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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6評論第1章 半城金
今年北新市的夏天格外難熬,天氣早早就熱了,滿樹都是聒噪的知了,沒日沒夜地叫成一片。
太陽還沒升起來的時候,胭脂廠那一帶難得太平,十二條胡同兒里靜得出奇,人都睡著的時候,只有貓狗打架。遠處的大街上也沒什么動靜,半天才有一輛灑水車開過去,還是那首放了三十年的《茉莉花》,機械的聲音,聽著聽著就沒了調。
可惜好景不長,窗外剛有點晨光的時候,肇之遠就被吵醒了。
他睜開眼,不記得這一晚夢見什么了,把牙都咬酸了。他抬眼看見一切都沒變,手機上顯示的還是六月二十五日。
說來也是邪門,這大清早還沒過五點,別說人了,連雞都沒起,他就被一陣花盆掉落的聲音砸醒了。
肇之遠勉強翻個身,只覺得頭疼,這一動又帶著渾身都疼。他睡的是一張大黑酸枝木的硬板床,身下只鋪了薄薄一層褥子,根本沒什么實際厚度,人躺下去骨頭就直接硌著木頭,硬碰硬,半點緩和都沒有……他還沒來得及細想,院子里又是噼里啪啦一陣響。
看門的是雷三,一直睡在前院,這么一會兒工夫已經沖到后邊來了。不知道他看見了什么,站在肇之遠的窗下罵街,差點把整條胡同兒都嚷嚷起來。
四下雞飛狗跳,徹底把肇之遠那點瞌睡蟲給嚇跑了,他一抬手才想起自己的胳膊傷了,于是端著左臂,磨磨蹭蹭地爬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推開窗戶往外看。果然,東南角的那棟樓里亮起燈,有人回去了。
肇之遠總算放了心,靠在窗邊上打哈欠,眼瞧著二樓里的人影晃來晃去,半天過去,對方連個頭也不露,最后一道細細窄窄的人影站住了,迎著雷三的罵聲,直接把窗簾拉上了。
這下肇之遠實在沒什么可看的,只好盯著自家的窗戶當鏡子照。
天光暗淡,沒有半點涼風,就連老槐樹的葉子都紋絲不動,最終玻璃上只剩下他自己這張宿醉的臉,干巴巴地頹著一雙眼。
很好,還是這個夏天,熱得人心浮氣躁。
平心而論,肇之遠住的這座院子確實很大,規整而講究的五進院,放眼整個北新市再也找不到第二處。擱在過去,這絕不是尋常宅子,可惜如今的時代變化太快,院子雖然好,終究上了年歲,破敗到連墻都快塌了。
肇之遠的臥室是后院的正房,從他后邊這一處往外看,東南角落里擠著一棟小磚樓。說它是樓,其實只是個形容,那建筑蓋得歪歪扭扭,十分勉強,算上頂樓的露臺一共三層,左右不過兩間房的寬度,統共也沒多大,是座實打實的違建。老胡同兒里不拆不改,面積實在有限,住家的人口卻不斷增加,很多院子已經演變成了大雜院,更導致幾十年前私搭亂建盛行。這棟小樓就是個中翹楚,它占的是肇家東跨院的地方,根本沒用什么好材料,眼下已經幾年沒人住過了,窗戶外邊堆滿了雜物。
樓里的人實在是個心大的主兒,一回來就想著開窗戶通風,卻連看都不看,把破磚亂瓦一股腦兒推下來,全都砸到樓下的院子里了。
這一下鬧得貓都奓了毛,自然用不著等肇之遠開口,外邊的雷三先炸了鍋:“你吃蝦長大的啊?長沒長眼睛?砸著人了算誰的!”
院子里都是花盆的殘骸,一排東西掉下來,還捎帶著他們房檐上的瓦片碎了一地,揚起幾十年的土灰,借著一點可憐的天光,肉眼可見,通通冒著煙。
天確實還沒亮,老舊的院子里都是后通的電。
雷三光顧著罵,罵完才想起黑燈瞎火的時候不好打掃,于是他又瞪向窗戶里的人,說一句:“您受累,給我開個燈?”
