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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鴨子與先知

那日下午四時許,我在杭州拱宸橋橋西歷史文化街區,遇見了一位故人。當時我正向周芹提議,后退至某小鋪買一至三根冰激凌。至于是一根、兩根,還是三根,由周芹定奪。但周芹只是拖拽著哭鬧的孩子朝前走去,因為力不從心又顯得氣急敗壞。停!我叫了一聲,結果僅有我一人停住腳步。跟上腳步朱小叨不會善罷甘休,而貿然后退周芹更可能失控。正在這兩難處境中,故人與我擦肩而過。她的穿著、裝扮我已不熟悉,我幾乎是瞧著她離去的后腦勺才確定是她。她步履輕快,低垂著頭,拿著手機說著什么。很難想象我在街頭的喊叫竟沒有引起她的注意,何況我的聲音穿透力強,辨識度也高。我轉過身子,等待她回頭看我,接著跟著她的背影走了幾步。我停在某小鋪門口,買了兩根黑巧克力雪糕,看著她消失在一個拐角。

我舉著雪糕,貌似在搜尋周芹二人,內心卻在還原與張宛相遇的瞬間。誠然,在喊出“停”的剎那,我正眼巴巴地盯著周芹,但余光尚可瞥見兩側少許光景——我的余光確實感知到某一時刻另一道目光的投射,即使時長不足一秒。或許,張宛早在我喊出“停”的剎那之前,就已經發現了我。也可能,張宛是在發現我之后低下頭拿起手機的,她不僅看到了我,也看到了周芹和我的孩子,甚至包括我們一家三口的紛爭。張宛走路向來閑散,方才未免輕快了些。而她在前方最近的拐角處拐彎也十分可疑:假如她要走向大馬路,何必恰恰是在遇到我之后呢?

周芹銳利的目光與我的迷茫形成對比,這使朱小叨掙脫周芹并破涕為笑顯得無足輕重。周芹推開我遞過去的雪糕,露出鄙夷之色。才三十二塊,不貴。我又遞上雪糕。留著你自己吃吧。周芹的目光越過我,望向前方最近的拐角處。

我:你吃吧,我吃了準鬧肚子。

周芹:那女的你認識?

我:誰?

周芹:那女的。你剛才盯著看的那女的。

我:我盯著看誰了啊?

周芹咬了口雪糕,抬了抬下巴。這時我才意識到張宛可能又出現了。我沿著周芹下巴的指向望去,果然又見到了張宛。她胸前半舉著一只旁軸相機,看樣子像是隨時會抓拍什么。張宛拐過彎,我們的目光觸碰在一起,彼此露出驚訝之色。我們至少有十年未見了吧,十年后幾分鐘內就見了兩次,不由得我們不驚訝。當然,我的驚訝主要是給周芹看,而張宛的驚訝可能是我們依然停在原地。張宛叫了一聲“朱盾”,我也叫了一聲“張宛”。她問我怎么會在這里,我回答說一家人出來玩,順帶介紹了周芹和孩子。但向周芹介紹張宛頗為犯難,只得以“同學”搪塞。張宛向周芹點頭致意時,摸了摸朱小叨的頭,說都這么大了,好像她之前見過似的。之后我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瞥了一眼張宛胸前的相機,是徠卡M10。

張宛:給你們一家拍張合影吧?

我:好啊。

張宛:把你的相機給我。

我:我沒帶相機,只有手機。

張宛愣了一下,舉起胸前的相機,后撤兩步,在眼睛未探向取景框時便連續單手按下快門。之后,她才正兒八經地指揮站位,把我和周芹的一臉假笑定格在混濁的運河前。這正是我熟悉的張宛,那些被抓拍到的表情常常讓她莫名亢奮。當然,日后周芹只看到假笑的照片,而另一張,閉著眼享受雪糕的朱小叨、為只有手機而羞愧的我以及緊鎖眉頭乜斜著什么的周芹——她是肯定看不到的。它只存在于我的網盤里,需要打開五個文件夾才能看到。張宛拍了照片后,如何給我又成了問題。我早已更換了手機號碼,又沒有張宛離開后的聯系方式,事實上連她之前的我也記不得了。當著妻子的面和前女友互留電話號碼或互加微信,多少有些尷尬,何況周芹向來是一個嗅覺敏銳的女人。但除此之外,別無他法。總不能不要照片了吧?

加過微信,一行四人一起朝前走。我們一家本來就是朝前方的游輪渡口而去,而張宛若不朝前走,便坐實了她的回頭是為與我重逢。當時,周芹領著朱小叨在右,我居中,張宛在左,這種情景殊為難得,但離前方渡口至少還有三百米,張宛不至于一直這樣陪我們走下去吧?我和張宛不痛不癢地扯了幾句,大致明白她依然行蹤不定,依然在玩攝影,依然愛閑蕩街拍。很少回家吧?我不經意地問了一句,未料周芹馬上瞟來一眼,可見她對我和張宛的關系早起疑心。很少。張宛側過臉,只讓周芹瞟到她的右耳。張宛耳垂朝后,耳背空凹,還長了一顆不大不小的黑痣。她側臉時恰好看見一間廁所,這讓她有了脫身的借口。

就這樣,我和張宛的重逢結束了,日后我們也沒再提起此事,我也無法確定她當時是否真的進了女廁所。時隔多年,張宛看不出有什么變化,只是頭發短了,話更少了,讓她原本就缺乏的女人味又少了些。坐游輪的時候我搜索了一下“張宛”的詞條,網頁跳出的大多是別人,而和此時此地有關的,都離不開攝影,網上有一個“張宛攝影”的博客,已經五年多沒更新,最后一篇里有一張和森山大道的合影。我回想起了一些事情,特別是看到運河里游著的一群鴨子后。倒不是二人生活的細節或身體的纏綿,事實上,我一時還沒想起和張宛同居的那段日子。我和張宛互不為初戀,這種既不是起點又不是終點的愛情大概是最容易被遺忘的。

周芹:你們是什么時候的同學?

我:大學吧。

周芹:怎么從沒聽你提起過?

我:不夠要好吧。

周芹:不夠要好你怎么知道人家很少回家?

我:我隨口問問啊。

周芹:你隨口問問,問到人家家里去干嗎?

說的也是,周芹的睿智讓我省了不少事,通常只需招架幾個回合就可以坦白了。我對周芹說,如果你不介意,我倒真想絮叨絮叨我和張宛的往事。

神經病。周芹說。

我和張宛是在老李的攝影棚里認識的,那時有一群人常常聚在那里談攝影。我去的時候張宛肯定沒在,至于之后什么時候加入的,我也不太清楚。張宛是極個別慕名而來的那種,起初和在場的所有人都不相識。她姿色不算出眾,又從不參與討論,如此冷而不艷,被人忽視也在情理之中。我現在知道的大部分攝影家的名字都是在聚會上聽來的,比如薩爾加多、布列松、寇德卡、森山大道等,而提到國內的大多不太客氣,處處洋溢著崇洋媚外的激情。只有老李的前妻李嫂正統些,每回都會和顏悅色地給我們沏茶倒水。有一天晚上,李嫂端來的不是茶水,而是一桶尿,潑在我和張宛中間一位白衣男士的身上,顫顫巍巍地說著搞鴨搞什么鴨之類。“搞鴨”一詞此處明顯誤用,后來我和張宛還討論過,我認為,李嫂說“搞鴨”而不說“搞基”,可能是“基”與“雞”諧音的緣故,眾所周知,雞通常指向女性,鴨則多指男性,我們很難想象唐老鴨會發出女人的聲音。至于當時張宛有什么看法,我一點印象都沒有了,也可能沒有看法。老李和白衣男士從此消失,很快獲悉二人去了杭州。一個朋友還曾特地拜訪過二人新開的攝影棚,回來的時候說,看他們過得挺好的。我們都很懷念在老李攝影棚里聚會的日子。

李嫂潑尿的時候不夠小心,將一小部分尿潑在無關人等的身上,其中就包括我和張宛。當時我匆匆趕回宿舍,打算沖一個熱水澡,無奈宿舍停水了。這種情形并不多見,這么說來,我和張宛在碧水灣里相遇好像是命中注定的。張宛倒不是因為停水,她本來就常常出沒于此,還在此寄存了好幾套衣服。張宛住在新城,說是新城,當時建成的,也就是一條百來米寬的大路和一個疊墅小區。新城現在是熱鬧了。想想當年夜深人靜,張宛在出了好幾樁命案的疊墅小區憑欄遠望,看到最近的燈光還是頭上的月亮,這不能不說是一件恐怖的事情。

我是在咖啡廳遇見張宛的。想必當時情形大致如下:張宛穿著睡衣,一襲長發遮住了大半張臉,俯首看著一本攝影集,一只手翻著書頁,一只手撥弄著徠卡M7相機。這臺相機之后作為我的婚前財產被封存在老家的倉庫里,我已經多年沒見過它了。在那樣的場景里,張宛無疑是風姿綽約的存在。攝影集和照相機都是搭訕的好借口,我沒多想就坐到她的對面,定睛一看才知眼熟。當晚我們坐了很久,我點了兩杯咖啡后又點了幾瓶啤酒。點啤酒就有些刻意而為了,可惜張宛沒喝。那個晚上我和張宛聊得不多,許多時間我只是在喝啤酒,而張宛也只是在撥弄照相機,但周圍的氣息依然是曖昧的。我們眼神的波動和嘴唇的嚅動都充分印證了這一點。

沒過幾日,我就去了張宛的家。這是自然而然的,談不上誰提議還是誰邀請。一進疊墅小區我就有些發怵,還有一股階級意識涌上心頭。張宛的家里掛滿了名家攝影。侯登科的素樸、阮義忠的溫暖、呂楠的恢宏、張照堂的荒誕、陸元敏的憂郁、盧廣的嚴酷……諸多名家真跡一一呈現,我真是大開眼界,也更加自慚形穢,直到坐上沙發還心神不定。張宛倒沒什么,連一杯茶水都沒泡給我。她只是把一本攝影集遞到我手里,平靜地坐到沙發的另一端。張宛的客廳只有一張四人位米白色大沙發,很寬,可躺。

