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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夏日踟躇
  • 李渝
  • 18575字
  • 2021-10-18 17:57:35

無岸之河

一、多重渡引觀點

一篇小說吸引人的地方,通常在它的敘述觀點或視角。視角能決定文字的口吻和氣質,這方面一旦拿穩了,經營對了,就容易生出新穎的景象。

這樣我們不免要想起《紅樓夢》里寫在三十六回,或可稱之為“放雀”的一節故事來。

是這樣的,一天賈寶玉來到梨香院找齡官唱曲,一個人躺著的齡官拒絕了他。寶玉訕訕走出,聽周圍人說,賈薔若是回來,齡官是一定會唱的。

寶玉聽了好奇,便站在屋外等候。

不久賈薔回來,手提著一個里面有只雀還扎著個小戲臺的鳥籠。寶玉放下聽曲的心思,決定留下看個究竟。

賈薔先讓雀在籠里玩把戲,哄齡官高興,不料齡官冷笑了幾聲,賭氣仍舊睡去。賈薔又百般賠笑,反被說是用籠雀來打趣賣身的她們。賈薔慌忙賭身立誓,將雀放了生,籠也拆了,齡官又說他忍心放雀正是譏嘲她生病沒人依靠。賈薔忙解釋,已問了大夫,說不要緊的,但是這時再去請一回也行。說著便往外走,卻被齡官叫住,說這么大熱天在外走,請來了也不瞧,賈薔聽了又只得站住。

這么廝纏折磨,在外看著的寶玉不覺癡了,領會了愛情的真義。

以上情節并不新奇。可能還有人覺得瑣碎,只是小說家布置多重機關,設下幾道渡口,拉長視的距離,讀者的我們要由他帶領進入人物,再由人物經過構圖框格般的門或窗,看進如同進行在鏡頭內或舞臺上的活動,這么長距離地、有意地“觀看”過去,普通的變得不普通,寫實的變得不寫實,遙遠又奇異的氣氛出現了,難怪人物賈寶玉在窗外看得心恍神迷,悟出了天地皆虛無的道理。

經營得頗詭譎的還有沈從文的一則故事,發生在《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小說里。

因為落雨,朋友逼著說故事,故事里的“我”便說了一件經歷:班長“我”和一位號兵服役駐扎在某處。一日號兵從石上落下成為瘸腳,“我”既為同鄉,也就特別照顧他。沒事的時候,兩人常去南街一家豆腐鋪子看年輕的老板打豆漿,和年輕老板三人同時愛上了住在對門的一位美麗的女子。后來不知為了什么女人吞金自殺,兩人傷心極了。出埋的夜晚號兵失蹤,第二天深夜全身浸著黃泥回來,對生著發燒病的“我”說了不知誰把墳挖開把尸身背走的事,因為據說“吞金死去的人,如果不過七天,只要得到男子的偎抱,便可以重新復活”。“我”忽然想起一個人。第二天一早前去豆腐店,卻見門向外反鎖。兩人三天不敢出去,營里則流傳著女人的裸尸出現在半里外某山洞的石床上的故事,然而“這個消息加上人類無知的枝節,便離去了猥褻轉成神奇”。

讀來頗為冷索,在現實生活中倒不稀奇,就是在此刻的偏遠農牧地區,不仍繼續發生著這類事嗎?而且情節往往比小說還更精彩呢。但是在述說的時候,小說家采用類似前舉的,在獲得專家學者們同意前,我們暫時或能稱之為“多重渡引觀點”的觀點,頻頻更換敘述者,綿延視距,讀者的我們經過小說家,經過“我”,再經過號兵,聽到一則傳言,而傳言又再引出傳言,步步接引虛實更迭,之后,像小說家自己所說的,日常終究離去了猥瑣,“轉成神奇”。

我自己曾有過一件類似的經歷。

事情是這樣的,一天黃昏,我在某酒店的大廳等一位朋友同吃晚飯。等了很久不見人來,我想她也許記錯了時間,臨時有事或者遇到了塞車,便走去柜臺用公用電話打到她家想問問情況。

鈴響了幾聲后傳來請留話的錄音,我一向對機器說不上口,放下了話筒。正猶豫的時候,突然看見旁側站著一位衣著講究的女士,向我微笑招呼,我定神再看,立刻認出了她。

這是一位在法律界頗有些名氣的女律師,一次陪同朋友辦理離婚手續,曾和她有些接觸;她的出名正是在辦理這類案件上。你知道,在我們的城市,婚姻法對女性是極不利的,但是她總能在條文之間輾轉找出空隙,為女性爭取福利。

這方面具有特別的了解和能力,傳說和她本人的不幸婚姻有關。據說她曾辛苦地協助丈夫完成學業建立事業,不料對方卻變了心,經過一場丑陋又痛苦的離婚過程,她則失去了包括財產和女子監護權在內的一切。

我連忙伸出手,問好。知道了我現在的情形,她爽快地提議我不妨在柜臺留個條子,加入她的聚會,等朋友來了再說。我正感一人等待無聊,就高興地同意了。

由她帶領,我們穿過大廳,經過幾間人聲喧囂杯盤狼藉的餐室,拐過幾重彎,進入一條很長的過道,周圍一時靜了下來。

路似乎走不完,幸好有她不時找些話說才打破了寧靜。熱鬧的酒店竟有這等曲迷的穿道,我一個人走,必定是會迷失的。

我們終于停下腳步,站在一間廳房的門口,這時,眼前的景象怔住了我。

特別高的三面墻,顯然是要擋去可能從任何一面侵來的煩惱。空間全面被圍住了。近乎邈遠的天花板上卻開著一面天窗。

我站在門口的時間,最后的日光如一柱淡金色的泉水,正罩在眾人圍坐的圓桌的上方。

突然地加入,我感到很不好意思,但是諸位女子都笑著歡迎,說是不要緊的,女律師特別要侍者加拿一個酒杯。

各位女子都容貌修整穿戴講究,乍看之下出奇的一致,這時都友善地看著我。現在我自己也坐進了光泉內。

身邊的女律師跟我解釋,在座都是老同學老朋友,約定每年聚一次,喝茶吃飯聊天,今天正巧給我遇上了難得的盛會。

更特別的是,今天還有一位新回來加入的朋友呢。

說著她便為我介紹了坐在對面的女子。

主婦一樣的中年人,頭發花白,面貌平凡,細小的眼睛從里透出某種和藹的光澤。簡單的白色衣服,只在頸間掛了一串丹紅色的珠子。

我一聽姓名不禁驚奇。

真的嗎?我又請問了一遍。

主婦一樣的客人笑起來,顯然覺得我的反應有趣。

原來這是位頗具名氣的女歌唱家呢。我一向佩服國際音樂界有成就的中國人;試想,在講求真品質而非弱勢文化名額或者意識形態正確的音樂藝術,又是對東方人體質不利的聲樂界,能夠具有扎實的地位怎能不令人起敬呢?

