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河童怪談及其他
- 日本,一種紙上的風景
- 周朝暉
- 9057字
- 2021-04-19 14:26:19
在日本民俗信仰中,有不少異類生物,它們純屬架空,卻活靈活現,讓人信以為真。它們各呈異形,或飛奔于人們想象極限的邊緣,或隱現于黑暗世界的一角,往來于異界與人界之間,出沒無憑,行止無蹤,成為千百年民俗系統中神秘而曖昧的存在。其中,天上騰云駕霧的天狗與生棲在江河湖泊的河童或許最具代表性。尤其是河童,自古是日本怪談中被津津樂道的主角,甚至成為一大創意題材活躍在現代文學、工藝、動漫等領域中,呈現出一種歷久彌新的活力。
一
傳說河童為水中妖怪,是河妖的一種。名字聽起來很美,感覺就像生活在河里戲耍的頑童,水靈、頑健、漂亮。但不知為何日本人都把它畫得丑陋無比,與想象中的水之精靈的反差巨大:體格近似人類,只是個頭要小得多,弓背屈身,似乎更接近猿猴;全身皮膚粗糙,呈綠色或紅褐色;身后背著龜甲狀的殼,上覆鱗片;嘴尖而長如鳥喙,手足細長,指間有蹼相連,便于在水中游泳;屁股長著三個肛門;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腦袋的形狀,頭頂光禿凹陷成小圓盆或咖喱碟子,四周一圈支棱蕪雜的亂發。
傳說和信仰總是與民間日常人生息息相關的。關于河童長著凹盆狀腦袋問題,民俗學家折口信夫曾在隨筆《話說河童》中以民俗文化視角做了別開生面的解釋:在世俗觀念中,碟盤之類的日常器皿主要功用在于盛裝食物,可引申為獲得生命能量的象征。河童棲息在河川湖泊,水就是它們一日不可或缺的生命源泉。據此,凹盆狀腦袋獲得象征意義:盆是能量容器,水滿了,河童便充滿能量,盆里干涸則代表生命能量的枯竭。河童即便離開水里,也必須隨時讓凹盆腦袋保持濕潤,腦盆一旦干燥或漏水,就會功力盡失——那凹下去的盆狀部位是河童的命穴。日本民俗傳說中,頑淘的河童最喜歡的游戲就是在河岸和村童玩摔跤,腦頂盛滿水的河童力大無比,無人可以扳倒它。而聰明的孩子以智取勝,只要想方設法讓河童腦袋上的水灑落漏光,就能反敗為勝,輕易將它制服!
民俗文化系統中的信仰和禁忌,無不打上生活環境的烙印。日本遠離東亞大陸,孤懸于汪洋之中,自古號稱“八百萬眾神之地”,信仰萬物有靈。國土多高山深谷,水系發達,水資源充沛,列島終年云繚霧繞,棲息在深山水邊的妖怪都罩上一層靈異神秘的光暈而顯得姿態萬千。即便是外來事物,傳入列島后并非原封不動被保存下來,而是隨地賦形,在經過一番變形、改造之后,呈現出另一種與原型迥然其趣的風貌,反令本家相見不相識。
二
日本河童的本家在中國。有關河童的傳說和信仰遍布列島各個角落,它們各具面目和神通,可謂姿態萬千。粗略來看,日本河童的起源,大致可以分為東日本(關東、東北地區)與西日本(九州、關西近畿地區)兩大系統,源頭直接或間接都可以追溯到中國遠古時代的神怪傳說。《山海經》中那個瘦身、長嘴,腦頂平平的水獸“蠻蠻”,據說就是日本河童的原型之一。在日本民間傳說中,河童和天狗一樣都是大唐的舶來品,后來神通廣大的安倍晴明將它們本土化了。
