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最新章節

書友吧

第1章 《久經人世》:親友交歡

昭和二十一年[1]九月初,有位男子來找我。

這一事件幾乎毫不浪漫,也完全不具備話題性,可是,它令我難以釋懷,我想它可能會在我心里留下至死都無法擦除的痕跡。

事件——

當然,稱之為事件或許言過其實。我和這位男子一起喝酒,并沒有發生口角等諸如此類的情況,至少表面上,我們在和睦的氛圍中道別,僅此而已。然而,我還是覺得發生了讓自己耿耿于懷的重大事件。

總而言之,這位男子十分厲害,是個老奸巨猾的家伙,我對他沒有一絲好感。

去年,因為戰火,我不得不投奔位于津輕的父母家避難,幾乎每天都老老實實地把自己關在里屋,偶爾有當地某某文化協會或某某同人會邀請我去舉辦演講或出席座談會,我一概拒絕:“講得比我好的人多得是。”我獨自悶頭喝酒,酒后倒頭就睡,每天過著近似隱士的生活。過去生活在東京的十五年時間,我出沒于最下等的居酒屋,喝最劣等的酒,與所謂最底層的人交流,對各種潑皮無賴早已司空見慣。可是,我對這位男子卻束手無策。總之,他身手不凡。

九月初的某天,吃了午飯后,我在主屋的起居室里百無聊賴地獨自抽煙,有位身著寬大田間工作服的男子有氣無力地站在玄關換鞋子的地方。

他“哎呀”了一聲。

他就是我故事中的“親友”。

(雖然下面這些話略顯迂腐,但是為了防止誤解,我想言明在先。我在這篇手記中描繪了一位農夫形象,向世人揭示他令人厭惡的個性,但是,完全不存在借此聲援階級斗爭中的所謂“反動勢力”的意圖。對于這一點,大部分讀者在讀完本手記后自然心知肚明。雖然這種聲明無疑大煞風景,但是,近來那些智力極度堪憂,不可理喻之人,動輒利用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小題大做,下不負責任的結論,因此,請允許我對這些因循守舊、愚昧無知——不,或許他們反倒聰明伶俐——的人用片言只語追加幾句本不值一提的解釋。出現在這篇手記中的男子,雖然長著一張莊稼人的臉,但他絕非“意識形態專家”們熱愛的農夫。他是一位十分復雜的男子。反正我是第一次遇見這種人,可以說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我甚至預感到一種新型人類的誕生。我無意從善與惡的角度對他進行道德審判,倘若能為讀者提供誕生這種新型人類的預感,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他聲稱是我小學時代的同學,名叫平田。

“你忘了嗎?”他說著,露出一口白牙笑了起來。我隱隱覺得他的臉有些熟悉。

“記得,進來吧。”那天,我在他面前的確變成了阿諛逢迎的社交家。

他脫下草鞋,走進起居室。

“好久不見啊,”他大聲說道,“幾年沒見了?不,是幾十年?啊,二十多年沒見啦。早聽說你來了,田里的農活太忙,沒時間來找你呀。聽說你也變成酒鬼啦。啊哈哈哈。”

我苦笑著,沏了茶端到他跟前。

“你忘了和我打架的事?我們經常打架。”

“有這回事嗎?”

“什么有這回事嗎。你看,這手背上還留著傷疤,被你抓傷的。”

我仔細看了一下他伸到我眼前的手背,沒有任何抓傷的疤痕。

“你的左腿迎面骨應該也有傷疤,有吧?肯定有啊。那是我用石頭扔你時留下的傷。哎呀,我和你干過不少次架呢。”

無論我的左腿迎面骨還是右腿迎面骨,沒有一處受過那樣的傷。我只是不置可否地微笑著聽他說話。

“言歸正傳,我想和你商量件事。召集個同學會,怎么樣?不想?大家一起開懷痛飲。找十個人參加,兩斗酒,我來搞定。”

“主意不錯,兩斗酒會不會有些多?”

“不,不多。一人不喝兩升多沒勁。”

“能搞到兩斗酒嗎?”