據說這位歌唱家是在中年時克服了重重困難,放下了一切阻擾,再開始藝術的追求的。

她的聲調低沉緩慢,很有黑人靈歌的風味,唱到婉轉纏綿處,又見中國人的抒情氣質。從囂瑣的工作回來,晚間,聽一兩面她的歌唱,頗有慰藉的效果。

從磁碟上的照片推測,倒是不易想象出面前的容貌,不過我們自然了解,那類照片不過都是打磨精美的宣傳照罷了。

心中我暗暗揣度,這么看來,恐怕一桌都非等閑。想著不由得緊張,露出了故作矜持的神態,舉止局促起來。

白色的高墻令人發慌,天窗作為一種出路,遙不可及。

或許是看出了我的不安,來,喝點酒,女律師拿起酒瓶,為我斟到三分滿。

一時芳香撲鼻,倒是迷蒙了惶然的心情。

我禮貌地舉起杯。

小小的一口液體,在舌上炙燒開來,但是就在準備充分迎受熱度時,它又解化而消失,留著炙熱后的空虛快感彌漫回漾。

好酒,我在心里說。

仍沒有朋友的蹤影,無論如何在禮節上不宜久坐,乘個說話的空當,起身告辭。

女士們都說不急。

你來得正好,等會我們的歌唱家要講故事呢,一個女士說。可不是,別的女士也笑著回應。

的確是誠懇的邀請,我諾諾地答允,重新坐下,心里卻暗自高興,倒是希望朋友可別在這時出現,爽約則最好。

女律師轉身招呼侍者,要她再添一份餐具。侍者巧妙地翻折一條雪白的餐巾,展出漂亮的扇形,放在我前邊的桌面。

由一位穿制服的男孩子輔助,女侍送上人人一道清湯。我拿起湯匙,卻見一只五色的蝴蝶漂在碧綠的碗中。

從未見過這么美的菜式,不禁猶豫。

蝴蝶原來是由薄薄的魚漿拼凝而成,彎彎鑲著的觸須則是兩支完整的魚翅。

看不見一絲油花的湯剛送進口,嘗不出什么味,奇的是當它充滿舌間以后,卻變得無比地鮮美滋潤,使人頓時舒爽起來。

我決定平靜下焦慮,放開要走又不要走的心情,好好享受即來的盛宴。

今天的菜特為歸來者而點,女律師笑著說。

歌唱家道了謝。大家喝著湯,一邊贊美滋味。

男孩用一支晶亮的大盤收去殘碗,換上全新的另一套。極細的白瓷,金邊,周圍隱約凹凸著貝形的圖紋,拿在手中仍是溫燙的。

我們對餐館的要求是,女律師對我說,服務必須秩序潔凈,中式菜尤其不可亂來。

至于菜本身,簡單新鮮就好,倒未必講究,她笑著說。

第二道菜不過從我眼前經過,那一陣裊娜的細煙就說明了她在講客氣話。

女侍雙手把它輕放在桌中央,用一雙特長的銀筷開始布菜。

雪一樣的銀芽,頭尾摘去并不稀奇,只是修齊成一律的吋半長短,令人覺得費了心。快火清炒,油極少,完全不用肉或其他搭配,的確簡單清爽,然而一送入口,那種鮮嫩清脆卻是一點也不是不講究的。我曾在一本談御廚的書里讀到清炒的功夫,據說一種是要先用上等的鮮鮑魚、鮮菇、新剮的雞片等,文火細細熬出不帶一絲油花、水質清純見底的高湯,用它在起鍋時溜鍋才能焙制的。

宴席進行得很閑適,中式菜通常什么都一起上,懶得講求例如法式菜中的那種秩序的過程,往往喧嘩地大嚼一頓,然后打著飽嗝含著牙簽油著嘴地出去;我還沒吃過這么文明有禮的中餐呢。

眾人話起家常,家庭里的或者辦公室內的一些事物。歌唱家談到行旅途中的見聞和趣事,一些經歷。

一位女士問起某種法律問題。為了解釋清楚,女律師例舉了手上曾辦過的案子。自然姓名不提,這是基本的職業道德,容易引發人推想或臆測出真人真事的細節也略去——你知道我們的社會是多么狹小密切,人和人都是相識的。重點放在原則上,認真地舉出這類案件女性得謹慎的地方,和勝訴的訣竅。

談到關切問題,大家不由得加入討論,說出自己的或別人的故事,表示相同的或不同的觀點,意見紛紛,頓時熱鬧起來。

等一等,等一等,一位女士突然用小匙敲了敲玻璃杯,大家暫停住了口。

等一等,她說,怎么我們都忘記了早先的協定,在每年一次的眾會上,政治局勢社會問題家庭糾紛男女關系以至于各種閑話苦水等等不是都要放開不談,時間留在爽快的話題上,以便培養出聽故事的心情的嗎?

大家笑起來,可不是,紛紛應聲說,的確,一說上了勁,竟忘記了當初的約定了。

或許我們可以開始聽故事,怎么樣?女律師詢問。

眾人都同意。

應該多聽你們的,歌唱家很謙虛。

我們已說不出了,要靠你啟引一下呢,一位女士笑著說。

你在外旅行,所看所見必和我們不相同,另一位女士說。

別推了,看你剛回來,又有成就,才把這一年一度講故事的任務讓給你,本來哪輪到你呢。大家笑起來,老朋友不避打趣。

只有一個條件,女律師說,就是故事的結局必須是喜劇。

到底是見過世界的人,女歌唱家也并不忸怩,趁侍者送來熱毛巾,擦干凈了手,細細飲了口新茶,起始了。

宴席的氣氛沉靜下來,眾人臉上出現不同的神情,幾乎是嚴肅地面對了敘述。

情節緩緩進行,時間往前走。

天光從早先的金色漸漸變成水紅,眾人有的危坐,有的斜靠,有的依著桌邊,或者用手掌撐著下巴,用腕背支著腮,扶著額頭,都浸融在一層淡淡的渲染里。

過程展開,出現狀況和人物,突變和轉機,高低潮。廳室更暗了,有一段時間眾臉變得曖昧恍惚,浮沉在不明色質的背景前,遲疑,就要隱沒而失去在背景里。

順著直上的光柱,這時已經看不見曾經跳動如金粉的灰塵;在它的頂線等待著迎接的,卻是不知在什么時候已經降臨到天窗上的夜。

明確的方形,深藍色,中央比較亮,形成籠罩性的拱體。

歌唱家的聲音,與其說是在講故事,不如說是在吟唱一首歌曲,我所熟悉的低沉的音律在拱形的天底繚繞。

幽靈由故事喚出,在頭頂的空間翩躚。事情顯得明確又虛妄,敏銳又模糊:說者和聽者都確實地存在著,然而一旦訴之于視覺和聽覺,卻都變得似有或無,似近又遠,如夢如幻,件件都無法掌握。

故事說完,有段時間很寂然,某種沉默近乎悲傷,彌漫在席間,沒人想打擾它或者從它里面出來。不由得那塊藍夜變得愈發艷麗,照得圓桌清亮,想是月亮已在某方升起。

侍者過來開強了燈,宣布上最后一道菜,眾人如似驚醒。原來大廚聽說從遠方回來一位歌唱家,特別掌廚,選用了各種時鮮,配襯了各種手雕,烹制出了一只鳥形的大菜,承托在一只晶亮的銀盤上。