張宛似乎對盧廣尤為傾心,客廳的背景墻上,是幾張盧廣的污染主題攝影,和墻壁的素白倒也不違和。沙發背后是大書柜,張宛的攝影集就是從這里抽出的。從那天開始,我多次出沒在張宛的家里,翻了不少攝影集,翻得最多的是外文原版的,多數作者無從知曉姓名。當時,我靠在沙發的這頭,而張宛靠在沙發的那頭,我裸露的腳尖伸向她的屁股,她的腳尖則僅抵我的大腿外側。我會不時瞄一眼張宛,從褲管瞄到胸,從胸前的一綹頭發瞄到眼睛。有一天,我們的褲管不小心碰在一起,彼此感知了一下大腿的肉感,我立即挪開又挪了回來。張宛始終不為所動,可見她對攝影的興趣遠超過我。我們一起學習了一陣子,這樣看來,說我和張宛是同學也不過分。

張宛的家里只住著她一人。她媽媽去世了,爸爸是一家民營企業的老板。她媽媽去世沒多久,爸爸就娶了新的妻子,年紀和張宛的大哥相仿。這位年輕的后媽很快生下了兩個兒子,那時才五六歲吧,可想而知她的爸爸有多么忙碌。張宛很少去探望兩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她和兩個哥哥也很少來往,那時他們也有了孩子,比兩個小叔叔小兩三歲吧。總而言之,張宛對媽媽走后家里接二連三迎來新的生命不太適應。她的兩個哥哥很快搬出去了,她大學畢業一回來就在外租了房子,幾個月后,她的爸爸給她買下了現在的房子。

自從她爸爸又當了爸爸后,坊間就有傳聞,說她媽媽是被爸爸推下陽臺致死的。這個傳聞很快傳到張宛的外婆那里,她外婆就帶著外公的遺照和幾個舅舅來找她爸爸討個說法。其中一個舅舅從中調停,認為她爸爸不至于壞到把她媽媽推下陽臺,但對他們的姊妹照顧不周是肯定的,她爸爸明白其中的道理,給了她幾個舅舅每人一筆撫恤金,懇請他們好好安撫她外婆的情緒。這事就這樣了了,張宛和外婆的關系也疏遠了,而她是外婆一手帶大的。張宛相信爸爸沒有說謊,媽媽是從陽臺跌落的。媽媽一直患有嚴重的抑郁癥,死亡對她而言是一種解脫。媽媽在最后幾年帶給張宛的全是痛苦的回憶,她只是覺得爸爸和哥哥把痛苦忘得太快了,這是她難以接受的。

張宛說這些時沒有哭哭啼啼,偶爾苦笑一聲,使我沒法以安慰的名義抱住她。坦率地說,當時無論是生理、心理還是倫理,我都需要一個可以談婚論嫁的女朋友,張宛各方面條件無疑是優越的,我也想借此告別那間破宿舍。另外,張宛也需要男朋友,躲在浴場里睡覺絕非長久之計,何況那里也不太衛生。還有一點,我們總不能一直干巴巴地坐在沙發上看攝影集吧?有一天,我找到一本法國攝影家杜瓦諾的集子,里頭有一張被稱為“最著名的吻”的照片,那是在巴黎市政廳前,一對年輕的戀人忘情接吻,周圍行人行色匆匆,死氣沉沉。我捧著攝影集從沙發的那頭走到這頭,半跪在張宛身邊,使以兩張嘴為端點的虛擬線段與地面基本平行。

我:杜瓦諾這張照片我看是擺拍的。

張宛:就是擺的呀。

我:看來我眼力不錯,要不,我們也擺一個?

張宛像是驚呆了,嘴唇一凸,反倒縮短了端點之間的距離。我湊過去,讓兩個端點疊合在一起,又倏忽間分離。張宛莞爾一笑,低下頭,盯著手中的攝影集,指了指某頁上的照片,示意我一起看。我坐下來,沙發兩端的重量至此嚴重失衡。兩個年輕的身體終于緊挨在一起,這才是它們該有的樣子啊。

傍晚時分,張宛就把照片發給我了。當時我正在一家餐館吃飯,周芹則在我對面訓斥不吃飯的朱小叨,我們都表現得極為專心。如上所述,張宛發來了兩張照片,我把另一張照片轉存到網盤,接著刪除微信記錄,以備周芹查閱。我對張宛說了聲“謝謝”,遲遲未收到回復,就把照片發給周芹,好讓不吃飯的孩子緩口氣。周芹的手機放在手提包里,沒聽見,我只好舉起手機給她看。周芹乜斜一眼,突然較真起來,還把我的手機奪走了。拍得不錯嘛。周芹用手指在屏幕上比畫著,大概是在放大自己的面孔,或只是想把我和朱小叨清除到屏幕外。唉,就是胖了點。一點都看不出她剛剛還在發脾氣。要不回去把照片沖出來,我們家是有多久沒合影了?

張宛就是在這時回微信的。因為手機在周芹手中,我在幾分鐘后才得知二者聊天的內容。

張宛:如果沖洗,可以找老李,他也在杭州。愛普生藝術微噴,效果不錯。

張宛:怎么沒帶相機?

張宛:老李現在在做手工攝影集,也許你也有需要。

我(周芹):怎么聯系老李?

張宛:李記攝影工坊,導航可到,不遠。

我(周芹):好,謝謝。

張宛:我這幾天會回家一趟。

我(周芹):嗯?

張宛:到時聯系。

我(周芹):好。

我(周芹):你覺得我老婆怎么樣?

張宛:問你自己。

周芹揣摩了一會兒才把手機還給我,臉上寫著“免費幫忙打字,不謝”。老李的微信我有,逢年過節的也沒少轉發網絡圖片致意。此時周芹關心的不再是兒子吃還是不吃,而是張宛的“到時聯系”到底是什么意思。

周芹:你去還是不去?

我:你不是說“好”了嗎?

周芹:你問問你自己,會說不好嗎?

我:那你說我是去還是不去?

周芹:你想去就去。

我:如果你不想我去,我就不去。

周芹:你去可以,別背著我去。

我:好。

周芹:好啊朱盾,你是一心想著去啊?

周芹畢竟是我的妻子,我沒理由讓她在我去不去見張宛的事上感到不快。我向周芹坦言,假如張宛的事無關緊要,我就不去見她。張宛聯系我能有什么事呢?總不至于是見不得人的事吧。但這一話題不宜糾纏過多,我便趁隙聯系了老李。老李就在店里。周芹聲稱從未在生活中見過同性戀者,她懷著巨大的憧憬去見老李,結果大失所望。多年不見,老李瘦了許多,胡子拉碴的,和攝影工坊倒是般配。那間攝影工坊狹長逼仄,遠不如當年我們聚會的地方敞亮,看來城市越大,容納我們的空間越小。我拖家帶口的和老李站在角落里喝茶敘舊,只見兩個忙著上網的男店員,不見當年白衣男士的影子。

老李攝影工坊不僅逼仄,還很亂,每個角落都在展示心無旁騖的忙碌。墻壁上幾張色彩濃烈的照片掛歪了,地上裁掉的藝術紙和卡紙沾滿腳印,一排書柜最上方橫放的一大摞書搖搖欲墜,紙簍里塞滿了廢紙和瓜皮果屑,墻角堆著的相框積了一層灰,有個相框上還撂著兩團針線,連我都產生了打掃衛生的沖動。李嫂如在,絕不會出現這種情況。在老李攝影工坊,唯一讓人賞心悅目的就屬手工攝影集了。我很快看到張宛的攝影集,占據書柜第二排一整排的地方,足有一米寬。由此看來,張宛把我引入老李攝影工坊,未必不是有意為之,一張普通的家庭合影犯不著藝術微噴啊。

當時,周芹正滿心歡喜地盯著剛剛微噴的合影看個不停。為掩人耳目(主要是周芹),我不得不選擇在別人的攝影集和張宛的攝影集之間周旋,其間還得和老李扯上幾句,用余光掌握周芹的動態:周芹手中的照片被老李拿走裝框;周芹瞟了我一眼;周芹看著老李裁切卡紙;周芹忽地瞪大眼睛,沖向門口的朱小叨;周芹跟著朱小叨上街了,上街之前,又瞟了我一眼,大意是我要抓緊時間了。我確實是抓緊時間的。在上述時段中,我潦草地翻了幾本張宛的攝影集,在此后周芹和朱小叨上街的幾分鐘內,我又翻了幾本攝影集。我大致看到了張宛十年攝影的精華。假如我和張宛沒有分手,我即使不在其中的一些照片里,也會在拍下照片的鏡頭邊。我會是這些照片的當事人或見證者。我好像和張宛一起穿梭到照片呈現的街景里,以及海岸線、礦區、民工聚居地、校園等各個地方。也許我們會為某段行程的安排或某張照片的取景爭吵不休,也許我們會在拍攝現場情不自禁地擁吻,也許我們會為躲避被攝者的襲擊而狼狽逃竄。這樣一來,張宛第一本攝影集(名為《西行》)里的第一張照片,就可能不是在一個小鎮路口,一左一右呆望鏡頭的一只貓和一條狗,那是我們分手后不久拍的。她靜穆莊嚴的“海岸”組照里,畫面主體就可能不是死在灘涂的鳥、破漁網、泡沫垃圾和一臉苦悶的漁民。她可能也就不會拍“二十一歲的雨季”,那些被雨淋濕的、目光迷離的女生肖像。二十一歲,是媽媽去世時張宛的年紀。

老李把裝了相框的合影遞給我,我擺了擺手,相比之下,合影實在沒什么看頭啊。老李湊過來,以為我被他的設計吸引,就開始吹牛了。我沒有打斷他,也談不上在傾聽,我翻到了張宛的又一本攝影集——《房間》。張宛把房間里的生活毫無保留地袒露在鏡頭前。她的房間一片素白,除了一張床和一把椅子(都是白色),幾乎什么都沒有,連她本人無論以何種方式出鏡,正裝、休閑裝、睡衣或裸身,也變得虛幻和空洞。這些照片讓人不忍多看,我幾次合上書本,又按捺不住重新打開。我想這一定是張宛的自拍。總之,我不太希望按下快門的另有其人,特別是男人。

別盯著這本看,你老婆回來啦。

我趕緊合上攝影集,瞥一眼門口,沒看見周芹。

張宛的?以前聚會常來,記得嗎?