“沒準搞不定。我不確定,試試看。別擔心。不過,就算是在鄉下,最近酒也不便宜,這件事得拜托你。”

我心照不宣,起身走進里屋取來五張大紙幣。

“這些錢你先收著,不夠的話之后再補。”

“等等,”他把紙幣推回給我,“我不是這意思,我今天不是來向你要錢的,只是來找你商量,想聽聽你的意見。反正最后你免不了要出千八百的。今天我是來找你商量,也是想見見你這個老同學。就這么定了,事情交給我辦,這些錢,你先收起來。”

“這樣啊。”我將紙幣收進上衣口袋。

“沒酒嗎?”他突然問。

我不禁重新看了看他的臉。一瞬,他也表情尷尬地瞇了一下眼睛,不過,他固執地追問:

“聽說你家里老備著兩三升酒,讓我喝點兒。你老婆呢,不在家嗎?讓你老婆出來給我斟杯酒。”

我站起來。

“好吧。你跟我來。”

我深感無趣。

帶他走進里面的書房。

“房間很亂。”

“不,我不介意。作家的房間都差不多。在東京的時候,我也和很多作家打過交道。”

可是我壓根無法相信他說的話。

“果然很亂,不過,房間不錯。到底是大戶人家。院子的視野很開闊。還有柊樹啊。你聽說過柊樹的傳說嗎?”

“沒有。”

“沒聽說過?”他一下子得意起來,“這個傳說,往大里說是世界的,往小里說是家庭的,還能用作你的寫作素材。”

他的話完全不知所云,我甚至覺得他腦子有問題。然而,事實并非如此,很快,他向我展示了詭計多端、工于心計的另一面。

“是什么呢?那個傳說。”

我不禁笑道。

“以后告訴你吧,柊樹的傳說。”他煞有介事地說。

我從壁櫥里取出還剩一半酒的長方形威士忌酒瓶。

“威士忌,你介意嗎?”

“行啊。你老婆不在家?快讓她出來斟酒啊。”

我在東京生活了很久,招待過眾多客人,從沒有人對我說過這種話。

“內子不在家。”我撒了個謊。

“別這么說。”他根本不理會我的話。“快把她叫出來,給我斟酒呀。我特意跑來,想喝一杯你老婆斟的酒。”

大城市里的女人,優雅、嫵媚的女人,如果這是他的期待,那么不僅對他十分抱歉,而且對內子也很殘忍。內子雖然是城里人,但是氣質粗鄙,長相丑陋,待人冷淡。要把內子叫出來,我頗覺得為難。

“算了吧。讓內子斟酒,這威士忌反而不香了。”我說著把威士忌倒進寫字臺上的茶杯里。“這酒在過去的話是三流酒,不過,倒不是用甲醇勾兌的。”

他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完,又嘖了幾下嘴。

“像蝮蛇燒酒。”他說。

我再次為他斟酒。

“喝太猛的話一會兒上頭,會不舒服。”

“什么?你太小看人了吧,我可是在東京一次喝過兩瓶三得利的人。這威士忌,我想想,大概六十度吧?一般,勁不大。”他說著再度一飲而盡。此人毫無酒品可言。

這次他給我斟酒,又把自己的茶杯斟滿。

“已經完了。”他說。

“哦,是嗎。”我像個一流的社交家,心領神會地爽快起身,從壁櫥里重新取出一瓶威士忌,打開瓶蓋。

他若無其事地點點頭,又喝了起來。

我未免有些不爽。我從小養成了浪費的惡習,愛惜東西的意識(雖然這絕不值得自滿)和常人相比略為淡薄。然而,這些威士忌算是我的珍藏品。雖然過去是三等酒,但現在無疑成了天下一等的佳釀。這些酒固然價格不菲,然而更重要的是,為了搞到這些酒我費盡了心機,不是有錢就能入手的。很久以前,我好不容易從別人手里勻了一打,并因此傾家蕩產。但是,我并不后悔。我非常珍惜這些酒,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品嘗,嗜酒的作家井伏等人來我家時,請他們喝上一杯。不過,這些酒逐漸喝完了,當時,壁櫥里只剩下兩瓶半。