大家都止不住贊嘆。

不知是因這如鳳如鶴的鳥狀美肴把整個晚宴的氣氛推上了高潮,還是因為故事的美麗滌洗了渾濁焦慮的心情,一瞬間,我突然覺得周身的高墻不再冷峻遙遠,反是成為抵擋庸俗的屏障,保證了堅誠的同盟,帶領進入新的秩序。

這樣的菜,怎能沒酒呢?女律師說。

女侍送來新溫的酒,為眾杯斟滿,于是同時舉起,互祝健康進步快樂,一時盤箸交響,語聲歡鬧,不知夜的深沉。

女歌唱家說的,是一則愛情故事。

從前有一位音質美麗的女歌手,在某次演出后的晚宴上看到一位男子的影子獨自起舞在僻靜角落的墻上,不禁愛上了它。影子屬當地某世家男子,也深為對方的歌聲和愛而感動,不顧眾人的反對,拋棄了財富和名位,離開了家鄉,追隨女歌手流浪天涯。后來在一次政治事件中男子受傷成為殘廢,女歌手的愛不但不稍減反而更堅誠。幸運的男子承受了世紀的柔情,兩人亦步亦趨相依為命形影不分離。后來女歌手從音樂界退休,帶著殘廢的愛人回到故鄉,隱姓埋名過著安靜幸福的日子而終老。

一直到后來我才明白原來前述并不是故事而是一件真人生平。轉述的過程中,情節保持相同,只是結局改變了。真實故事的結局是,男子在政變中成為殘廢后,兩人終至協議分居而分離,男子獨自在療養院度過余年,女子再嫁給一位著名的將軍。

你可以說,這兩個結局,一個比較浪漫一個比較實際;前者固然是喜劇,后來也未必是悲劇,然而歌唱家顯然是牢牢記住了女律師的叮嚀。

由兩位人士接續引渡,把我由飯店嘈亂的前廳帶入寧靜又秩序的宴室,由一個故事又進入另一個故事,日后總令我覺得有點蹊蹺。如同引前一場蛻變,這一路程把普通的飯局扭轉成小說的情節,現實醞生出幻象,日常演化成傳奇,不由得使我記起了前邊提到的“多重渡引觀點”來。

每當我想起過去事物,這一件經歷總是脫穎而出,在眾記憶中走到最前端,并且像圖畫的手卷一般地緩緩展開,現出夜宴的盛景:

十一位端莊的女子,圍坐晶瑩芳香的圓桌,坐姿略有不同,聆聽著。

一柱天光溶瀉如泉,賜予了超現實的機遇,許諾了寓言的可能,帶領眾人躍升。述說故事的時間,它的影光消長,以及當你順著它往上所見到的天頂那塊方夜的幻動,現在都仍煥爛地洸漾在我的眼中。至于故事的結局是真是假是悲是喜,倒是不十分在乎了。

二、新生南路中間曾有一條琉公圳——溫州街的故事

1

一外地修士,為了崇高的理想,離開家鄉前來把青春獻給城市,由教會的幫助獲得城南某教職,在一間殖民地時期留下的公事房住下來。

外表俊美,脾氣謙和開朗,學問淵博,同時又具有國人少有的典雅氣質和教養,修士漸得學生敬愛,成為全校為人知的老師。

我們常見他穿著白襯衫黑長褲,騎著女用三槍牌,從一個教室趕去另一個教室,衣角愉快地拍打著車輪邊的腳踝,來不及和你打招呼;時見他背著書包或者腋下夾著書,在走道上走著或者坐在草地上,周圍擁著學生,臉上洋溢著笑容。

水溝過去山坡邊的公事房也漸漸成為學生們歡聚的處所。光復初期人情嘈雜,偏離的位置曾經使它被遺忘,頗現荒蕪。修士到來后,由鄰居一位婦人的幫助,洗干凈了污臟的角落,擦亮了打開了門和窗,濕氣和霉氣出去了,日光和新鮮空氣進來了。

修士還在前院種了波斯菊,后院開了菜圃,再養一窩蘆花雞,也由婦人幫著照顧。

陽光愉快地照耀,血絲蟲愉快地在水溝里游著的周末的早晨,我們又常見修士穿上新燙洗好的禮服,打開竹籬笆的門。不久從花和葉的縫隙,你就可以看到靠墻堆放了腳踏車,聽到笑聲陣陣傳到墻外,使你忍不住踮起腳跟伸長脖子往里張望。

或在黃昏、夜晚,以至于夜深,也可以看見墻內斜靠了孤單的一兩輛車,那么必定是某位受到了挫折的青年還是特別敏感的孩子,流連在修士的身邊傾訴著遭遇,想從謙容的長者那兒獲得安慰和智慧,以便重新認識世界了。

除了本位課程以外,修士又收到校內外各種兼課、演說、研討、座談、專訪等的邀約,日程表排得滿滿的,每遇際會總是盛況空前熱鬧非凡。就是在資訊不發達的年代,修士的名字也傳遍了城市,成為啟蒙者啟示者或者導師的代稱。

身邊總簇擁著人群,為眾人仰慕愛戴,生活過得忙碌進取充實,他鄉真變成了故鄉。

2

某年新生入學,其中一位頗清秀的男孩吸引了修士的注意,連修士自己也感到奇怪,做作業或者考試的合適時機,不免在坐著的講臺后邊暗自觀察。

略近深棕色的頭發,茸茸地覆在額上,新月一樣的鼻子。思索時用手掌撐著一邊臉,低垂著眼,越發顯出青春的柔潤。修士看著看著不覺出神,驀然想起——啊,是的,隱約熟悉如同記憶,修士心里明白。

從某個角度看去,是自己留在身后的一個人的身影呢。

我們不得不在此回述一下修士的一段往事。

那是多年前當他還是鄉村少年時,某次際會遇到了一位可愛的女孩子,兩人外形氣質都很相近,攀起家世來還在母系這邊有些姻連呢。或者因為這一點,雖然仍是小小年紀,兩人的交往受到了雙方家庭的默許。

女孩子嫻慧聰明,傳統和現代女子的優點兼備;男孩子溫柔體貼,樣樣替女子著想,從來沒有一個男子能具有這樣的美德。在閉塞的鄉下,兩人的情誼和一同行走的身影也就被眾人視為美事。

大家都看好的良緣,以后卻出了差池。

是這樣的,男孩出身醫生地主家庭,對別人來說是幸福的富裕對他卻變成負擔;養尊處優的生活使敏感的他越容易多思善感,別人不想的他都要去想,別人想不到的他都想得到,看不出的他都能一眼就見底。這種人自然是會自尋煩惱,有福不會享,平白要生出麻煩的。

富裕繁榮反使他感覺到生活的虛無;他想,社會地位終究是場空,人都要老朽消逝,一切都有它的終極,越甜美的愛情畢竟要遭受一樣的結局不越叫人痛心?

