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熹、陸九淵與王守仁理學思想比較:以理、性、心、知四個范疇為中心
- 畢游
- 2897字
- 2021-05-11 15:24:10
二 政治對理學發展的需求及理學的工具化
(一)從秩序重建到政治實用主義
唐末五代至北宋立國的二百多年里,戰亂不息,天下無序。擺在北宋士人面前最大的政治問題,是如何重整天下秩序。在對漢唐歷史的反思中,士人們發現道德是政治興亡的關鍵,天下秩序的根本在于道德秩序。張立文說:“唐末五代是中國歷史上大動亂時期,社會無序,道德生活混亂,政治腐敗,價值理想迷失。宋朝建國,道德文化與學術思想當務之急,是重新構建社會理想和人格理想,重新確立儒家倫理規范和道德原則。”[17]而以往的傳注經學已經不能滿足士人對道德問題越來越深入的思考。在佛道思想的長期浸染下,思辨的性理之學便成為道德重建的學術取向。
北宋初,胡瑗施“蘇湖教法”,分“經術”和“治事”兩齋,這似乎概括了當時學術的兩大方向。大致在王安石變法以前,學術上更重“治事”。但是王安石變法似乎給理學家們留下了這樣一個教訓:政事的成敗取決于人事。例如程顥說,王安石行新法,并用君子小人。但王安石以君子“不通世務”,罷去不用;而以小人“有才知通變”,委以重任。結果小人們爭權奪利,為害天下。[18]到北宋末年,民族矛盾成為政治生活中的主要矛盾,皇朝政權面臨重大的生存危機。但即便如此,理學家們仍然堅持人的道德問題是政治問題的根本所在。例如呂祖謙說,經濟的或財政的各種措施,都是行政手段。施政應有先后次序。當務之急,是明主心、尊道德、樹君子。只有統一了思想,行政措施才有可能順利施行;否則,難免“眾口嘩然,終見沮格”[19]。又有一次,某人問朱熹:“陳亮可用否?”朱熹回答說,如陳亮、辛棄疾這樣的人確有帥才,但只有在朝廷賞罰嚴明的前提下才能使用。因為這樣的人一旦放縱起來,便無人能控制。[20]
總的來說,南宋理學的發展并未因政治上排擠而放慢腳步,反而借民間廣布的書院在士人中間廣為傳播。盡管理學在政治上被邊緣化,不能成為主流的官方思想,但成為士人階層進行政治批評的重要思想資源。
(二)理學的產生及在北宋的初步發展
從遠期看,隨著玄學與佛學的興起,儒家思想在六朝、隋唐時期喪失了社會意識形態中的獨尊地位。在與佛道思想長期共存的過程中,雙方一方面互相斗爭,另一方面也互相滲透。從六朝時期到北宋初年,中國的知識分子接受了七百多年的思辨哲學的訓練。最后,儒家思想終于與佛道思想相融合,形成了或被稱為“新儒學”的理學。如果說儒學在兩漢時期呈現的是一種神學形態,那么宋明理學則是一種哲學形態的儒學。盡管大多數理學家都嚴厲抨擊佛道思想,但是佛道思想對理學的貢獻是毋庸置疑的。這種貢獻不僅在范疇和命題方面,更在于對這些范疇和命題進行思辨的能力方面。
北宋時期,王安石的新學、周敦頤的濂學、張載的關學、司馬光的朔學、二程的洛學、三蘇的蜀學并起,思想界頗為繁榮。南渡之后,新學、蜀學、朔學逐漸衰落,洛學成為學術的重心,談性論理成為士大夫階層的風尚。但這一風氣也遭到了另外一些士人的反對。例如陳亮、葉適的浙東事功學派,他們不滿朱熹等人高談性理、排斥功利,主張國家與個人追求事功的正當性。
理學的主要范疇和命題大多是在北宋時期形成的,例如周敦頤的太極論和宇宙生成論,張載的氣論、氣質之性說和心統性情說,二程以“理”“性”等范疇為核心的形而上學以及格物致知的工夫論,還有邵雍的象數學等等。但是,這些范疇和命題之間不乏抵牾,尚未形成一個有機的整體,亟待系統化的整理工作。于是,“集大成”的朱學應運而生,完成了這一歷史性的工作。換句話說,朱學的出現是理學發展的一個必然階段。
