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布羅岱克的報告(二九)
- 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文學(xué)經(jīng)典精選集(套裝共8冊)
- (澳大利亞)托馬斯·基尼利等
- 3381字
- 2021-09-24 16:05:18
有人進入貯藏室!有人進入貯藏室!我可以肯定是戈布勒!對此我可以發(fā)誓!只能是他!再說,還有足跡,有雪地上的足跡,帶泥的肥大足跡,而且足跡的走向是他的住宅!他甚至沒有掩蓋!那些人自我感覺那么強大,他們甚至不想費神去掩蓋這個事實:他們所有的人都在窺察我,我時時刻刻都處在他們的監(jiān)視之下。
我離開不到一個小時去給費多琳買毛線,去弗里達·佩爾策爾的小店鋪里買三團毛線,這家店鋪什么都賣,飾帶、針、線、閑言碎語、紐扣、論尺買的布料,這段時間就足夠他進入貯藏室翻箱倒柜!一切被倒騰得亂七八糟!所有的東西都被掀翻,被打開,被挪了位!他甚至沒有試圖整理一下被他推倒弄亂的東西!而且他撬開了我寫字臺的抽屜,也就是迪奧代姆的寫字臺抽屜,將抽屜砸壞,扔在地上!他找什么?當(dāng)然是找我寫的東西。他聽見我打字的時間太長。他懷疑我在寫“報告”以外的什么東西!然而他一無所獲!他什么也不可能得到!我藏東西的地方太可靠了。
我適才發(fā)現(xiàn)了這一切,我氣沖牛斗。我沒有多想。我看見了足跡,我沖到戈布勒家,用手掌使勁敲他的門。夜幕已經(jīng)降臨,小鎮(zhèn)的人也已進入夢鄉(xiāng),然而戈布勒家還有燈光,我可以斷定他并沒有睡覺。來開門的是他的老婆。她只穿了件內(nèi)衣,當(dāng)她看見來訪者是我,她便笑起來。在逆光處,我只能猜想她肥臀豐乳的形狀。她披頭散發(fā)。
“晚上好,布羅岱克,”她說,說話間多次用舌頭舔舔自己的嘴唇。
“我要見你的丈夫!”
“你不舒服啦?你病了嗎?”
我扯著嗓子喊出那家伙的名字,嗓子都喊啞了,但我仍舊不停地喊。樓上有了動靜,戈布勒不一會便現(xiàn)身了,他手里拿著一支蠟燭,頭上戴了一頂睡帽。
“出啥事啦,布羅岱克?”
“該你對我說出啥事了!你憑什么搜查我的貯藏室?你為什么砸碎我的寫字臺抽屜?”
“我向你保證我沒……”
“別把我當(dāng)傻瓜!我知道是你!你監(jiān)視我從不休息!是別的人叫你這么干的嗎?雪上的腳印一直到你家!”
“腳印?什么腳印?布羅岱克……要不要進來喝杯藥茶,我相信你會……”
“假如哪一天你再這么干,戈布勒,我發(fā)誓我會……”
“你會怎么樣?”
他靠近我。他的臉離我的臉非常近。他竭力透過他眼里那層一天比一天厚的白膜看清我的表情。
“理智點,已經(jīng)是夜里了,我勸你回去睡覺……我勸你照我說的做……”
突然,戈布勒的眼睛讓我感到恐懼。那對眼睛已經(jīng)失去了人味,看上去活像冰眼、凍眼,我在十一歲時曾看見過一次這樣的眼睛。那時,小鎮(zhèn)派了一隊人馬去尋找弗羅克斯凱姆村的兩名護林員的尸體,那兩名護林員被雪崩的雪流沖到施尼克爾科普夫山的山坡下了。他們把兩人的遺體放在兩塊很大的床單里,床單掛在幾根桿子上,然后抬下山。我看見他們從我們的小破屋不遠處經(jīng)過,當(dāng)時我正拿著罐子去取水。其中一個死人的一只胳膊伸出了床單,一閃一閃,好像在給搬運人走路打拍子。我還從一個縫隙看見了另一個死人。我看見了他的眼睛,他固定而發(fā)白的眼睛,那是一種沒有光澤的純白色,仿佛所有置他們于死地的雪都傾倒在他的眼睛里了。我大叫一聲,扔掉水罐,跑回小破屋,撲進費多琳的懷里。
“永遠別再告訴我我該做什么,戈布勒。”
我沒有給他時間回答我便抽身走了。
我剛才用了一個鐘頭把貯藏室的東西整理好。他沒有偷掉任何東西,那還用說,這里根本無東西可偷。我寫好的稿件藏得嚴嚴實實,永遠不會被任何人找到。我現(xiàn)在正把稿件拿在手里。稿子還有點溫?zé)幔野阉鼈冑N到我臉上準備聞一聞時,我聞到了紙張的氣味、墨水的氣味,還有另一種氣味,一種皮膚的香味。不,任何人永遠也找不到我的藏匿處。
迪奧代姆也有一個藏匿處,我剛剛發(fā)現(xiàn)這個藏匿處,而且完全出于偶然。我想把被砸壞的寫字臺抽屜修理一下,于是,我把臺子翻轉(zhuǎn)過來,讓它四腳朝天躺在地上,就在這時,我看見一個像是大信封一樣的東西貼在寫字臺的木板下,正好在抽屜的位置,抽屜可以掩蓋它。抽屜是空的,但在抽屜上方卻粘貼了這個誰也猜想不到的信封。