無名的憂懼咬嚙著他,使他陷入無法解釋的低落,行為開始與眾不同。

沉默,不跟人交談,見到人就躲,竟包括了相愛的女孩子。她則以為自己做錯了事或者對方變了心,很是傷心。

我們不明白那時的女子比現在的要含蓄得多,容易從自己這邊矜持,關系就這么難以解釋理由地冷卻下來。

我們那時也不明白沮郁癥這種事,以為是潛伏的錯失或見不得人的遺傳發作了,一面關心問候同情,提出治療上的秘訣偏方,一面自然也要私語造話幸災樂禍。

父親對兒子的異態并不奇怪,只是心中暗暗地難過。見過各種病例和人事的醫生心里明白,這種人表面懦弱畏懼冷漠,其實愛著全人類,憂心著擔負著世界的命運,心里是自苦得很的。

醫生忘不了自己的一位因政治異議而被槍斃了的兄弟,在性格上也曾有這種——說起遺傳倒是有點可能呢——趨向,不免越發擔心。

雖然已經過去多年,兄弟的事仍像發生在昨天;每到黃昏,當病人都走后,站在醫務所后的回廊上,醫生仍須努力才能甩開這一段回憶。

想到歷史可能重復,秋陽里的父親禁不住索索地抖栗起來。

治療的方法并不難,把他引介到人間,漸漸熟悉眾人的作風,中止幻想,漸漸成為社會的一分子,可以不藥而愈。只是鄉村社會雖然純樸,同時也很愚昧僻俗,況且年紀尚小,缺乏判斷力,品質一旦敗壞了,這么做的助益不多,倒反會生出相反的效果。

然而青春期的情緒如果不找尋紓解的方式,讓它繼續沉湎下去,轉變成——兄弟的影子又襲來——不為社會所容的性格,那就令人恐懼了。

村南竹林的廟里住著一位長者,本是大戶人家長輩,顯赫一時,年老時突然看開一切,將產業均分給族人,整修了廢廟,不顧眾人的反對,獨自搬了進去。醫生想起少年時彼此曾有一段交誼,也很敬佩他晚年的風格,在無法相信任何人的情況下,倒想起了這位長者。

在廟里休養一陣,至少可以把身體弄扎實些,再去外地念書做事都好,父親這么打算。

少年后來成為宗教界人士,猜想或許和這段廟中經驗有關吧,只是稚幼的一段愛情簡單地結束,而女子也成為前述的留在身后的人物了。

或許可以說,是對愛情的態度太認真太嚴肅了才拒絕了愛情的。

現在回到我們的故事。

修士在男孩身上識出熟悉感,記憶溫柔如水,對他自然比對其他學生用心,例如上課時常詢問他意見,讓他答話,下課時要他到研究室來討論報告,額外給他書看等。

修士的特殊對待,其實還有另一層原因。

男孩性情特別羞澀,上課總坐在后邊或旁側,被叫到名字時總一臉驚慌,然后懦懦地說不出話來,幾次以后修士決定不擾他,讓他獨自在一角默默學習。這時間,他倒顯得比任何其他學生都安適,低頭記著筆記,太陽照在他略傾棕色的發頂,你常能見到形成朦朧的光暈。

在光暈中有時他會抬起頭,用一雙褐色的眼牢牢看住你,一臉透明,這時倒是自己口結了起來。

然而無論說到怎樣的段落談到怎樣的論點,男孩總是領悟得比誰都要快,省了自己不少口舌,遠非那種囂嘩的學生可比,做老師的不免感到了欣慰(你若教過書,就知道十個學生里有九個都是講不通的)。

修士在男孩身上看到一種氣質,以為與眾不同,在過來人的心里,修士深深地明白,這樣的人一旦走出校園,面對世界,是注定要被摧殘的。那么,至少在自己能力所及的底下,多給一些衛護吧。

長時間相處,男學生終于信任了老師,和后者建立了親密的友情,上課時交換只有兩人才會意的眼神和微笑,下課后流連在修士身邊。前邊提到的斜靠在竹籬笆墻內的孤單的一輛腳踏車,原來就是他的呢。

從黃昏到夜深或到第二天的早晨,身邊有修士陪伴導引,少年在尋找自我的過程中所遭受到的挫折和痛苦,如果以修士自己經歷過的相比,要和緩得多。

眾人開始用異樣的眼光注意他們,竊竊低語交頭接耳談同性戀的事。謠言又布散了,平日妒忌修士的同事妒忌男孩的同學趁此機會自然要多說些故事。

然而修士心中清楚,他對學生的感情是比臺風過后的天空、秋夜屋脊上的月亮,都還要明凈的。男孩則要等到很多年以后,經歷了一些人事,明白了一些人情,才恍然領悟這種感情的含義和深度。

如果說,修士是把少年當作少年的自己在看待,也不為過。

3

男學生從學校畢業,成長為男子。本想做一名小說家,無奈小說太難寫,稿費也無法維持生活,又不打算把自己賣給編輯或出版家。嘗試了一段時間后,在家人及友人的殷殷勸解下,終于放棄文學轉入商業,成為賺大錢的生意人。男子搬去城北,建立穩健的事業和美滿的家庭,由投入工作而克服了少年時的羞澀,顯然要歸功于選擇的明智。

他和修士本來還保持密切的聯系,例如寫信、打電話、節日時拜訪等,然而日子一久,就像我們一樣,在忙碌的日程表間流失了人間關系,以至于彼此不再知曉都沒覺察呢。

達到各種成就擁有各種地位的同時,男子卻有一件不便告訴別人的隱私。

是這樣的,每到黃昏,當日光移過對面的樓座,落到身在的華美的辦公室時,突然自己就會莫名其妙地怕起來,一種惶惶然無依恃無前途的感覺,怎么也甩脫不了。

4

現在,黃昏的光準時移現到對面的樓與樓之間的狹窄空隙,以斜角切入,從線輻射成面。

停下手中的工作,看著它寸寸窺侵,如同阻止不了的陰謀。

有時又不只是一個人,而是幾個人很多人,周圍的人,個個都在算計著你。你看對面樓房的活動不是又開始了嗎?每面窗后不都暗藏把守著人嗎?

要是不相信,你可以試探一下。

蹲下來,把自己藏在辦公室桌后;彎著背脊藏到椅背后;閃身藏到櫥架旁;躡著手腳走到窗邊,藏在百葉窗的邊側;用手指輕輕撥開一折窗,露出一只眼睛。你看,隨著位置的移動對面不是人影紛紛也在掩藏閃躲埋伏準備著起動嗎?陰謀的確存在。

郁黃的光線全面占領了空間。

恐懼的感覺,蠕動上來,咬嚙著。一點希望都沒有。

手尖和腳趾開始麻,胃隱隱作痛,癱瘓的感覺,移動不了。

身體里沒有一處可以把持住,可以與它對抗,核心像核爐一樣地熔蝕了。

5

多么奇怪的事,財富地位家庭事業男子無不具有,白天看著也十分抖擻體面,為什么一到黃昏,就這么的不光榮呢?他是否染上了黃昏癥呢?