與系統化相反,理學在南宋的發展還呈現了另一個相反的趨勢,即簡約化。理學在形成時本以內圣外王、整頓道德秩序為初衷;但是隨著性理之學的日益繁蕪,越來越遠離政治實踐,于是引出了陸九淵的簡易心學。陸九淵自稱直接孟子,直求本心,最大限度地簡化了宇宙之理對人生與政治發揮指導作用的機制。
從理論上講,朱學對理學的總結是系統、全面的,是理學發展過程中的一個高峰。
(三)元代程朱理學被工具化
盡管漢族的知識分子從整體上看處于政治邊緣,理學(主要是程朱理學)卻在元朝中期隨著科舉制的恢復,被定為官方思想。雖然源于漢族儒家文化的理學在一個異族政權中獲得了獨尊地位,但這并不能說明元朝政府對理學思想有所獨鐘。實際上,理學在南宋時期大部分時間里雖未成為官方思想,但成為士人階層的思想主流。元滅宋,南宋政府的官方意識形態也隨之覆滅。當元朝政府希望借助漢族士人階層的思想資源時,他們所能接觸的更多是始終在民間流行的理學思想。因此,元朝獨尊理學的情形與漢武帝獨尊儒術的情形是不同的。此外,從總體上看,元朝統治階級對思想文化始終是不重視的。因此,盡管程朱理學在元朝中期得到了獨尊地位,但其在整體意識形態中仍是非主流的。[21]
元代理學的特點,一是朱陸合流,這一點在侯外廬等主編的《宋明理學史》中有著充分論述。[22]二是不得不與元代的政治環境相適應。徐遠和認為,元代理學有推行漢法、重視踐履、強調經世致用的特點。[23]三是朱學走向教條化。張立文認為,宋代理學原有的批判性和創造性逐漸喪失,程朱理學變成了獵取功名的手段和僵死的教條。[24]
(四)明代程朱理學進一步被工具化
程朱理學在明初就獲得了獨尊地位,官方還組織編寫了《五經大全》《四書大全》《性理大全》三部“大全”。但實際上,明朝皇帝對理學思想并不信從,對儒家先賢也并不尊重。包弼德注意到,明太祖朱元璋認為君權是至高無上的,這與理學家的政治思想并不相符。同時,尊崇孔孟等于承認了只有學者才擁有道德權威,而且孔孟之說也有貶低君主權威的嫌疑。因此朱元璋曾經試圖取消對孔孟的祭祀,并命令刪除《孟子》的某些段落。不過,這些后來又陸續被恢復了。[25]余英時也發現,明太祖對孔子既無尊意,也無惡感,徹頭徹尾都是政治運用;但對孟子則是“終身切齒”[26]。朱元璋的兒子朱棣改變了父親的策略,轉而在表面上對理學大為尊崇,“他對宋代理學大師學術權威的肯定遠比他那作為開國君主的父親熱烈”[27]。朱棣組織編修三部“大全”,近乎倉促而成[28],顯然是出于政治上的需要。通過一系列學術舉措,朱棣把自己打扮成了傳說中的道德圣人,努力將政統上的皇帝身份和道統上的圣人身份合而為一,以成為士俗兩界的雙料領袖。如果說西方政治上有政教合一的現象,那么朱棣所追求的,可稱作一種“政德合一”。
當然,朱棣的“成圣”措施終歸是表面上的,他對官僚士人的殘酷并不亞于其父。如果說宋朝有不殺大臣的家法,那么明朝則有“廷杖”大臣的規矩。“廷杖”不僅是對大臣的一種刑法,更是一種羞辱。王守仁便是受此刑辱的官員之一。[29]此外,明朝的廠衛組織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專門針對官僚大臣的。簡言之,明朝士大夫階層的政治地位已經遠不及宋朝,皇帝的高度集權是明朝政治的一個突出特點。
同時,理學不僅被統治者視為工具,在士大夫階層那里同樣也成為登上仕途的工具。理學本是有關道德信條的學問,以道德踐履為目的;但是隨著程朱理學被立為官學,心性倫理變成了死記硬背的教條,“學問”本身喪失了指導人們道德踐履的意義,大凡正直有識的士人對此深為不滿。王守仁說,自科舉之業興盛以來,士人們都馳驅于記誦辭章,計較于功利得失。師之所教,弟子之所學,不再有彰明倫理的意圖了。[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