歷史上,安倍晴明確有其人,生年不詳,卒于1005年,是活躍在平安時代(794—1192)中期的陰陽師,據說是大名鼎鼎的遣唐學問僧阿倍仲麻呂之孫(日語中安倍、阿倍同音同源),但他自己從未到過中國。安倍因精通家傳絕學為宮廷服務,受到皇室重用,是世襲掌管陰陽寮的土御門家族始祖。這一機構從鐮倉時代到明治時期,一直在日本天皇朝廷里負責占卜、天文、時刻、歷法等事務。
在科技文明尚未開智的古代,安倍晴明由于掌握了處于時代最前沿的技能,如觀測天象,擅長咒術等,被奉為精通陰陽兩道的神人,日本自古流傳的很多神秘事物都與他有關,河童便是其一。據說河童的出現,是因為他在美濃國(今岐阜縣、長野縣一帶)的飛【馬單】高山做法事,忙得不可開交,遂施法術將供奉的偶人變成童仆使喚。法事結束安倍晴明云游四處,童仆們無處可去就地遁入木曾川棲息繁衍,漸漸傳遍列島……至今,在長野縣的木曾川上還有一座河童橋,猩紅色的欄桿與河岸的綠樹和遠處的雪山相映成趣。日本人天性嗜好神秘事物,有關安倍晴明的種種,千百年來被津津樂道,并成為能劇、話本、現代小說和游戲、動漫的題材,被演繹得活靈活現,有如三國神機妙算的諸葛孔明,連中國小朋友都耳熟能詳。
如從民俗文化傳播路徑看,日本河童信仰與遠古時期中原的“河伯”信仰頗有淵源。“河童”與“河伯”在日語里都讀“かっぱ”(讀若“卡帕”),在古日語中,訓讀、音讀分別用以稱呼本土固有與外來的事物。“卡帕”對應“河童”一詞的訓讀,卻是“河伯”的音讀。不妨推測,日本人先是接受了“河伯”這一事物的觀念和讀音,再拿來標注后來經過自己變形、創造的“河童”這一事物。順便提及,“河童”一詞是日制漢語,最早現于室町時代(1336—1573)中期編撰的辭書《節用集》里,指的是河川里的兇怪,顯然是綜合“河伯”與“蟲童”“水童”而成的造語。這一名稱的演變,似乎隱隱提示了河伯信仰在日本的演化路徑,可以說,日本河童信仰也被打上了古代中國南北方水神信仰的烙印。
河伯信仰在我國中原地區源遠流長。在上古時期的神話傳說中,河伯原是華陰潼鄉公子,名馮夷,渴望成仙卻不幸溺水身亡,天帝慰其怨靈,任命他為黃河司水之神。河伯神通,莊子《秋水》記之甚詳;至戰國時期,河伯不再局限于黃河流域,而成了各水系的河神的統稱,這從司馬遷記錄西門豹的生平事跡中可知一二。魏國西門豹受命前往鄴城治水。鄴縣的漳河在秦漢前屬于黃河中下游水系,經常發大水,當地巫女蠱惑人心,假托河伯娶妻坑蒙百姓,西門豹識破伎倆,把她扔到河里“請”河伯;再后來,河神河怪觀念也被移用到南方江河流域中。南朝劉義慶編撰的志怪筆記小說《幽明錄》中記載著一種水怪,稱為“水蟲”“蟲童”或“水精”,或許是河伯的變形;北魏酈道元寫《水經注》,記錄著在千里云夢澤的楚地沔水流域中生活著一種叫“水虎”的河怪,“如三四歲小兒,鱗甲如鯪魚,射之不可入”云云,外形上與日本河童的形象較為接近。我猜想,日本人心目中的河童,從形象到名稱,或許是在古中原河伯信仰的基礎上,再參考風土較為接近的南方水怪,變形脫胎而來。早在江戶時代初期的博物學家就已經認識到:當時在日本各地擁有不同稱呼的“河童”“水虎”,其實就是同一種水怪。
三
神話怪談是真正屬于民間文化的一部分,在這個意義上,所謂妖怪文化可以當作觀察一個民族民間創造力和想象力的視角。