我們試著從男子的視角來了解他。

所謂人群埋伏,可能是這邊人影投映在雙層保溫玻璃經過光的棱鏡作用所產生的復影效果。

而日光光質一致的時間不帶時間感,例如當你早上聞到新出爐的糕餅的香味、新泡好的咖啡或茶的香味,不免立刻洋溢起精神充滿希望熱情地投入工作。不知覺間黃昏到來光質改變,從進取的明色變成退縮的暗色,從肯定的直照變成懷疑的斜照,突然告示一天就要結束。

戰爭、暴力、迫害、殘殺、病疾、災難;見面都有告別,歡聚都有離散,生命都有終結,當你一打開電視一翻開報紙,一想起周身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的確,沒有一件不是令人恐懼的。

6

城市位于亞熱帶,日光九時才消失。下班以后男子總在天黑后到家。日子久了,常在家中等待的夫人不免對丈夫的行蹤發生了疑問。

有三種可能。第一種可能:在辦公室趕作業。然而電話打過去,秘書小姐卻說已經離開。

第二種可能:為業務在外奔波應酬。卻由司機老張的回話而否定。

第三種可能:發展出婚外關系,去了另一個女人的處所。夫人驚心起來,放下手中的書報,開始翻不下去。但是無論用從軟到硬的各種方式來迫誘真相,對方都一口否定。無論外邊有沒有人,寧信丈夫說的話,夫人也就過一天看一天,一邊想著對策。

男人在這一段非日非夜的曖昧時間究竟去了哪?

是這樣的,辦公室人員都離開,司機老張也被遣回家后,他稍作收拾,關上門,從自動電梯下樓,跟守門警衛說明天見后,就會投入一件工作。

便是尋找一位治療黃昏癥的醫生。

有時坐公共汽車,有時坐計程車,步行的時間則更多,男子尋遍了城市的每個角落仍無著落。醫生固然到處都有,要不是太忙無法聽他傾訴,就是在檢查之后心里認定他精神失常,因此將他送到醫務室的門口時,都勸他黃昏時不妨多吃些甜點喝杯紅茶或者交個女朋友之類。

凡遇疑難雜癥城市醫學界固然都歸之于精神病科,說實在,就連知道男子歷史或故事的我們,也無法在前邊的敘述里找出致使他生病的原因呢。很遺憾的,我們不得不同意醫生,不是來自遺傳就是出于他自己,男子患上了神經病。

7

敲門的聲音,他以為是隔壁辦公室,再聽卻不錯。請進,他說。

穿著白襯衫黑長褲的人走進來,站在他面前。他很吃驚,一時辨不出來客是誰,在心中怪責王小姐不曾先通報。

還記得我嗎?來客笑著說。

他下意識拂了拂或許散漫的頭發,推開椅子站起來,禮貌地以微笑回答,一邊努力搜索記憶。

水紋漸靜,映出越來越清楚的倒影。然后眉目、姿勢、神情一一歸位,完成圖形。

不是敬愛的修士嗎?他突然記起,不由得立刻趨前,緊緊用雙手握住了對方的手。

這些年都好嗎?修士說。一直惦記著你,特別過來看看。

請坐,男子說。

瞧你現在的模樣,修士打量著他又環看辦公室。這都是你的成績。

我已經長大了,男子高興地說,再不用你掛心了。

可不是呢,修士說。

你也好吧?男子誠懇地問。

也好,修士說。

沒有預先通知的造訪使男子又驚又喜。

一切都和以前一樣嗎?男子問。

一切都和以前一樣,修士回答。兩人一起愉快地想起了校園和公事房。

您是從什么地方來的呢?男子問。

修士抬起頭,微笑地望著他,說:

我從你的過去來。

電話鈴響。對不起,男子說,轉過身接電話。

不是很重要的事,他把它轉到秘書的線上,簡單地吩咐了。當他放下話筒再抬頭時,坐在面前的人卻不見了。他以為或者客人在屋里瀏覽,于是用眼搜尋。

又大又空的辦公室,沒有別人,每一件家具,每一片墻,墻上每一張名家的字或畫,每一張業績成就證明和獎狀,每一份桌上的資料或計劃,以及自己的每一只手臂每一層皮膚,都浸融在一片黃色的光線里。

他傳話叫進來王小姐,問她方才是否看見一位穿白襯衫黑長褲的先生走出去,王小姐說沒看見任何人進出,事實上辦公室的人都已下班,自己收拾一下也準備回家呢。

他懷疑起自己,在腦中回想方才的一幕,讓它從頭到尾再現一遍。需要我留下嗎?一直站著的王小姐有點狐疑。

不用了,晚報拿進來吧,他說,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

對面的椅墊已經回彈,不露曾被坐過的跡印。難道方才是自己的幻覺嗎?

王小姐敲門送來一杯熱茶和晚報。回家去吧,他對她說。

很昏沉,也許自己不知覺地打了一個瞌睡,做了一個夢。他打開晚報,很快地看過大標題,一頁頁翻過去。在某版的下角留眼到一則消息:

“謝德維修士進入沉睡狀態多年,似無回返的趨勢,現移入市立醫院特別病房。修士除沉睡外仍不顯示任何病狀,醫學界仍在研討以定病例,唯一可能作為參考線索的是,在入睡前,修士曾說:生活是多么的空虛和寂寞。”

他從抽屜找出刀片,割下這段消息,用回紋針別在日歷上。

8

男子晚上倒是做了一個夢。

夢見一條紅色的河水在兩條街的中間流過去。

醒來他努力思索。紅色的河水,紅色的河水。在哪處有一條紅色的河水?

這么思索了好幾天,漸漸精神恍惚神不守舍,在無法界范的領域里漂浮,尋找一條紅色的河水,無法專心工作。

有一天他喝一杯果汁。玻璃杯里浮沉著紅色纖維使水呈現紅色,一時間他心中沉悶了許久的疑團開解了。

可不是那條漂游著血絲蟲的水溝嗎?

他把王小姐叫進來,請她點查一下日程表和近期計劃,推出假期空檔。

王小姐提醒他,一個重大的商會還等他主持。

9

家事和公事都關照好,請夫人把簡單的衣物收拾在一只旅行箱里,穿上口袋很多的出門裝。

他婉拒了家人和友人送行的好意,叫司機把他開到飛機場后盡管回去。

選了候機至餐廳的一個較偏離的位置,叫了一杯果汁,慢慢用吸管吸,付了賬。然后他提起旅行箱,一路順著入境指標走出來,坐入一輛排隊等在機場門口的計程車。

請往南區開,他吩咐司機。

10

站在路邊他完全陌生了,感到時間的過去。預約電話曾指示從某條街拐到某條街后再進入某條街便能看到二樓陽臺鑲著鐵條的公寓,但是一進入住宅區他就弄不清了方向,不得不再攔住一輛計程車。

是住家空出的一間后房,有自己的盥洗室,沒有廚房倒無所謂,可以在外邊吃。他付了必須付足半年一期的房租,道了謝,關上門,在床邊坐下,聽見墻的那邊小便的聲音,以及抽水馬桶嘩然的沖刷聲。

男子試著熟悉租房的時間,外界開始變化;夜逐漸到臨,城市的蛻變開始,污穢臟亂丑陋隨白日的過去而隱去,機車群消失。艷麗的霓虹燈接續亮起,閃爍在黑暗的背景上,光輝照耀。

男子脫下多口袋的旅行裝和皮鞋,換上輕松的運動服和球鞋,經過蜿蜒停著汽車的巷子,進入終于因進入夜而獲得福賜的世界。

11

嘈雜的公立醫院,就是到了晚上也一片混亂,外人在走道上廳堂上游蕩來去,彌散著似藥非藥的氣味,或是一種強要蓋過以上氣味的清潔劑的氣味。在訊問臺前幾乎要吵起架來才被告訴在十一樓的精神病科。