唔……

真不敢相信,她這幾年拍了那么多照片,有些照片還是冒風險拍的。我一直很困惑,她的勇氣從哪里來?可惜,她很少談及攝影的事。

哦。

最近她爸破產了,不知道對她會不會有影響。

哦?

前幾天我把你的號碼給了她。你說不定幫得上忙。她沒找過你?

沒有啊。

張宛該不會是為她爸聯系我吧?我又抽出一本攝影集——《看鴨子》。假如老李的設計不是清一色裸背線裝,或者,假如我抽書的順序不是從左到右而是從右到左,我早就翻到這一本了。這本書里是各種各樣的鴨子,白鴨、黑鴨、綠鴨、火鴨、水鴨、麻鴨、番鴨、絨鴨、棲鴨什么的,活的、死的、生的、熟的,應有盡有。很難想象張宛在拍漁民、礦工、民工、學生的時候,還會抽出時間去找鴨子。我又朝門口瞥了一眼,周芹沒到門口,但一定是正在接近門口,我當即解開外套,松開皮帶,拉出襯角,把攝影集塞了進去。

兄弟,這本送我。我懇求道,別跟我老婆說,她討厭鴨子。

老李一驚一乍地愣是沒緩過神來。這時恰有一陣車輪聲傳來,一個五大三粗的女人騎著一輛自行車直接沖進老李的店鋪。我系好皮帶,嚴陣以待。

好你個王八蛋老李,害我白跑那么多路,那些鋪子都關門啦!

老李對我賠笑著說,是嫂子。

不知道這是什么時候的事,老李也從未在微信上曬過。新任李嫂后頭跟進來周芹和朱小叨,我們差不多也該告辭了。

總而言之,把張宛的攝影集塞進衣服肯定是失策了。回賓館的路上,我就不得不思忖應付的辦法:如何不讓周芹發現?被發現之后又如何補救?但比二者更為急迫的是,我得找個地方翻翻這本攝影集。現在的問題是,假如無法避開周芹,廁所就成了唯一的去處,而如需在廁所順利待上一段時間,也只能拉稀了。下了出租車我就捂著肚子直奔賓館房間。周芹對此早就習以為常。

畢竟那些鴨子與我素昧平生,翻了數十頁之后我就翻不動了。我給張宛發去微信,告訴她我去過老李那兒了。張宛很快回了一個“嗯”字。

我:拿了一本攝影集,《看鴨子》。

張宛:哦。

我:你這些年拍了不少照片。

張宛:你不拍了?

我:孩子小,出不去。

張宛:你什么時候回去?

我:明天吧。

張宛:好。

不知道張宛的“好”是什么意思。我坐在馬桶上,卷起攝影集捂在胸口。我記得那時新城還有一大片濕地,阡陌間是一排排木麻黃,再過去是海塘和灘涂,張宛的疊墅就在海塘的西南側。一條河歪歪扭扭地穿過濕地,把百來米寬的大路纏縛了好幾圈,河里游著一群群鴨子(現在看是麻鴨)。當年張宛從老城往新城,或從新城往老城,濕地是必經之路。也就是說,張宛驅車在百來米寬的大路上來來去去,見過的鴨子可比人多多了。只不過她走陸路,而鴨子走水路。

有一天,張宛問我夜里能不能陪她去個地方。那時我倆戀愛不久,我二話沒說就答應了。

你怕狗嗎?

不怕。

五條狗怕不怕?

什么?

拴著的,很兇。

不怕——你這是上哪兒去啊?

張宛去的是鴨棚。她顯得有點興奮,不知是因為我陪她去,還是即將實地觀測鴨子生蛋——鴨子通常在子丑時辰間生蛋。顯然,鴨蛋是鴨生的,不是雞生的,也不是鳥生的,沒什么可興奮的。晚上十一點左右,我們來到鴨棚外。此時鴨主人已在隔壁入睡,次日一早還要起來收鴨蛋。路口的五條中華田園犬果然兇悍,其中公狗母狗各一條,狗崽三條,血氣方剛,叫得更起勁。張宛把頭埋入我的腋下,雙手緊抱我的肋骨,右腳完全貼著我的左腳走,這讓原想一溜而過的我好生為難。鑒于拴五條土狗的鏈子夠長,它們完全可能一沖而上,我當時抱著張宛迎上前去,確實放任了身患狂犬病的風險。

我們終于安全抵達鴨棚。眾所周知,鴨棚里很臭很臟,鴨子是隨地大小便的,鴨主人不會為它們提供衛生間。為了方便我倆拍照,之前鴨主人把兩盞節能燈換成白熾燈,使鴨棚里的木柵欄、稻草堆和泥地面都鋪上一層暖色,充滿田園詩意,假如當時我身患鼻炎,呼吸困難,感覺可能會更好。張宛支開三腳架,裝上相機,我則坐在一旁修煉閉氣功,很快也放棄了。鴨子在柵欄里遠遠地躲著,幾乎對任何細微的聲響都會陷入驚恐,采取的行動基本一致:伸長脖子,成群地擁向某個角落,接著成群地擁向另一個角落。如此周而復始,讓我倆承受了極大的心理壓力。一整個夜晚它們都不太睡覺,只是歇息一會兒,有的蹲著,有的單腿站著,鴨嘴插入翅膀,眼睛忽睜忽閉,仿佛依然在警惕我們。說到鴨子的眼睛,這里還可補充一筆,那真是惹人憐愛。清澈、溫順、善感,讓人覺得它們就該是被呵護的。假如哪位女士對自己的眼睛不太滿意而去整容,不妨試試裝一雙鴨子眼看看。

既然我們在鴨子眼里儼然是入侵者,隨意說笑就更不得體了。耳語了幾句后,張宛就把眼睛探向取景框。我坐在張宛身后,梳理著她的一頭長發,時而扎一下麻花辮,時而松開,捋平。過了一陣子,幾只鴨子嘎嘎嘎地鬧騰起來。張宛挺了挺身子,瞪大眼睛,一只手托著云臺,一只手轉動手柄。我也警覺起來,鴨子果然生蛋了。我原以為鴨子生蛋會是一幅溫馨的畫面,鴨子那么一蹲,撲通一聲,鴨蛋落到稻草上,接著鴨媽媽坐上去為它取暖。事實上,事情遠沒有那么簡單。看起來,鴨子生蛋像便秘一樣難受。鴨子伸長脖子,張大嘴巴,全身肌肉都緊繃著,屁股一緊一松,一緊一松,這樣使了很大一把勁,鴨蛋還未生下來,難產概率極高。于是,鴨子又需調整站位。假如這一鴨子恰好占據有利位置,那么,其他鴨子就會上前推推搡搡,甚至發生爭執。假如鴨子會說話,對話大致如下:

走開,別占著茅坑不屙屎。

你才屙屎呢,是我的蛋卡住啦!

我沉浸在鴨子生蛋的艱險刺激中,不禁貼著張宛的耳朵為鴨子配音。張宛撲哧一笑,靠在我胸前。她打開顯示屏,讓我看方才拍下的照片。觀測鴨子生蛋容易,但直擊鴨子下蛋的瞬間則頗為艱難。張宛在一個多小時里,僅記錄了五只鴨子下蛋的瞬間。她大有逆流而上的氣勢,又把眼睛盯在取景框上。我搭著張宛的肩膀,也探頭仔細觀察,及時提醒哪只鴨子即將下蛋。那只,看那只。我對張宛耳語著。兩個并攏在一起的頭跟隨鴨子的屁股同頻轉動,那場景也真夠感人的。

我們這樣盯著人家的私密部位看不太合適吧?

張宛推了推我。由于毫無防備,我一個趔趄蹲坐在地上,把橫梁上的三只老母雞嚇了一跳。在此之前,我從未注意到老母雞的存在,也不知道它們蹲在上面做什么。它們撲棱了兩下翅膀,引起鴨棚內一陣騷亂。盡管母雞和鴨子性別一致,均屬雌性,但我仍覺得這一場景極像幾個男人誤闖入女生宿舍。就在這時,兩盞白熾燈熄滅了。鴨棚里倏忽漆黑一片,只剩下鴨棚外的一盞節能燈,透出一輪微弱的、慘淡的、寒冷的白暈。

怎么辦呢?

我們接吻吧!