肇之遠抬抬嘴角,最終連個笑也沒攢出來。他這人一直不會好好穿睡衣,此刻披著一件墨藍的真絲袍子,還帶著若隱若現的金線,活活穿出一副風流樣,還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惡俗。
院里那些燈的開關就在門邊,可他睡到一半被吵醒,懶到一步都不樂意邁出去,于是抬抬下巴說:“等會兒天就亮了,你省點電,響應一下節能號召吧?!崩兹薏坏冒褵粞b這位爺的頭上照亮,但好在他跟著肇之遠這么多年了,已經訓練有素,不和他廢話回嘴。前后幾分鐘的光景,他仰脖對著樓上罵夠了,很快找到一把大掃帚,又沖了回來。
肇之遠最喜歡看別人干活兒,此刻頗為欣慰。
雷三回頭瞥見他們家這位爺,看他算是徹底醒了,此刻正架著半邊胳膊,竟然還在那兒看熱鬧,他一腦門子氣,指著樓上,張嘴就是一句:“你說她缺不缺德?”
窗邊的人拉了拉睡袍,趕緊點頭:“缺缺缺,去,把彈弓子找來?!?
雷三一看他臉上的壞笑,大概猜到了他的意圖,于是甩開掃帚,直接跑到墻根下,撿回半塊磚頭遞給他:“文明社會,上哪兒找那玩意兒去啊,您將就將就,直接拿它砸吧?!?
肇之遠剛剛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此刻實在有心無力,畢竟他的胳膊上還打著石膏,于是趕緊擺手說:“別,我試過好多回了,就彈弓子好用,這些磚頭瓦片太沉了,掄不出高度。一會兒她窗戶沒事,倒霉的還是咱自家的房頂。”他一邊說得利索,一邊指揮雷三去前院,“懶不死你!我記得就在門房里,我上次綁的彈弓子,逗小孩那個,就扔門后了?!?
雷三是個實在人,不明白肇之遠從哪里得來的實踐經驗,更不明白他這種爺怎么還好意思說別人懶,但腳下一點不含糊,真把東西給他找回來了。
說來湊巧,肇之遠的眼睛頭一次這么管用,八百年都沒用過的一把彈弓子,確實就在門房里。
這位爺今天被擾了清夢,反正覺是睡不成了,只剩下多余的閑心。
肇之遠走回里屋,精挑細選,最后尋摸出一顆大金珠子,足有小核桃那么大,十成十地泛著光,然后他歪著頭,指揮雷三站在他身前,兩個人比對著角度,瞄準了樓上,就用一個彈弓子,直接把東南二樓的窗戶給彈了。
金珠打玻璃,伴隨著樓里一陣短促的尖叫,毫無征兆地落了地。
玻璃碎裂的聲音不大,卻很是解氣,逗得肇之遠靠著窗戶哈哈大笑。
他眼看二樓那位祖宗不服軟,甩手就把他的珠子給扔出去了,偏偏不往他院里來,就往遠處扔,不知道便宜了胡同兒里哪個街坊,早起出門就能撿金子。
雷三反應過來,那可是他們家真金白銀的珠子,這位爺腦子有病,千金一笑的爛梗已經俗透了,只有他還喜歡這么調戲人,沒人領情。雷三心態不好,容易急眼,又蹦起來要上樓去找人對峙,還沒等他們再說點什么,東南邊的樓上又有了動靜。
對方眼看窗戶讓人砸了,一點都不爭辯,玻璃碎就碎了,干脆不要了。砰的一聲,樓上的人竟然拿來一塊搓衣板子,直接從里面把窟窿擋上了。
這下別管肇之遠再找什么金珠、銀珠,全都打不穿,連個影兒也別看了。
別的比不了,要比堵火,樓里的那個人,可真是這胡同兒里的頭一號。
雷三氣得手又開始抖,他顫顫巍巍地指著樓上,腦子都遲鈍了,不知道還能罵點什么好。
肇之遠倒是一點都不意外,他把彈弓子隨手又扔到臥室門后,笑得一臉情深意長:“看吧,別管到了什么時候,你姑奶奶還是你姑奶奶?!?
