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丁與維吉爾的逃離

我們默不作聲，無人作伴，單獨前行，

一個在前，另一個殿后，

就像低級修士在街上行進[570]。

由于方才的爭斗為我目睹，

我聯想起那個伊索寓言，

其中談到青蛙和老鼠[571]；

“如今”和“現在”這兩個詞并不比

這件事與那件事更為相似[572]，

倘若把兩件事的開頭與結尾做一番仔細的對比。

正如一種想法從另一種想法迸發出來，

這種想法又使另一種想法隨之產生，

我最初的恐懼也由此倍增。

我這樣想道：“這兩個魔鬼遭到嘲弄，

又受到傷損，原因都在我們，

我相信，他們定會惱怒萬分，

倘若怒氣加在惡意上邊，

他們就會從后面緊追猛趕，

會比獵狗對待被它一口咬住的野兔還要兇殘。”

我此刻驚駭得毛發豎立，

一心只想我們背后發生的事，

我于是說道：“老師，

如果你不馬上把你我藏起，

我真害怕那些馬拉布蘭卡：他們已經在我們后面追趕，

我是這樣想象，而且也聽到他們在呼喊。”

老師說道：“我若是一面鏡子，

那么，我照出你的外在形象，

不會早于你那內在形象[573]。

恰在此時，你的思想來到我的思想當中，

以同樣的外表和同樣的行動，

這就使我從我們二人心中得出同一個決定[574]。

倘若斜坡就在右邊，

我們可以從那里下去，進入另一個惡囊，

我們就將能逃出那想象中的追趕。”

他還不曾把那決定說完，

我就看見那些魔鬼展翅飛來，離我們不遠，

他們是想把我們擒捉拿獲。

我的老師立即抱起我，

如同慈母從嘈雜聲中驚醒，

眼見燃燒的火光鄰近，

她抱起兒子，急速逃奔，不敢停頓，

關心孩子甚于關心她自身，

以致只穿著一件衣衫；

老師從堅硬峭壁的頂端，

俯身順著斜陡的巖石往下走，

而這陡坡的一端恰好堵住另一個惡囊的邊沿。

傾瀉的流水從未奔馳得如此飛快，

推動那陸地磨坊的水車輪子不住旋轉，

尤其在它流近輪子的葉片之時，

我的老師正是如此飛快地順著陡坡奔馳，

他把我緊緊地摟在胸前，

像是他的兒子而不是伙伴。

他的雙腳剛剛沾上下面溝底的平地，

那些魔鬼就已經來到俯瞰我們的那片陡壁邊際，

但是，不必再對他們心生畏懼；

因為崇高的天意

要他們看守第五道溝渠，

不準他們所有人擅離那里。

偽善者的惡囊

我們在下面發現一群衣著色彩醒目的人，

他們邁著緩慢的步伐，繞著圈子前行，

他們哭哭啼啼，面容疲憊而無神。

他們身著長袍，風帽低垂，

放到眼睛前面，

那長袍的式樣像是為克呂尼修道院的僧侶所制的一般[575]。

那長袍外面是鍍金的，金光閃閃，令人目眩；

但里面卻全都綴滿了鉛，

他的雙腳剛剛沾上下面溝底的平地，

那些魔鬼就已經來到俯瞰我們的那片陡壁邊際。

這些長袍是那樣沉重，腓特烈的那些長袍倒像是把稻草絮在里面[576]。

哦，身穿這永恒的令人疲憊不堪的袍服啊！

我們仍然只是向左轉，與他們一起行進，

一面注意諦聽那凄慘的哭聲；

但是，這人群在重壓之下如此疲乏，

他們只能慢慢地走動，

以致我們每移動一步，就有新的伙伴同行[577]。

兩個享樂修士

因此，我對我的導師說：“請你設法找到幾個人：

他們的行為或姓名是世人皆聞，

請你一邊繼續行走，一邊把視線投向四周。”

有一個人聞聽我說的是托斯卡納語[578]，

在我們后面叫道：“請你們停下腳步，

你們在這昏暗的空氣中竟跑得如此迅速！

也許你從我這里會得到你所要求的那個答復。”

于是，導師轉過身去，說道：“你且等一等，

然后你再依照他的步子前行。”

我停了下來，看到有一個人

用面部來表達內心要與我同行的急切心情[579]；

但是，身上的重負和狹窄的道路使他們遲遲難行。

他們終于趕到，卻竭力用歪斜的眼光[580]

注視我，不發一言，

隨后又轉身面面相對，彼此言談：

“從喉嚨的活動來看，此人是活人[581]；

倘若他們是死人，又有何特權

不穿上那沉重的衣衫？”

接著，他們對我說：“哦，托斯卡納人，

你已來到這群悲慘的偽善者中間，

你若不輕視我們，就請說明你是何人。”

我于是對他們說道：“我生長在那偉大的城鎮[582]，

它坐落在那美麗的阿爾諾河沿岸。

我現在仍有我過去一向擁有的肉身。

可你們又是誰？我眼見痛苦擠出那么多的淚水，

從你們的面頰上淌下，

你們身上如此光輝耀眼，又受的是什么刑罰？”

其中一人向我答道：“那橙黃色的長袍

絮有厚厚的鉛塊，那重量

甚至使他們的天秤也要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583]。

我們曾是享樂修士，是波洛尼亞人[584]；

我名卡塔拉諾，他叫洛德林哥[585]，

我們曾一道被你的家鄉選定，

為保持它的和平，通常只選出一人[586]，

而我們的所作所為

使加爾丁哥周圍的人至今也能看清[587]。”

該以法

我開言道：“哦，修士們，你們的苦痛……”

但我不能再說下去，因為我眼前出現一個人，

他像十字架那樣，被人用三根木樁釘在地上[588]，

他一見我便把全身扭動[589]，

從胡須中間發出陣陣嘆息，

卡塔拉諾修士見此情景，

便對我說：“你所注視的那個受釘刑的人[590]，

曾向法利賽人建議：

應當讓一個人去為人民犧牲。

他赤身露體，橫放在路上，

正如你所見的那樣，必須讓他

在有人經過之前，感受到來人有多大重量[591]。

那岳父與參加會議的其他人[592]

也同樣在這溝渠之內受刑，

正是這次會議為猶太人播下了惡種[593]。”

這時，我看到維吉爾驚異萬分[594]，

他目睹那人躺倒地上成十字形，

竟然如此可恥地經受這永被放逐的苦刑[595]。

離開第六個惡囊

維吉爾隨后又向這個修士發出這樣的聲音[596]：

“倘若你能，望你能樂意告訴我們，

右邊是否有什么路徑可通，

讓我們二人可從那里出去，

而不必迫使黑天使[597]

來幫助我們離開這溝底。”

那修士于是答道：“比你所希望的還要好：

附近恰巧有一座石橋，

它從那大圈圈開始延伸，跨越所有可怕的谷壑溝壕[598]，

只是在這一層，它已斷掉，無法越過：

你們可以順著那亂石殘巖向上攀援，

那亂石殘巖橫亙成斜坡堤岸，在溝底堆成一片。”

導師低頭沉吟片刻，

隨后說道：“那個用鐵叉折磨罪人的家伙[599]

把事情講得不清不楚[600]。”

那修士也說：“我早在波洛尼亞就聽說，

魔鬼有許多罪惡，我聽到的其中之一

就是：他喜歡撒謊，是撒謊的始祖[601]。”

導師聽罷就大踏步地向前走去，

神色因憤怒而略顯不寧，

我也離開了那些負重的人，

腳踏著那親切的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