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未來形而上學導論(注釋本)
- (德)康德
- 6423字
- 2021-11-08 15:32:22
前言
本導論不是為學生用的,而是為未來的教師用的;即便是對未來的教師,它也不應當用于安排一門現成的科學的闡述,而是應當用來首先發掘這門科學。
有一些學者,對于他們來說,哲學(無論是古代哲學還是近代哲學)的歷史本身就是他們的哲學;目前的《導論》不是為這些人寫的。他們必須等待,直到那些致力于從理性本身的源泉汲水的人澄清了自己的工作,然后才輪到他們向世界宣告發生什么事情。否則的話,就不能說任何在他們看來不是通常已經說過的東西;而事實上,這種說法也作為一種可靠的預言,適用于未來的一切;因為既然人類知性許多世紀以來以種種方式醉心于討論數不清的對象,所以為任何一種新東西找到與之有某些相似之處的舊東西,也并不是多難辦到的事情。
我的意圖是要說服那些認為研究形而上學有價值的人們,讓他們相信,把他們手頭的工作停下來,把迄今發生的一切視為未曾發生的,并且在萬事之前首先提出“像形而上學這種東西是否在某個地方是可能的”這一問題,是絕對必要的。
如果它是科學,為何它不能像其他科學那樣得到普遍的和持久的贊同?如果它不是科學,為何它竟然不斷地利用一門科學的外表自吹自擂,用永不消失、但也從未實現過的希望來拖累人類知性呢?因此,無論人們是證明自己的有知還是無知,都必須有朝一日對這門僭妄的科學澄清某種可靠的東西;因為它不可能更長久地停留在這同一個基礎之上。當任何一門別的科學都在不斷地進步時,這門自命為智慧本身、任何人都要討教的科學卻是不斷地在原地兜圈子,一步也不前進,這差不多是可笑的。何況它的追隨者們也已經七零八散,人們看不到那些自信有足夠能力在其他科學里創造輝煌的人要拿自己的名譽在這門科學中冒險,而每一個在其他所有事物上一無所知的人,卻在這門科學中大言不慚地作出決定性的評斷,因為在這個領地里,事實上還沒有可靠的尺度和砝碼現成存在,來把縝密與平庸的廢話區別開來。
但是,在對一門科學進行長期的探討之后,當人們對其中已經得到如此長足的發展而驚嘆不已的時候,有人卻想到提出這樣一門科學究竟是否以及如何可能的問題,這并不是聞所未聞的事情。因為人類理性如此愛好建設,它不止一次已經建造起一座塔,然后又拆掉,以便查看其地基是什么樣的。明智起來是任何時候都不算太晚的;但是,如果洞識出現得晚,實施起來在任何時候都要更為困難。
詢問一門科學是不是可能的,這是以懷疑該門科學的現實性為前提的。但這樣一種懷疑將冒犯每一個其全部家當也許都在于這種自認為的寶貝的人;因此,作出這種懷疑的人,總是要對來自四面八方的抵制作好準備。有些人對自己古老的財富感到驕傲,認為自己的財富正是因為古老才是合法的,他們手持自己的形而上學綱要,輕蔑地俯視這種懷疑;另一些人在任何地方看到的東西,都與他們曾經在別的什么地方看到過的東西別無二致,他們將無法理解這種懷疑;過了一段時間之后,一切都一如既往,好像根本沒有發生過任何使人對臨近的變化感到擔憂或者寄予希望的事情。
盡管如此,我還是敢于預言:本《導論》的獨立思考的讀者將不僅對他這門迄今的科學產生懷疑,而且繼而將完全確信,除非滿足這里所表述的它的可能性所依據的要求,否則的話,諸如此類的東西就根本不可能存在;而既然這樣的事情從未發生,所以在任何地方都還不存在形而上學。不過,既然由于普遍的人類理性的旨趣與形而上學極為密切地交織在一起,對它的需求畢竟永遠不可能停息①,所以,讀者將承認,不可避免要按照一種迄今聞所未聞的計劃進行一番徹底的改革,或者甚至另起爐灶,無論人們一時間將如何反對。
自從洛克的研究和萊布尼茨的研究出版以來,或者毋寧說就形而上學的歷史所及,自從它誕生以來,就這門科學的命運而言,還沒有發生任何事件,能夠比大衛·休謨對它的攻擊更具決定性。休謨并沒有給這一類知識帶來任何光明,但他畢竟打出了一顆火星,如果這顆火星遇到一個易燃的火絨,而這個火絨的火苗又得到細心的養護并燃燒起來的話,人們就有可能用這顆火星點燃起一片光明。