信封里裝的實際上是五花八門的東西。我剛才作了一番分揀。首先是一張很長的名單,分成兩欄:一欄的題目是“寫成的小說”,另一欄是“待寫的小說”。頭一欄里有五個書名:《泉邊的姑娘》、《多情的上尉》、《鮮花盛開的冬天》、《米爾娜的花束》和《澎湃的心潮》。我不僅熟悉這些書名,而且知道這些小說的內(nèi)容,因為迪奧代姆曾經(jīng)在他的小屋里給我朗誦過,他那間小屋里擠滿了書籍、簿記和紙張,只要一接觸蠟燭,隨時都可能燃燒起來。我每次聽他朗誦都要和瞌睡作斗爭,然而迪奧代姆是那樣為他的故事和辭藻而激情滿懷,他壓根兒就沒有覺察到我在打瞌睡。
我在念名單時不覺微笑起來,因為那些書名又讓我回想起我和迪奧代姆共同度過的那些時刻,我仿佛又看見了他那像章一般英俊的臉龐,他的面容在朗讀時顯得那樣生動。在閱讀另一份名單,即“待寫的小說”名單時,一想到我躲過了什么,我便禁不住大笑起來。迪奧代姆竟列出了六十來部小說的書名!大多數(shù)都十分雷同,而且都是從虛構(gòu)的愛情到公式化的大團圓結(jié)局。不過其中有兩個書名顯得鶴立雞群,而且迪奧代姆用鉛筆在書名下面畫了好幾道杠杠:《正義者的背叛》和《悔恨》。《悔恨》還被他抄寫了四遍,而且字寫得越來越粗大,仿佛迪奧代姆的鉛筆到那里就結(jié)巴起來了。
迪奧代姆在另一張紙上編寫了類似他家家譜的東西。里面有他父母的姓名,他的祖父母和曾祖父母的姓名,他們的出生年月和出生地點。還有叔叔伯伯、嬸娘姑母、堂兄堂弟和遠房的祖父母。但也留有一些很大的空白,一些窟窿,有些行寫到中間就突然停止,留下空白或問號。這一來,家譜里一些支族非常豐滿,甚至過于豐滿,名字擁擠,幾近崩塌,而另一些支族卻空空如也,以杠杠代替,杠杠煙消云散時也一直默默無聞。于是我想到,我們的家譜排列起來也可能構(gòu)成一大片無名和有名的死亡者的奇特碑林。我自己的家譜一定會在其他許多枝葉濃密得令人窒息的家譜壓抑下煙消云散,而多少世紀以來那些家庭一直把家譜當(dāng)做最珍貴的遺產(chǎn)保留了下來。再說,我的家譜也許算不了家譜,無非是一根極細的樹干而已。在我的名字上邊最多有兩根枝椏,而且很快就被砍斷了,枝椏光禿禿的,絕對無葉無聲。但也許我能設(shè)法為費多琳找到一個位置,就像人們有時能夠在孱弱的植物身上嫁接更強壯的接芽一樣,為的是給它注入力量和元氣?
信封里還有兩封信,這兩封信都曾被人讀了又讀,因為信紙已經(jīng)磨得又輕又薄,好幾處折痕都快裂開了。兩封信的末尾署名人都叫瑪格達勒娜,信是很久以前寄給迪奧代姆的,那時他還沒有移居到這個小鎮(zhèn)。是兩封戀愛信,然而,第二封信談的是愛情的終結(jié)。在談到愛情終結(jié)時言辭簡練,沒有華麗的辭藻,也沒有引起悲情效應(yīng)的措辭。寫信人談及此事好像在談生活的真諦,談一個不可抗拒的事件,這事件逼迫人們俯首帖耳,接受命運的安排。
我并不想在這里轉(zhuǎn)抄這兩封信的全部或部分。這兩封信不屬于我,也不是我個人的故事。在讀這兩封信時,我在想,也許就是因為這兩封信,迪奧代姆才來到我們這里,才讓他過去的生活與他當(dāng)時在我們小鎮(zhèn)逐漸建立起來的日常生活之間保持那么大的距離。我不知道他這個傷口是否已經(jīng)愈合,也不知道他是否真正愿意傷口愈合。有時,人們很喜愛自己的傷疤。
在我手里掌握著迪奧代姆生活的一些片段,一些最核心最重要的細節(jié),把它們聚集起來,就能更清楚地闡釋一個逝去的靈魂。想到他的一生,我的一生,艾梅莉亞的一生,費多琳的一生,還有“另外那個人”的一生——說實在的,我對他幾乎一無所知,談他的一生也不過憑自己的想象而已——這個小鎮(zhèn)便以一種新的面目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突然發(fā)現(xiàn)它好像是一個處于極致點的地方,來到這里的人總把黑夜和空虛拋在身后;這里卻并非人們可以重新開始干點什么的場所,而僅僅是一切都可能結(jié)束、一切都應(yīng)當(dāng)結(jié)束的去處。
然而,在這個褐色大信封里還有別的東西。
還有另外一封信。
一封寄給我的信,我?guī)е鴺O大的好奇心抓住這封信,因為聽一個已經(jīng)逝去的人對你說話是很奇特的。迪奧代姆的信以這句話開始:“原諒我,布羅岱克,我請求你原諒我……”結(jié)尾也是這句話。
我剛讀了這封長信。
是的,我剛剛讀完。
我不知道我是否能讓我讀信時的所感所思形成一個概念。而且我根本不能肯定我真有所感有所思。但無論如何,我可以發(fā)誓,我沒有絲毫痛苦:我在閱讀迪奧代姆的長信時沒有感到痛苦,那封信實際上是一番長時間的懺悔,而我這個人已經(jīng)缺乏感受痛苦的最基本的器官。我已經(jīng)不再擁有這樣的器官。在集中營,他們已經(jīng)把我那些器官一個一個抽走了。可惜呀,從此以后,那些器官再也沒有在我身上生長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