這話倒是真的,胭脂廠這一片的老街坊都知道,陸銀橋這位姑奶奶,確實是個大麻煩。
太陽升起來的時候,陸銀橋總算把家里上下都收拾好了。她已經兩年多沒回過北新市了,家里沒人管,四下都是灰。
她只是個庸庸碌碌的小人物,當然沒工夫和院子里的人吵架,先帶著妹妹把家里打掃干凈,找到安身之所,有一個睡覺的地方,才能想下一步應該怎么走。
她妹妹叫陸一禾,今年剛上完初中,年紀不大,卻極有藝術天分,十四歲就提前被北新市的美術學院破格錄取,于是陸銀橋趁著假期,帶妹妹回市里來補習,為她上學做準備。
姐妹兩個一直相依為命,手腳都利落。陸一禾把剛洗完的衣服、床單都抱到了頂樓,在露臺上晾好,又回到了臥室。她順著另外半扇完好的窗戶看出去,偷瞄一眼馬上縮回頭,又指指樓下的方向,比畫著手語,想要問話。
陸銀橋搖頭,把行李里的東西都鋪開,最后拿出兩份文件給她看。
那些新打出來的紙邊沿鋒利,一不小心就要割了手,陸銀橋找了半天才翻出來透明的塑料夾,放好文件,想了想才說:“我盡快去和他談,已經過去這么久了,他不會再和我耗著了。”
陸一禾又開始比畫,眼神里都是擔心,她著急想要提醒姐姐。
陸銀橋示意自己都明白,告訴她留在家里收拾廚房,然后自己拿著那沓文件下了樓。
老胡同兒里實在擁擠,她們這棟所謂的“房子”,門只能推開半邊,另一半的鐵皮門板和一棵老槐樹常年較勁兒。四合院門前不講究種槐樹,因為一到季節容易掉蟲子,俗名“吊死鬼”,實在難聽,所以這樹就委屈在了東跨院,后來又被她家圍在墻外??蛇@棵樹爭氣,根系巨大,整整壓倒半邊磚墻,樹梢活活長回了后院去,如今已經算不清歲數,按肇之遠的話說,這玩意兒再熬兩年都要渡劫了。
比起樹,旁邊那堵墻更礙事,那就是肇之遠家里的東院墻。
陸銀橋伸手拍了拍老槐樹,算是和它打過招呼了。
她搬走之后,沒再住過老胡同兒,眼下突然回來,連空氣里的土灰味都覺得親切。她們家所在的這一片兒,在老話里就叫胭脂廠,是北新市最后的老城區。舊時候的胭脂廠是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里邊什么人都有,足足橫跨兩個街區。如今百年下來,已經成了無數代人的故居,硬是拆不動,逐漸演變成了“三不管”地帶。十二條胡同兒橫亙其中,彎彎繞繞,最后又都拐了回去,還是圍著一座肇家大院。
傳言不少,后人已經不知道真假,只能當成故事聽。陸銀橋還記得,老人提過,肇家這座龐大的院子過去是族人世襲的府邸,曾經大修過一次,沒想到地下挖出了巨大的狗頭金,加上他祖上顯赫,在那種還時興題字的年代,有人上趕著來拍馬屁,因此這院子得名,就叫“半城金”。而后時代變遷,肇家前兩代人里又接連出了軍功赫赫的大人物,于是和他家有關的事輕易提不得……這些八卦起來,足夠外人喝上幾盅了,可陸銀橋就是想不通,這樣的人家,為什么要和他們做鄰居?
兩年下來,她家的門板和那棵樹,已經快把肇之遠的東院墻都擠塌了,但院里那位爺連半塊磚都沒修過。
這大概就是市井的好處了,要想講理,純靠耍嘴皮子,別管什么厲害人物,一旦到了胡同兒里,都要多走幾道彎。陸銀橋的父親曾經是個遠近聞名的市井潑皮,膽子不小,生生在肇家人的眼皮子底下搶來半塊地,直接蓋起了樓房。老街坊低頭不見抬頭見,大家族的人顧及身份,陸續搬離了老院子,沒人愿意拉下臉皮和他們計較。最后剩下這位沒什么出息的子弟肇之遠,打小就是個不安分的紈绔。他非說喜歡接地氣的地方,于是活到三十多歲了,還觍著臉住在胡同兒里,仗著他自己的臉皮比城墻拐彎還厚,再加上他也不愁買賣,手里真有兩座礦,就這么活活賴在院里不走了。
如今,陸銀橋回身轉個彎,一路上多走幾步,直接站在他院子的正門外,盯著頭上的匾額看。
她打心眼里對肇之遠心服口服,兩年多的日子說不上多長,一眨眼也就過了,但要真說短,足夠一個人改頭換面,可她現在走到肇之遠門前,才發現一切都沒變。
石墩子后邊的磚裂了,早早空出一道縫。她記得自己被趕走那一年,眼看著那條縫里長出草,如今又到了夏天,那草竟然已經冒出一尺來高。
而他還住在這里。
時間已經過了九點鐘,街坊四鄰都起來了,胡同兒里家家戶戶挨著住,開窗關門都是動靜,一片嘈雜。
西邊拐出一個女人,已經上了年紀,端著保溫盒,一看就是剛買完早點要回去,她見到陸銀橋有點詫異,一句話沒收住,直接問出來:“喲,銀橋啊,你回來了?”
對方應該住在遠處的胡同兒口,過去應該也是半生不熟的關系。
陸銀橋笑了笑,實在想不起她叫什么,只能胡亂找一個最安全的稱呼,尷尬地打了個招呼說:“是,剛到的……大媽您起這么早?”