我可不想在天亮之前再面對那五條中華田園犬。我把張宛擁入懷中,一口咬過去,過了一小會兒,張宛卻把我推開了。在此期間,她可能從未閉上眼睛。即使她的雙眼中有一只被我的臉完全擋住,但畢竟還剩下一只,可以觀察鴨棚內線路的布局。門口有個開關,會不會是開關的問題?張宛說。我只好去試了試,沒成功。張宛接著說,開關一定在鴨主人宿舍的附近,不然她怎么開燈呢?我依然照辦。我跨過柵欄,躡手躡腳地穿過驚恐的鴨子們,朝鴨主人宿舍的門走去,走到節能燈附近。夜色清朗,海風徐徐,呼吸也變得輕松了許多。鴨主人粗重的呼嚕聲從宿舍里傳來。除了節能燈開關,我再沒發現其他開關。我回來的時候對張宛說這下沒轍了,離天亮還有兩個多小時,我們還是安心接吻吧。現在想來,那確實是我經歷的最長的一次吻了。空氣中飄散著鴨屎的味道,不知道有沒有鴨屎碎末飄到張宛的額頭、臉頰或脖子上,即使有也被我卷進舌頭了,或許又還給了張宛。鴨子生完蛋,安靜下來,要么歇息,要么盯著我們看。假如某只鴨子盯得極為專注,那一定是帶有報復性的。但這回張宛一直閉著眼睛,對此毫無戒備。

天蒙蒙亮時,鴨主人起來收鴨蛋了。她大概在門口站了很久,這樣既不會打擾我們,又可以及時被我們發現。看到鴨主人的時候,張宛一把推開我,從攝影包里掏出徠卡M7相機。鴨主人走進鴨棚,不再正眼瞧我們,而是摸了幾下與橫梁相接的一根梁柱,問我倆現在是否方便開燈。開啊,開啊,是它自己關掉的,自己關的。我連忙澄清。白熾燈插上插頭又亮了,鴨主人蹲下來,開始收鴨蛋。張宛越過柵欄,蹲在鴨主人正前、側前、側后方拍照。二者說著什么,說說笑笑,看起來很熟絡,不過我聽不太清楚。那時我昏昏欲睡,即使眼睛半睜半合,都已經是付出了極大的努力。

天亮之后我把張宛送回家,一直送進二樓她的閨房。我倆一起躺到床上,拖著疲憊之軀做了一次。整個過程大概十分短促,至今印象很模糊。我只記得完事后,我睡不著了。盡管我到張宛家中數次,但進入閨房尚屬首次。張宛很快睡著了,我望著對面墻壁上密密麻麻的一張張黑白照片,感到有些惶恐。那些照片呈中點擴散,已占據半面墻壁,邊緣圍著十來張和鴨子有關的照片。張宛與我之前認識的異性朋友大不相同,至少在耐臭耐臟上相距甚遠。當然,我承認那時還不太了解她,也不清楚她為什么那么喜歡拍照,對于她正在拍什么也知之甚少。相比之下,我在老李那兒學攝影主要是方便結識女性,參加聚會是因為無聊,和張宛在一起看攝影集則是為了接近她。真不清楚我和張宛的男女關系再發展下去,她會牽引我到什么地方。

日后我倆又去了幾趟鴨棚,我也帶上照相機。自從目睹鴨子生蛋后,張宛拍照的視角也發生了改變,她有時撅著屁股匍匐在地,仿佛是以鴨子的眼光看鴨主人。我們拍過鴨主人喂鴨子、抱鴨子、趕鴨子的情形,還一起和鴨主人吃過一頓老鴨煲,不過我倆只是喝了點湯。我們拍過五條中華田園犬的狂吠,也拍過它們一家子的親密無間。我們還曾迎著晨光爬上鴨棚拍剛下河的鴨子,有一回恰巧遇到一群白鷺從河面掠過,這一瞬間被定格在照片上。我是彩色沖印的,白鷺和鴨子在晨光中一派安寧。張宛的則是黑白的,廣角鏡頭讓二者變成兩團灰,透出一股肅殺之氣。直到鴨主人搬離濕地我們也未停止拍攝。鴨主人搬離在預料之中,那時濕地西邊的稻田已被征用,一片荒蕪,只有幾處被村民盜種了蔬菜。搬離那天我和張宛也去了,鴨主人抽泣不止,幾個民工在拆鴨棚,幾個保安站在一旁抽煙,其間我也遞了幾根。搬離之后,張宛又拉著我去鴨棚,那時鴨主人和鴨子不見了,拆卸下來的梁柱和木板猶在,鴨屎遍地,還有幾坨狗屎,但我已經沒有拍照片的興致了。

我就是在那陣子搬進張宛家的。成為張宛家的一分子后,我發現整個房子和張宛的照片一樣,差不多都是黑白的,除了客廳里的原木大書柜,二樓臥房的地板、窗簾和被單都呈冷灰色調。我還注意到,張宛的衣服也只在黑灰白中轉換,假如不打開電視(在二樓的視聽房),幾乎見不到彩色。我實在難以適應墻上密集的黑白,于是特意沖洗了一些自己的彩色照,填補在黑白照片的間隙中。我所做出的最大改變,是買了數盆綠植,包括琴葉榕、花葉絡石、仙人掌、虎皮蘭、綠蘿等,好讓房間顯出幾分生氣。幾年以后,我和周芹入住新房,買的也是以上幾種綠植,可見我對這一布置相當滿意。張宛見到房子的變化時僅報以淡淡一笑。你來打理嗎?她問。我確實打理了一段時間,直到離開張宛的房子。

現在想來,那時我們算是度過了一段美好時光。我們在一起有許多安靜的時刻,這主要是因為張宛的話不多。張宛每天清晨僅用粉底液一種化妝品,上下班從不準時,也不在意,下班后則是鉆研攝影。在我們同居之后,談論攝影的時間少了,只是一起看過幾部攝影紀錄片。記得有一天晚上,我下載了一部韓國情色片,連同紀錄片一并拖入電腦播放器列表。看完紀錄片后,情色片自動彈出來,張宛竟陪我看完了。我倆依偎在沙發上,從頭至尾未發一言。那天夜里,我央求張宛像情色片女主角一樣大聲叫出來。那是我即將抵達高潮的時刻。可是張宛沒有,她閉著眼睛,咬著嘴唇,緊鎖眉頭,看不出是在享受,還是在忍受。

除此之外,我倆還鬧過一次不愉快,張宛反對我帶她去見我的爸爸媽媽。我原想借此把我倆的婚事定下來。張宛說她還沒有做好成為一個人的妻子的準備,更沒有做好成為一個人的媽媽的準備。但我覺得她只是沒準備好見我的爸爸媽媽,或者在見了我的爸爸媽媽后,如何去見她的爸爸和那位年輕的后媽。我甚至打算和她一起去祭拜她的媽媽,對此張宛依然反對。盡管如此,當時我還是覺得和張宛結婚是遲早的事情。我陸續從老家帶來了一些物品,包括七八本日記本。我不太清楚和張宛分享這些日記是不是一個錯誤。顯然,張宛在和我一起翻閱日記的時候是愉快的,我的童年和少年、天真和齷齪在她面前袒露無遺。比如,對一位香港女明星多年的愛慕、諸多不成熟的政治言論、幾段暗戀史(次數難以界定)和大學時期一段失敗的感情以及關于張宛的,不可否認,這一部分內容有刻意之嫌。那幾個夜晚我倆說說笑笑,她還極為難得地揶揄了我好幾回。從小學一年級當班長開始,我就認為自己長大了會成為名人,在小學四年級拿了全鄉作文比賽一等獎后,對此更毋庸置疑,此后就格外注意言行,即使高中學業最繁重的三年也幾乎未落下一天日記,但大學后就少了,現在根本不記。

我和周芹結婚后,從未動過記日記的念頭。這不是說我和周芹之間缺乏感情。我倆雖認識不久就結婚,但結婚之后不乏激情之舉,其間從未出過大的波瀾,自從有了朱小叨后,感情更趨于穩定。坦率地說,這兩年我確實動過出軌的念頭,但也僅僅是念頭而已,從沒有證據顯示,我采取了行動。周芹對我大致是放心的,即使她多次查閱我的微信聊天記錄,以及探尋朋友圈與我有互動的某位女性和我的淵源,但我更愿意相信,這是出于女性的本能,而非對我的懷疑。

在衛生間里,我聽到周芹和朱小叨推門而入的聲響,接著聽到二人在床上床下鬧騰的聲響。我原本可以參與其中,但現在只能坐在馬桶上。我決定沖個澡,把攝影集包裹在換洗的衣服內,以便順利裝入旅行包。明天就要回家了,回家之后,我將不可避免地面對張宛,和她展開一段時隔多年的交談。不知道為什么,我對此充滿期待。

周芹敲了敲門。

還在鬧肚子?

差不多了。

肚子還痛嗎?

一陣一陣,好多了。

帶了午時茶,要不要給你沖一袋?

好的,謝謝老婆。

門怎么反鎖了?小叨急著尿尿,能起來一下嗎?

好,稍等,我剛想沖個澡。

我以最快的速度脫光自己,把攝影集夾在衣褲間。開門之際,朱小叨一沖而入,我捂著肚子站在衣褲上,對周芹一聲苦笑。

反鎖了干嗎?周芹又問道。

這不正想沖澡嘛。我說。

你從出租車跑出來到現在,已經四十一分鐘了。

有這么長?

之前你拉得最長的一次,也沒到二十分鐘。

我怎么從未聽你提起過張攝影師?

誰?

張攝影師。

哦,是嗎?

你們是什么時候的事?

嗯?

我記得你說過大學談過一次,工作后一次。那張攝影師又是哪一次呢?

謊言終究會有被戳穿的一天,對此周芹究竟有多少在意不得而知。這還是我和周芹剛認識時的一次坦白。當時我絕非有意隱瞞,而是正打算盡快忘記張宛。我把和張宛在一起的時間挪給了接踵而至的另一段感情。那是在張宛離開后不久發生的,我通過相親認識了一個在鄉鎮上班的女人。我們很快打得火熱,也見過了彼此的父母。是在我把她介紹給朋友們認識的時候出婁子的。也許是喝了酒的原因,當時聚餐尚未結束,一個朋友硬是把我拖進男廁所,歷數了那個女人的種種劣跡。其實也談不上是什么劣跡,只是男女糾葛較多而已,但我還是果斷選擇分手,畢竟鄉鎮來回也不太方便,有了孩子就更不方便。沒過多久,我就和周芹在一起了。

此時我和周芹坐在南下的動車上,還有將近兩個小時抵達終點。周芹向來明察秋毫,見微知著,即便在疊內衣內褲、清理衛生死角、騰挪儲物空間、擦洗外玻璃窗等方面都有一套獨到心得,我們家在周芹的打理下可謂窗明幾凈,因此,多年來我養成一個習慣,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對周芹撒謊。近兩個小時足以闡明當年省略與張宛一段感情的緣由,問題在于,周芹愿意聽嗎?

