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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玲瓏七竅心 吞

松姑后來很懷念霧嶺的杜鵑花。年幼的她在房里待膩了,就推門出去,推門聲像竹子斷裂。她一下子看盡萬山紅遍。杜鵑花沒有洛陽城的牡丹富貴,也沒有平陰的玫瑰浪漫,可她卻偏愛這種山花。不管過了多少年,她都記得當年出走霧嶺的那天。她用花汁涂艷了自己的臉,正式開始了向儒釋道借飯吃的傀儡師生涯。

做傀儡師并沒有死規定,它不像中醫要求能認出百草,也不像木匠得知道哪種樹能用來做棟梁。做傀儡師沒有那么復雜,它的關鍵不在隔著一層肚皮的心里,而在一眼就能瞧出俊丑的臉上。也是天生該她吃這碗飯,她的五官就像一截最適合拿來做木偶的香樟木,幾乎不用怎么動刀,就能立在四角臺上,或為人偶中的十八羅漢,或為動物偶中的龜、蛇、鳥、兔??上В且粋€女人,還是一個娃娃。做傀儡師的,古來皆跟神怪打交道,不會看不起女性,也不敢看不起,即便真的看不起,也不會在臉上露出來。他們的七情六欲、喜怒哀樂只能放在手里操縱的傀儡身上。主要是,傀儡師需要走南闖北,怕女兒身吃不了這種苦,培養半天別到時跟哪個登徒子跑了,班主承受不了這巨大的損失。別看傀儡師常放豪言只跟儒釋道借飯吃,但仍要看東家臉色,沒有東家請,整班的傀儡師和傀儡都只能跟成仙成圣的孔夫子、釋迦牟尼和老子喝西北風去。因戰亂,看傀儡戲的人本就少,若再被別人知道傀儡師中還有個女娃,說不定整班都要關門歇業。理是這個理,可眼前這個女娃又實在寶貝得緊,蔚南班的老傀儡師哪里舍得放她走。

老傀儡師姓關,單名一個通字。眼前的這個女娃娃看五官就是吃傀儡師這碗飯的,他則是三界通關的姓名里就注定了該他端這碗飯。但他老了,操縱起傀儡有心無力,眼看三界日益脫離掌控,他急需一個徒弟承繼衣缽。他一眼相中了這個出走霧嶺四處乞食的女娃娃。他知道班主不愿意收留女流之輩,便讓她頂替那個壞了的木偶,隨蔚南班水宿山行。整班都沒人發現她,她也很懂事,只在夜深后吃幾口老傀儡師給她留的剩飯,吃完又站到那些木偶中去,渾身不敢擅動,僅一雙眸子在滴溜溜偷轉。閑時,蔚南班上到班主、下到掌鑼鼓的幫腔,都愛去賭坊賭一把,只有老傀儡師不去。待到整班無人,只剩老傀儡師和一個暫時成為傀儡的女娃娃,老傀儡師就會讓她活動活動筋骨,但不敢抹掉她臉上涂的粉彩,還會抽空教她吊傀儡子,即傳授傀儡戲。

女娃娃這時才知道,她能留下來不是這個老爺爺看她可憐,有心抬舉她半碗飯填飽肚子,而是看中了她的五官。吊傀儡子不在手指是否靈活,也不在力氣夠不夠足,雖然這兩點也很重要,更重要的還是五官能不能做出萬般變化。照理說,傀儡師不需要自己做表情,畢竟不是戲臺上的演員,而且表情自有那些傀儡承擔,不過老傀儡師老早就打量著革新傀儡戲了。多年來,他先后革新了向無曲譜、只沿土俗的唱腔,可讓句調長短、音的高低隨心入腔;還托人寫了幾折新傳本,不再是《敗走麥城》《桂英掛帥》等老古董??扇耘f欠點兒火候,原因不是唱腔不動聽、新傳本不曲折,也不是伴奏的西皮二黃不夠活潑和婉轉,而是充當演員的木偶表情僵化。看到這個女娃娃,老傀儡師心里咯噔一下,像掛鐘里面的齒輪終于咬合了時針、分針和秒針,他放棄再去借鑒戲臺上演員失真的表情,準備讓她變身傀儡。

三教九流,諸行諸業,都能在年關歇幾天肩膀,但傀儡師不行,年關正是最忙的時候。哪怕一年沒開張的末流傀儡班,這個時候都能接到幾單活兒,更不用說名頭比鑼鼓還響的蔚南班??軒熡袑iT休息的日子,每年七、八兩個月,他們才能補過沒過上的節假。

這年七月初七,到了開鐮割禾的季節,老傀儡師難得放假,有時間慢慢把傀儡行的“四字口訣”授給她,并讓她往后在臺上一一溫習。

老傀儡師鄭重對她說,松姑,你到底想不想跟我吊傀儡子?