他等到了第四或五批人眾才勉強擠進電梯,被壓在病人和非病人間,花束勉強護在胸前,十一樓到時他要揚聲說對不起才擠得出去。

清靜得多的專科,看來好像沒人,工人在洗地,水花花的。沿墻他小心地走,以免踏到別人已費勁洗好的面積。

請問,他盡量禮貌。

坐在柜臺后的護士抬起頭,冷冷地望著他。

他說出修士的名字,和探訪的意思。

訪客時間已過,護士說,推了推眼鏡,低下頭繼續填表格。

有點窘,他把花束拿低了,藏在柜臺的底下,遲疑著。

是否應該跟她解釋,自己從遠處來,也許可以通融一下。或者——明天再來吧。

思索的時間對方始終低著頭,不給予選擇的機會。他轉過身,準備從原路離開。

一地的水光使他分不出剛走過的路:以為電梯在左方,一拐彎,卻見迎面的是兩扇對關的門。

輕輕推開一扇,側著身子走進。啊,總是在幾近絕望的時刻,就會有驚喜的出現。

各個房門口站著人,走道上站著走著人,大家見他進來,都露出歡迎的笑容,如同盛會等到了主客的光臨。先時在醫院其他地方遭遇到的挫折感消失,他也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放緩了腳步,從人士的中間走過,點頭握手寒暄,他放心了。

走道很長,慢慢走到底,充滿信心。

最底的一扇門半開,在地面照出一柱光。

是的,他知道這扇門等著他。

12

人在睡眠時,尤其是仰臥的姿勢,皺紋在臉上鋪平而不見,是覺不出年紀的。

修士的沉睡,使二十年的時間消失,當男子坐在床前,面對這張臉時,難怪覺得如同昨日。

仍舊是很俊美的眉目、很黑的發,似乎永遠微笑著的唇,也是滋潤的。

他就這么坐在床邊,直到旅游者的倦意霧氣一樣地彌漫上來。恍惚他又夢見一條水流,血絲蟲在接近岸邊的地方艷紅地漂游。沒有一種紅色能比這種紅色更美麗。

醒過來時他發現自己仍坐在椅上,窗簾背后透著對街商店的霓虹燈的紅光,節奏性地閃著。

13

灰悶的早晨,太陽現不出形狀。早飯的攤子已經擺出。他隨便吃了點東西,回來租房,洗臉刷牙洗澡后上床睡覺。

睡到不知時候的時候,隔墻的活動弄醒了他。菜扔進油鍋,鐵勺敲擊著鐵鍋,斥喝孩子。抽水馬桶的水從他的頭頂嘩然地沖刷下來。

天花板逐漸退入暈暗,他翻起身,坐在床沿,用手指梳著發根,落發糾纏在手指間。男人的聲音和女人的聲音不知是在對話還是在爭吵。盤子碰到盤子或碗,喝湯還是在吃湯面,一口口嘩然地吸進去;他覺得有點餓起來。

夜已到臨,如前所述,霓虹燈艷麗閃爍。男子在這時出門,進入光輝燦爛的世界。

14

從電梯出來他不再先去柜臺通報。閃身轉到這一邊,推開對關的門。

啊,多么溫馨的聚會。如同昨日,走道上站著蹲著走動著三五成群等待著的人士,友善地迎接他。如同進入晚到的派對,向眾人一一問好或握手,心情比昨天更舒爽,當他走完過道站在半開的最后一扇門前時,已經有如歸故鄉的感覺。

現在來到沉睡者的房間。桌面椅面薄薄有層灰,他想起昨夜在他守候的時間不曾有任何護理人員進來。從廁所水池底下的小柜,他找出一塊干硬的海綿,搓洗干凈了,拿過來。

仔細抹過每種可能招塵的面,包括了床的鐵條鐵桿。越發放輕手勢,當手接近人體時,沉睡的人微微動了一下身體——他停住了手。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他想。臉上也可能落了一層灰;用手指輕抹,指與指間果然有沙沙的感覺。他到浴室再找,找到一塊干得可以脆開的毛巾。用肥皂正反面徹底地洗,扭干了,仍是硬的。他放棄毛巾,用玻璃杯接了一點溫水,從自己口袋拿出潔凈的手絹,絹角沾了點溫水,包著食指,抹去臉上的灰塵。

再下來是擦地板的工作。沒有合適的用具,只好重用方才用過的海綿。不夠大,又時時須清水,花去了幾乎整晚的時間。

一切似乎都干凈許多,他環看房間,比較滿意了。把用具放回廁所后,坐回昨日的位置,窗上透出天光,它的光度已能和整夜定時閃耀的霓虹燈匹及。

15

該早一點起床,以便做另一件事,于是把鬧鐘撥前了三小時。

在一個醒不過來的夢里醒過來,日光照不透污穢的窗玻璃,揣摩不出天花板上天光的時間,鬧鐘沒響,不知掉去了床頭哪里。他伸長手臂摸索,摸到一手的蜘蛛網。

電視連續劇在隔墻進行,說不完的如泣如訴山誓海盟。

他叫住一輛計程車,輾轉在下午的塞車陣中來到地區。一個十字路口他請司機停住,付了錢,跨出車門,站在黃昏的街頭。

16

男子來到地區想做什么呢?啊,是這樣的,他之所以拿假期,除了是為造訪沉睡的修士外,還為了尋找一條叫作琉公圳的水溝。

但是男子顯然忘記了一件歷史,琉公圳早就不見了。

新生南路現在已是一條東西六條車道往來對開的寬平大道,上面穿梭著各種族群人類飛馳著國際性車輛,景象多么歡騰飛躍。男子若不是忘記了歷史,就是歷史忘記了男子。

很多年前,新生南路曾是一條簡單的雙行道,兩邊生長著茂郁的千層樹和亞麻黃,中間流著一條深入路面的水溝,清澈見底,緩慢流行,溝邊的浮草和石塊之間漂游著一團團的血絲蟲。

當黃昏到來,晚霞滿天,艷麗的夕陽倒映在水中,和血絲蟲交輝成紅艷艷的一片光時,世界上真是再也沒有一條街或一條水比它更美麗了。

后來之所以填平,據當時交通工程局登在日報上的告示,是為了改善市容以及交通流量,使地區能以嶄新的姿態與城市的騰躍同步調,然而背后卻有一則為我們都知曉的不便道出的原因。

是個晴朗的早晨,一位中學生如常地騎著腳踏車上學,經過琉公圳的木板橋,從新生南路的這一邊單行道愉快地過到另一邊時,突然看見溝水里浮沉著一截手臂。

起先他以為是玩膩了的洋娃娃給扔進了水,隨即又覺得可疑。已經過了橋的他下車,推車走回想看個究竟。

一件令人無法想象的,和這美麗的世界無法關聯起來的謀殺案暴露了。

那是一個聽到領袖的名字便自動起立寫到領袖名字便自動空格的祥和時代,案子自然引起轟動。警察局、公安局、區公所、消防局、警備司令部、安全局、防務部、保密部、情報處(你不能否認它有匪諜案的可能)、對外事務部、禮賓部、外貿局(你也不能否認它可能是件國際陰謀)都出動了人員設立了專號。報紙全天候追蹤,收音機隨時截斷節目報告最新發現,全城亢奮。