這位不知姓氏的大媽有點莫名其妙,左右看看,顯然時間已經不早了。她又順著陸銀橋的目光抬頭,皺著臉說:“你回來就好,趕緊讓你們二爺修修這院兒吧,他又不缺這仨瓜倆棗,弄得跟鬧鬼似的,像什么樣子。”
她說完就走了,扔下陸銀橋一個人,對著殘破的匾額丟人現眼。
“半城金”這名字狂妄,字卻有來頭,是用真金澆鑄的,結果時間太久沒人管,可能被人偷偷刮了,也可能只是沒扛住歲月風霜……反正過到如今,上邊的“半”字掉了一半,只剩下個“二”。
肇之遠的懶散德行被人調侃得多了,在街坊四鄰的嘴里,就順著院子把他喊成了肇二爺,他絲毫沒覺得丟臉,不肯引以為恥,誰叫都答應。
陸銀橋手里那幾張紙又有點拿不住了,她不再猶豫,過去砸門,眼看雷三是穿著跨欄背心出來的,他剛補上一個回籠覺,頭發已經睡成雞窩了,于是她嫌他礙眼,直接推開人就往里走。
雷三發現她毫無歉意,恨不得再拿掃帚把她掃出去。他鐵了心不打算放人,一邊強行關門,一邊拿話噎她:“沒人想見你,自從二爺娶了你,雨打的黃梅頭——倒霉到家了!你那點缺德的心眼兒趕緊收好吧,別再來算計他!”
陸銀橋不以為意,她知道雷三要撒氣,于是仗著自己今天穿了雙平底鞋,一腳就踹在了門上,抬高聲音說:“放心,這是最后一次了?!?
那門早就只剩幾片糟木頭了,此刻被陸銀橋這么奮力一擊,只能顫巍巍地晃,差點沒受住這一腳。
雷三一個大男人,對著陸銀橋沒打算真用力氣,他完全沒想到姑奶奶上來就是一腳,門上一聲悶響后猛地打開,差點撞他一跟頭。
他扶著門邊站穩,又要罵,可陸銀橋揚著臉,看都不看他,邁步就進去了。
她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分明沒有變,看在雷三眼睛里,只覺得這姑奶奶活活又轉出滿肚子的壞水。
雷三滿腔臟話就要罵出來,偏偏對方里外都熟悉,一路走得飛快,只扔下個背影,還不忘威脅他:“大哥你先管管自己吧,褲子都穿反了,再攔我就在前院鬧了啊,你不嫌難看,就把門敞著?!?
雷三趕緊低頭,眼珠子差點瞪出來,尷尬到滿臉通紅。
他活到三十多歲,看門都看了二十年,雖然是個粗人,又長得皮糙肉厚,沒什么講究,但十分要臉。
雷三捂著褲子活像吞了蒼蠅,趁著沒人經過,趕緊把門關上了。
相比大門口的波折,后院那位爺就輕松多了。
今天肇之遠不知道吃錯了什么藥,他從早上被吵醒之后就沒有再去睡。
雖然被擾了清夢,但二爺心情不錯,一直在院里晃悠。
他盯著東南角的大槐樹看了半天,沒看出什么花來,又讓雷三搬來躺椅,抱著自己的胳膊,躺在院子里乘涼。
肇之遠一邊盯著表等九點,一邊破天荒地扒拉出一個本子,咬著筆桿,在上面一條一條地寫日程記錄,最后翻回去,把開頭第一項“銀橋回來”打了個叉,直接勾掉了。
九點一到,墻外有人出去,對方沒走兩步,他院門外也有了動靜,連那一腳踹門的聲音都好像直接踹到了他心里,讓他無端端又開始笑,這一早上都是反常的舉動,活像喝壞了腦子。
昨夜肇之遠確實喝多了,導致他此刻頭疼,實在壓不下去。他光顧著想陸銀橋的事,偏偏忘了一個細節……
他正對大槐樹傻笑的時候,有人過來找他,穿廊而過。
不早不晚的九點鐘,對方惦記著他喝多了,非要給他來送茶,連問候都顯得格外貼心:“小心胳膊……先把茶喝了吧,醒醒神。”
這下肇之遠終于想起來,昨晚他是帶著于緞出去瘋的。
兩個人喝大了之后,于緞和他一起回來,但后來時間太晚,于緞估計也累了,就睡在西邊的耳房里,早上那么大的動靜,她都沒顧上出來看。
于緞以為肇之遠不會起這么早,等到這時候才來找他。她在院子里不避人,扶著他的肩膀,彎腰給他把旁邊的小茶幾推過來。
女人一頭長發,直接披散在肩頭,剛剛好擋住穿廊里進人的方向,于是肇之遠心思一動,順著這姿勢,抬手把她的頭發都撩到了耳后,低頭和她耳語:“媳婦回來了,你先走。”
夏天太熱,于緞穿的是一件露背的裙子,她側著臉,聽見這話也只是看了他一眼。
肇之遠的手指滑過她耳后的皮膚,剛好留在了她肩后,那手指順勢撫摸過去,涼絲絲地直接點在她背上。
于緞半點不生氣,由著他的動作,一張臉上的淡妝精致,無可挑剔。
她靠著躺椅的扶手和他說:“我這兩天不用進組了,這么熱的天,等你有空,一起出城吧,去海邊?”