周芹:我想你不要去見她。也沒有必要去見。

我:哦,昨天老李說了,張宛找我,是因為她爸破產了。

周芹:她爸破產找你干什么?

我:惠來不是金融辦副主任嘛。

周芹:那你帶她爸去見惠來就是了啊。

我:你說得是,我會轉告她。

周芹摟著孩子,抬眼望向窗外,默不作聲。據我對周芹的了解,她顯然還有話要說。周芹至少還想問我,如何保證不背著她見張宛以及我為什么不再拍照。事實上,當初我不是沒有給周芹拍過照,但她一直心存抵觸。比如,她不能接受我拍下她便秘的樣子,不能接受她拿指頭戳我時我依然舉著相機,甚至在她穿上睡衣后也不能拍照,因為那樣顯胖,而且她也卸妝了。有了孩子后,我幾次拍她肚子上的妊娠紋,她終于忍無可忍,差點沒把我的照相機給摔了。你就這樣喜歡看你老婆的丑態?她可謂傷心欲絕。次日一早,我就托朋友賣了照相機,換回德國進口的奶粉二十六罐,她才轉怒為喜。但現在周芹應該明白,我賣掉照相機是另有其因。

孩子睡著了,雙腳搭在我的大腿上,頭靠在周芹懷里,讓我和周芹二人均動彈不得。動車駛入隧道,窗外一片黑暗又復歸光明。我撥了一個電話給惠來,結果惠來告訴我張宛爸爸早已破產,連法院程序都走完了。既然如此,張宛的“到時聯系”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看來她爸都不用見了。周芹冷笑著說。

我點了點頭說,這兩年破產的企業太多了,樂冠也破產了,你知道嗎?

張宛離開之后,她爸爸找過我幾次,大概三次。在此之前,我們僅有一面之緣。張宛爸爸那年五十多歲吧,個子不高,人很白凈,目光如炬。說實話,在辦公室第一次見到他,我有些怵他。他禮貌地支開我的同事,關上門,簡短地做了一番自我介紹,便徑直談起他對我的了解。他調查過我,主要對象可能是我的領導,其中部分過譽之詞我不敢茍同。然后,他讓我安排他和我的父母見個面,早點把我和張宛的婚事定下來。我嚇了一跳。在此期間,我都沒機會插嘴。我都不好意思說我和張宛分手了。張宛爸爸走后,我打了個電話給張宛,我覺得還是由她親自向她爸爸解釋為好。這時我才知道,我聯系不上張宛了。我都沒來得及把擱在辦公室里的徠卡M7相機還給她。

幾天之后,張宛爸爸又來找我,問我家長見面的日子定下了沒有。看起來他很期待這次見面。看我支支吾吾的樣子,他認定我和張宛吵架了,好像和張宛吵架很正常似的。張宛爸爸坐在我對面,告訴我張宛有很多缺點,這當然主要歸責于他,他希望在今后的生活中我能多多包容她。他說張宛脾氣很倔,不懂禮貌,不善言辭,出了事只會埋在心底。我可以感覺得到,他在努力回憶與張宛相處的細節,但又力不從心,只能籠統地講一點印象,顯然他們父女二人相處得不太愉快,而且極易起沖突。之后,他談到了經營一家企業的困難,以及他和這座城市諸多政要的交集。他講得很誠懇,也很委婉,理解其中的意味需要費點腦力。講到最后,他又說男女朋友吵架是正常的,他和張宛媽媽也經常吵架,多哄哄就是了。我不太確定他指的是張宛的親媽還是后媽,從表情來看,后媽的可能性更大。

張宛爸爸離開后,我又嘗試聯系張宛。我去了張宛的家,在門口守了一夜,坐在地上睡了一覺,次日一早又去了浴場,在大廳一直等到上班時間。之后,我還在張宛單位的樓下等了一會兒,想想不太合適才走開的。我大概產生了挽回張宛的沖動,一無所獲后,又下定決心與她劃清界限。因此,在張宛爸爸第三次來找我的時候,我就不太客氣了。對此張宛爸爸沒有感到意外,好像他就是來聽我宣布答案的。離開的時候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低著頭走出了辦公室,之后我們再未見過。那時我想,我們之間沒有互留聯系方式是有原因的。

從動車下來,我獨自拎起全部行李,一回到家,就主動承擔了洗衣服的重任。周芹對此大致滿意,但又不太放心,沒過多久就到陽臺上監督我。周芹佇立一側,既不離開,又沒幫忙的意思。我把手機擱在窗臺上,擼起袖子,老老實實地把上衣、褲子、襪子等一件件分類洗干凈。襯衣,不是直接擰干而是雙手多次甩干,掛上衣架后,還扣上全部的扣子;襪子,也是一只只擰干了再一只只夾;內褲,則是平整地掛在衣架的兩端。張宛的微信就是在我掛內褲時發來的。我和周芹二人幾乎同時瞄向擱在窗臺的手機,又彼此使了個眼色,我是防御性的,而周芹則是攻擊性的。對于一對常年生活在一起的夫妻來說,有時真可謂是心有靈犀。

你手機響啦。周芹試探。

一定是垃圾短信。我斷然拒絕。

即使如此,我還是立即擦干雙手,轉身之際,發現周芹正趕在我之前抓起手機。這一點辦法都沒有,畢竟周芹只需一次魚躍,而我則需付諸更多的行動,才能如愿拿到手機。

我看看,是微信。喲,是張攝影師的微信。

有那么一瞬間的空當,我希望這只是周芹一個不懷好意的玩笑。希望馬上落空,于是接下去的幾分鐘內,成了周芹一人的獨角戲。在此期間,我除了側耳傾聽,就是提起臉盆里另外兩條自己的內褲,加大力氣擰出最后一滴水,然后橫掛在衣架上。

周芹:她說她到了。你說我怎么回好?

周芹:要不就請張攝影師屈尊到我們家坐一坐?

周芹:呃,她說好。你說這下我該怎么回呢?

周芹:是不是還得請她吃頓飯,讓我親自給你倆燒幾個菜啊?

周芹:呃,她說不用麻煩。你說我是不是再客氣兩句?

周芹:她說明天下午。直爽。你沒問題吧?

周芹:那就這么定,明天下午兩點。

周芹把手機還給我,很難分辨她臉上的表情是挖苦,是憤怒,還是委屈,大概三者皆有吧。

如果你們一定要見,沒有比這更合適的方式。你該謝謝我的仁慈。她總結道。

我接過手機說,也不知道她找我有什么事。

一大早我就出了家門。我把手機留在家里,以免周芹多慮。昨夜我幾乎沒睡,周芹躺在身邊,使我既不能輾轉反側,又需時刻保持均勻粗重的呼吸。在此之前,我都表現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直到確定周芹已經睡熟,我才從床頭柜上拿起手機,翻看周芹和張宛的聊天記錄。二人的對話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從中揣測張宛答應來我家做客的緣由純屬徒勞,而由此定下二人見面的基調又非我所愿。我有晨跑的習慣,多在樓下公園,這一回我在公園里跑了兩圈后,又繞了條道朝海塘跑去。我的家和張宛的疊墅小區相隔不遠。我跑到疊墅小區門口,慢慢地晃了進去。除了外墻之外,我對小區里的一切均感陌生,連如何拐入張宛的房子都拿捏不定。一個晨間遛狗的女人好像在暗中監視我,她牽著的那條皮毛光亮的黑毛大狗顯得頗為紳士,不知道為什么,看到大狗,我就斷定她是個獨守空房的女人。我轉了幾條道,仍覺沒有擺脫女人的視線,索性從小區的后門走了出去。

穿過一叢灌木,我來到了海塘。我記起來,當年站在張宛房間的窗口前,可以看見海塘和灘涂。現在從海塘望向小區,是否也可見張宛的房間?張宛是否正睡在房間的床上?究竟哪一處是張宛的房間?哪一扇緊閉的窗口曾經探出過我的頭?我坐上堤壩,與多年前相仿,這一處灘涂尤其凌亂,退潮之后,被海水推搡而來的泡沫、塑料、尼龍等垃圾都留在灘涂上,到處都是。回想當年我一只手牽著張宛,一只手拎著三腳架,一路泥濘地穿行在垃圾灘涂,真是恍若隔世。

走到這里差不多了吧?

不,我們得把下身沉到水里去。

過了蘆葦叢垃圾就少啦。你看,漂在水面的可不多。

張宛看了看遠方,又看了看我。

我先陷到前邊的泥溝里,你看看能不能拍。

那時我倆簡直是瘋了。即使在看鴨子生蛋的時候,我都沒覺著張宛是個瘋婆子。此事源頭大致如下:一天下午,張宛立在窗前,毫無征兆地對我脫下了衣服。我靠在床上,看著她把深灰的外套脫下來,把黑色的打底衫脫下來,把淺灰的吊帶脫下來,我原以為她多少會留點什么在身上,結果她不假思索地把乳白的胸罩也一并脫下了。她從脖頸后撥了兩綹長發,裹在兩片乳房前,毫無羞澀感,好像那不是她的身體,或只是女衣店里的假人道具。

朱盾,你看看,這樣會走光嗎?

你想干嗎?

你說會不會走光?

