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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夏日踟躇
  • 李渝
  • 4823字
  • 2021-10-18 17:57:35

號手

軍官侍衛總裁已二十年而有余。

從少年就跟隨左右,軍官為總裁抵擋危難,無時無地不以自己性命報效,忠誠干練程度無人能及。

有幸跟在總裁身邊,軍官目擊、身經,甚至策劃了無數大事奇事。就以那件著名的軒英樓事件為例吧,當時保駕行動已經犧牲了十數位同袍了,據說還是軍官機智,關頭上臨危矯裝身份,冒死頂替把守,總裁才能乘虛由頂樓緣屋檐遁走,逃過了近僚叛變的大劫的。

軍官身歷時代,參與歷史的筑造,說他與歷史同退進,或者本身就是歷史,實在也不為過。

遷移島嶼,時空轉換,危機四伏。詭譎的時節,努力把持整頓,各方作業都很吃重,迎解各種艱難,終于不負期望,時局穩定,出現了小規模的安康局面。這時間,軍官恪盡職守,一刻都不曾松懈過。

戰爭總算過去了,平常日子到來。出乎意料的,過去時時處在警戒中竟習慣,現在日子安穩了,反倒不知怎么來過它。暗殺、暴動、事變等事停止,陰謀固然有必要永遠存在,頻率和規模可又大不如以前,手腳居然也會閑下,出現了沒什么事做的時光。一生在行動中的軍官,對于這種平閑日子,反倒不知該怎么面對或適應起來。

時間過得很慢,留出了空白,不知覺中,過去一旦完成了就不回顧的事情,卻是逐漸過來眼前,還是生活里的第一次,軍官有了回憶。

記憶爬入時間,寸寸填進空白,情象再現,栩栩如生,軍官又如身處實況,一樣的詭譎、驚險,一樣的緊張,令人心情起伏。回憶使他又有事了,空閑不再那么逼人了。

過去開始層出而不窮,凡事嚴肅認真的軍官想,這好,不是每人都能有的寶貴經驗,應該把它們記下來。

一生戎馬顛泊的軍官,拿起了筆。

 

日程又開始忙碌了,值班后的時間,回來官邸這邊部屬的房間,平日或許就聽聽球賽、廣播劇,看看閑書等,打發了的,現在晚飯一過,稍休息一會,卻會坐到干凈的桌前,又工作起來。

本只是隨意的性質和心情,漸寫而漸入情況,想不到竟欲罷不能。

這么唆唆地在紙上移動著筆,時間不知覺地過去,總要等到從遙遠的小學操場后邊的方向,傳來軍營的熄燈號聲,才會停止。

 

每天晚上窗玻璃前,現在有了一個人影,伏案在那兒,只顯出肩臂的形狀,久久不坐直。有時或會仰頭頓著,似乎在思索考慮著什么,偶然也會不見一會,但是很快就又重現原來的位置。

只是為自己寫,沒有公之于世的打算,軍官的手筆很坦誠;脾氣一向認真執著,所以寫得也極其仔細謹慎。

盡量地回記,把人物、地點和時間都載錄清楚。來龍去脈、起因后果等,詳盡陳述,過程略加戲劇化也無妨;遇到敏感的地方倒是要小心些,關節處記著回避;不能公之于世的秘密行動,則用隱晦的手法加以矯裝掩飾,只留出給自己辨識的形狀線索。一向自我要求嚴格,記筆記的工作自然也不馬虎,單看這一筆一畫不茍的楷書,就知道是怎樣認真地從事著了。

半言帶文,結構緊湊,術語運用熟練,有行文美德又有自我紀律,出身世家、素有文化修養的軍官,各處能寫得明確而流暢,一頁頁一篇篇,起伏鏗鏘,實在不下于專業作家呢。

然而半生介入情治事業,軍官完全明白把記憶召回的危險性,尤其是在歷史必須保持在不明狀態的時代,因此他試著使用從讀小說而得知的各種方法,試著把它們寫得像小說。

號聲總在一個委婉的音階上重復,帶著甜蜜的哀傷,像首細訴的情歌。

他放下筆,等它悠悠地消失在夜的距離里。

 

不凡的生涯使軍官成為具有世界觀的人,從南到北,從里到外,從細到粗,從美到丑,從秘密到公開,從光明到黑暗,從純潔到齷齪,哪件事他沒見過遇過?盡數天下事物,有幸自己都能臨場,現在將它們寫遍了;他翻看前邊已成的一頁頁,邊校讀,邊自己都感到奇——哎,都是身歷的嗎?很多地方都叫人不能信呢。

土色的稿紙,有些許粗糙,摸著略蹭手,腕底搓擦來回,在午夜的靜寂時間,發出親切的唆唆聲。

如果說世界上的事,還有軍官沒經歷過的,或許唯只有愛情一件罷。

總在固定的時間,從小學操場的后面,悠悠地傳來熄燈號,號聲在幾個音階上來回地吹著,在第一個和第二個音符上重復,第三個音符稍作變化,帶點溫柔的感傷,像首遙遠的情歌。

軍官不再看閑書,不再聽收音機,就是克難隊在比賽,廣播劇在播《旋風》,也不能把他從書桌前吸引過去。他離開了社交,每晚和沙沙的撰寫聲為伴。不久,抽屜里集出疊疊寫得滿滿的稿紙。