想。

以后會很辛苦,怕不怕?

不怕。

那我現在就把本行的四種表情教給你,正式收你為徒。

好。

第一種:吞。

——

霧嶺,嶺陡云低,走在路上,常會撞見云,入到家門,地上一片水。進門的是松姑的父母,他們把云里的水帶進了家門,跟抱著碗舔碗底的松姑說,又像在跟彼此說:再由她這樣吃下去,我們這座山嶺遲早會被她吃空。松姑放下碗,用手捏起嘴角的飯粒,抹進嘴里,沒看她吞咽,就說起了話:“餓死了,還有吃的沒?”

松姑的飯量很大,家里本就困難,每頓還要多做幾碗飯,這幾碗飯在她肚子里也撐不到吃晚飯的時候,幾乎剛吃完中飯,在地里賣汗水的父母都還沒感覺到餓,松姑就又想吃飯了。她小小年紀,也知道不在飯點的饑餓就像突然上門的客人,一時拿不出好東西招待對方。不過她總有辦法跟門外的霧嶺打牙祭,她的食祿不在家里逢年過節買的幾兩肥肉上,而是在這座終年彌漫著霧水的嶺上。只要眼睛夠好使,她就能看到掛在松柏之間的各色野果;只要腿腳夠有勁,她就能逮到被困在陷阱里的小獸??墒菚r間一久,即便這座山嶺仍有濃霧偽裝,一聽到小松姑的口哨聲,整座山嶺就會頭皮發麻:跑不脫的野果會祈求落一陣急雨,好讓它們能從枝頭墜下來,躲到厚厚的松針底下;跑得脫的小獸只希望她手里沒有彈弓或者鳥銃,否則它們就要全部進到她的肚子里。小松姑占不到霧嶺的便宜,便拿出了父母春天播種、秋天收獲的耐心,躲在一棵腐朽的松木旁,等待雨后斑斕的蘑菇像酒席上被端出來的七葷三素的十大碗??墒悄⒐揭膊幌氡凰?,它們寧愿錯過這一季,也不想在剛冒頭的時候就被她連根拔起。小松姑的肚子就像一個無底洞,存不下能轉化成營養、供她快快長大的飯菜。假如她吃完飯乖乖在家里待著,說不定肚子還能多扛一會兒,可她偏偏撂下飯碗走進了霧嶺深處,因此她比平時更早餓了。

父母在霧嶺下干活,這幾畝梯田就像霧嶺吃飽喝足松開的腰帶,松姑沒出生前,勉強還能養活兩口之家,在松姑出世后,就顯然喂不飽多出來的一張嘴了。再說,松姑還比其他小孩飯量大。愁,愁的不只這座霧嶺,她的父母更愁,每天出門干活眉頭都像掛了一副無菜可夾的筷子,每天干完活兒回家眉間愁仍未卸下。飯還沒做好,就看到松姑抱著碗準備上了,愁便加上了長吁短嘆,又不想被她聽見,只好不停說話,可是說出的每一句仍然加了愁,就像做的每一頓飯都少不了鹽一樣。小孩子飯量大,不是調皮就是有病,可是松姑并不調皮,只要她肚子里有食,就會幫父母干活,幾乎把家里能干的活兒都給干了,也是現在手腳脆,下不了地,不然她估計還會幫忙犁田或者脫粒。每次留在家里喂雞,她就會看著那只三黃母雞流口水,還會看看草垛里有沒有雞蛋,有時摸到了幾顆雞蛋,剛想下鍋全煎了,想起在地里流汗的父母,又不舍得了,強行把口水咽回去。她也沒病,除了老是喊餓,沒見有別的癥狀,吃了這么多飯,還是瘦,如果真是有病,也是吃病,或者富貴病。這種病在大富人家,好醫,也能醫,但在窮人家,就比絕癥還棘手。

