下,都顯得殘忍無情。
“可我和你丈夫不過是點頭之交,他壓根不認識我,即便見到我恐怕也不會理睬,頂多甩句話,讓我從哪兒來回哪兒去?!?/p>
“你該不會介懷吧?!彼f著露出淺笑。
“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她并未直接回答。
“我想,他不認識你反倒是件好事。你也知道,查爾斯向來不待見弗雷德,覺得他是個傻子。他不了解軍人。弗雷德控制不住情緒,兩人碰面難免大吵一架,到頭來弄巧成拙,雪上加霜。你見到查爾斯,就說你是替我出面,他或許就不會拒絕與你一談。”
“我跟你們來往的時間不算長,”我答道,“這等棘手的狀況,常人不知來龍去脈,不曉個中細節(jié),又怎能妥善處理?況且,我也無意窺視別人的家事。你何不親自去見他呢?”
“你忘了吧,他在那兒可不是一個人?!?/p>
我陷入沉默,腦海中描繪起自己拜訪斯特里克蘭時的情景:我遞上名片,他兩指一夾,走進屋里:
“有何貴干?”
“受您妻子之托來和你談?wù)??!?/p>
“是嗎?再過個把年頭,等歲數(shù)再大點兒,你肯定會明白少管閑事少吃虧的道理。勞駕轉(zhuǎn)個頭,往左邊看,大門就在那兒,祝您下午愉快?!?/p>
我可以預見自己被驅(qū)趕出門時難免一副狼狽之相。我多么希望當時能多度幾天假,等斯特里克蘭太太解決了這麻煩事兒以后再回倫敦。我偷偷瞥了她一眼,只見她正陷入沉思。隨即,她抬起頭,望向我,長嘆了一口氣,然后輕輕一笑。
“一切都突如其來,”她說,“我和查爾斯結(jié)婚十七年,感情始終不錯;的確,在很多方面,我倆興趣迥異,可我連做夢都沒想過,他會因為一個女人而鬼迷心竅?!?/p>
“你知不知道是誰……”——我也不知該怎么講——“那人是誰……同他一道走的?”
“不知道。似乎所有人都摸不著頭腦,簡直太奇怪了。一般來講,一男一女相愛、交往,周遭總有人見過兩人在一塊兒吧,約個會啊,吃個飯啊,諸如此類。況且,那女人的朋友里,也總該有個把長舌好事的會來打打小報告吧;可我這做妻子的,沒收到過任何提醒,只言片語都沒有。我還一直以為他過得很幸福呢??赡欠庑啪拖袂缣炫Z一樣。”
她啜泣起來。這可憐的女人,我替她感到難過。但片刻后,她又逐漸平靜下來。
“我再這樣丟人現(xiàn)眼也于事無補,”她拭去眼淚,說道,“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當機立斷,采取最佳方法應(yīng)對?!?/p>
她東一句西一句地顧自說著,有些語無倫次,一會兒講著不久前發(fā)生的事,一會兒又回憶起他們?nèi)绾纬醮蜗嘤?,怎樣步入婚姻,但也正因如此,他倆的生活畫面才于我的腦海中逐漸清晰明了,而且與我往日的猜測幾無二致。斯特里克蘭太太的父親曾在印度擔任過一官半職,退休后重回英倫,深居鄉(xiāng)間,但每年八月,他總要拖家?guī)Э诟耙了固乇疽挥危瑩Q個環(huán)境調(diào)劑生活,也正是在這里,剛滿二十的她邂逅了大她三歲的斯特里克蘭。他們一起打網(wǎng)球,到海濱散步,聽黑人流浪歌手唱歌,在他提出求婚前一周,她便已決定接受。成婚后,夫妻倆定居倫敦,起初住在漢普斯特德,后來斯特里克蘭在事業(yè)上漸有所成,經(jīng)濟上寬裕了,二人便遷入城里,并有了兩個孩子。
“一直以來,他都毫不掩飾自己對他們的喜愛,就算是厭倦了我,我也不明白他如何能狠心丟下兩個孩子。太不可思議了。即便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我仍舊很難相信這一切是真的?!?/p>
言罷,她將斯特里克蘭的訣別信交予我看。我心中本就好奇,想一睹究竟,只是一直不敢冒昧求閱。
親愛的埃米:
我想你回到家就會發(fā)現(xiàn)一切均已打點妥當。你的吩咐我已轉(zhuǎn)達給安妮,你和孩子們到家就能享用晚餐。但我無法迎接你們了。我決定離開你們了,明天一早就去巴黎。等到了那兒,我再寄出這封信。我不回來了。去意已決,不再更改。
你永遠的,
查爾斯·斯特里克蘭
“不留一句解釋,沒有半點歉疚。這也太沒良心了,你不覺得嗎?”
“這么看來,確實奇怪得很。”我回答。
“唯一的解釋就是他失去理智了,迷失了。我不知道是哪個女人讓他鬼迷心竅,但她確實讓他變了個人。而且很明顯,他倆之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何以見得?”