他提出喝酒時,清酒等酒恰好全都喝完了,所以我取出所剩無幾的珍藏的威士忌,沒想到被他鯨吸牛飲。雖然這話聽上去像個十足的吝嗇鬼在發牢騷(不,恕我直言,對這些威士忌,我就是吝嗇鬼,心有不舍),可他竟喝得如此理直氣壯,天經地義,我情不自禁地感到厭惡。

而且,他嘴上說的話絲毫無法引起我的共鳴。這并非因為我是有文化、趣味高雅的人,而對方是不學無術的鄉巴佬。我絕對沒有這種意思。我甚至和沒有半點學識的娼婦認真交談過“人生的真諦”這種話題,也有過被目不識丁的老工匠教訓而流淚的事情。我甚至懷疑社會上所謂的“學問”。他說的話之所以沒讓我產生任何愉悅,理由的確在于其他方面。理由是什么呢?我與其在此三言兩語地妄下定論,不如如實記錄下那天他在我家的言行舉止,任由讀者進行判斷,這看上去更像是符合作家身份的所謂健康手段。

他起初喋喋不休地絮叨“我的東京時代”,乘著酒興發作,他愈發滔滔不絕起來。

“可你在東京也栽在女人手里了呀。”他大聲嚷著,笑了起來。“實際上,我在東京的時候也差點栽了。差一點就和你一樣栽個大跟斗。真的呀。實際上就差那么一點兒,可我跑了呀。嗯,我跑了。女人一旦愛上男人就忘不了。啊哈哈哈。她現在還給我寫信呢。嘻嘻。前一陣還寄來了年糕。女人真是癡情啊,真的。要想讓女人愛上你,不靠顏值,不靠錢,就靠你的心情,靠心啊。其實我在東京那會兒也過得放蕩不羈。仔細想想,那個時候你在東京,不用說也在和藝妓廝混,惹得她們為你尋死覓活,可是你一次都沒有遇到我,這太不可思議了。你那時候究竟在什么地方浪?”

我不明白他說的那個時候是哪個時候。而且,我在東京從來沒有像他推測的那樣玩過藝妓,也沒人為我尋死覓活。我大多在露天烤雞肉串的小攤位上喝沖繩的泡盛酒或者燒酒,醉后說著車轱轆話。他說我在東京“栽在女人手里”的事情,豈止一兩回,我屢次三番栽大跟頭,害得父母和兄弟姐妹臉上無光。不過,我至少可以這么說,“我絕不是傾盡所有,把自己打扮成美男子,玩弄藝妓,并且為此沾沾自喜!”這雖說是可憐的申辯,可是就連這樣的申辯,至今也無人相信,從他說的話中我明白了這一點,覺得厭煩。

但是,這種不愉快,也不是這個男人讓我首次體驗到的,例如東京文壇上的評論家,還有其他各色人等,甚至有的是我稱之為朋友的人,他們也讓我飽嘗了痛苦。雖然,現在這一切都已經成了聽后一笑了之的事情,可是面對眼前這位農夫模樣的男子,我感覺他似乎把這些當成了我的巨大軟肋,企圖乘虛而入,他的用心何等險惡,無聊至極。

可是,那天的我是一個極度卑微的社交家,拿不出任何勇氣。說到底,我是一個一文不名的戰爭受害者,拖家帶口擠進這個并不富裕的城鎮,好不容易勉強糊口,這無疑就是我與生俱來的命運,所以我不得不對過去就居住在這個城鎮里的居民投其所好,成了阿諛逢迎的社交家。

我去主屋拿來了水果請他吃。

“你不吃嗎?吃水果能醒酒,接下去又能一醉方休了。”

我想,他以這種勢頭咕嘟咕嘟喝威士忌,早晚會喝得酩酊大醉,即便不發酒瘋,也會不省人事,到時便很難收場了。為了讓他平靜下來,我削了一個梨遞給他。

他看上去并不想醒酒,看都不看水果一眼,手一直放在盛有威士忌的茶杯上。

“我討厭政治家,”他突然將話題轉到了政治上,“我們農民不用懂什么政治。誰讓我們的實際生活哪怕有一丁點所得,我們就支持誰。這就夠啦。誰把看得見的利益擺在我們面前,讓我們抓住,我們就支持誰。這就夠了,不是嗎?我們農民沒有野心,懂得知恩圖報,這就是我們農民實誠的地方。管他是什么進步黨還是社會黨。我們農民只要能種田、耕地就夠了。”

我一開始并不理解他為什么突然說出這么奇怪的話,等到他說了下面這番話之后,我才終于理解了他的真實意圖,并不由得苦笑。

“上次選舉,你也為你哥大肆活動過吧?”