松姑吃東西不是吃,而是吞,但她的口卻不大,反而還有點兒小,不認識的人看到她,就會誤以為她撒把米就能養活。她的吃相,或者說吞相并不難看,不像別的餓死鬼吃起來不顧形象。她吃飯時不出聲,還會細嚼慢咽,這本來跟吞毫無關系,但因嚼的時間久了,咽的東西多了,細嚼慢咽也變成了狼吞虎咽。沒東西吃的時候,她還會不停吞口水,口水吞干了,又站在門口吞空氣。父母只要看到她在吞空氣,就會怪她吞掉了霧嶺的太陽,讓霧嶺每天都濕漉漉。太陽很大,假如真能吃下肚,或許松姑一整年都可以不吃米飯。她吞空氣吞累了,就會活動腮幫子,鵠立嶺上,可是太陽在濃霧中就像火候不夠沒煎熟的雞蛋,她看清它都費勁,更不用說把它摘下來一口吃了。腳下的松針在動,仿佛她踩住了霧嶺所有生靈共同的被子。她松開腳,白高興一場,腳下不是能吃的蟬和鳥,而是從松樹枝頭小心翼翼掉落的松果。她撿起一顆松果,松果表面皺皺巴巴,丑陋的表皮里面卻不是清甜可口的板栗。松果長得跟毛栗子很像,可也只是外表像,內心差別很大,對,就像一把鈍刀和一塊嫩豆腐的區別。

她把松果往低處拋,驚動了蟄伏在霧嶺四處的飛禽走獸。飛禽在潮濕的天空扇累了翅膀,走獸在無路可走的嶺上撞破了腦袋。松姑看到天空與大地都在響亮地拍肚皮,就像是在收拾飯桌準備吃飯了。過了一會兒,飛禽就消失在了可以揉出一江水的天空,荊棘叢生的嶺上也沒了那些走獸的蹤影。鍋底灰的天空已經把飯桌清潔干凈了,可還是有一朵純白的羽毛像朵白云一般成了陰天里的不速之客。松姑餓了,她又餓了,她已經很努力了,可是餓意今天只比昨天和前天遲了不到一刻鐘。她餓著肚子走下霧嶺,不用她張口,樹梢的霧水就會自動滴到她嘴里,可是霧水跟空氣一樣,對饑餓的肚子沒有任何幫助。她只好閉上嘴巴,任由霧水在嘴邊凝成珠,然后她像在荷葉上打滑一樣跌倒在層林盡染里。天空是鍋底灰,可是霧嶺在濃霧之下卻百花盛開。不管是紅色的杜鵑花、紫色的通泉草,還是白色的蓮子草,松姑都一一用嘴嘗過。酸,澀,苦,她的空肚子登時就像打翻了一個調料罐。她搖搖頭、聳聳肩,慌忙啐掉,舔葉上的露水漱口。此后再怎么餓,也不敢再吃任何野花野草了。

父母還在嶺間勞作,用火燒出的一寸荒,用刀砍出的一片地,把種子撒下去,不求能有好收成,只求一百棵稻子里有一半能抽穗,抽穗的里面再有一半能結粒,就滿足了。跟地搶食,也是在跟天奪食,地薄、天惡,太陽老不出來,難有好收成。松姑趕回去做飯,擔心飯還沒熟生米就全進了自己肚子,哪怕盡力在忍了,飯香也會像捕獸夾子,讓她犯下一人吃飽餓到全家的過錯。父母又每次都晚歸,她既要保證不偷吃,又要保證不讓飯菜涼,只得再生火溫飯。夜空沒有星光,只有火灶里饑餓的藍色火苗在舔鍋底。