“弗雷德已經(jīng)搞清楚了。我丈夫每個禮拜有三四個晚上都要外出,說是去俱樂部打橋牌。弗雷德認識當中一位牌友,有一回他提起查爾斯,對查爾斯的牌技一通贊美,但那牌友卻聽得目瞪口呆,說他從沒在牌室里見過這號人。所以現(xiàn)在再明白不過了,我以為查爾斯在玩牌的時候,他其實在和那女人廝混呢。”
聞言,我一時啞口,心中想起那兩個孩子。
“對羅伯特,一定很難開口吧?”我說。
“啊,對他們兩個,我什么都沒講。你不是不知道,回城后第二天他倆就得上學去了。我只能故作鎮(zhèn)靜,胡謅搪塞,說‘你們的父親出差去了’?!?/p>
遭遇如此“飛來橫禍”,有苦難言之際,要不失理智地“坦然”處之已屬強人所難,而她還得操心費力,幫孩子打點行裝,讓他們舒舒服服、無憂無慮地上學去,實是難上加難。她再次哽咽起來。
“可憐的孩子。他們今后可怎么辦?我們?nèi)齻€人該怎么活下去?”
她竭力控制著情緒,雙手忽而緊握,忽而松開,如痙攣一般——此謂“肝腸寸斷”吧。
“如果你覺得我去巴黎有用,我當然愿意走這一遭,但我該做些什么,你得明確告訴我?!?/p>
“我要他回家。”
“我同麥克安德魯上校談過,聽他的意思,你已經(jīng)決定離婚了?!?/p>
“我絕不會跟他離婚,”她說道,語氣中突然透著股狠勁兒,“把這話帶給他。他休想娶那女人。他夠倔,我也一樣。離婚,我永遠不會答應(yīng)。我得替兩個孩子著想?!?/p>
所謂“替孩子著想”,怕是在有意向我解釋這婚她為何堅決不離,但依我看,她這種態(tài)度與其說是出于母愛,不如說是源自一種理所當然的嫉妒。
“你還愛他嗎?”
“我不知道。我要他回來。若他愿意回來,我會當作什么也沒發(fā)生過,既往不咎,畢竟夫妻一場,十七年了。我不是個心胸狹窄的女人,之前他的所作所為,我本就蒙在鼓里,一無所知,所以也不會計較。他應(yīng)當想清楚,一時的意亂情迷終究不會長久。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如果現(xiàn)在他能回頭,這事就能瞞天過海,無人知曉?!?/p>
外人的眼光對一個女人的生活究竟有多大影響,彼時的我還不甚了解,所以當我意識到斯特里克蘭太太對于流言蜚語竟如此介意時,心中多少還是有點失望。這種“介意”在她們原本深摯而純粹的情感上投下一層陰影,使之少了一分真切。
斯特里克蘭在巴黎的住處已經(jīng)明了。他的合伙人寫了封信給替他辦理業(yè)務(wù)的銀行,信中言辭激烈,數(shù)落他人間蒸發(fā)、銷聲匿跡,而斯特里克蘭在回信中一通冷嘲熱諷,將自己的住處說得一清二楚、毫不含糊。所以,他就住在一家旅館里——這一點錯不了。
“這地方我倒是沒聽說過,”斯特里克蘭太太說,“但弗雷德挺熟,他說那旅館貴得很。”
她的臉漲得通紅。要我猜,她心里恐怕盡是自己的丈夫進出于奢華套房、輾轉(zhuǎn)于高檔酒店,日日在賽馬場里流連、夜夜在戲院歌舞中沉醉的畫面。
“一把年紀了,這樣怎么行,”她說,“都四十歲了。他要是個年輕小伙,我倒還能體諒;可他呢,人到中年,孩子都老大不小了,再這樣放縱自己,豈不可怕?如此下去,他的身體怎么吃得消?!?/p>
她的前胸一上一下地起伏著,內(nèi)心在憤怒與悲痛中掙扎。
“告訴查爾斯,一家人都無比需要他,家里和往常一樣,但少了他,一切都變了。沒有他我活不下去,不如死了算了。和他聊聊我們的那些往事,講講我們一路走來共同經(jīng)歷的風風雨雨。如果孩子們問我要父親,我又該如何面對他們?他的房間絲毫未動,同他離開時一模一樣,就等著他回來。我們又何嘗不是?!?/p>
到了巴黎見了斯特里克蘭,我該怎么當這個說客,她一字一句地囑咐于我,連她丈夫可能會如何作答,她也盡力揣摩,并教授我巧妙應(yīng)對的方法。
“盡力而為,幫我一次,好嗎?”她可憐兮兮地說,“告訴他我現(xiàn)在生不如死?!?/p>
我了解,她希望我想盡一切辦法、用盡一切手段來喚起他的同情。見她啜泣不止,我深受觸動,心中對斯特里克蘭的冷酷絕情滿是憤怒。我向她許諾,說我會盡我所能讓她丈夫回心轉(zhuǎn)意,并答應(yīng)她后天就動身,不達目的絕不回來。不覺間,天色已經(jīng)不早,我二人情緒激動了一整晚、雙雙疲憊不堪之時,我起身向她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