線索層層揭示,偵察步步進逼,復雜緊張刺激,比藍皮書還精彩。終于,某將軍的大名呼之欲出了。傳言是這樣的,手臂可能屬于將軍說是回娘家其實是失蹤了的第二位夫人,也可能屬于據說忌妒心頗重的第一位夫人,或可能屬于和某人沾有曖昧關系的侍從官,更可能屬于久不見媒體上的將軍本人。至于最后一種可能則可能牽涉到高階層權力斗爭。手臂泡水過久使人無法辨識出性別不免加重了案情的懸疑性。

社會聳動人心惶惶,在這即將真相大白的關鍵時刻,某日突然案情直下,以上所有列名單位聯合公告了偵察結果,不過是醉漢午夜落水斷了一條手臂在水中的意外事件,隨即宣告案子結束。

挑逗起來的想象力亢奮起來了的人心怎能被這么簡單的結局滿足呢?有人前去測探水流的深度和寬度,散出話來,說是三歲小孩的手都是跌不斷的。

不久城市工務局發出布告,為了前已提到的改良市容及交通的理由,地區將推行現代化,并且以空前的速度開始了填河的工程。從來沒見過一項工務進行得這般快速,又證實了徹底消滅現場以免日后翻案的謠言呢。

無論如何,當時還是少年的男子因為沉湎在前述的自我尋找中,沒有注意到這件(或任何一件)社會大事,以至于歷史從身邊經過也不知曉呢。

現在站在路中央,設法想象水渠潺潺流動的景象。天明以前的時刻只有貨車偶然經過,打著黃色的頭燈,發出沉重的輪胎貼住柏油路面走動的聲音。

一切都成為平坦的筆直的明確的肯定的堅硬的公路。

終于他等到一輛計程車。

17

坐下在食攤的小桌邊,叫了份早餐。吃的時間機車漸成群,貼著桌邊竄過,噴出黑色的尾煙沉落在結著痂邊的豆漿鍋里。日光已經燥熱,預告了燥熱的一天。他站起來,付了錢,把找錢放回口袋,回到開始濕悶的租屋,在炒菜聲和抽水馬桶聲里入睡。

18

帶來紅色的玫瑰。把舊了的花用報紙包好放在一邊,等走時帶出去。暫充為花瓶的玻璃杯洗干凈換上新水,玫瑰放在重新透亮的杯水中,室內頓時再一次香起。

他把毛毯往上拉近頷底,環頸的地方捺好,撫平以下的部分,腳底剩出的毯邊壓去床墊下。

三個小時以后他想可以幫睡著的人翻個身,于是把前時鋪好的毯子撩開,一半折到另一半的上邊,露出穿著舊睡衣的身體,整個自己的胸腔都匍匐在人體上,兩只手臂盡量延伸,擁抱住柔軟的骨骼和肌肉。他嗅到了輕微的呼吸。

19

來到幸福百貨公司的男裝部,挑選一件合適的睡衣,不能在顏色和尺寸上做決定。服務小姐勸他不妨都試穿一下。他走到布簾的后邊,把睡衣上下都套在自己衣服的外頭。小姐站在簾子的那邊,一件件從簾隙遞給他不同的尺寸和樣式,殷殷問著合適不合適,服務態度良好。最后選了一件全棉紅格子的。他再坐自動電梯到地下室的家用品部門,買了一塊品質極好的肥皂,兩條全棉白毛巾,兩個水盆。

20

先用肥皂洗手,把冷熱水調到舒服的熱度,兩個水盆盛到七分滿,一一端過來,放在床邊的小幾上。

肥皂放入水,用手掌打出一些皂沫,調勻了,毛巾中的一塊浸入水,另一塊干著備用。

被單小心折到腳底,解開衣服的扣子,褪下睡衣和內衣。

白皙的肉體,沉睡的胸和腹和腿,沉睡的性器官。

他把肥皂水里的毛巾拿起來,擰干到還有點濕潤的程度,折成容易拿在手中使用的大小。

輕輕地擦拭,從耳后開始。時常在清水盆里凈一凈。重復地擦拭。再用另塊柔軟的干毛巾仔細抹干水分。

工作持續,秩序而緩慢,必須注意三件事,一是手要盡量輕;一是隱藏的部位,例如耳后頸后腋下腿側等,要特別小心地洗到不易觸及的地方;一是水要保持恒溫,就是說,你得不時更換新水,同時又不能讓身體冷著了。

雖然單調又重復,其實是件費心又費力的工作。這面洗完后得轉過那面洗,得翻過來背面洗。

終于完成之后,他撕開包裝,拿出新睡衣,替睡著的人穿上,再把肢體盡量舒適地展放開來,毯子拉蓋過來,各個角落都捺平挪好。

天暗時開始,天明時結束,他撩開窗,沒有和不須月光的城市,規律性的霓虹燈迷媚地閃爍著。

這樣過去了七天和七夜,覺得自己終于能為修士做件事,不知覺地心情舒快了。

21

男子和修士的故事說到這里,從開始到后來斷斷續續前后經過了三十年,比四分之一世紀還長,也算難得。

自從男子離開家和辦公室去度假后,兩處都失去了他的音訊。大家都了解旅行慌亂可能難以照顧,何況預定的行程也很緊促,無須站站時時都要通報。

七天后不見男子回來,沒有行蹤消息,打電話給航空公司或鐵路局也沒有誤機誤點的情況,眾人不免緊張起來,意外綁架政治失蹤等等一時都浮現到眼前。

職員們惶惶不安,擔心公司關門,家人們燒香卜卦念佛,還不好——按照警察局的告誡——立刻公開尋找或者賞金求人,商會則繼續延期。

就在這懸疑又緊張的時間,一日男子辦公室的傳真機突然叮叮地響起,大家追隨在王小姐的后邊涌進,圍住機器看它一分分吐出紙。

荒原里的一座古建筑具有奇異的歷史價值和神秘力量,也許因為位置偏遠游客并不多,自己倒很想前去探訪。為此將延長假期以便長程旅行。延長到什么時候現在還無法決定,不過在全城商會慶典舉行前是一定會回來的。

機器傳出訊息的同時,家人也收到一封信。水漬了的郵戳看不出由哪兒寄出,信上的內容和傳真相同,只是信封內多附了張照片。

黑白照,宏偉的建筑,矗立在遼曠的野地上。不知是巖石還是木材建成,已經磨蝕了殘缺了,然而荒蕪之中卻隱藏不了一種與天地同存的盛容。

沉厚的造型猜想源自心靈的宗教感,秩序和莊嚴的結構或者來自對條理的尊敬。已被時間蝕化了的梁柱的頂端,有一種婉轉流暢靈活嫵媚的線條稍縱即逝,卻透露了遠古人類的綺麗心思,傳真訊息里令人讀著不覺一驚的所謂神秘力量,也許就在這里吧。