休謨主要是從惟一的一個形而上學概念、但也是重要的概念,亦即因果聯結概念(因而還有其派生概念如力和行動等等)出發的,并要求在這里偽稱從自己內部產生出這一概念的理性說話并作出回答:它有什么權利設想某種東西能夠具有這樣的性狀,即如果設定了這種東西,就必須必然地設定某種別的東西,因為原因的概念就是這樣說的。他無可辯駁地證明道:理性完全不可能先天地從概念出發設想這樣一種結合,因為這種結合包含著必然性;但根本看不出來何以由于某物存在,某種別的東西就必須也必然地存在,何以能夠先天地引入這樣一種聯結的概念:他由此推論出:理性在這一概念上完全是在欺騙自己,它錯把這一概念視為它自己的孩子,而實際上這一概念無非是想象力的私生子。想象力憑借經驗而受孕,把某些表象置于聯想規律之下,并把由此產生的主觀必然性,亦即習慣,硬說成是洞察到的客觀必然性。他由此推論說:理性根本沒有能力哪怕只是一般地思維這樣的聯結,因為在這種情況下,它的概念就會是一些純然的虛構;而它的一切所謂先天存在的知識都不過是打上錯誤烙印的普通經驗罷了。這就等于是說,在任何地方都不存在形而上學,也不可能存在形而上學。①
他的結論無論如何草率,如何不正確,都畢竟至少是建立在研究之上的;而且這一研究本來是值得他那個時代的有識之士聯合起來,盡可能更成功地在他提出這一問題的意義上來解決這一問題;那樣的話,就必定會很快由此產生出這門科學的一種全面的改革。
然而,一向對形而上學不利的命運偏要他得不到任何人的理解。他的論敵里德、奧斯瓦爾德、畢提,最后還有普里斯特利弄錯了他的問題之所在,而且由于總是把他恰恰懷疑的東西認為是他贊同的,反過來卻大張旗鼓地、經常是大言不慚地證明他從來不曾想到要懷疑的東西,而如此錯認了他的改革示意,以至于一切都仍然照舊,就好像什么也沒有發生似的;看到這一點,委實不能不令人感到某種痛心。問題不是原因概念是否正確,是否可用,就整個自然知識而言是否不可缺少,因為休謨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一點;而是這個概念是否能被理性先天地思維,以及是否以這樣的方式具有一種獨立于一切經驗的內在真理性,從而也具有更為廣泛的、不僅僅局限于經驗對象的可用性;這才是休謨期待澄清的東西。這里只談及這個概念的起源,并沒有談及它在使用中的不可缺少性;只要查明了起源,概念應用的條件問題和概念可能有效的范圍問題就會迎刃而解。
但是,為了令人滿意地解決這個問題,這位著名人物的論敵們本來必須深入研究專司純粹思維的理性的本性,但這對他們來說是不適宜的。因此,他們固執地不作任何考察,而是發明了一種更為省事的辦法,即訴諸普通的人類知性。事實上,具有一種誠實的(或者如同人們近來所稱謂的那樣,樸實的)人類知性,這是上天的一個偉大的贈與。但是,人們必須通過行為,通過深思熟慮、合乎理性的思想和言論,而不是通過在不知道說出什么聰明的東西來為自己辯護時把它當做神諭來求教,來證明這種知性。如果洞識和科學都無能為力了,在這種情況下,而不是在這之前訴諸普通的人類知性,這是近代的巧妙發明之一;借助它,最淺薄的牛皮大王都能信心十足地與最縝密的思想家較量,并且還能抵擋一番。但是,只要還有一點點洞見,人們就會避免使用這種救急措施。而且嚴格看來,這種吁請無非是訴諸群眾的判斷;這種哲學家為之臉紅的捧場,民間的俏皮鬼卻對此得意洋洋,樂此不疲。但是,我畢竟應當設想,休謨本來可以和畢提一樣要求一種健康的知性,除此之外還要求畢提肯定不具有的東西,即要求一種批判的理性。批判的理性控制普通的知性,以便它不擅自進入思辨,或者當所說的只是思辨時,不追求決定任何東西,因為它并不懂得如何為自己的原理辯護,惟其如此,它才不失其為健康的知性。鑿子和錘子完全可以用于加工木器家具,但銅版雕刻卻必須用蝕刻針。無論是健康知性還是思辨知性,二者都是有用的,但卻是各有其用:如果關鍵在于在經驗中獲得其直接應用的那些判斷,則前者是有用的;但在應當一般地僅僅從概念出發作出判斷的地方,例如在形而上學中,則后者是有用的。在形而上學中,如此稱謂自己,但常常是per antiphrasin[說反話]如此稱謂自己的健康知性,根本不能作出任何判斷。