要我說,肯定是走得太多了啊。

你正經點。你快把衣服也脫了。我們會拍出一組很震撼的照片。

我當時的感覺是,張宛雖是對我說話,但眼前所見一定不是我,而是一個或多個不存在的影像。張宛的打算是,和我一起到本城諸多臭水河中拍照,視其深淺裸露上身或露個頭。我疑心她之所以搭上我,是因為我水性好,而她只會狗刨式,隨時有嗆水或往水里鉆的危險。從這一點看,我拒絕就是不義之舉。我也只好把衣服脫下來,感覺腹部贅肉太多,因此提出了一個條件,讓我先花點時間健個身,多少練出點胸肌和腹肌,以挽回一點男性的尊嚴。張宛同意了。話說回來,那時還是煙花三月,房間里還開著空調呢,誰受得了光著身子進水啊。

健身一事很快擱淺,我倆倒是去過幾趟游泳館,練習水中直立,張宛每回都得我扶著,這正體現了我的價值。除此之外,我倆常常出沒的是本城的河流和灘涂,常常討論的是如何取“景”,以及如何進場拍攝。不久之后,我與張宛將裸身處于河流中間,被各色垃圾包圍。從構圖來看,照相機在我倆正前方以廣角鏡頭切入為宜,這就涉及在水面如何安放照相機的問題。我聯系了一個老船舶木匠,央求他做一只簡易木船模型,寬六十厘米、長一米二(恰好可裝進車后備廂),船頭裝上一支三腳架,船身兩側各鉆一孔,拴上繩子,另一端系上船錨,使用時鉤在河流兩岸,以免木船在水中晃蕩。此其一。其二,購買防水遙控器。遙控器交由張宛控制,我倆以何種表情、何種動作入鏡,均由張宛調度。其三,購置泳褲和保鮮膜。保鮮膜需牢牢纏縛下半身,以防止患上皮膚病。據說本城禁劃龍舟,防止皮膚病即是理由之一。其四,購買防水服。其五,購買乳貼和糨糊。這是我的主意,如此方可避免張宛在被人發現時因手忙腳亂而走光。其使用方法為,先貼上乳貼,再用糨糊將長發粘在乳貼上。為什么這么復雜?因為假如僅有乳貼遮擋,張宛長發飄揚之時,仍會使一些男人特別是近視眼男人想入非非。另外,用糨糊而不用膠水,是因為糨糊在熱水中更易于溶解。凡此種種準備就緒,方可進入拍攝環節。我倆商定,天蒙蒙亮時進場拍攝為宜,進場之后,先由我下水將木船拖到事先確定的地點,再游到對岸和張宛一起拴上船錨。待張宛下水,我倆便以最快速度脫下防水服,扔進木船,游向(或走向)拍照位置。拍完之后,迅速穿回防水服,收拾木船,離開現場,一刻不留。

那時我們還在某山腳的小溪里演練了一回,當日溪流湍急,而遙控拍下的照片,仍與手持無異。至于脫衣演練,則在室內完成,當日從脫衣到拍攝再到穿衣的時間間隔,未滿五分鐘,時間把控得可謂相當美妙。那也是我和張宛裸身相向的第一張照片。我倆頭靠著頭看著顯示屏里的照片,能感知到彼此心臟怦怦地跳動。是的,我記得很清楚,事后我和張宛做了一次。那一次張宛出人意料地叫出了聲。她微閉的眼睛如此虛幻,使我很難確定那是性愛的高潮,還是執著于某一景象的高潮。

此時我坐在堤壩上,望著前方的灘涂,仿佛望著和張宛一起陷進淤泥的樣子。那時,東倒西歪的蘆葦叢堆積著各色垃圾,我們差不多被掩埋在垃圾里。太陽從海的那邊升起,讓照片帶上一層金屬的質感。正值漲潮時分,漁民稀稀落落,相隔遙遠,拍完照片后,我倆都不想立即穿回防水服,等著海水漫過腳趾,漫上膝蓋。海水愈來愈近,眼前的景象愈來愈蒼茫。那天我們如愿拍下了很多照片,對視的、背立的、凝視前方的,連吻照也拍了,之前我們從未如此打算過。我們很快把照片沖洗了出來,貼在張宛的房間里。

從海塘回到小區,我又見到了遛狗的女人。這回她徑直朝我走來。

朱先生,你不認得我了嗎?

哦,你是?

朱先生真不認得我啦……我是周芹的同學啊,上次的事多虧有你幫忙,都沒好好謝謝你。

我仍沒印象,這似乎讓她有點失望,可是她沒有走開的意思。

你是在找林先生的家吧?我知道。遛狗的女人神秘地說。

不,不,我連忙澄清,我是來找親戚的。

親戚?什么親戚?朱局長也有親戚和我同個小區?是哪幢的?遛狗的女人露出驚喜之色。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張望了一下,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依然沒有出現。

一時想不起來是哪幢了。下次再來吧。再見。

我走得有點倉皇。可想而知,遛狗的女人還在背后看著我,甚至可能為沒有撞破一樁奸情而感到遺憾。

不知道那些照片是不是還掛在張宛的房間里?

我的直覺是,張宛已經毀棄照片,這又不免讓人惋惜。那時我們一起拍過七八組吧,七組是肯定的,至于第八組算不算我不確定。在這期間,我們幾乎每天一下班就出去找河流,包括木船如何固定、人站(浮)哪里、取什么景等,都需一一周密謀劃。除此之外,我們每天晚上都會對著墻上的照片發呆或癡笑,我們還一起記日記,把與照片相關的重要時刻記下來。張宛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是這么想的,假如有朝一日接受電視臺專訪,就亮出日記給大家瞅瞅,我們究竟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才換得今日。沒有人能隨隨便便成功。

但是,在多數情況下,我和張宛之間是有分歧的。比如,我傾向從人煙稀少的田間河流入手,但張宛不以為然。我以為應視天氣狀況確定是否拍照,但張宛多次在陰雨綿綿中把我從睡夢中喚醒。我以為張宛在生理期時不宜下水,但張宛對此毫不在意。我以為一旦響起腳步聲或車輪聲,應立即中止拍攝,靜觀其變,但張宛依然我行我素——到底是誰需要保護裸露的身體?是她還是我?在這一點上,張宛顯然是太疏忽大意了。每次拍攝完成,我都是急著沖向木船,將防水服遞給她,甚至直接幫她穿上。有一次,我已將防水服套在她肩上,她看罷拍下的照片,皺了皺眉。

這張要重拍。

我湊過去一看,認為尚可。

張宛卻徑自掀開防水服,回到原位,又丈量著后退了兩步。我堅持了幾秒鐘,也只好跟了上去,還順帶捋了幾條尼龍袋和幾個泡沫盒浮于胸前。

我們當時所處的河又淺又窄,也就三米寬吧,兩岸是舊房,房子底下有幾條直通河的管道,如若湊巧,沒準會有屎尿噴出來。

一旦二人腳板無法直抵河床,拍攝難度就會陡然增加。如上所述,張宛水性不佳,即使之后隨身配置了一個塑料壺,加之有我手臂攙扶,仍無法阻止她前俯后仰,搖搖晃晃,也因此沒少嗆幾口水,此情此景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又愛莫能助。此時我倆僅有臉露出水面,和大大小小的垃圾摻和在一起,乍一看還真分不清哪個是人頭,哪個是垃圾。人頭一動,就像是兩只浮水的鴨子,公鴨是我,母鴨是張宛。

我們確實曾被人視為鴨子。當時天色昏暗,我和張宛脫下防水服,游至垃圾堆中,岸上忽有一陣歌聲傳來,歌聲里還透著濃重的酒氣。我倆借著幾個塑料瓶子掩護,蜷伏在水中,然而歌聲在離頭頂不遠的橋上停了下來,接著是投石下河的聲響。那是一群比我倆還年輕幾歲的青年,很難理解他們將石子投向臟兮兮的河水有何樂趣可言,何況還可能砸中我倆無辜的腦袋。我在塑料瓶后不敢動蕩,倍感屈辱,這又讓我的腦袋越發往水中退縮,河水漫過鼻子,只待呼吸時才稍稍抬一下頭。橋上的青年先是砸中了木船,接著又砸中了照相機。這就出問題了,張宛突然從塑料瓶后撲出來,魚躍加狗刨地游向木船,護住照相機。張宛如此沖動,我當場就蒙了,至于之后是她的斥責聲在先,還是那群青年驚悚的尖叫聲在先,無法確定。那群青年很快從營救落水者的慌亂中回過神來,可想而知他們看到一對赤條條的男女會作何聯想。在如此臟兮兮的河水里行那般勾當,不是變態是什么呢?

我剛才看到那里動了幾下,還以為是鴨子!

張宛倚著木船檢查照相機,將一整個香背(其實是臭的)奉獻給橋上的歌者。我只好從塑料瓶后游出來,將防水服裹在她身上,側身大叫:

別誤會,我們是搞藝術的。

值得慶幸的是,我們遇到的不算是二流子,大概是一群上班不久的單身青年,無所事事,精力旺盛,荷爾蒙分泌嚴重失調,這一點我曾深有體會。他們在我們(主要是張宛)的斥責聲中離開了,只是激蕩的笑聲久久不散。他們離開之后,張宛執意完成拍攝,我當時很想發作,選擇屈從完全是為了減少她裸身的時間。

當日中午,我就在本地一個熱門論壇看到了帖子。也不知那群青年何時拍下了我和張宛,多虧當年手機像素不高,當日天色昏暗,當時拍攝者手又在發抖,觀者只能借助標題才能確定,照片中系一裸身長發女子和一男子——至于男子性別都有賴推斷而非照片本身。在上傳的三張照片中,由于站位不錯,我從未將一整個腦袋完全暴露,最多的一張,也僅露出三分之二而已,其余部分則被張宛的身體擋住。如若我今日不說,無人知曉照片中的二人便是我和張宛,在之后的幾次飯局中,幾位朋友還當著我的面將此引為談資,我和眾人說說笑笑,肆意挖苦,沒有感到不適。

自此以后,我和張宛一度擱淺拍攝,這讓我感到十分輕松。我覺得這一計劃應該適可而止了。有那么一段時間,張宛也沒提起拍攝的事情。她只是把我倆選定的照片沖洗出來,共七張,大小為二十四寸巨幅,以卡紙和實木鏡框裝裱,顯得既厚重又富有張力。說真的,我從未見過如此震撼的一組照片。我們的照片替代了盧廣的照片,掛在客廳最醒目的位置。張宛兀立在照片前,兩眼放光。

張宛:如果有一天我們能辦這樣一個展,該多好。

我:你還想公然暴露身體啊?