22

我們對男子都極具信心,相信他會如期地回來,在等待的時間,被世界忘了的修士一天醒過來。

修士的醒來就像他的睡去一樣地原因不明。當被問及和病情有關的事項時,一頭雪白發的修士說什么都記不得,除非依稀仿佛曾經做過一個夢,夢里自己在水似的質體里漂浮,水搓撫著搓撫著偎抱著,從來沒有這么地覺得舒服和安心。

三、鶴的意志

一個女孩和一位男子搬來公寓。

男子中年,頭頂開始禿,穿著整齊的灰西裝,拿著公事小皮箱早出晚歸。女孩七八歲左右,散亂的劉海,底下有一雙憂郁的眼睛,每天一個人白著臉站在陽臺上。

陽臺前邊有一片工程預定地,淺淺的沼澤長著長長的蘆草,開著淡黃色的花。女孩站在陽臺上,兩只手肘枕著陽臺的水泥邊,看蘆花順風一時這邊一時那邊地彎倒。

一天飛來一只大鳥,停在沼地的中央。雪白的身子,頸上一圈丹紅色,嘴和腳都又細又長,巨大的翅膀展開時,翅邊鑲著金色的羽毛。

女孩從來沒見過這么美麗的鳥。

小小年紀并不知道,她見到的是只鶴吶。

鶴在我們的世界消失,從前可繁榮過呢。你看漢朝的帛畫或磚畫上不是常常出現一只側身展翅的大鳥嗎?謹慎的學者們不敢妄為它定名,稱它為“神秘之鳥”,我們細細核對形狀,卻可以肯定地說它就是鶴。

豐腴富足的唐朝婦人用華麗的金絲和銀絲在服裝上絡出鶴的美姿,曾經震驚了從河西走廊,從東印度洋和太平洋等各種方向來到中國的域外人士;若數鶴的黃金時代,那又非宋朝莫屬了。

據說宋徽宗趙佶政和壬辰,也就是西元一一一二年,上元節第二天的黃昏,祥云低拂著宮殿的正門,倏忽一群白鶴飛來,翱翔在空中,時又停佇在檐的鴟尾上,如同追隨著某種奇妙的韻律或節奏。往來沒有人不抬起頭來瞻望,發出了贊美嘆息,數一數,竟有二十只之多呢。鶴群久久不散,終于迤邐著隊伍向西北方遠去。

為了記錄這一鶴的盛會,徽宗畫下了《瑞鶴圖》。

精致的工筆,描繪出典麗的殿檐,浮現在低低的云層中。二十只白鶴中的兩只,停歇在檐兩端的魚尾飾上,其余愉快地翱旋著。雖然是簡單的黑白復印,我們仍能讀出上元節次夕,當晚空呈現銀灰藍色,一群白鶴飛來時,從來沒有一位皇帝沒有一位畫家的心靈能比他更綺麗更憂郁的徽宗的感動呢。

同生活在宋朝的蘇軾有天和兩位朋友同游赤壁,放船在水的中流,想到了生命的倏忽和虛無。夜半時,寂寥的江面飛來一只鶴。

鶴也曾飛來紅樓夢中,那是賈府的一次中秋夜宴,大觀園的離散已經開始,情景不如往日,雖然勉強歡笑仍有些凄清寂寞。

林黛玉和史湘云兩人來到近水處賞月聯詩,黛玉的語句越聯越悲涼。如同響應呼喚,黑夜的湖面飛起了一只鶴。

不要忘記,多情的賈寶玉住著的怡紅院的前庭,也飼養著鶴呢。

世界上再也沒有一種鳥能比鶴更柔美更典雅更細膩更尊貴,和人的關系更親密了。

小女孩站在陽臺上,看見大白鳥亭亭立在水沼中,彎下修長的頭頸,形成圓弧;或者曲起一只腳,把丹紅色的脖子藏去翅下;又或昂首,挺直了身體,發出低低的鳴叫;最好看的莫過于起飛和下降的姿勢了;雪白的翅展開,在空中緩緩滑行,金邊劃出閃閃的S形。

聰明的女孩默默觀察,不久便明白了鶴的言語。試著用自己的肢體練習,不久,也能像鶴一樣地亭立,一樣地展臂如展翅,一樣用小小的脖子配合著手腳,給出各種訊息。

男子很擔心,這種年齡別的孩子都進學校了,偏到現在連話都還不會講。搬到這里來又發展出鳥似的怪動作。男子真是愁,不住地摸腦頂,頭發又掉下很多。

寂寞又無趣的每一天,終于有了談話的對象,女孩倒高興起來。

于是陽臺上的一個小女孩和沼地里的一只鶴,每天面對面,做出同一或類近的連續動作,似乎是在相互接應,交換著只有兩者才明白的消息或默契。

男子找不出原因,準備再一次搬家。

這一次卻遇到了抵抗,緊緊抓住陽臺欄桿的手怎么也不肯放,又哭又鬧僵持不下。

一位女士出現在公寓,和女孩一同站在陽臺上。

女士牽著孩子的小手望著前方,用溫柔的聲音說:

多么美麗的沼地,多么美麗的鳥啊。

女孩抬起頭,用一雙憂郁的眼睛從蓬松的劉海后邊望著她,手緊緊捏著她的手。

女士有柔軟的手指、暖和的掌心、美麗的腰身和頭發。

眼前吹起了一點風,淡黃色的蘆花向一邊彎腰,云重疊在地平線的邊緣,起伏著的矮山也隨著動移了。

受到風的邀請,鶴緩緩抬起雙翼,排出雪白的扇形結構,展開羽的金邊在日光下閃爍。女孩緩緩抬起她的手臂,舉到過眼的地方,保持了手臂和手腕一直線,手指并攏,七十五度的弧度。

多么優美的身姿啊,女士用溫柔的聲音說。

后來每一天,女士和女孩都會出現在陽臺,牽著手。沼地里的鶴等待著,變化出各種姿態,打出會意的訊號。

小女孩的頭發編成整齊的辮子,衣服穿干凈了,臉紅潤起來了。

男子和女孩和女士一齊搬出了公寓。女孩仍由女士牽著手,男子提著箱子跟在后邊走。

鶴不見了,其他的水鳥一群群飛過來飛過去,發出啾嘈的叫聲。沼地開始了工程,據說是超國際水準的高樓將矗立在它的上邊呢。

一對年輕的夫婦搬進來,常常大打出手到陽臺上,女的顯然力氣比較大;黃昏時在陽臺上擁抱的時候也頗多,兩件事都做得像是旁邊沒人看見。推土機運來一車車的垃圾,傾倒在沼澤里,引來無數計的麻雀,黑壓壓一片又一片,嘩然降落又飛起,水面越來越小了。

后來只剩下一塊泥塘局促在公路和高樓的中間,你從公路開車過去,水塘跳進你的眼,閃動如小小的鏡子。

秋天時,候鳥仍舊過境,一種白肚灰身的鳥,一點也不受車輛飛馳在周身的影響,三兩成雙結伍,靜靜地掠過水面,或者停在水央啄食。據說這是種原生在東北亞和西伯利亞地區的鳥,古時由涉過北亞大陸的印第安人——我們是印第安人的后裔還是印第安人是我們的后裔仍是個未能沌清的人類學上的謎——帶過來。

它們立下南飛的志愿,在完成飛行前,遙路上,常在溫暖的臺灣停歇。

原載《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1993年2月23日至3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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