我坦率地承認:正是大衛·休謨的提醒,在多年以前首先打破了我的獨斷論迷夢,并且給予我在思辨哲學領域的研究以一個完全不同的方向。我遠未達到贊同他的結論的地步;他的結論之所以產生,只不過是由于他未在整體上來設想自己的問題,而是僅僅著眼于它的一個部分,而如果不考慮整體,一個部分是不能說明任何東西的。如果從另一個人給我們留下的一個有根據的、盡管未經闡發的思想開始,那么,人們就能夠希望,憑借進一步的反復思考,比這位思想敏銳的人物走得更遠;多虧他的第一顆火星,人們才能有這一片光明。
因此,我首先試一下,看能不能普遍地設想休謨的異議,并且馬上就發現:因果聯結的概念遠遠不是知性用來先天地思維事物的聯結的惟一概念;毋寧說,形而上學完全是由這樣的概念構成的。我試圖確定它們的數目,而且在我如愿以償,亦即從一個惟一的原則出發做到這一點之后,我著手對它們進行演繹。從這時起我已確知,它們并不像休謨所擔憂的那樣是從經驗派生的,而是從純粹知性產生的。這一演繹,對我的這位思想敏銳的先行者來說,看起來是不可能的,在他之外也沒有人哪怕只是想到過,雖然每個人都信心十足地使用這些概念,而不曾問過它們的客觀有效性所依據的究竟是什么。我要說,這一演繹是為了形而上學所曾經能夠作出的最困難的工作;而這方面最糟糕的還有,形而上學哪怕是已經現存于某個地方,也不能給我提供絲毫的幫助,因為應當首先由那種演繹來澄清一種形而上學的可能性。于是,當我不僅在純粹理性的一個特殊的實例中,而且就其全部能力而言解決了休謨的問題之后,我就能夠雖然一直緩慢地、但卻穩步地前進,以便最終全面地按照普遍的原則來規定純粹理性的整個領域,包括它的界限和內容;這就是形而上學為了按照一個可靠的方案來建立自己的體系所需要的東西。
但我擔心,休謨的問題以其盡可能大的規模(亦即《純粹理性批判》的規模)論述出來,會和問題本身最初提出時情況一樣。人們將錯誤地評判這種論述,乃是因為人們不理解它;人們將不理解它,乃是因為人們盡管有興趣翻閱這本書,卻沒有興趣透徹地思考它;而人們將不愿在這方面花費這份力氣,乃是因為這部著作枯燥,因為它晦澀,因為它與所有習慣的概念相抵觸,此外又冗長。如今我承認,在事關一種備受贊頌的、人類必不可少的、惟有按照最嚴格的和學風嚴謹的規則才能形成的知識的實存時,從一位哲學家那里聽到抱怨,說這部著作缺乏通俗性、趣味性和消遣性,對我來說是出乎意料的;雖然隨著時間的流逝,也會隨之有通俗性,但通俗性卻絕不可以構成開端。不過,就某種晦澀而言,它部分地源自方案的詳盡性,人們不能概覽研究的關鍵所在的要點;對它的責難是有道理的,我將通過目前的這個《導論》來消除這種晦澀。
就其全部領域和界限來展示純粹的理性能力的那部著作,始終依然是基礎,《導論》僅僅作為預習而與之相關;因為在能夠設想使形而上學出現之前,或者在能夠設想對形而上學哪怕只抱有一種渺茫的希望之前,上述《批判》就必須是系統的,而且完備到它的最微小的部分。
通過把古老的、陳舊的知識從其過去的聯系中提取出來,給它們穿上自己隨意剪裁的系統化服裝,但冠上新的名稱,從而使它們煥然一新,這是人們早就司空見慣了的。大部分讀者事先也并未期待上述《批判》有別的東西。然而,本《導論》將使他們看出,這是一門全新的科學,之前沒有任何人哪怕是想到過它,甚至它的純然理念也是聞所未聞的,而且除了惟有休謨的懷疑能夠提供的提示之外,迄今被給予的一切都不能有絲毫用處。休謨也對諸如此類的一門可能的正規科學沒有任何預感,而是為了安全起見,把自己的船弄到淺灘(懷疑論)上,讓它躺在那里爛掉。與此相反,對我來說關鍵在于給它一個駕駛員。這個駕駛員備有一張詳盡的海圖和一個羅盤,將根據從地球知識得來的航海術的可靠原則,能夠隨心所欲地把船安全地駕駛到任何地方。
