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地主崽子要讀書
- 有一種姻緣叫門當戶對
- 沙駝子
- 4495字
- 2021-05-19 15:18:15
娭毑雖為女子,卻是舉人家的千金。平時少言寡語,遇事不慌,有主見。
娘去世后,她把桂哥帶到自己房里,跟他做伴,經常給他做好吃的,還跟他講故事。
大唐西游記,牛郎織女,梁祝化蝶,聊齋故事,還有寶蓮燈記,都在他心里烙下了深深的印記。
桂哥問娭毑:“這些故事都是從哪來的?”
“都是書上說的呀。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等你將來長大了,自己識文斷字,能從書上知道好多新鮮事,裝一肚子的學問。”
娭毑還教他念順口溜:
“我的筆頭尖尖,我的硯兒圓圓,三場會試,中個文狀元;我的箭頭尖尖,我的靶兒圓圓,三場會戰,中個武狀元;我的腳頭尖尖,我的肚兒圓圓,一胎二子,文武狀元郎……”
桂哥六歲的時候,三嗲按家里的舊習俗,不知道從哪里給他帶回來一個童養媳。
“爹,我不要,不要!”
桂哥死活不肯,嚷著要去私塾念書。
本來嘛,有錢人家送孩子讀書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偏偏三嗲就最討厭讀書。他平日里跟“青頭佬”的人混在一起,喜歡酗酒猜拳,舞槍弄棍,一提讀書就頭痛。
三嗲訓斥兒子:“讀書有什么用?讀書人膽子小,這也怕,那也怕,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將來怎么當家?桂哥是周家的長子,長大要做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給周家撐門面。”
娭毑可不是頭發長見識短的女人。
她原來在娘家,達官顯貴見得多,知道自古士農工商地位低下,唯有功名高人一等。
周家雖然財大氣粗,伸出手指數一數,祖上卻沒有一個為官的,缺的就是讀書人。祖業傳下去,遲早會坐吃山空。這些年,與“青頭佬”合伙倒賣煙土,說到底是見不得光的買賣,做不長久。
娭毑跟老嗲嗲吹枕邊風,說:“世道天天在變,欣兒要是籮筐大的字不識一個,等他長大噠,難不成了睜眼瞎?我看,這事霸不得蠻,媳婦么子時候都可以娶,娶幾個都行。現在嘛,年紀小,先讀書,后娶妻,無妨!”
老嗲嗲耳根子軟,覺得娭毑的話有道理,吩咐三嗲,把童養媳退回去,送桂哥去上學。
搭幫娭毑,桂哥終于圓了讀書夢。
可是,好景不長。
1950年下半年,土改開始了。
周家被劃分為地主成分,大難臨頭,家產被分割,家里的長工、傭人作鳥獸散,各自找活路。
那天,村里人一窩蜂涌進周家大院,搬的搬,捆就捆,挑的挑,扛的扛,鋤頭、鐵鍬、犁耙、鐮刀、櫥柜、桌椅、被褥、糧食、壇壇罐罐……
能拿走的東西,統統拿走,不能拿走的,砸的砸,摔的摔,毀的毀,一地狼藉。
娭毑房間藏著一個瓦罐,里面有一些銅錢紙幣,那是桂哥平時積攢下來的零花錢。不料,被人翻箱倒柜時發現了。
桂哥搶先撲過去,死死抱住瓦罐不放。
“你這個地主崽子!”
那人急紅了眼,朝桂哥胸口狠狠踹一腳,一把奪走瓦罐。
桂哥胸口一陣悶痛,“啊啊……”在地上打滾,但沒人理會。
接下來,茶山、耕地、池塘、牲口全部充公,庭院里的幾棵大樹被砍倒,廂房被割據,廳堂變成議事場所,管家、傭人和雇工都被遣散。
周家往日的富貴和風光再也回不去了。
分完家產,幾個莊稼漢一擁而上,揪住老嗲嗲拳打腳踢。
婦女們朝老嗲嗲吐口水,丟菜葉子,揀最難聽的話咒罵。
土改干部坐在廳堂中央,指揮眾人將老嗲嗲五花大綁,捆在柱子上,戴上紙糊的高帽子,用槍抵著腦袋,宣布:
開始斗地主!
有人站出來揭發周家勾結土匪作威作福,有人控訴老嗲嗲盤剝貧下中農血汗,有人指指點點,吐沫四濺,聽不清說什么,情緒很激奮,氣氛很熱烈。
有人高舉拳頭,帶頭呼喊口號。
“打倒地主階級!”
“貧下中農當家作主!”
緊接著,有人沖到前面,一把揪住老嗲嗲的衣領,揮起拳頭,一頓狠揍!
其他人群起而哄,“搞死他!斃了他!”