肇之遠已經向后躺了躺,眼睛里浮著笑,還不忘彈一下她的耳垂,不答應也不拒絕:“我剛才叫程珂過來了,他開車送你?!?
于緞臉上的笑剛剛好,完全沒露出失落的神色。
她真人看上去比大銀幕里還要有氣質,已經跟在肇之遠身邊有段時間了,平日里也不見她有什么多話的時候,今天聽見他的安排,她也一樣點頭起身走了。
她一離開,躺椅之前再也沒人擋著了,終于露出遠處看戲的人。
肇之遠直直地對著那道月亮門,那是從前院通往后邊來的地方。他還是蓋著一件浮夸的金線睡袍,躺得很是沒規矩,半邊身子都歪著,仿佛那不是個躺椅,而是張床。
他知道是誰來了。
從前這條廊下的磚殘破不平,肇二爺金磚銀瓦全攢著,連門面上的匾額都不修,只想著要把這路給修平了。雷三替他忙活了好幾個月,笑話他是女人太多,生怕把哪個心疼的摔壞了。
如今看來全是多余,他的小丫頭總算是長大了,知道穿雙舒服的鞋,連踹門都踹得這么狠。
肇之遠一邊這么想著,一邊習慣性地抬手,把他自己那個茶杯遞過去:“大熱天的,別在門下曬著,來陰涼地里,喝點水?!?
陸銀橋如今真的大了,很是通情達理。她發現自己來得不是時候,于是一直沒出聲,眼下已經熱出汗來。
她毫不客氣,坐在他對面的墩子上,往他杯里看。
那盞茶的顏色極深,陸銀橋瞬間皺眉,剛才來的女人顯然故意泡的一盞釅茶,只為給肇之遠醒酒,此刻換成她,這可喝不下去。
她實在沒什么別的可打量了,只好敷衍著上下看看他,隨口問:“你胳膊怎么了?”
“前兩天玩車去了,撞骨裂了?!闭刂h懶洋洋地拖著腔調,又勾起嘴角,直直地盯著她,“放心,沒斷,躺一個月就好了?!闭f著他又歪了頭,似乎極認真地端詳她,還不忘語重心長地說一句,“丫頭,別再瘦了啊,再瘦真沒法看了?!?
這男人就是四九城里最標準的紈绔子弟,有錢有閑,好吃懶做到了極點,多少年過去也分毫未變。如今的肇之遠依然是副好模樣,臉藏在樹影里,就剩下那雙眼睛永遠透著笑,真真假假看不穿。
陸銀橋不得不承認,男人生出一副浪蕩的壞模樣有時候實在是招人,偏偏肇之遠還格外有資本,他能天天把挑逗的話都掛在嘴邊,等到一動心思看上誰了,動不動還會蹦出幾個認真的字眼,荒唐事一件不落,他喜歡不管不顧地把女人捧到天上去,于是又變成一等一的癡情人,干點什么都顯得情深義重,直要往人的心窩里戳。
可惜今非昔比,肇二爺這一腔深情實在勾錯了人。
陸銀橋也不是好惹的,她打小被他盯上,你來我往斗了這么多年,對他的套路完全免疫。她抬抬眼,兩只手托著腮,尖尖的瓜子臉直接湊到他面前,兩個人大眼瞪小眼。
她還真有幾分委屈似的,撇嘴和他抱怨:“我這十八線的小網紅可比不了影后,如今于緞都在你院里呢,你當然看不上我了。兩年沒見,二爺好這一口了,喜歡上文藝女神了?現在都流行她那種冷淡的高級臉。”她跟他耍貧嘴,一頓胡扯,說完自己都惡心,呸呸兩聲,再給他補上一句罵。
她這小狐貍的模樣把肇之遠逗得又笑起來,眼看她一臉不忿就愛皺鼻子,那鼻翼上有三顆小巧的痣,點點迎著光……陸銀橋算是到了最好的年紀,一頭齊耳的短發,連妝都沒化。他打眼這么瞧著,又覺得這丫頭大概天生和自己犯沖,不算多漂亮,卻正中他的下懷,憑空透著鬼機靈的勁兒,最招人。
肇之遠心頭一熱,只剩一只手能動,偏偏還想作妖。他忽然去抓她,想要把人拉到自己身邊來。
陸銀橋有十多年練就出來的本事,防火防盜,最防肇二爺。她冷哼一聲,當場現了原形,翻臉不認人,直接把他的手打掉了:“滾!別動手動腳的?!?