父母回家后,不先忙著吃飯,他們要先撣掉身上帶回來的落葉,還要脫下鞋子放在門邊,因為鞋底的春泥很厚,會把客廳和廚房的地面踩出許多收拾不了的鞋印。第二天,等鞋底的春泥稍微干了一點兒,他們才會用一根樹枝把泥揩掉,就像在切一塊肥肉中沒有多少的瘦肉。那時還在點洋油燈,光亮不足,幾乎照不亮桌上的飯菜和挨在一起吃飯的三顆腦袋。有時松姑的筷子誤夾到父親或母親的碗里,有時米飯吃完了,桌上的菜卻沒夾幾筷子。不過也好,只要剩菜能扛過一宿不餿,第二天還可以拿來吃。夜晚吃飯難,洗碗筷也難,松姑負責洗碗。屋檐下有口大缸,破了個口子,所以這口大缸裝的水并沒有看上去那么多,缸口上還蓋了一片枯荷葉。這片荷葉剛摘下來的時候還很新鮮,松姑帶它回家的時候把它蓋在頭上,天上沒落雨,荷葉上的露珠卻爭先恐后地落下來。松姑頂著雨簾回家,把荷葉蓋到大缸上,忙躲進廚房烤火去了。出來一看,身上的衣服干了,缸上的荷葉也沒那么水靈了。她算是看出來了,美好的東西總是短命。她揭開枯荷,舀水洗碗,天黑看不清碗底有沒有吃干凈,好在她的小手能摸出來碗里還有沒有飯粒。她倒一點兒水在碗里,然后用手在碗底撈,就像在淤泥里撈泥鰍一樣,終于被她撈到了一粒米飯,二話不說就往嘴里送。大缸有些裂,夜里看不清,白天才能看到缸身上那道像閃電一樣的裂紋,松姑有時想著它快點兒破,好讓她懸著的心落下來;有時又不愿意它破,害怕缸里的水會漫到屋子里。

松姑正在長身體,吃不飽,時時刻刻感覺餓,但她卻覺得不是食物不夠,而是自己吃得太多了。她不該長一張嘴,沒長嘴的植物就不會肚子餓,她覺得自己應該是一棵植物,卻不知道植物也要喝水和照太陽,才能長得這么翠。她每多吃一粒米,父母的眉頭就緊一層,俾使后來,因怕父母的臉會像那口大缸,頃刻間天崩地裂,松姑不敢再多吃飯。那時她的嘴巴更多的不是用來說話,她跟父母每天低頭不見抬頭見,不像外出的游子回來后,有數不清的話想說,她每天跟他們說的話屈指可數,她的嘴都拿來吃東西了。說話是往外蹦,吃東西是往里塞,而她的嘴每天是有進無出。

吃了這么多東西,松姑卻長不大,她心里的負擔太重了,致使吃下的每一碗飯只能保證她不生病,而不能保證她長身體。她的身體很薄,貼在門上能當年畫,揭下來又會被一陣風吹到天上去。她走路,哪怕在家里走路,有時手里都要攙一根棍子。她似乎提前衰老了。她的嘴比腿腳靈便,也比那時愛幻想的腦子好使,她因吃不夠走不動路,也因吃不飽腦子硬,可嘴巴卻像根橡皮筋,可以做出任何形狀,沒有食物時像關起來的一扇門,有吃的時,又像一個敞開的狗洞。

老傀儡師后來說,“吞”這個字是天的口,她也覺得自己吞下了整個天空,還包括整個大地,可她小小的肚子卻始終無法頂天立地。

松姑每天留守在家,即便霧嶺的田地離家并不遠,可是只要父母外出干活,她就覺得屋子很空,跟她的肚子一樣空。她學會了跟螞蟻、跟蜘蛛、跟蚊子玩耍,她把它們抓到手里,看螞蟻越過她的掌上山丘,看蜘蛛攀過她的掌紋,掌紋跟墻角懸掛的簸箕狀蛛網一模一樣,掌紋里是她走不完的山川湖海,蛛網里困住的是春風秋霜。蚊子在咬她,可她感覺不出痛癢,肚餓血稀肉柴,蚊子怕折斷嘴,蹬腿剪翼飛走了。