張宛:你說到哪里去了。

我:千萬別在我們這兒辦展,會出人命的。

張宛:這小地方有什么好辦的,給誰看?

我:色鬼看……色鬼看看也就罷了,我絕不能容忍我的兄弟們對你指指畫畫。

張宛:明天我們再出去拍吧?

我:你還沒拍夠嗎?

這是我第一次違背張宛的意愿。之后我們的對話也不太友好。我一口氣說出了多個不再拍攝的理由,而張宛的反擊則更有力度,一番舌戰后我們都累了,躺到床上一夜無話,未料次日一早張宛就把我推醒了。那時她已經準備停當。

朱盾,起來吧,我在開發區發現了一條紅河。

張宛目光寒冷,沒有央求,卻有幾分決絕。我又一次選擇屈從,不過在馬桶上拖延了一會兒,揣測假如我一直賴在床(或馬桶)上,張宛該如何收場。從衛生間出來,張宛已經不見了,連那艘本來由我搬進搬出的木船也不在了。我懷著一種奔赴刑場的凄涼感,纏好保鮮膜,穿上防水服,慢騰騰地走出房子。

張宛正在車上等我。

我朝她揮了揮手說,我鬧肚子了。

她掏著扶手箱說,我帶了止瀉膠囊。

在工業園區林立的廠房下,紅河如生銹的金屬般死寂。我和張宛沒入水中,悶悶不樂,一聲不吭,這樣的后果是,張宛始終沒有拍到滿意的照片。起初,她認為我的站位不對,側身幅度偏大,后來又說我的情緒不夠飽滿,萎靡有余而冷峻不足。很難說清楚我當時是不是故意的。我似乎真帶著那么點惡意:看你被人發現了怎么辦?還不得撲進我的胸膛尋求我的庇護?

我們真的被人發現了。確切地說,是我們先發現了他,之后他發現了我們。來人是慢跑過來的,身材發福,步態敦實,頭上下顛簸得厲害,顯然是跑過了很長的一段路。張宛咕噥著說,是我爸,后邊是他的廠房。我說,沒想到會這樣和你爸見面,你能潛水嗎?張宛說,別管他。我說,那我潛水。當然,我也沒潛水(以防中毒),我只是屏住呼吸,眼巴巴看著張宛的爸爸一步步靠近,看著他為取悅一個年輕的妻子付出的代價。在三人目光匯合之際,他猛地停住腳步,發出一聲慘叫。他跳入河中,朝我和張宛撲了過來。盡管我一直盯著他,但他朝我揮拳時還是有點猝不及防。張宛的爸爸下手很重,一拳就打得我門牙松動,我踉蹌了兩步,差點栽進水里。接著,他又想踹我,抬腳之時失去平衡,雙手拍了好幾下水面,栽進了水里。在這一過程中,張宛始終無動于衷。我的感覺是,即使是女兒,成年之后也不宜對爸爸裸露身體啊。可是張宛既沒有護住胸口,也沒有對我施以援手,更沒瞧一眼栽進水中的爸爸,想必我還手她也無所謂。這一點讓我害怕。

張宛的爸爸重新立穩后,父女二人對峙了一會兒,大概爭吵了幾句,然后他就上岸了。他走得很快,像是落荒而逃。

張宛對我說,繼續拍。

我穿上防水服說,我再也不會陪你瘋下去了。

離張宛來我家還有將近五個小時,三百分鐘,一萬八千秒,相當于數一萬八千下。回到家后我就坐到沙發上,一邊轉換電視頻道,一邊默數數字,很快就亂了。當時周芹一反常態,既沒有打掃房子,也沒有陪朱小叨,而是靠在沙發椅上翻一本家政學的書。朱小叨在房間里玩倉鼠,一聽到電視機聲響就跑出來搶遙控器,我們父子二人互不相讓,爭吵旋即上升為武斗。周芹對此視而不見,我疑心她正在思考和張宛未來的對話。既然缺少觀眾,父子二人又達成一致,關掉電視,一起玩游戲。我和朱小叨玩了好幾個游戲,木頭人、飛行棋、捉迷藏等,還充當怪獸多次被他擊斃。后來,我又讓他數數,從一數到一百,假如中間不出差錯,他將得到一盒冰激凌。

如果數對一百次,就能得到一百盒冰激凌。

耶!

我從未對朱小叨保持如此綿長的耐心。不過,那時確實只需差不多數一萬下,張宛就會來了。但朱小叨低估了難度,連續十幾次都沒能挑戰成功,一到吃飯時間就開始耍賴,對此周芹還是冷眼旁觀。這一做法顯然有失理智,讓張宛看到一個和諧幸福的家庭生活實況,才是周芹該有的初衷啊。午飯過后,我問周芹是否收拾一下客廳,準備一點水果,周芹依舊愛搭不理。我不得不自行決定,叫了兩份水果外賣,以盡待客之道。騎手送達的時候,周芹說,這回很講究嘛,接著去衛生間梳妝打扮了。說真的,當時無論是周芹還是張宛,都讓我感到無比煎熬。

張宛是直接按下我家門鈴的,比約定時間早了十來分鐘。她穿得很隨意,一件純白文化衫加一條天藍牛仔褲,看不出是否化了妝,胸前掛著徠卡M10相機,手上拎著一個橙黃色大紙袋,一看便知是玩具。張宛朝我微微一笑,她或許已經看到坐在大沙發上的周芹,但目光依舊在尋找什么。朱小叨從房間里躥出來,手中多了一根金箍棒。

你孩子叫什么?

小叨,朱小叨,嘮叨的叨。

小叨,認得阿姨嗎?看阿姨送給你的小禮物。

一看到張宛,朱小叨又認生起來,怯怯地躲在我身后。一邊是張宛傾著身子遞袋子,一邊是朱小叨推著我的屁股夠袋子,這使我和張宛之間的距離一下子縮短了。我連忙替朱小叨接過袋子。這時,周芹終于以一個女主人應有的端莊儀態起身了。

張老師來了啊,還讓張老師破費,這怎么好意思?快請坐。朱盾,去泡茶。

張宛可能對老師的稱謂不太適應,朝周芹看了看,又把目光落在朱小叨身上。我能參觀參觀你們家嗎?她問得很小心,不知道是在問誰,也沒征得誰的同意,就徑自移步打量了。我的家不算寬敞,裝修也很簡陋,墻壁上沒有一幅藝術品,連我當年拍的照片也沒有。因為一次電腦維修,我丟失了所有照片。張宛走到餐廳,我們相視一笑。

很抱歉,讓你來我家,這不是我的主意。我心里說。

我把新沏的茶遞給張宛,和她一起走出餐廳。為免周芹不悅,在接近客廳時我加快了腳步。

張老師,不瞞你說,我跟朱盾結婚這么多年,你還是第一個來我們家的女同學。

張宛尷尬地笑了一下,雙手捧著茶杯,坐在小沙發上。我繞過茶幾,坐在大沙發的另一端。看來,周芹對座位也是有講究的。

張老師是不是很少回來,都未見過?

唔……張宛猶豫了一下。

太忙啦?周芹追問道。

怎么說呢,確實很少回來。這次家里出了些狀況,就回來一趟。

跟你爸有關?我問。

怎么說呢,也不全是,我想把這里的房子賣了。

賣了?

嗯。

干嗎賣了?

確實有需要錢的地方。

現在攝影師不是很掙錢的嘛。周芹搶在我之前把話接了過去。

我的不掙錢。張宛正色說,把臉朝向我,那座房子有很多年沒去了。

我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恐怕我都找不著那座房子了。

此后張宛對我們提起她今天早上走過了許多地方。這幾年本城變化很大,新城尤大。當年張宛在新城遇見最多的是鴨子,現在不會再遇見一只。事實上,我現在就住在當年鴨棚的上空。也許不久之前,張宛就在當年鴨棚的附近徘徊。如若如此,她的目光一定曾停在我家的大樓,甚至掠過我家的窗臺,而我在陪朱小叨玩耍之時,也曾多次將目光投向窗臺。也就是說,假如目光是一道實線,二者早就在窗臺的半空打結多次。直到走進老城才喚起她的些許記憶:道路兩邊的法國梧桐、一面專門張貼布告的宣傳欄、一條石板老街、一家開在過道的牛肉面館以及一家叫“一撮毛”的小酒館,都是當年二人常去的地方。她沒有找到碧水灣,碧水灣已經變成幼兒培訓機構。她就是在幼兒培訓機構的邊上,看到一家兒童玩具店,買了一套樂高積木。