土改干部站起來,用身體擋住大家。“批斗可以,莫打死他,留下他的性命還有用處,政府要審查。”
為了讓老地主遺臭萬年,有人想出主意,從牛圈里扒來一箢箕牛糞,照著老嗲嗲披頭蓋腦潑過去,弄得臭氣熏天。
前面的人倏地閃開,捂上嘴巴,紛紛退讓。
又有人抬過來一臺手搖谷風車,把喇叭口對準老嗲嗲。輪流上陣,拼命搖轉風葉子。
呼呼呼,寒風颼颼,一陣接一陣,無情地吹打在老嗲嗲身上。
當時,正值寒冬臘月,人們穿棉衣棉褲都凍得發抖,來回跺腳。
老嗲嗲年過七旬,哪經得起這般折騰?糞水順著衣脖子流遍全身,從頭到腳沾滿糞渣子、爛菜葉子、草梗子,搞得一身臭轟轟的。眼看著他臉色由白變青,由青變紫,再由紫變黑,口吐白沫,腦袋一歪。最后,頭一歪,暈死過去。
周家人跪在地上,面對憤怒的人群,把臉埋得很低,很低。三嗲有斗大的本事,也不敢拿雞蛋碰石頭。
搖谷風車的人胳膊酸了,實在搖不動,才允許周家將人松綁,抬走。
當天夜里,老嗲嗲奄奄一息,趁人不注意,掙扎著爬起來,吞食大量煙土,中毒死亡。
樹倒猢猻散。周家老老小小十多口人四分五裂,各自為陣,另起爐灶。
奶奶、三嗲、云娘、桂哥和小栓,被趕到大宅院旁邊的三間草屋里度日。
老的死了還有小的。周三嗲是家里的長子,是“地主”高帽子的第一繼承人,要接受貧下中農的管制,經常被人押去訓話和批斗。
他每天拖著兩只沉重的腳回來,像提線木偶一樣,無精打采。
周家敗落后,全家老小必須自食其力,日出而作,日落而歸,從地里刨食。走路不敢抬頭,說話不敢喘大氣,把腦袋夾在褲襠里做人。
桂哥勉強讀完三年級一學期被迫輟學,又不會干農活,經常闖禍。
有一次,周三嗲要桂哥去田里把稻谷挑回家,距離大約三四百米。
桂哥赤腳蹲在田埂上,把扁擔放在肩頭上,咬咬牙,使出吃奶的力氣,拼命站起來。哪知,腿肚子發軟,腳下打滑,一擔稻谷全部翻倒在水田里。
糧食,這是一家人的糧食啊!
三嗲火冒三丈,掄起扁擔揍他。
“沒用的東西,連這點東西都挑不動!我就知道那書是白讀了!”
晚上,娭毑看見桂哥身上青一條紫一條,心疼得直抹眼淚,狠狠數落兒子:“明明知道桂哥沒娘疼,還要他干這么重的活,你這是搞么子,想把我氣死啊?”
三嗲拗不過娭毑,只好同意讓桂哥繼續上學。
云娘在旁邊添油加醋,說:“要讀書可以。每天放學先放牛,牛沒吃飽,人莫回來!”
讀書機會實在難得,有什么條件,桂哥不講價錢,都照單收下。
有一次放學回家,桂哥到后山放牛,把牛拴在大樹底下吃草,然后坐在草地上看書。
一個村民拽住他的衣領,把整個人都提起來,“啪啪”連呼兩記耳光。
“你憑么子打我?”
“打你怎么啦?地主狗崽子,好大的膽子,竟敢放牛吃公家的草,欠揍!”
“牛是公社的牛,為什么不能吃公家的草!”桂哥不服,臉頰火辣辣地生痛,眼淚雙流。“放開我!你放開我!”
他拼命掙脫那人的手,捂著發燙的臉頰跑回家,躲進廁所里,嗚嗚嗚,大哭起來。
事后,他不敢告訴家里人,怕三嗲怪他不中用,連這點事都干不了。
小學六年級讀完后,桂哥向爹提出想考初中。
三嗲說:“你考不起的,咱村里沒幾個能考上。”
桂哥跟三嗲打賭:“讓我試一試吧。考不上,我也不霸蠻,回家跟爹爹學種田。考得上,你讓我去讀書,行不?”