在一門完全孤立的、在門類上獨一無二的新科學中以一種成見行事,就好像人們用已經在別處獲得的自以為的知識(盡管恰恰這種知識的實在性完全是必須事先予以懷疑的)就能夠評判這門科學似的,這只能使人們認為到處看到的都是自己在別處已經知道的東西,因為種種表述與那種東西類似,只不過必然讓他覺得一切都極其不成體統、不合情理、含混不清罷了;這是因為,人們在這里所依據的不是作者的思想,而始終只是他自己的、因長期的習慣而成自然的思維方式。但是,著作的詳盡性(就它的根據在于科學本身,而不在于陳述而言)、此際不可避免的枯燥和經院式的縝密,是一些對于事業本身絕對有利、但對于書本身卻必然不利的性質。
雖然并不是每一個人的文筆都能夠像大衛·休謨那樣細膩而又動人,像莫色斯·門德爾松那樣縝密而又高雅,然而,如果我只是要擬定一個規劃來交給別人去完成,如果我不把自己從事如此之久的這門科學的繁榮放在心頭,我本來是能夠讓我的陳述(如我可以自夸的那樣)具有通俗性的。此外,把早受歡迎的誘惑置于對一種遲到但卻持久的贊同的期望之后,那是需要很大的毅力,甚至需要不小的自我克制的。
制訂規劃,這往往是一種華而不實、自我吹噓的精神工作,人們用它來給予自己一種創造性天才的樣子,因為他要求的是自己也不能提供的東西,他所指摘的是他自己也不能做得更好的東西,他所建議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的東西。然而,哪怕是對于一種普遍的理性批判的卓越規劃來說,假如它不應當像通常那樣僅僅成為具有虔誠愿望的一種空談的話,所要求的就已經比人們所能夠猜測的更多。不過,純粹理性是一個如此與世隔絕的、自身如此渾然一體的領域,以至于人們觸動其一個部分,就不可能不觸動所有其他部分,不事先為每一個部分規定位置,并規定它對其他部分的影響,就不能有任何建樹,因為在它外面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在內部糾正我們的判斷,每一個部分的有效性和應用都取決于它在理性本身里面與其他部分的關系,而且就像在一個有機物體的肢體構造中那樣,每一個肢體的目的只能從整體的完備概念中得出。因此,關于這樣一種批判,人們可以說,如果它不是被完全完成,直至純粹理性的最微小要素,它就永遠是不可靠的;而且關于這種能力的領域,人們必須要么規定和澄清一切,要么是什么也不規定和澄清。
然而,盡管要先行于《批判》的一種純然的規劃是不可理解的、不可靠的和無用的,但當它隨在《批判》之后時,它就是更為有用的了。因為借助它,人們就能夠概覽整體,逐一審查這門科學關鍵所在的要點,比在該著的最初文本中所能做到的更好地處理闡述上的某些東西。
這里就是該著完成之后的這樣一種規劃,它如今可以按照分析方法來安排,而原著本身則不得不絕對按照綜合的教學法來撰寫,以便這門科學把它的所有環節,作為一種完全特殊的認識能力的肢體結構,就其自然結合展示出來。誰認為我當做《導論》放在一切未來形而上學之前的這個規劃本身還是晦澀的,他就可以考慮一下:并不是非要每一個人都來研究形而上學不可;有一些才能,在縝密的、甚至深奧的、更多地接近直觀的科學中完全能夠發揮作用,但到用純粹抽象的概念來進行研究時就不靈了;在這種情況下,人們就必須把自己的天賦用到另一個對象上去;但是,要從事評判形而上學、甚至擬定一種形而上學的人,絕對必須滿足這里所提出的要求;即事情應當這樣進行,他要么接受我的解決,要么就徹底駁倒它,用另外一種來代替它——因為他不能回避它——,而最后,受到如此責難的晦澀性(他自己貪圖安逸和智能低下的習慣借口)也有它的用處:既然凡是在其他一切科學上都保持謹慎的沉默的人,在形而上學問題上卻大師般地夸夸其談,大言不慚地作出裁定,因為在這里他們的無知的確與其他人的有知并沒有明顯的區別,但卻與真正的批判原理有別,所以關于這些原理就可以贊揚說:
ignavum, fucos, pecus a praesepibus arcent.
Virg.
[工蜂不許游手好閑的雄蜂進入蜂巢。
維吉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