小叨多大了?張宛問。

七歲。我說。

六周歲三個月。周芹補充說,再過個把月就讀小學了。

真可愛。長得很像朱盾。

是嗎?都說像我多一點啊。

張宛目光飄移,像是在找朱小叨。朱小叨已經回房搭樂高去了。這是讓人難以理解的地方,張宛總不至于是來找朱小叨的。相比之下,周芹比我談興更濃,她問了張宛一些問題,諸如有沒有戀愛、想不想結婚、要不要孩子之類,見張宛支支吾吾,索性闡發了一通自己的看法,其語重心長頗有大姐風范,且隱隱透出樂于做媒的誠意。其間,我和張宛有過幾次極為短暫的眼神交流,我主要傳達的是無奈,張宛想傳達什么,我不是很清楚,看起來好像并不介意周芹說三道四。周芹把一套結婚生子的邏輯掏完后,又回到攝影上,她確實是有備而來,和張宛之間形成一種矛攻盾守的陣勢,而我則淪為看客。張宛對她說,她拍照只是旅行之便,所以不掙錢。這顯然是言不由衷的。當年我以為張宛拍照是追求理想,她要成為一名攝影家,現在看來,更可能只是一種情感的需要,她會在拍鴨子的時候成為鴨子,她會在拍河流的時候成為河流,她會不知不覺地成為她拍下的景象和人物,她在感知它們的愛與痛的同時又將它們轉變成自己的愛與痛,這樣一來,反倒對現實生活麻木了。周芹聽到旅行就來了勁,她對張宛口中的西部深感好奇,又很快遷怒于我。

我們現在去的最遠的地方還是上海,連北京都沒去過。她說。

蘇州比上海遠,我們去過蘇州。我說。

表面上周芹是嗔怪于我,實則只是做給張宛看,和電視上的肥皂劇情節差不多。她在我大腿上揪了一下,還要我發愿帶她去西部。我敷衍了幾句。之后,房間里沉默了下來,我和張宛沉默也就罷了,周芹為什么不吭聲呢?想必在某一時刻的置身事外也是有意為之。持續三五分鐘后,周芹抬起頭,不經意地說,你找朱盾有什么事現在就可以說啊。

哦,我沒事,就是來看看老朋友。

張宛站起來,走進朱小叨的房間。她大概和朱小叨聊了幾句,我只聽到咯咯的笑聲。出來的時候,張宛說她該走了。她幾乎是直接往門口走的,雖然步伐不快,但足以讓我和周芹感到突然。周芹是坐著挽留的,我則立刻起身。我把張宛送到門口,又送到電梯口。在電梯口,我聽到周芹說,小叨,快出來,和爸爸一起送下張阿姨。還好電梯門打開了,我連忙跟隨張宛跨了進去。我想和張宛單獨聊一會兒。

我:什么時候走?

張宛:房子賣了就走吧。

我:房子里的東西都清理了?

張宛:我還沒進去過。

我:以前的照片……都還在嗎?

張宛:在。

我:在你賣出去之前,我可以再進去看看嗎?

張宛:可以啊。

我:一言為定。

此時電梯停了。張宛好像還想說些什么,但咽下去了。我沒有再送出去,周芹還在樓上等著我。

次日晨跑,我又進入了張宛的疊墅小區。

因為無法判定張宛房子的確切位置,我只能等待張宛出來帶路。這就涉及一個問題,假如再次遭遇遛狗的女人,我必須在她發現我之前避開她,這讓我在小區的舉動顯得鬼鬼祟祟。張宛遲遲沒有出現——后來我才知道,她和我一樣,也是從外面進來的。我置身隱蔽,致使二人的碰面費了一番周折。在一片小樹林里,張宛帶著徠卡相機朝我走來,我也帶著徠卡相機朝她走去。如上所述,我胸前的相機之前一直封存在我老家的倉庫里。昨日張宛離開之后,我們一家人回了一趟老家,給我的爸爸媽媽送去了幾袋從杭州帶回的西湖藕粉,順便蹭了一頓晚飯。我正是在那時趁隙溜進倉庫,找到了這臺久違的相機。雖然在見到張宛時仍沒來得及充電,畢竟形式上已經如愿了。

我和張宛相視而笑。我們開始在小區里散步,彼此保持著必要的矜持,目光狀態大致如下:時而正視前方,時而低頭看地,時而側視——我走在左邊,在左側,張宛走在右邊,在右側,左右皆有花木依傍。拐了一個彎,我感到張宛的房子就在前面了。這種感覺如此奇妙,只有張宛在我身邊時才會發生。房子的外墻看不出什么變化,窗戶和窗簾緊閉,仿佛包裹著一個幽遠的世界。此時傳來的狗叫聲讓我全身哆嗦了一下,我躲在張宛身前四下張望,沒有發現狗的蹤跡。

你什么時候開始怕狗了?

呃……是它叫得太突然。你沒睡在家里嗎?

這里太久沒打掃了。

我“哦”了一聲,揣測太久是多久。

有十年了吧。我從未回過這座房子。這里的一切都保持著十年前的模樣。

是嗎?

我有些震驚,但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們一起走到門口。十年前的那天早上我穿著防水服從這里出來,沒想到十年后才會再進去。對于一座房子而言,是不是可以視為時間停滯了十年?如若如此,房子的時間將在大門打開時重新啟動,那么,它對我和張宛的接納應該和十年前無異。

我想起來,你有很多東西留在這里,可以帶回去。

我的身材日漸發福,衣褲之類肯定沒用,牙具毛巾可以忽略,只剩下日記。很難想象在我和周芹的家里,會突然多出一大沓日記。

我說,那些東西你隨便處理,無所謂的。

此時大門打開了。

你先站在門口,別進來。張宛端起相機說。

我縮回腳,看著張宛走進大門,接著轉身,俯首,拍下自己留在地板上的腳印。空氣中彌漫著灰塵的氣味,張宛的腳印異常清晰,像是一個雕塑模子。玄關上的一盤綠植干枯得不辨其形,陸元敏的舊上海照片上蒙著一層厚厚的灰。

張宛對著玄關咔嚓了一聲。她背朝著我,離我最近的是她撅起的屁股。

我終于得到允許,走進房子。我跟在張宛身后,猶豫著是否也舉起相機,又擔心張宛識破相機沒電的真相,畢竟它不能發出咔嚓的聲響。張宛好像忘記了我的存在,她的目光和相機一起,一直聚焦在塵封多年的事物上。干枯的綠植,原木大書柜,攝影集,靠著書柜的盧廣照片,照片下的一堆老鼠屎,以及四人位大沙發。大沙發的扶手上,懸著一條藍色牛仔褲,看大小是我留下的。

啊,這是我的褲子。我說。

張宛把我和牛仔褲一并收入鏡頭。這樣看來,還是沒有存在感為好。

她回避了書柜對面的那一堵墻。那是被河流照片占據的一堵墻,其中四張對齊懸掛,還有三張斜靠在墻角。我看著它們,看著那兩個比現在年輕十歲的身體,看著凝固的河流和流逝的時光。顯然,我之前并未意識到,我和張宛都蒼老了不少。

張宛指引我上二樓。

好好想想,別把東西落下了。

樓道拐彎處的天花板沾滿霉滓,鄰近的墻紙也發霉了,有一張下垂的墻紙露出更深更黑的霉滓。在二樓過道,我看見了木船模型,生銹的船錨擱在船身里。張宛俯身,拍下了一張船錨特寫。

接著,我們走進當年同居的房間。

我一眼就看到那張一起睡過的床、那條一起蓋過的被子,被子上堆著幾片墜落的漆料。我看著被子起伏的褶皺,右邊平整,是張宛躺過的地方,左邊隆起如狗窩,是我躺過的。我仿佛看到那天早上,我從“狗窩”里鉆出進入衛生間的情形,我在馬桶上坐了很長時間,直至雙腳發麻。我伸手撫了撫被子,黏黏的。可想而知,曾經有成千上萬的螨蟲在此建立巨大的王朝,最后集體死于饑餓。

床頭柜上斜放著一本筆記本,想必是諸多日記中的一本。另外的,一定放在床頭柜的抽屜里。我沒有去看日記。我回過頭,打量對面的照片墻,那些密密麻麻的黑白照片,穿插在黑白照片中的彩色照片,以及我們拍下的鴨子和被認為是鴨子的我們。

張宛依然只是舉著相機。她的大半張臉被相機遮住,使我無法看清她的表情。我是在她放下相機的時候說話的。我想我們總得說點什么吧。

現在我明白了,為什么羅蘭·巴特說,通過攝影,我們進入了平淡的死亡。

所有的照片都是死亡的象征。

攝影理論的話題非我所長,我立即改口問,接下去有什么打算?

張宛說,不知道。

還會一直拍下去嗎?

會吧,習慣了。

很抱歉,昨天讓你來我家里。

為什么這么說呢?我本來就想看看你現在的生活。

我怔了一怔,拾起床頭柜上的日記,撣了撣落在上面的灰塵,又從抽屜里取出剩余的日記。它們唯一的去處也就是老家的倉庫了。顯然,周芹不能看到這些日記。

張宛:再想想,還有沒有東西落了。

我:肯定沒了。

張宛:那你先回去吧,我還要拍些照片。

我:我陪著你吧?

張宛:不,不用。我一個人會更好。

我:要不我出去等你?一起去哪里坐坐,去“一撮毛”?

張宛:我可能還要很久。

我:沒事,我在下面等。

張宛:以后再說吧。

我停在原地,如果此時離開,我不覺得我和張宛還有以后。有一個問題,曾經在我心里縈繞很久,在張宛來我家的時候,又冒了上來。我想把握最后的機會。

你是不是很喜歡朱小叨?

你孩子很可愛啊。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那時候,我們是不是有過孩子?

張宛愣了一下,隨即轉過身,一言不發地舉起了她的相機。

她對著房間一陣猛拍。

我也許是沖昏了頭腦。就這樣,我垂頭喪氣地離開了張宛的房子。在走出小區的時候,我看見一輛熟悉的紅色小車停在門口,接著周芹從小車里走了下來。

一個小時十七分鐘,朱盾,我在這里等了你一個小時十七分鐘。

我抱著一摞日記,鎮定地朝周芹走去。

先上車吧。我說。

品牌:百花文藝
上架時間:2023-12-27 22:30:56
出版社:百花文藝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百花文藝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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