他又笑得沒皮沒臉,“謀殺親夫”的字眼都扔出來了。
陸銀橋對著他的躺椅低下頭,繞了半圈,果不其然找到了她想要的。
肇之遠還是過去的德行,占著一把海黃的躺椅,卻從來不拿它當正經東西用,他每天屋里屋外搬來搬去,半點都不愛惜,而且這胡同兒太子爺的品位格外怪異,幾十萬的椅子下邊永遠藏著綠棒子瓶兒啤,小賣部里賣三塊錢一瓶,時時都是冰過的。
她伸手想把酒瓶子拿出來,這會兒肇之遠倒反應快了,他已經歇了一上午,快躺成半殘,此刻動作飛快,抬腳一踢,把酒瓶子都踹倒了,還不忘嚇唬她:“閃一邊兒去,臭毛病還不改改?小丫頭片子專挑涼的喝,也不怕……”后半句沒說完,說完容易咒著他自己,總算住了嘴。
“怕什么?怕生不出孩子?放心,真生不出來,也絕不連累你?!标戙y橋沒他那么會享受,她半天只坐著一個藤雕的墩子當板凳,硬邦邦沒個依靠,雖然樹下有風,可人坐久了還是熱。
她懶得再廢話,抬手把帶來的文件拍在肇之遠胸口,不客套更不寒暄,連個開場白都沒準備,直接就說:“再拖下去你我分居三年,都能直接判了,咱倆也別耗了?!彼此恢桓觳策€吊著石膏,只好一頁一頁翻開給他看,“我已經寫清楚,只要你肯簽字,同意把東跨院那部分的面積分割給我,我家就可以辦房產證了,馬上就和你離?!?
她仗著頭頂上的太陽毒,語速說得飛快,就像那些背過千萬遍的臺詞,生怕哪句一忘說錯了,整段都要卡殼。
肇之遠安安靜靜地聽,聽她倒豆子似的說完,挑眉問一句:“就要你家,不要別的了?錢、車、房……當年算計我的其他條件呢?”
“我給您辦理打折套餐,一鍵清空?!标戙y橋鬧歸鬧,說起正事的時候態度良好,一臉乖巧。她今天穿著一條細細的牛仔褲,軟面的球鞋,露出來的腳踝格外白皙,就在他面前晃,“只要你的字一簽下去,很快離婚證就能辦好,我保證從此消失,絕不再踏進院子半步。”
肇之遠“哦”了一聲,仿佛對她這個“離婚套餐”很有興趣,認真地琢磨起來。
他手指摩挲著椅子上的紋路,時間一長,木頭的扶手都已經盤出光滑的包漿,人心卻怎么都焐不熱,他咬得一口牙又開始泛酸,從唇角里擠出一句話:“說實在的,過去那幾年,我做夢都想趕緊和你了斷?!?
陸銀橋知道他已經有人陪了,就算沒伴兒,肇二爺也不會缺女人,估計巴不得要把和她的這段黑歷史趕緊掐了,于是她趁熱打鐵地說:“是,我過去年紀輕,不懂事,現在想明白了,我家欠了你,我也沒臉再訛你,活該有今天?!比缃袼f得格外順嘴,過去她就是市井胡同兒里摸爬滾打混大的姑娘,從小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就靠學些善變的臉皮當門面。
要說尊嚴,陸銀橋也有,可惜她當年為了一點可笑的尊嚴,像條狗似的被人轟出院外,高燒不醒,最后暈倒在路邊,十二條胡同兒里的街坊足有百來戶,全都知道她是誰的人,所以眼看她倒在肇家門口,一個路過說話的都沒有。
那時候陸一禾打不了電話,只能為了姐姐挨家挨戶地求,最后住在東邊的梁瘋子人糊涂,沒長出心眼來,傻兮兮地給她叫來救護車,才讓她緩過一口氣。
所以陸銀橋如今學聰明了。
她說起當年的時候帶著笑,誰年輕的時候沒栽過跟頭?她嫁給肇之遠那一年,剛到法定可以領證的年紀,后來她離開北新市的時候也不過二十二歲,這年紀放在別的女孩身上,可能一切還沒開始……她早都想明白了,人情冷暖沒那么高深,不過就是多演幾年戲,所以她如今可以坦蕩地來見他,口氣有商有量。
可惜她白打了這么多草稿,對面的肇之遠只是定定看她,半天沒給一句話。
這男人天生就是雙桃花眼,可能屋子里的金條囤多了,連眼睛里也總閃著些她看不懂的光。別管他是什么樣子,手真折了都不怕,他有的是本事揮霍,就算他以前能昏天暗地過到三十多歲,早晚也還要另娶。
她一時想得遠了,輪到肇之遠開口:“可我覺得,這戲還沒演完呢?!?