“沒有,我沒為他干過任何事。我每天都在這個房間里忙自己的工作。”

“撒謊。就算你是文學家,不是政治家,這也都是人情世故。你一定為你哥鞍前馬后出過力。我雖然是個不學無術的農民,可我也懂人情世故。我討厭政治家,也沒有野心。我不怕什么社會黨、進步黨,可我是講交情的。我和你哥談不上很熟,但至少你和我是老同學,是好朋友,不是嗎?這就是交情。盡管沒人求我,可我還是投了你哥一票。我們農民根本不管什么政治,只要不忘記一樣東西,交情,這就夠了,你說呢?”

這一票難不成就是你來我家暢飲威士忌的權利嗎?他的花招顯而易見,我愈發覺得索然無味。

然而,他也不是頭腦簡單的人,忽然,他似乎敏感地察覺到了什么。

“我也不是想變成你哥的家臣啊。不用那么看不起我。就說你家,查查你家的祖上,也就是個賣油出身。你知道嗎?我是聽我家老婆子說的,給買一合[2]油的人獎勵一顆糖,靠這種生意發了財。再說河對岸的齋藤家,現在是大地主,神氣活現的,往上數三代,他家就是在河里撿柴的。把柴禾削成竹子,再把河里抓到的小雜魚串起來烤熟,一文兩文賣出去,靠這種生意賺了錢。還有大池先生家,在路邊放一排木桶,讓過路的行人往里面撒尿,木桶里的尿裝滿后賣給農民,這就是他家掘到的第一桶金。有錢人家,查一下他們的老底,都是這么過來的。我家,你給我聽好了,在這一帶可是最古老的家族。據說我家祖先是京都人,”他話說到一半,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起來,“雖然老婆子的話不可靠,完整的家譜倒是有的。”

“可能真的出自公卿名門。”為了滿足他的虛榮心,我一本正經說道。

“嗯。當然,我不是很確定,差不多這種程度。只有我每天弄得渾身臟兮兮地在田里干農活。我哥,你也認識吧,他可是大學畢業生。他是大學棒球隊的隊員,不還經常上報紙嗎?我弟弟現在也在上大學。我因為有自己的想法當了農民,可我哥和我弟現在照樣不敢在我面前抬頭。不管怎么說,東京又不產糧食,我哥雖然大學畢業后當上了科長,卻老來信要我給他寄大米。寄大米可麻煩了。我哥自己來取大米的時候,他要多少我都讓他扛走。不過,畢竟是東京衙門里的科長,他也不能老來扛大米吧。還有你,缺什么,隨時來我家。我可不想白喝你的酒呀。農民都是老實人,受過別人的恩惠一定會如數奉還。哎呀,我不喝你斟的酒了!把你老婆叫出來。你老婆不給我斟酒,我不喝了!”我覺得不可思議,我又沒讓你沒完沒了地喝我的酒。“我不想喝了。快把你老婆帶來!你不把她帶來,我就去把她拽出來。你老婆在哪兒?在臥室嗎?睡覺的房間?我是天下無敵的農民。平田家族你不知道嗎?”他醉得越來越厲害,開始胡鬧,搖搖晃晃站起來。

我笑著安撫他坐下。

“好吧,我把她帶來。她是個無趣的女人,行嗎?”