白天或晚上,只要不值班,這身影就像剪紙一樣地貼在窗上,動也不動,叫人禁不住好奇起來。

這么的安靜又專心,在寫著什么呢?這么的認真,寫著的又是什么緊要的事呢。

張望里外沒人,不知是誰,躡著手?進了房,拉開抽屜——啊,可別忘了,保密防諜人人有責呢。

軍官身屬情治單位,現在情治到了自己身上,怎會不察覺?第一頁被翻動,他就知道了。然而寫作是磊落的行為,無須對別人加以解說什么,何況,他想,他寫的是小說,見寫的是不能當真的小說,不關任何緊要,大家就會釋然,就會讓他去的。

軍官真是自信心太強,正是這理所當然的第二點出了差池,把他陷入了無救的處境。

是這樣的,躡著手腳進來的人,一頁頁翻讀著,讀到這樣奇謬的情節、這樣驚異的故事,只覺不可能。倒不是認為一個軍人不可能有這樣的想象力,而是這等匪夷的事情,只有在真正的情報生活中,才可能有呢。

此外,我們回敘事情的時候,因為身份、觀點、角度不同,看法不同,回憶也就不盡相同,往往同一件事,卻會記出因人而異的內容。天底下的發生,一件會變成另一件,一件會變成好幾件,沒有的變成有,錯的變成對,黑變成白,幻想變成真實呢。

啊,是的,沒有人認為軍官所寫的是小說,也沒有人能讀出都是發生了的過去,不是要發生的未來。

無論如何,每晚大伙都該休息了,就他這么一個人煞有其事地記寫著什么,居心叵測,動機太可疑了。

必定是在圖謀不軌,你看,這字字行行間,步驟計劃得多么謹慎,細節又經營得多么周詳。

這么的詭譎奇異、不可思議、無法想象,毫無疑問的,陰謀的規模空前、龐大又深遠呢——如果給予了行動的機會,后果將不堪設想,必須先下手為強。

軍官寫下的,是歷史,最高當局倒是一眼就看明白了的。

陰影突然襲上紙面,筆還在手中,一抬頭,發現書桌旁已經站著逮捕者。以通匪叛亂、策謀顛覆的罪名,軍官被下獄,那一疊疊的稿紙,白底黑字,便是否認不了的有力的證據。

 

島嶼各處悶熱潮濕,在狹窄的牢獄里更不用說,總裁總算體恤,為了軍官的健康,特令送他至風光明媚的外島等候決判。

案件嚴重,情況險厄,看來如果不是終身監禁,就是極刑,軍官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肝膽奉侍一生的總裁的身上。在最后關頭,他深信,一定會從那兒傳來釋放的消息的。

身在孤島的獄中,心情難免恚悶沉重,焦慮地等待著,一種恐懼在心中萌芽,一天加深一天,逐漸抽長而不可收拾。他猜測著判局,在各種可能性里思索煎熬,越想越慌,失去自制。

他不但憂懼宣判,這樣無可名狀的懼怕著更使他驚恐。軍官完全沒想到,當自己是被害者的時候,反應竟和普通人沒有兩樣。

關頭上冷靜果敢的個性,去了哪里呢?怎么變成了一個懦夫了呢?是無法申訴的屈辱消滅了勇氣嗎?

曾是如何的忠誠,卻導致出這樣的誤解,怎么辛苦努力、點滴營建起來的功業,一剎那就成為零,此刻以前的日子只像是全不曾活過似的,一想到這里,軍官就從頭到腳地冷悚起來。

他不再關心案情,不再注意健康、外表等,不再和人交通,難得說話,不吃也不睡,對自己和別人全都灰了心。

室外勞役時間,接近崖邊伏身探望,心情起伏沖動——如果過去的榮耀一眨眼就無效,現在的屈辱也能一轉瞬就消失——

身為侍衛的軍官接受過種種職業訓練,其中自然也包括了自決,或者說,為國獻身,一項,然而當他現在伏視崖底,看見海浪猛烈地沖上巖齒,決然地粉碎了自身的時候,在他心中呼喊的,卻是勸勵自己活下去的聲音。

一群海鳥從崖壁騰飛出來,閃劃過臉前,嘹亮地叫著,白色的翅膀扇合著,越飛越高越遠,翅羽照著炫目的亮光,變成一大片晶瑩剔透,飛去了陽光的所在。

所有都給沒收了剝奪了取消了,只有記憶倒還屬于自己,他想起了專心寫筆記的日子,以及如何沉在敘述里,忘記了身邊所有其他事的快樂。

重拿起筆,坐在小窗的底下,啊,是的,因為行為良好,獄所供給了紙筆——說實在,這樣的外島,誰哪能接應出什么事來呢。

小窗只讓進一抹光,日出和日落,黯淡的心情,回記曾寫過的和未曾寫過的,曾有過的和未曾有過的。曾有的都已經變成零,未曾有的是否還有被有的機會呢?他想到,他還從來沒經歷過愛情呢。