陸銀橋猛地抬頭,手都攥緊了,問他:“你什么意思?”
躺椅上的人往后看看,墻根下有只貓,它曬足太陽,縮成一團,正在舒服地睡覺。
他打個響指,故意抬高聲音喊它:“招財,你說句話,她害了你哥哥你弟弟,這事能輕易善了嗎?”
那只不幸被叫作“招財”的貓,是只肥胖的三花母貓,此刻它夢都做上了,根本沒空理二爺發癔癥。
“肇之遠!”陸銀橋這才注意到那只貓,她確實沒想到招財還在,心里發顫,半天才平復了聲音,又低聲說,“登登的事……”
“別。”肇之遠趕緊讓她打住,他看上去實在不像生氣,更不難過,他只是面無表情地招呼貓過來,又沖她擺手,“別提我兒子的事,案子歸案子,該償命的人已經判了,你還不起?!?
她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千防萬防,手里那沓紙還是劃了手。
肇之遠總算坐起身,伸手過來摸摸她的臉,大夏天的還是六月份,陸銀橋卻連眼角都發涼。
他最喜歡她鼻翼的痣,側著看過去,連成了一個小小的三角形。他如今也一樣覺得有意思,輕輕地碰她的鼻尖,半真半假地沉了聲音,和她說:“怎么解釋呢,我試過幾次了,每一次……好的壞的,無論我怎么和你說,你都不明白?!?
她在他手下有些不自在,微微發抖:“我確實不知道怎么才能把他還給你,除了這件事……”
“不光是登登。”肇之遠里邊貼身穿的是件短袖,胳膊固定住,時間一長,肩膀總有些磨,于是他把睡袍拉上去墊著。他前額上的頭發已經有些長了,一低頭就擋住了眼睛,就剩痞里痞氣的半張臉。
他拿手指碰碰杯子,茶水已經不熱了,于是直接仰頭喝干凈,這一激之下,頭疼好了不少,于是他順著那姿勢,側臉說:“我知道你回來為什么著急離婚,你想幫你那個天才妹妹順利上學,所以打算去找孟澤是吧?他在學校里,如果他多多照顧,陸一禾就能提早上完大學。可惜隔著我這一層,你和他名不正言不順的……你必須保持單身,才能再去找個有利可圖的男人。”
陸銀橋盯著他,恨不得撿起酒瓶子砸爛這張臉……她忍了半天,終于把一口氣咽下去,沒有反駁。
她把協議文件整理好放在茶幾上,只問他一句:“肇之遠,出事之后,你我都明白,心里過不去這道坎,這輩子都沒法回頭了,所以你趕我走,我走了,可我再賤,還有一禾,只要她在一天,我就必須好好活著!就算只為了她……我也不能再守著過去了,人都要往前看,這有什么錯?”
不是什么人都有資格消沉,肇之遠命好,能躺在這里招貓弄狗,一曬太陽就是一上午,可走出這道院墻,還有那么多人要為生活折腰。
陸銀橋還就賭這口氣了,她沒偷沒搶,好好地來談離婚協議。大家既然早沒了在一起的心思,干脆了斷,可他肇之遠憑什么滿腦子齷齪,還要拿話損她,女人就活該低人一等?
陸銀橋眼看他那雙眼里又泛起了笑意,仿佛什么都知道似的,要特意來逗她。
她實在受不了他虛情假意的嘴臉,口氣越發忍不住:“還有,你說什么我都聽著,但是別動不動扯上孟老師。一禾參加過公開考試,她是高分通過,才能特招回來上學,沒你想的那么不堪。”
“一提他你就急,別在我這兒礙眼?!闭刂h本來沒動氣,可一看她故意避嫌的表情心里就上了火,他每次聽她提起那個人的口氣,總是被激得眉心直跳,好像這么多年護著的心肝全都喂了狗。
他想不通怎么能有這么氣人的祖宗,陸銀橋火上澆油的本事最厲害,于是他不想說了,干脆把那些可笑的離婚協議直接塞她懷里:“滾滾滾,趕緊走,成天給我添堵?!?
