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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火堆

從前,“雪人”不叫“雪人”,而是叫吉米。那會兒他是個乖孩子。

吉米最早的完整記憶是一個大火堆。他應該是五歲,也許六歲。他穿著紅膠靴,靴子上每個腳趾的位置都畫著鴨子的笑臉;他記得這些是因為在看完火堆后他得穿著靴子在一池子殺菌劑里走過。他們說殺菌劑有毒,別弄得水花四濺,于是他就擔心那毒素會鉆進鴨子的眼睛里使它們受傷。大人告訴他那些鴨子只不過是圖畫,不是真的,也沒有感覺,可他不怎么相信。

那么就當是五歲半吧,“雪人”想。大概沒錯。

時間可能在十月,或者十一月;那時樹葉的顏色會變化,橘黃色和紅色的。腳底下很泥濘——他準是站在一片田野里——還下著毛毛雨。火里面燒的是很大的一堆牛、羊和豬。它們的腿挺直而僵硬地伸出來;它們身上給澆了汽油;火焰沖天而起,黃色、白色、紅色和橙色,一股焦肉味彌漫在空氣中。這有點像他爸爸在后院燒烤時他聞到的味道,但要強烈得多,還夾雜著汽油味和燒焦毛發的味道。

吉米知道燒起來的頭發的氣味,因為他曾用指甲剪剪下自己的一些頭發并用媽媽的打火機去燒。那些頭發卷起來,像一團細小的黑色蠕蟲似的扭動,于是他又剪了些頭發來燒。大人發現時他前額的頭發已剪得如狗啃一般。受到數落時他說那是一項試驗。

于是他爸爸笑了,媽媽卻沒有。(爸爸說)至少吉米還懂得把頭發剪下來之后再燒。媽媽說他沒把屋子燒掉已是萬幸。然后他們又為了那只打火機爭執起來,(爸爸說)要是媽媽不抽煙打火機就不會在那兒了。媽媽說所有小孩在骨子里都是縱火狂,沒有打火機他也會用火柴。

只要他們吵起來吉米就覺得輕松了,因為他明白自己不會再受到懲罰。他所要做的就是閉上嘴,很快他們便會忘記當初是為什么吵起來的。但他也感到內疚,因為瞧瞧他惹得他們都干了些什么。他知道吵架將會以一扇門砰地關上結束。他越來越緊地蜷縮在椅子上,爭吵聲在他腦袋上颼颼地飛來飛去,最后門重重地關上了——這次是他媽媽——隨之而來的是一股風。門砰地關上時總會有一股風,“嗚”的一小聲——就在他耳邊。

“沒關系,小伙子,”他爸爸說,“女人總愛氣得臉紅脖子粗(1)。她會冷靜下來的。我們來吃點冰淇淋。”于是他們吃起了“紫莓細波”,盛在畫了藍色和紅色鳥兒的碗里,碗是墨西哥的手工藝品,所以不能拿到洗碗機里洗。吉米吃光了他的那份,以便讓爸爸知道一切都是好好的。

女人,以及她們衣領內的事情。她們的羅衫之下是帶著奇異的麝香味道的錦繡國度,那兒天氣多變,忽冷忽熱——神秘、珍貴、難以控制。這就是他爸爸的理解。可是他從來沒有研究過男人的體溫;他小的時候爸爸提都沒提過,只是說,“別太熱乎了”。為什么沒說過呢?為什么對男人衣領內的火氣就只字不提呢?那些光滑而線條分明的領子及其硬挺的深褐色襯里。他本可以說出一番道理來的。

第二天他爸爸帶他去了理發店,那兒的櫥窗里有一位漂亮姑娘的照片。女孩噘著嘴,黑色T恤從一只肩膀上拉得快要滑下來。她瞪著一雙炭黑色的眼睛,迷離而害羞,頭發像豪豬刺那樣挺直地豎著。屋里鋪了瓷磚的地上到處都是頭發,一叢叢,一綹綹;店里的人正用長柄闊掃帚將頭發掃攏來。店員首先給吉米罩上一塊黑色披肩,只是看上去更像一條圍嘴。吉米不想披著它,因為這像小娃娃用的。理發師笑著說這不是圍嘴,有誰聽說過哪個小孩用黑圍嘴的?于是沒問題了;接下來吉米滿腦袋的頭發就給剪短了,這樣才能和那狗啃的部分齊平,這可能正是他當初想干的事情——把頭發搞短些。然后理發師從一個罐子里擠了點什么抹在他頭上,弄得頭發像一根根尖刺。聞起來像橘子皮。他朝鏡子里的自己笑了笑,接著又怒目而視,倒豎著眉毛。

“硬漢,”理發師向吉米爸爸點點頭說,“好一只老虎。”他把吉米剪下來的頭發撣到地上,與別的頭發混在一起,然后以夸張的動作解掉黑披肩,將吉米放下來。

吉米在那堆火旁很為那些動物著急,因為它們正被燒著,而那肯定要傷害它們。不會的,爸爸告訴他。動物已經死了。它們就和肉排、香腸一樣,只不過還帶著皮而已。

還有它們的腦袋,吉米想。肉排沒有腦袋。有腦袋就不同了:他想他能看見動物們透過燃燒著的眼睛責備地看著他。從某種意義上說,所有這些——火堆,焦味兒,但最要緊的是這些被點燃的、正在受罪的動物——都是他的錯,因為他沒做任何能挽救它們的事。與此同時,他也覺得火堆是個很好看的景象——閃閃發光,像棵圣誕樹,不過是棵著了火的圣誕樹。他希望會有一次爆炸,就像電視上那樣。