我說著去了內子和孩子待著的房間。

“我說,過去上小學時的同學來家里玩了,過來打個招呼。”

我煞有介事地說。

我不愿意讓內子看不起自己的客人。家里的來客,不管什么類型,只要我家人對他們稍有輕賤,我就會十分痛苦。

內子抱著小兒子走進書房。

“這位先生是我小學時代的親友,名字叫平田。我們上小學時經常打架,他右手還是左手手背上還有被我抓破后留下的疤痕,所以今天來找我算賬了。”

“是嗎,好可怕。”內子笑道。隨后,她又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請您多多關照。”

他似乎很滿意我們夫婦極其謙卑的社交禮節,喜形于色。

“哎呀,那些見外的客套話就免了。夫人,你來我這邊,給我斟酒。”他也是個精明過人的社交家。背后稱呼內子“你老婆”,當面改口稱作“夫人”。

內子為他斟酒,他一飲而盡。

“夫人,我剛才還和修治(我的小名)說,家里缺什么東西,盡管來我家取。我家什么都有,番薯、蔬菜、大米、雞蛋、雞肉。馬肉怎么樣?你們吃嗎?我是剝馬皮的名人。想吃的話,來我家取。我讓你們扛一條馬腿回去。愛吃野雞嗎?山雞比較好吃吧?我可是獵手啊。只要提起獵手平田,這一帶無人不曉。你們喜歡吃什么,我都能為你們打。鴨子怎么樣?鴨子的話,明天一早我就去田里打十只送給你們。我曾經在吃早飯前打落過五十八只鴨子呢。如果覺得我騙人,你去找橋邊的鐵匠笠井三郎問問。我的事,那男人一清二楚。提起獵手平田,這一帶的年輕人絕對服氣。對了,明天晚上,喂,文學家,和我一起去八幡神社逛廟會吧。我來找你。可能會有年輕人打群架,局勢不穩啊,我會沖進人堆里讓他們住手!就像幡隨院的長兵衛[3]。我已經不在意死活了。就算死了,我還有財產,老婆和孩子都不會活不下去。喂,文學家,明天晚上,一定要陪我一起去啊。我要讓你見識一下我的本事。每天待在這里屋無精打采地過日子,寫不出好作品。你究竟在寫什么作品?呵呵,藝妓小說嗎?你沒吃過苦頭不行。我已經換過三個老婆了,越到后面的越可愛。你呢,你也有兩個嗎?三個嗎?夫人,怎么樣?修治疼你嗎?別看我這樣子,我也是在東京生活過的男人呀。”

情況變得非常不妙,于是我吩咐內子去主屋取些下酒菜,把她支開了。

他不慌不忙地從腰間取出裝煙的荷包,又從荷包附帶的布袋里取出裝有火絨的小盒子和打火石。他“咔嚓咔嚓”地在煙管上點火,可是總點不著。

“我這兒有很多香煙,你抽這個吧,抽煙管很麻煩吧?”

我這么一說,他注視著我,抿嘴一笑。他收起裝煙的荷包,十分自豪地說:

“我們農民用的都是這玩意兒呀。你們可能瞧不上,可是很方便。哪怕下雨天,只要‘咔嚓咔嚓’打幾下火石就能點著。下次去東京,我就想拿著這玩意兒去銀座最熱鬧的地方,‘咔嚓咔嚓’來那么幾下。你很快就要回東京了是不?我一定會去找你玩。你家在東京什么地方?”

“我家遭轟炸了,還沒決定去哪兒呢。”

“這樣啊,遭轟炸啦。我第一次聽說。那你領了不少救濟物資吧。前不久好像為遭到轟炸的人發了毛毯,送給我吧。”

我茫然不知所措,難以理解他說此話的真意。可是,他似乎并不是開玩笑,且反復嘮叨著。

“送給我吧,我想做一件外套。肯定是不錯的毛毯吧。送給我。放哪兒了?我回家時帶走。這是我的風格。如果是我想要的東西,我說了帶走就會帶走。反過來,你來我家時也可以這么做。我不在乎,帶走什么都行。我就是這種風格的男人。什么禮數之類的,我討厭繁文縟節。行吧,毛毯我帶走。”

家里僅有的一條毛毯,內子如寶貝似的珍藏著。是不是因為我們現在住在所謂“氣派”的房子里,他就認為我家里一應俱全,衣食無憂?我們好比寄居在與自己身份不相稱的大貝殼里的寄居蟹,一旦從貝殼里脫落,就會變成赤身裸體的可憐的小蟲子,夫妻兩人帶著兩個孩子,只能抱著毛毯和蚊帳四處流浪,露宿街頭。全家人無處棲身的慘狀,豈是那些在農村有房有地的人可以理解的。在這場戰爭中失去了家園的人們,他們中的一大半(我想一定是這樣),腦子里無疑都至少出現過一次全家老小一起尋死的念頭。