陸銀橋演不下去了,肇之遠在這兒耍無賴,她最看不得他無法無天。
她以前年紀輕,肇之遠再渾蛋,好歹比她大十歲,她總記著給他留點薄面,如今既然已經撕破臉,她什么都不怕了,站起來把話說明白:“都什么年代了,男女平等,別給我玩一手遮天這一套了,婚姻關系對雙方都是約束,你這院子里來來往往不少女人吧?街坊四鄰都知道二爺身邊情人多,這兩年是你出軌在先。”她說完就拿出手機,里邊都是剛才連拍下的照片,張張都是他和于緞在一起的畫面。
陸銀橋剛才站的角度十分微妙,于是在她眼里,遠處的兩個人勾肩搭背,姿勢頗為曖昧。
她盯著他的眼睛,分毫不讓:“肇之遠,我也不是傻子,給你點時間消化消化,等你想好怎么離了,隨時來找我。”
她說完轉身要走,突然一道黑影蹦了出來。
陸銀橋正端著氣勢洶洶的架勢,根本沒收住,差點踩到貓身上,冷不丁被嚇了一跳。她低頭一看,只見鎮院之貓終于被愚蠢的人類吵醒了,正虎視眈眈地瞪著她。
招財睡得正香,迷迷糊糊地伸個懶腰,發現情況不對,它的領地里憑空多出一個許久不見的活物來,于是等到陸銀橋腳步一動,它立刻豎著耳朵竄過來,追著她,非要聞一聞。
這一時片刻,肇之遠坦然坐著,對她的那些照片半點不生氣。他好像早有預謀似的,這會兒拿出欣慰的樣子,擠出三分刮目相看的表情,甚至還想鼓個掌,可惜胳膊不方便,拍也拍不響,只好作罷。他尷尬地伸手去抓茶杯,杯子里一滴水都沒有了,于是他目光轉向地上的啤酒,最終理智戰勝了酒蟲,還是沒打開。
陸銀橋蹲下身摸摸招財的頭。這貓肚皮圓滾滾的,胖到快要拖地,一看就知道這兩年被人養得好,和它的主人一樣好吃懶做。她心里一軟,想去抱抱它,可是一對上招財那雙圓眼睛,她就無可避免地想起當年。
招財是登登撿回來的貓。
陸銀橋當時從幼兒園接登登回家,一路走過胡同兒口的垃圾桶,看見旁邊有個紙箱子動來動去,登登好奇心上來,死活不肯走,打開才發現是一對奶貓,陸銀橋只好給他帶回院里養。
小貓是一公一母,公的小東西身上花紋漂亮,母的黑白交雜,估計是同窩的姐弟。當年只有巴掌大,后來讓他們胡喂一氣,沒過幾個月,小崽子們全都吃成了球。
那會兒的登登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天天追著貓跑,抱在懷里不撒手。
可惜他還有個同樣撿來的便宜爹。
肇之遠對他這位收養來的寶貝“兒子”百般呵護,要什么給什么。登登想養貓,他把貓也當成主子供,那時候天天在院里大咪小咪地叫。
陸銀橋嫌棄他那么大個人,每次喊貓都特別二,逼他給貓起個正經名字。可惜她忘了,肇之遠這輩子什么都有,偏偏命里缺正經。讓他動腦子更鬧心,連累兩只貓,從此和他的品位一樣丟人,變成了“招財進寶”,進寶長大之后毛色舒展,背上一塊花紋像人的五指,小巴掌似的,格外有意思。
此時此刻,當年的案子過去那么久,那只身上有著手指花紋的進寶也已經沒了,只剩下一只招財小姐姐。
一時之間,陸銀橋腦子里的幾頁舊事沒能翻過去,好在貓不像人,不需要操心閑事。招財此刻正在沖她翻肚皮,原地打滾,好像對她有點印象。
她感嘆著這貓真沒白養活,手都伸過去了,想著想著又像被針扎似的,突然縮了回去。
身后的人遙遙喊她一句:“丫頭?!?
陸銀橋沒回頭,一路向外走。
他好像還說了什么,只是她不關心,越走越快,生怕聽清他的話。
最終后院的動靜只剩了半句,還是一樣扎在她心上。
肇之遠的聲音永遠拖著尾音,一句嘆息彎彎繞繞,聽不出虛實:“完不了……這輩子都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