吉米的爸爸在他身邊,一直牽著他的手。“把我舉起來。”吉米說。他爸爸以為他想要安慰,便將他抱起來。吉米的確是想要安慰,但也是為了看得更清楚。

“一旦開了頭,就得這么收場。”吉米爸爸說,他不是對吉米,而是對和他們站一塊兒的一個男人說的。吉米爸爸語氣里帶著惱怒,那個男人回答時也如此。

“據說是有人故意帶進來的。”

“真那樣的話我也不會覺得奇怪。”吉米爸爸說。

“我可以拿一只牛角嗎?”吉米說。他不明白為什么要白白浪費這些。他想要兩只,但那可能太多了。

“不可以,”他爸爸說,“這次不行,小伙子。”他拍拍吉米的腿。

“哄抬肉價,好狠賺一筆,他們會這么干。”那個男人說。

“是賺了一筆,”吉米爸爸帶著厭惡的口吻說,“但這也許只是哪個瘋子干的。邪教分子,誰知道呢。”

“為什么不行?”吉米說。沒有其他人想拿牛角。可這次他爸爸沒理他。

“問題是,他們是怎么干的?”他說,“我認為我們的人把我們全蒙在鼓里了。”

“我也這么想。我們付的錢夠多的了。那些家伙是干什么吃的?養他們不是讓他們睡大覺的。”

“也許受了賄,”吉米的爸爸說,“他們會去核查銀行轉賬的,不過把這種錢一直留在銀行里也夠蠢的。不管怎么說,總要有人掉腦袋的。”

“徹底調查,我可不愿做他們,”那個男人說,“哪些人是從外面進來的?”

“修理工。還有那些開廂式送貨車的。”

“他們應該讓自己的人來做這些事。”

“我聽說是這樣計劃的,”他爸爸說,“不過這是種新病毒。我們已在顯微鏡下拍到了它的樣子。”

“那種游戲可以有兩個人玩。(2)”男子說。

“多少人玩都行。”吉米爸爸說。

“為什么要燒那些牛羊?”吉米第二天問爸爸。他們正在吃早飯,他們三個都在,因而那肯定是個星期天。星期天他爸媽會在一起吃早飯。

吉米爸爸正在喝第二杯咖啡。他邊喝邊在一張寫滿數字的紙上做記錄。“非燒不可,”他說,“為了防止傳播。”他沒有抬頭;他正擺弄著他的袖珍計算器,不停地用鉛筆戳著。

“防止什么傳播?”

“那種疾病。”

“什么叫疾病?”

“比如你咳嗽了,就是一種病。”他媽媽說。

“要是我咳嗽了,會把我燒掉嗎?”

“很有可能。”他爸爸說著把那頁紙翻過來。

吉米很害怕,因為一周前他還咳過。他隨時可能會再咳一場的:他的喉嚨里已經粘上了一塊什么。他能想見自己的頭發著火的樣子,不是擱在碟子里的一兩簇,而是所有的,還連在他頭上。他不想和牛啊豬啊什么的堆在一起。他哭了起來。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他媽媽說,“他還小。”

“老爹又在使壞嘍,”吉米爸爸說,“開個玩笑嘛,小家伙。你知道的——玩笑。哈哈。”

“他不懂這種玩笑。”

“他肯定懂。是嗎,吉米?”

“是的。”吉米抽抽噎噎地說。

“別去煩你老爸了,”他媽媽說,“老爸正在想問題呢。他就是靠這個掙錢的。他現在沒時間陪你。”

他爸爸把鉛筆一扔。“哎呀,你就不能歇會兒再抽嗎?”

他媽媽把香煙丟進喝了一半的咖啡里。“來,吉米,我們去散步。”她抓住吉米的手腕把他拽起來,很夸張地輕輕帶上屋子的后門。她甚至沒帶兩人的外衣。沒穿外衣,沒戴帽子。她穿著睡衣和拖鞋。

天空是灰色的,風很冷;她低頭走著,頭發被風吹起。他們繞著房子轉圈兒,越過潮濕的草坪,手拉手快步走著。吉米感覺自己正被什么帶著鐵爪的東西拖著在深水里跋涉。他覺得像是挨了一頓打,好像一切都被擰散架并被卷走了。同時他又覺得精神振奮。他看著媽媽的拖鞋:上面已沾了潮濕的泥土。如果他自己的拖鞋也這樣,他就會有大麻煩了。

他們放慢了腳步,然后停下來。然后他媽媽用電視里女教師那種輕柔好聽的聲音向他發話,這種聲音意味著她正怒火中燒呢。病菌是看不見的,她說,因為它太小了。它能在空氣中飛,或躲進水里,或沾在小男孩的臟手指上,所以你不能把手指貼近鼻子并放進嘴里,所以你去過衛生間后總得洗手,所以你不能擦……

“我知道,”吉米說,“我可以進去了嗎?我冷。”

他媽媽似乎沒聽見他的話。她繼續用那種平靜的、拖長了的聲音說:“病菌鉆進你體內,改變了里面的東西。它把你的細胞一個個重新排列,這樣細胞就生病了。你整個兒都是由極小的細胞構成的,它們一塊兒工作使你保持著活力,而如果生病的細胞到了一定的數目,那你就……”

“我就會咳嗽,”吉米說,“我會咳嗽的,現在就會!”他發出了咳嗽的聲音。

“哦,算了吧。”他媽媽說。她經常試圖向他解釋各種事物,接著又感到很灰心。那是最難受的時刻,對兩人都是如此。他反抗著她,他即便在懂的時候也裝作不懂,他做出愚蠢的樣子,但他也不愿讓她感到絕望。他要她勇敢,要她使出渾身解數,推倒他壘起來抵抗她的那堵墻,并與他繼續前行。

“我要聽聽那些小細胞的事兒,”他壯著膽哼哼唧唧地嚷道,“我要嘛!”

“今天不行,”她說,“我們進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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