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初冬，群山環抱，萬木蕭條。

鈴聲響過，下午最后一堂下課了，江南理工大學校園里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門衛老頭背著兩手，站在窗口看幾個學生往墻上涂漿糊，貼標語，白底黑字，十分耀眼：

全面貫徹落實國民經濟“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八字方針！

這時，建筑系大二學生周桂欣從校門口走過，被他攔下。

“周桂欣，有信！”

周桂欣接過信，瞄一眼牛皮紙封面，看見一行熟悉的字體，趕緊塞進懷里，往上提了提灰色學生裝的衣襟，環顧左右，沒有其他人。

遠處逆光下，一個女生提著漿糊桶，正好奇地朝這邊張望。

他意識到什么，趕緊收回視線，撒開兩腿，朝校門外飛跑。

斜陽落在遠處山巒上，染紅了山脊，一條細長的山澗白花花地掛在山崖上，四周升起薄薄的輕霧，籠罩在黛粉色的半山腰上，好似仙境一般。

周桂欣一口氣跑出校園，往左拐，進入一條幽僻清冷的小道。

小道彎彎曲曲，通向山坡下一片小樹林。

林子里長著許多白楊樹、樟樹、馬尾松，還有一些叫不出名字低矮的灌木、雜草。

這個地方離學校不遠不近，白天來的人不多，傍晚更少。

進入初冬，小樹林里寒意很濃。大多數樹的葉子落得干干凈凈，光禿禿的裸在風里飄搖，樣子骨感，勁道。

不經意間，抬頭看見樹丫上掛著黑乎乎的東西，那是用枯枝落葉搭建起來的鳥窩。

這個時候，鳥巢里沒有一絲動靜，估計鳥都遷徙了，留個空巢在這里，任憑寒風拍打。

樹底下，小溪流穿梭在雜草和亂石中間，自由自在地流淌。

偶見水草纏繞，蜻蜓點水，打破林子里的寂靜，平添幾分趣味。

周桂欣繞過溪水回流處，爬到水邊大青石上，一屁股坐下，迫不及待地從懷里掏出那封信，拆開來看。

這是一封家書，上面只有幾行字：

欣兒：

晚稻欠收，日子緊，栓又病，沒法寄錢了。寒假莫回，照顧好自己。呆在學校比家里強。勿念。

爹

一九六二年十二月二十日

周桂欣將信復讀了三遍，滿心狐疑。

在這封信里，爹有好多話沒說清楚，有好多事沒提及，似乎一言難盡，又似乎在擔心什么。

原來預計月初家里會寄錢來，一直等到中旬還沒收到匯款單，他心里略有些不安。現在收到這封信，知道徹底沒指望了，心情一下子跌到低谷，拔涼拔涼的。

細想一下，爹在信里用一個“緊”字，無非是想告訴他，今年收成不好，家里日子越來越難過，實在湊不到錢，下個學期的生活費和學雜費，你得自己想辦法解決。

可是，究竟“緊”到什么程度呢？爹沒有說出來，周桂欣一時也想像不出家里現在的光景。

“栓又病”，是弟弟小栓又犯病了？還是比原來更嚴重了？

在他的記憶里，可憐的小栓從小就是個藥罐子，連話都不會說。

“又病”，說明他病得不輕，要花不少錢抓藥。

再往下看，爹要他寒假不要回去，勸他留校，不言而喻，家里情況很糟糕，呆學校比家里強。

如果他回去度假，不僅幫不上忙，說不定還會給爹添麻煩。

周桂欣理解爹的心思，知道他心里害怕，要兒子避一時算一時。

周桂欣心里連連叫苦，家啊家，哪怕破敗不堪家徒四壁，好歹也是能安身的窩。好不容易盼到放寒假，卻有家不能回，連寒風中的一只候鳥都不如。唉！

想到這里，他鼻子一酸，想哭，又哭不出來，雙手撐在膝蓋上，大口喘息。

沒有人打擾，周桂欣守著清冷蕭瑟的小樹林里，獨自苦惱。

去年夏末，他告別家鄉，卷著爺爺留下的一床破棉被，提著行李箱。

哦，準確地說，是二叔公送給他的舊式理發工具箱，用藤草編織的。

一個人孤身從湖南來到江南理工大學報道，安排在學生宿舍四樓，開始四年大學生活。

宿舍的生活設施很簡陋，洗漱、淋浴、打開水，上廁所都要到一樓排隊。

每逢下課后，整個宿舍樓人頭簇擁，像集貿市場開張一樣，熱鬧，喧嘩。

二十平方米的男生宿舍，七八個同學擠在一起，分上下鋪，坐的坐，躺的躺，從被子鞋子襪子里散發出一股股腥臭難聞的汗餿味，悶得人透不過氣來。

周桂欣辦完報道手續，離開教學區，在校園里溜達一圈，想尋個去處。

圖書館沒有開放，門口堆滿建筑垃圾，還沒有清掃。

運動場倒有幾處巴掌大的蔭涼處，早已經被老師學生占去，三三兩兩，嘰嘰喳喳。

實在找不到地方，他走出校門，到外面瞎轉。

不知不覺，一個人闖進這個小樹林。

順著水流聲尋找，前面有個突兀的大塊頭。

走近一看，是一塊大青石，上面長著厚厚的苔蘚，一部分陷在溪水里，一部分嵌在草地上，乍看，像一頭呆頭呆腦的大水牛側臥在水里，貪涼，不肯起來。

周桂欣挽起褲腳，脫掉鞋襪，撲通，跳進水里，三下五除二，撥開高矮不齊的雜草，刮掉石頭上的苔蘚，用水沖洗干凈。

忙乎了一陣子，濕淋淋地爬上岸，定神一看，余陽，流水，樹蔭，野草，山花，清風……

嗬，好美的景致，跟老家的后山一樣。

大青石上正好有一小塊平臺，可以坐人。

這塊天地，無人打擾，是看書的好地方。嗯，此乃天賜我也！

周桂欣一下就喜歡上這里了，尋思要給它取個好聽的名字。

老家的后山叫桂山，因為山上長著一棵上百年的桂花樹。每到秋天，枝繁葉茂，滿樹桂花，星星點點，金黃燦爛，香氣撲鼻。

村里的人把花瓣收集起來，用地瓜糖、糯米、面粉、果仁、芝麻、茶葉等配料，按不同的比例合成加工，精心制成桂花糕、桂花糖、桂花餅、桂花湯圓、桂花茶，有的還釀成桂花酒，儲存起來。逢年過節，或者辦喜事，慶生壽時，才拿出來分享。

在人們心目中，桂，就意味著“貴”，誰不想一生一世大福大貴呢？桂花樹是一棵吉祥樹，桂山也是一座福壽山。

“桂欣”這個名字也是由此得來的。

周桂欣想了想，自己剛來學校報道，就發現這么一個好地方，是緣分。等明年開春，這里鳥語花香，一定美不勝收，干脆叫它“欣水園”。

對，欣水園，欣欣然也！孫悟空占居花果山稱王，有水簾洞。欣水園是周桂欣發現的，我的地盤我說了算！

想到這里，他心里一陣興奮，忍不住跳進了水里，撲騰起來……

開學以后，周桂欣一門心思做學問，跟同學很少來往，不管別人干什么，議論什么，他都離得遠遠的，漠不關心。

學校的課余活動，他一律不參加，盡量減少與老師和同學們的交往。

欣水園，是他逃離大家的視線，專心讀書，偷偷想心事的地方。

眼下，最傷腦筋的是，寒假怎么過？下學期的學費和生活費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