她來到那口大缸前,覆蓋的荷葉完全萎了,顏色也從墨綠色變成了豬肝色,上面血脈一樣的紋路也被風干了。她把荷葉摘下,看到缸底生了青苔,但是里面沒有荇藻游魚。她曾在春天往里面放蛙卵,也曾在夏天期盼孵出青蛙,可是這口肚量狹小的水缸沒辦法育出蛙聲一片。蛙生活在可以倒映整個天空的田野里,來到這口水缸會水土不服。不過大缸還是能咬下一口天空,這小小的一口對整個天空來說不值一提,對大缸本身和松姑本人卻至關重要,因為大缸有了這口天空,它才能變得大肚能容,松姑也就有了親手觸摸天空的機會。她把手放進缸里,首先感受到的不是水的清涼,而是天空的熾熱,抬頭一看,天上難得出太陽了。太陽躲在云里,水缸里也有一個躲在云里的太陽。這口缸看似不大,卻能把天上的太陽一口吞下去,它比松姑看上去的要大得多得多。大缸能似小實大,可是她的肚子卻是實打實地餓,一丁點兒都作不了假,她無法用食物之外的水和空氣來讓肚子有飽意。世間所有事情都能以不同角度得出遠近高低各不同的結論,唯獨餓肚子騙不了人,不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餓了肚子,先是握鋤頭的手沒有力氣,走路的腳也有氣無力,接著是腦子不好用,容易忘事,或者記憶出現偏差,把別人走的狗屎運安在自己頭上,或把自己出的糗推給別人?,F在,松姑就在饑餓中做起了白日夢,她幻想著自己一出生就含著一枚金湯匙,每頓飯想吃什么就有什么,而非有什么只能吃什么。她還確信她從沒干過一天活兒,家里的仆人每天都在她睜眼前就把偌大的家收拾干凈了。她從不認識廚房,甚至不知道沒有水與火就做不成飯。她吃的珍饈全是現成的,好像它們生來就是熟的,合該被她吃一樣。

到最后,松姑在虛幻的豐衣足食中把現實里面黃肌瘦的腦袋伸進了大缸。好在缸中水已經見底了——她今天忘了把水打滿,不然能淹沒她的鼻子嘴巴耳朵的水準會讓她立馬清醒過來,她也就不會把腦袋越伸越低,導致整個人都掉進了缸里。大缸所占的地面只有這么大,不像它的肚子能容納全部日月星辰,遠沒有松姑腳下的地面大??墒撬辛诉@么廣的容身之地,還不知足,非要跟這口大缸搶地盤,所以這口大缸就一口把她吞了下去,連骨頭渣都不吐。

松姑掉進了大缸里,像一只爬不脫的“恐怪”,這是螃蟹的諢名。它的背殼上畫了張鬼臉,沒煮熟變紅之前老舉著一對剪刀,喜歡橫著走,水里的沙與魚都拿它沒辦法,人們涉水洗腳的時候會提著心,就怕它突然從石縫里闖出來夾人。松姑恐它,就像在恐一個可怕的怪獸。只有把它逮到大缸里,看它在缸底繞圈,再也囂張不起來的時候,松姑才會不再怕它。等它從鍋里端出來,渾身通紅時,松姑的口水早就流了幾遍了,有時會把鬼臉殼掰開,用筷子剜蟹肉吃,有時干脆連殼一起嚼。她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也會掉進缸里,她其實比缸長得高,只要站起來,就能知道缸只在她的脖子那兒,她有一個腦袋的高度可以看到缸外的世界,翻出來也很容易??墒且驗榈怪?,腦袋在缸底,腿反而架在缸沿兒,她就覺得自己掉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陷阱里。她用躺姿仰望天空,但跟平時站著時看到的天空沒多大不同,大缸像一個溫暖的懷抱,將她抱在了懷里,又像她正在被吞進天空里。擁抱對她是奢侈的,從她記事以來,父母就沒抱過她,從來沒有一雙大手將她高舉,安慰她因年少而經常感到害怕的心?,F在她被一口大缸抱在了懷里,身體沒有任何暖意,卻不影響她的內心有股暖流流過。她甚至在缸里睡著了,整個霧嶺都小聲了,不管是倦鳥歸巢的動靜,還是蘑菇破土的聲響。

不知過了多久,松姑醒了,她一睜眼就看到了大缸之外的世界。這個世界正對著大門,大門也半開著,霧嶺繚繞的云霧一目了然。她能看到大缸外面的門和門外的云霧,不是因為她已經從缸中爬出來了,她仍在里面,連屁股都沒挪一下,而是因為大缸身上的那個裂縫變大了,剛好能讓她看到外面的一切。假如她的眼睛再靠近一點兒,就會發現大缸的裂縫里長了眼睛。松姑用大缸的裂縫偷窺一只偷懶的鳥,就像在偷聽父母關于生計維艱的一場碎碎念。她還看到那只母雞在大缸外面捉蟲子,雞看到大缸身上好像有東西在動,忙抬起喙叨過去。好險,好在松姑躲得快,不然她的眼珠子指定也會像蟲子那樣被它叨下肚。松姑像在床上醒來時蹬掉了被子,大缸也像被子被她蹬出了一個口子?,F在這個口子越來越大,松姑想起來也不敢了,怕自己稍微一動,大缸就會破給她看??墒撬龥]有動,大缸卻先破了,那個裂縫變得更豁了,外面很快就能看到松姑的整張臉了,接著大缸就像蛋殼一樣全碎了,而松姑也像只難產的雛雞終于孵了出來。