三嗲想了想,勉強同意了。
結果,桂哥考取了化州縣一中。學校離沙塘村有二十里地,通知他每學期書雜費三元,伙食費四元。交不起伙食費,意味著要空著肚子讀書。
那年冬天,下著鵝毛大雪,地上結著很厚的冰。
桂哥欠交伙食費,連續兩天沒有吃飯,餓得頭昏眼花,放學后,跑回家找三嗲要錢。
他腳上穿著一雙薄底布鞋,走到半路,一只腳踏空,不慎摔進水溝里。爬起來,膝蓋以下全濕了,沾滿泥漿。再看,左腳鞋底脫落,跟不上腳板。
他只好脫下來,把鞋扔到路邊,光著腳,踩著冰渣子和雪粒子,深一腳淺一腳趕路。
到家后,他的腳凍得通紅,失去知覺,一頭栽倒在地上。
娭毑把桂哥的腳捂在懷里,眼淚婆娑,久久說不出話來。
第二天,三嗲塞給桂哥兩塊錢,要他趿著弟弟小栓的鞋子,回學校上課。
1953年下半年糧食統購統銷。按說,當時中學生糧食定量是每月只有31斤。可是家里缺糧,桂哥在學校沒有吃過一頓飽飯。實在交不起生活費,還在家休學一年。
桂哥斷斷續續讀完高中,還想繼續上大學。
三嗲要他收心,早點娶妻生子,給周家續接煙火。
桂哥不干,父子倆差點鬧翻了臉。
云娘在旁邊一個勁地煽風點火。“讀書,讀書,就曉得讀書!到頭來,么子事都不曉得搞,頂個屁用!看看現在家里日子過成么子樣?一天不如一天,到哪里搞錢供你讀書?再說啦,書讀到這個份上,也該知足噠,還想上大學?做夢去吧!老話說得好,不孝有三,無后為大!”
在這個家,能為桂哥說話的,只有娭毑。
可是,還沒等桂哥開口,娭毑不慎跌一跤,一口氣沒抽上來。
娭毑是上年紀的人,兩只腳被裹成“三寸金蓮”,平時很少出門。
那天雨后初晴,她不知想起什么,扶著粉墻,搖搖晃晃去老宅院看看。
經過天井時,腳踩在青苔上打滑,一頭栽進天井水池里。
被人撈上來時,眼珠子轉一圈停住,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撒手歸西,找嗲嗲去了。
三嗲把娭毑送上山,回到家里,抽完兩袋煙,改變了主意,把桂哥叫到跟前,用十分肯定的口氣說:“你去讀書吧,等有噠出頭之日,再回沙塘村!”
消息傳開,村里一下子炸開了鍋。
“搞么子?地主崽子要讀書?”
“天是窮人的天,地是窮人的地,窮人家的伢子連飯都呷不飽,地主崽子還想上大學,當孝子賢孫,想得美!”
“等地主崽子有噠文化,就想翻天,想騎在勞動人民頭上作威作福,貧下中農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
“對這種不安分守己的地主老財,絕不能心慈手軟,就該往死里整!”
七嘴八舌,說什么的都有,就是沒有人支持。
這下完了,書怕是又讀不成了。
桂哥抱著最后一絲希望,垂頭喪氣地問三嗲:“爹,你說話算數嗎?”
三嗲拍著胸脯說:“老子講話,是一口唾沫一顆釘,當然算數!”
當年,解放軍進山端掉土匪窩,土匪頭目“青頭佬”落網跑了,一直隱姓埋名,不知去向,留下隱患。三嗲聽說政府到處貼《告示》,發動群眾舉報線索,于是有了主意。
他在江湖上的朋友多,經四處打聽,終于摸到“青頭佬”的落腳點。思前想后,把心一橫,給解放軍和公安民警帶路搜捕。
當時,“青頭佬”負隅頑抗,被三嗲用火銃獵槍當場打死。不過,兒子癩八落網,不知去向。
周三嗲辦成這件事,加上平時表現積極,讓村里人改變了看法,認為他真心悔改,不以人民為敵,送兒子上大學的事,沒有人再阻攔。
上學頭一天前晚上,周三嗲把桂哥叫到跟前,再三叮囑:“說好噠,只讀書,莫惹事!”
桂哥聽說這事,覺得三嗲這樣做有些不地道。按江湖上的說法,出賣朋友,就是出賣自己的靈魂,永遠抬不起頭,會留一世罵名。
他甚至擔心哪天癩八上門尋仇,把三嗲砍了。
讀書的代價太大了。桂欣心里很沉重,好像自己做了虧心事一樣,惴惴不安。
幾天后,在三嗲無奈的嘆息聲中,在云娘譴責的白眼里,在小栓不舍的目光下,桂哥一個轉身,離開了沙塘村,踏上了異鄉求學的路。
“丹丹,我在這里讀書,小心謹慎處事,不敢回老家,怕人知道我成分不好,怕看人家的白眼,怕惹麻煩,怕失去讀書的機會,這些……你能理解嗎?”
周桂欣深情地望著夏丹,等待她的回答。
夏丹依偎在他懷里,輕聲回答:“沒想到你這么不幸,這么委屈。今天聽你說這些事,你知道我有多心疼嗎?桂哥,以后你心里想什么,都說出來,別憋壞了自己。”
“跟地主崽子交往,你就不害怕?”
“怕啥?我是紅色革命后代,誰敢說我!”
“丹丹,你真好。讓我們開開心心在一起讀書,在一起玩。畢業以后,我就娶你!”
夏丹低眉垂眼,羞答答地說:“以后你搞設計,我幫你作圖。你寫論文,我幫你查資料,謄手稿。我們一起建摩天大樓,一起為建設社會主義做貢獻。”
“還有,我們要一起建造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一輩子不分開。”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