“別惦記毛毯了。”

“你真小氣。”

他愈發糾纏起來。就在他胡攪蠻纏時,內子端著下酒菜進來了。

“哎呀,夫人,”他把矛頭轉向內子,“讓你費心了。我不要吃的東西,你來這邊幫我斟酒。我已經不想喝修治斟的酒了。他太摳了,不像話。我揍他一頓吧。夫人,我呢,住在東京的時候,可是很會打架的呀。也練過那么點兒柔道。就算是現在,修治這樣的,不費吹灰之力。修治欺負你的話,隨時告訴我,我把他揍趴下。怎么樣,夫人,不管待在東京的時候,還是來了這里,沒人能像我這樣和修治毫無顧忌、親熱地說話吧。怎么說也是過去一見面就干架的朋友,修治在我面前擺不了臭架子。”

話說到此刻,我終于明白他的口不擇言顯然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我更加覺得毛骨悚然。他讓我請他喝威士忌,肆無忌憚發著酒瘋,難道就是為了炫耀這種不著邊際的事情嗎?

我忽然想起木村重成[4]和侍茶小僧[5]的故事,還有神崎與武郎[6]和馬子[7]的故事,我甚至想起韓信的胯下之辱。無論對武將木村、武士神崎還是對韓信,一直以來,與其說我欽佩他們忍辱負重的精神,不如說一想到他們各自面對無賴時所表現的沉默和深不見底的鄙視感,我反而只能感受到他們裝腔作勢的可惡姿態。猶如經常發生在居酒屋中的口角那樣,一方已經憤怒得不停咆哮,而另一方卻氣定神閑、笑容可掬,他仿佛用眼神告訴周圍的人:“打擾大家了,他在發酒瘋”,隨后又對情緒激動的對手說,“好了,我明白啦,向你賠禮道歉啦,給你鞠躬。”我覺得這種行為實在讓人不敢恭維,無恥至極。被這種態度一激,憤怒的男人想必更加暴跳如雷。武將木村和武士神崎,還有韓信,當然不會向圍觀群眾暗使猥瑣眼色,并用“好了,我明白啦,向你賠禮道歉”這種話露骨地嘩眾取寵,他們一定會表現得豁達大度,用誠懇的態度向對方賠禮道歉。然而,這些動人故事,和我的道德觀背道而馳。我從他們身上感覺不到忍辱負重的精神。我認為,忍辱負重,不是那種一時的戲劇性表演,而是阿特拉斯般的忍辱、普羅米修斯般的負重,是他們身上表現出的持之以恒的美德。況且前面提到的三位,我們能夠看到當時三位偉人身上各自非比尋常的優越感,因此,無論是侍茶小僧還是馬子,想要對他們動手也在情理之中,我反而對這些無賴產生了同情心。尤其是武士神崎故事中的馬子,他甚至認真閱讀了道歉文,但是,他完全高興不起來,后來的四五天,他開始自暴自棄,用酒灌醉自己。我原本絲毫不欽佩那些動人故事中的偉人,反而對無賴們懷有強烈的同情心和共鳴,然而,現在面對眼前這位稀客,我似乎不得不把過去對木村、神崎、韓信等人的看法做出重大修正。

我開始向必須遠離失控的野馬這一道德觀發生傾斜,哪怕這么做非常怯懦。我沒有閑暇冷靜地審視忍辱負重等美德。我可以斷定,木村、神崎和韓信,比那些氣急敗壞的無賴之徒性格軟弱,被他們壓制,毫無勝算。哪怕是耶穌基督,見時不利兮,不也“主啊,就這么逃走”嗎?