喚集了所有的心思和精力,在一切都被拘禁的囚室,策動了一切都不受拘禁的想象力,軍官開始想象愛情的形狀。

從牢獄的小窗,世界從中間橫分成天空和砂地。白天的時候,天空總是刺目的亮,砂地沉悶的黃。陽光是白色的,炎熱而空兀。

可是一旦夜來,以上世界消失,沒有邊界的郁麗的藍色,暗暗閃爍,嫵媚地籠罩,一切就會柔和下來,進入夢。

砂地上響起了聲音,聽起來不過是慣常的海水持續的掀拍,還是夜風吹過砂面,掠起了一些砂石,還是草叢在風里自己搓揉騷響的聲音。

側耳傾聽,軍官聽得比誰都仔細,只有他聽出來,這是人的腳步聲。

月光具有融解的能力,一一解開禁忌,還能一路使不愛的人睡去,愛的人醒來。

于是從總裁到院長到代表到委員到局長到主任,從檢察官到審判官到監獄長到獄警,都沉沉睡去了。月光照到鐵絲網,鐵絲網解開了,照到高墻,墻坍了,照到欄閘,欄閘崩裂了,照到獄門,獄門打開了,照亮了通道,照到了鎖,鎖開了。

然后,他看見她出現了。

 

從政治變成愛情,主題改變,沒料到卻有了問題。以前怎么寫都是自己挺滿意的,現在一出筆,不是這樣的詞字不對,就是那種的語句不行,寫下什么都不像,不合適,不對勁,讀起來頗可笑,不知道在說些什么不相關的。軍官才明白,自己以為傲的文體,原來是這么的陳腐、虛偽、乏味、空洞、矯揉,沒有生命,當它遇到愛情的時候。

女子撫摸著他的頭額,用雙手輕輕托起他的臉,安慰他,別急,她說,讓我來告訴你,來教你。說的時候,鼻息帶著一路過來的溫熱的砂石的氣味,拂吹在他的臉上,他心安了。

白天的景象仍舊空兀,可是到了晚上,以后每當月亮升出,世界被一片艷麗的藍色重新照亮時,你就會聽見腳步聲響起,腳底的皮膚摩擦在因夜來而開始濕潤的砂石上,細碎地跑過灘地,越來越近。你聽見金屬、鐵鏈、門欄、磐石、絞索、枷鎖應聲裂開、解開,或癱倒的聲音。然后,再也不能更柔美的容顏,更柔軟更暖熱的身體,就會貼依到你的跟前。

于是手就會撫依著發、撫依著臉,臉就會貼在胸上。胸腔起伏,傾聽,海水在耳邊悶悶地沖涌,好像心在肋骨底下跳動,發出澎湃的聲音。他放棄了掙扎,把自己交給她,在帶著馨香的溫濕的鼻息中,由她溫熱的雙手托起臉,把自己從噩夢從記憶的攫掌里,托升出來。

 

軍官重新注意儀表,留心健康,伏地挺身在囚房里從五十個做起,每天增加。重新和人交通的時候,禮貌上是從沒變的,但是以前那種架勢不見了,親和多了,變得這么的謙虛,照顧又體貼,簡直叫你納悶起來。

不再僵硬得像塊鐵,不再自我折磨,峻瘦的模樣也慢慢地軟化了,啊,是的,身為侍衛官的體態原本就非常俊美的,現在這陣折騰反又為他添加了幾分成熟感,成就了一種氣質,使他看來越發地優越,真是愛情故事中不可缺少的迷人男子。

每時每分他仍舊在等待著,等待的只不再是釋放的消息,而是夜,月的照耀,和總不令人失望的接踵而來的愛人的腳步聲。

 

不知不覺地,日子過去了,我們從不知道這一愛情故事的細節:軍官沒向我們透露,前邊談到的景和聲,莫非就是我們自己能想象到的所有了。

或許也是因為,當月光解開門和鎖,進入囚房的那一時,言語就都失去了作用,不再需要語言。

難怪貼依的感覺、撫摸的感覺、搓揉的感覺、擁纏的感覺,體的氣味、發的氣味,骨的觸覺、胸臆的感覺,這么實在,這么醇醉。

她答應了,在最后一刻到來時,將以身相許,共度未來。

軍官沉湎在愛里,遺忘了世界,再也不恐懼了。有了以上的許諾和叮嚀,現在反而期待著判決。

不負期望,果真因為忠貞侍衛一生,為了謝答,最高當局特別召令全臺最優秀的號手前來,是為行刑隊的一部分。

當號聲響起,在幾個優美的音階上變化著旋律,悠揚著,可又委婉柔麗地重復著,像一首殷殷叮嚀的情歌時,不只是軍官,連我們都被它深深地感動了。

原載《中外文學》第25卷第10期,
總號298期,1997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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