日本的河童非常活躍,不拘不羈,它們大多生棲在河流、湖泊中,但流播所至,入鄉隨俗帶上本地生活色彩。比如內陸山區,河童演化成棲息出沒于深山幽谷的山童;而在沿海地區則成了海童,善游泳而好酒。而且,人們對于河童的印象,從形象和好惡上也不斷發生變化。在日本人的另一種傳說中,河童乃不慎溺水而死的怨靈幻化而成,為了重生千方百計找替身,經常潛伏河里,等候有人過河,將其拖入水中溺死,而防護能力不足的兒童成了最佳襲擊對象。自古以來,很多臨河的山鄉村莊都建有河童寺廟讓人們供奉,祈禱孩子們的安全。古時,日本男孩們到了夏季——這也是兒童溺水的高危季節——會將頭頂剃光,留周邊一圈頭發,叫“河童頭”,夏季到河里游泳時,河童誤以為同類,就不會抓他們去當投胎替身了!柳田國男有一篇學術隨筆《河童之話》,回憶自己小時候就曾留著河童頭,男孩腦袋頂上一圈被剃光,周圍余發披散,像極了傳說中的河童腦袋,一直到成人之后才開始留發,束而為髻,這一習俗或許就來自古代生活在水邊人們對河童的敬畏。
至今,在日本一些邊遠地區的山村里仍然延續著這樣一種古俗:每年七月盂蘭盆節前后,也就是暑假開始時,家長們就會帶著孩子到水邊舉行“河童祭”,向河里投擲河童最喜歡的食物——黃瓜,祈求孩子夏季平安無恙。祈求飽啖美食的河童不再為惡,孩子夏季平安無恙。日本壽司店里有一種最受小朋友喜愛的“河童卷”,就是來源于古代山村河童信仰的祭祀食品。把黃瓜切條包在壽司醋飯里,不放芥末,用海苔卷成細卷,切成六段,切面看起來,外面一圈黑色紫菜,里面是白飯,中心圓圓的青瓜,恰似河童青白的頭皮。河童壽司卷成本最低,壽司店學徒入門之初學做壽司,都要從河童卷起步練手藝,上手后才允許接觸金槍魚肚腩、海膽等高檔食材。
到了江戶時代(1603—1867)中期,有關河童的信仰和知識進一步普及,而且觀念也發生很大變化,一改兇惡的妖怪形象,更多帶上了世俗的親近與滑稽的娛樂味道。河童開始頻繁進入日常生活,它們時不常在人居之處隱現,搞點無傷大雅的惡作劇,但似乎絕少行兇作亂,比如說找小朋友摔跤取樂,贏了沾沾自喜,輸了就生氣;有時躲在茅廁暗處,趁女人如廁時驚嚇她一下,或偷摸人家屁股,一旦被抓住了,又會很誠懇道歉并立下字據保證改過自新。為了表示悔過誠意,還會獻上自創的秘藥云云。這時期,河童在民間傳說語境中總是帶著憨癡頑淘的印象,好像談論鄰村的某個熊孩子,語氣揶揄詼諧并不驚恐厭惡。究其緣由,江戶日本,在鎖國的格局下,天下太平,商品經濟繁榮,以商人、手工業者和下級武士為創造主體的市民文化發達,全民娛樂的寬松氛圍中,妖怪也多了幾分人間煙火氣。
在日本民俗中,河童雖是河妖的一種,不過和很多傳統的山妖鬼怪有很大不同。在我看來,河童最大的特點,在于它的日常性和與人類的密切、關聯性,像是妖怪與人類的結合體。這從至今活用的諸多與河童關聯的諺語俗語可見一斑。比如,“河童也有被大水沖走的時候”。河童以水為家,固善游也,居然也有被水沖走,那就是智者千慮馬失前蹄,或者對應日語另一句諺語“猴子也會從樹上掉下來”或“弘法大師也會有筆誤”了,馬有失蹄。還有諸如“河童爬樹”,那是說不要勉為其難,干不適合自己的活,事倍功半,云云。