只有逃之夭夭一條生路。倘若此刻在此惹怒這位親友,上演一出門窗被砸壞的鬧劇,那么,這里本不是我自己的家,注定大家不得安寧。即便不到這種程度,平素只要孩子弄破隔扇、拉壞窗簾、在墻上涂鴉,我也總是膽戰心驚。當下,我不得不盡力不去招惹這位親友。三位偉人的傳說,在道德教科書上被冠以“忍辱負重”“大勇和小勇”的標題,深深迷惑了我們這些求道中人。如果要我在道德的教科書中采用這些故事,想必我會為它們起“孤獨”這樣的標題。

我覺得此刻我理解了三位偉人身處那種時刻的孤獨感。

我邊注視著他囂張的氣焰邊暗自煩惱,忽然,他聲音凄厲地喊叫起來:

“哇啊!”

我吃了一驚,注視著他。

“我喝醉了!”他嚷嚷道。他的姿態宛如金剛,宛如不動明王。他雙眼緊閉,嘴上大聲吼著,雙手撐在膝蓋上,看上去正使出渾身氣力和醉意殊死一搏。

他應該已經酩酊大醉了。他幾乎一個人喝完了新的長方形酒瓶里一半以上的酒,額頭上冒著油光發亮的汗珠,這是用金剛或阿修羅等詞來形容也絕不為過的駭人形象。我們夫妻見此情形,交換了一下極度不安的眼神,可是三十秒后,他卻像沒事人似的開口了。

“威士忌果然來勁,讓人一醉方休。夫人,給我斟酒。再靠近一點呀。我不管醉成什么樣子,都不會喪失理智。我今天受二位款待,下次一定好好招待你們。來我家玩啊。不過,我家里什么都沒有。倒是養了一些雞,但絕不能殺了它們。那可不是一般的雞,那叫咬雞,是斗雞用的。今年十一月有一場大型斗雞比賽,我打算讓它們全部參加,現在正在訓練。我要擰斷那些輸得很慘的家伙的脖子,剁了煮雞湯。所以要等到十一月。當然,我會給你們兩三根蘿卜的。”他的口氣開始變得越來越小。“我沒酒,什么都沒有,所以兩手空空來你家喝酒。最近我如果能打到一只鴨子的話會送給你們。不過,我有個條件,這只鴨子我與修治和夫人三個人一起吃。到時候修治出一瓶威士忌,你們要是說鴨肉不好吃,我可不認。你們說那東西難吃,我不買賬哦。那可是我費心打來的鴨子。我希望聽你們說好吃。行吧?說好咯。好吃!香!必須這么說。啊哈哈哈。夫人,農民就是這樣,你要看不起他的話,給他一根繩子他都不要。和農民打交道是有竅門的。明白嗎?夫人。絕不能裝腔作勢,故作姿態。什么?夫人和我老婆也一樣,一到晚上……”

內子笑著說:

“孩子好像在里屋哭呢。”

她說著逃走了。

“不行!”他大聲嚷著站起身。“你老婆不行!我老婆可不是這樣啊。我去把她拽來。我家可是模范家庭。有六個孩子,夫妻關系圓滿著呢。要是覺得我騙人的話,你去找住在橋邊的鐵匠笠井三郎問問。你老婆的房間在哪兒?讓我看一下臥室。讓我去看一下你們的臥室呀。”

啊啊,給這樣的人喝我珍藏的威士忌,真是愚蠢透頂!

“打住,打住,”我站起來,抓住他的手,我實在笑不出來了,“不要理那個女人,那么久沒見了,讓我們喝個盡興。”

他一屁股坐下。

“你們兩個,夫妻關系不好吧?我察覺出來了。很奇怪,有什么問題。我察覺到了。”

沒什么察覺不察覺的,“奇怪”的原因,只在于親友糟糕的酒品。

“不好玩,要不來唱首歌吧?”