松姑看著一地碎片,知道自己再躺著實在不像話,于是從地上爬起來。缸底的積水沒有漫延到屋子里,甚至連地面都沒有弄濕,當水還在缸里的時候,看著放出來會大水漫灌,其實不過是她的胡思亂想。就像鍋里的飯看著吃不完,但真要動起筷子,則連她的肚子都喂不飽。大缸的碎片可以丟掉,但丟不掉的是父母對于這口大缸的印象。這口大缸每天都裝滿水,這些水能讓全家人吃上飯和洗上澡,可是它現在破了,等于讓全家人每天吃的飯無水淘米,等于讓全家人每天無水洗澡。松姑無法交代好好的一口缸究竟去哪兒了。她不能說是被自己大吃四方的嘴給吞了,父母不是小孩子,不會相信她的胡說八道;她也不敢承認大缸破了,父母頭一個就會懷疑她。左思右想,她都沒辦法把自己擇干凈,情急之下甚至想當場下嶺去買一口新缸。當初父親就是去嶺下買了這口缸,他像挑西瓜一樣敲打賣缸人面前的那幾十口缸,好不容易相中了一口聲音沒那么清脆,而是有點兒沉悶的大缸后,又因為價格問題跟賣缸人扯了半天皮。挑缸跟挑西瓜一樣也不一樣,一樣是都要用手試音,不一樣是大缸以聲音沉悶為佳,而西瓜剛好相反。說破了嘴皮子,父親終于以低價買到了這口大缸,大缸上下窄,中間闊,他用一根棒子橫在缸里,準備肩挑回家??墒撬辛饪竸痈?,卻沒有眼睛看清路,大缸蓋住了他的腦袋和胳膊,他突然變得無路可走。還是松姑在前面用小手牽著,父親才把大缸扛回家?,F在這口曾讓父親“無路可走”和讓全家人有水可用的大缸破了,還是松姑在家的時候當著她的面破的,不管怎么說,一頓胖揍肯定免不了。

松姑想起了離家出走,并不是真的怕挨揍,而是覺得少了自己這張貪得無厭的嘴,父母就能吃飽飯,等將來日子好起來了,他們或許還來得及再要一胎。她認為至少到目前為止,糧食大于她,她必須把自己的位置讓給糧食。天還沒黑,她要離家也不趕時間,這不是去赴圩,晚了就什么也買不到,只要沒有別人知道,隨時隨地可以出走。她想在走之前把晚飯給做了,可是大缸破了,沒有水洗菜和淘米,只好干一些不費水的活兒,比如掃地和疊被。做完這些,她真得走了,否則父母回來她想走也走不了了。她關好門,聽著深嶺鷓鴣啼,遠遠看到父母還在地里忙,眼睛紅了紅,又看了一眼天邊的橘黃色晚霞,頭也不回地走下霧嶺。

嶺下熱鬧,她卻感到寂寞,這么多來往的人,她一個都不認識,只有街上那個賣缸人她見過半面。當時年紀小,個子矮,她跟在父親身后,只能看清他的半張臉,另外半張不知是被光掩住了,還是被云遮住了。他不認識她,她不敢過去跟他說話。她看到幾十口大缸里都盛了相同的一輪落日,吹來的風好像在給落日翻面。她擠過無數條匆匆忙忙的腿,在一戶人家門口迷路了。這里有兩只石獅子,她沒法爬上去,也不知該如何過第一個離家出走的寒夜。這時,從門里出來一個吊傀儡子的戲班,她跟了過去。

老傀儡師關通教她做的第二種表情是:淚。

品牌:中信出版社
上架時間:2025-06-03 09:20:10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團
本書數字版權由中信出版社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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