他這么一說,我感到了雙重安心。

首先,歌聲恐怕可以化解眼前的尷尬局面;其次,這也算得上我最后微不足道的愿望。從大白天已經熬到快要天黑的五六個小時,我面對這位“從未有過任何交往”的親友,聽他喋喋不休,其間哪怕一個瞬間,也沒有產生過這是值得尊敬的親友,或者這是個了不起的人的想法。就此和他道別,對這位男子也只是永遠留下了恐懼和憎惡的情感,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值得追憶的地方。想到這一點,我深感這不管是對他還是對我都是多么無趣。我希望哪怕只有一件事,能給我留下愉快的回憶。在我們分別時,請你用悲愴的聲音,唱一曲津輕的民謠,讓我滿含眼淚吧。這一愿望,在他發出唱一首歌的動議時便在我內心油然而生。

“好主意,請你唱一首,拜托了。”

這已經不再是阿諛逢迎的社交辭令了,是出自我內心深處的一種期待。

可是,這最后的愿望也被他無情背叛了。

山川草木盡荒涼

十里腥風新戰場

而且,他說后半部分忘記了。

“好吧,我要回去了。你老婆也跑了,你給我斟酒喝起來不香。我要走了。”

我沒有阻攔。

他站起身,一本正經地說:

“同學聚會,沒辦法,只好我來張羅,其余的事就靠你了啊。一定會辦成有意思的聚會。今天多謝款待,威士忌我拿走了。”

對此我已經有心理準備。我把茶杯喝剩下的威士忌倒入還剩四分之一左右的長方形酒瓶里。

“哎呀,哎呀,怎么能這樣,別摳門了,壁櫥里不是還有一瓶新的嗎?”

“被你知道了。”我身體抖了一下,隨后干脆痛快地笑了起來。我除了佩服,無計可施。不管是在東京還是在其他什么地方,我從未見過這種人。

從此以后,不管是井伏先生還是什么人來我家,都沒法一起快樂消遣了。我從壁櫥里取出最后一瓶威士忌,遞到他手上,我多想告訴他這瓶威士忌的價格啊。我有那么點想知道,告訴他之后,他依然是若無其事的樣子,還是會說那太對不起你了,我不要了?不過我放棄了。我還是做不出款待別人之后告訴別人價格的舉動。

“香煙呢?”我試著問。

“嗯,也要。我抽煙的。”

就算是小學時代的同學,我也有五六個真正的親友,然而,我的記憶里基本上沒有這個人。對他來說,除了他提到的打架這件事,恐怕他對我也幾乎沒有記憶吧。可是,在這大半天的時間里,我們一起度過了“朋友交歡”的時光,我甚至聯想到了“強奸”[8]這個極端的字眼。

然而,事情遠遠沒有就此結束。進而,他完美加場,演繹了一出“善終”,真是豪爽、愉快得無法形容的男人。我把他送到玄關,終于到了告別的時刻,他在我耳邊狠狠地嘀咕了一句:

“放下你的臭架子!”

《新潮》,昭和二十一年(1946)十二月號

注釋

[1]即公元1946年。昭和年號始于1926年。為保留原著風格,本譯著保留了原文中的日本年號,并僅在第一次出現昭和年號時標注公元年份。——本書注釋如無特別說明,均為譯注。

[2]容量單位,1合相當于0.1升。

[3]江戶時代初期的俠客。

[4]安土桃山時代至江戶時代初期的武將。豐臣氏的家臣。——編注。

[5]日本室町時代至江戶時代的官職,在將軍、大名周圍端茶送水,接待訪客之人。——編注。

[6]即神崎則休。江戶時代前期的武士。——編注。

[7]因吃了咬自己的馬而得名。此人在茶屋喝酒之時,故意刁難剛好在場的神崎與武郎,最后還讓他寫了道歉文。——編注。

[8]日語中“強奸”和“交歡”兩個詞的發音相同。

品牌:譯林出版社
譯者:趙仲明
上架時間:2023-08-16 18:03:37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譯林出版社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QQ閱讀手機版

主站蜘蛛池模板: 精河县| 祥云县| 忻州市| 长寿区| 和静县| 太仓市| 汉源县| 东丽区| 霍山县| 丰都县| 万宁市| 石屏县| 阿拉善右旗| 玉溪市| 丽水市| 黄龙县| 北京市| 怀来县| 宜兴市| 施甸县| 获嘉县| 湖南省| 田林县| 通江县| 安化县| 鹤壁市| 渑池县| 明水县| 泰来县| 康保县| 拉萨市| 县级市| 西贡区| 盐亭县| 榆林市| 睢宁县| 威远县| 兴安盟| 扶风县| 六安市| 镇康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