我自己關于河童的知識,最早來自柳田國男的民俗學發端之作《遠野物語》。這本被周作人贊為“指示我民俗學里豐富的趣味的啟蒙教科書”,寫的是巖手縣、宮城縣等日本東北區域的“家神、山人、狼、狐、猿、猴之怪”的民間民俗,古樸渾厚,有一種天真未泯的野趣。日本東北多高山峻嶺,河川眾多,森林茂密,是遠古大和民族繩紋文化發祥地。因為文明進程比較緩慢,民風淳樸,萬物有靈的原始宗教觀念十分濃厚,自古以來,人們與周遭自然界各種動植物睦鄰相處,水妖山鬼就是他們日常生活的一個自然部分,因此那里世代流傳的鬼神怪談一點都不恐怖,就像自家或鄰居遭遇的經歷一樣尋常,和河童有關的傳說更是妖嬈多姿。在柳田國男根據同鄉佐佐木喜善君口述的這119則異聞傳說中,與巖手縣遠野鄉本地的河童有關的就有五則以上,故事生猛鮮活,以純白描的文筆書寫,時不時字里行間出其不意出現畫龍點睛的細節描繪令人驚艷,就像生長在深山幽谷的野花橫斜怒放,有一種天然野趣,洋溢著神秘而芳醇的鄉土文學氣息。這就難怪,當三島由紀夫受托為讀者推薦心儀的文學杰作時,就選擇了《遠野物語》,盛贊它“既是民俗學材料,又是文學”經典——這與周作人稱道的兼具“學術價值”與“文章之美”的評價不謀而合。長期以來,柳田國男的文集就曾被收入各種文學大系里。
由于地處偏野,自古封閉,與外界較少往來,日本東北遠野鄉一帶民俗更帶有原汁原味的日本本土色彩。比如,在當地信仰中,河童是溺水身亡的男子化身,為了重生或延續后代,他們千方百計誘惑過河的漂亮女子,直到女子為其產下后代。在遠野,這類傳說不少。比如,上鄉某村里就有一妙齡女子,經不住誘惑失身于河童,十月懷胎之后產下一個怪胎,樣子挺嚇人:全身通紅,嘴巴開裂到耳根,顯然是河童嬰孩。女子極恐,悄悄將嬰孩帶出村外,丟棄在荒無人跡處任其生滅。但畢竟是身上掉下的肉,難于割舍,轉而一想:不如一舉兩得賣給走江湖的雜耍班馬戲團。女人的心機被幼嬰勘破,在她轉身尋找時早已不見影蹤……在東北地區的遠古傳說中,就曾有過人、神、妖、怪和諧共處的情形,河童往往與村民共處一個時空,也演繹出很多民間怪談,歷代口口相傳,幾經加工補充,漸漸成為村民共同的集體記憶,隨著時勢的變遷,又被成功轉換成一種獨特的文化資源,促進了地方文化的振興。
早在昭和時期,巖手縣遠野就因為《遠野物語》而聲名遠揚,并在戰后開通鐵路升級為市。20世紀80年代,連接東京到青森的東北新干線從這里通過。1983年,著名導演村野鐵太郎編導的影片《遠野物語》在意大利薩勒諾國際電影節上獲獎,引發歐羅巴的日本旅游熱,甚至促成意大利的薩勒諾與遠野鄉結為姐妹城市。如今遠野已經成了一個旅游勝地,其中與河童有關的傳說和遺跡更是一大賣點。火車站里有一尊河童大理石雕像;站前有“河童廣場”,三個鐵鑄的河童,人身鳥喙,神態各異,或振臂演講滔滔雄辯,或察言觀色,或目不斜視高深莫測注視遠方……在幽靜閑雅的市街散策,也隨處可見河童造型的物件標志,如郵筒、咖啡館、書店等令人目不暇接,疑是無意中來到河童世界。
值得一書的還有距離遠野站五六千米的“河童淵”,多年前一度造訪,一直念念不忘。所謂淵,其實是一條小水渠,源自遠山一路脈脈而來,橫貫田疇村莊,水流非常清澈,在流經“河童淵”的地方水面變寬(也就五六米吧),溝渠變深,水草豐茂,周邊古木森森,苔痕蒼翠,很有點太古蠻荒的味道,據說這里就是古遠野鄉一帶河童生息出沒之地,至今留有與河童信仰有關的遺存。溝渠岸邊有一座河童祠,小得像山路邊的土地公神龕或街道的電話亭,具體而言是護佑女性生育的豐乳河童神,據說最大靈驗是能給祈愿的產婦帶來豐盛的乳汁,為方圓遠近村社的婦女所信仰供奉。據介紹,當地女人生育,都要前來河童祠祈禱供奉,祈愿時要供上用紅綢布包扎成的一個個仿真乳房,取悅好色的河童神,才能顯靈為產婦帶來豐沛的乳汁。這個古俗延續至今,某年月日我前往觀瞻時,還真看到河童坐像前的盤子里,錯落有致供著幾個大小不一的乳房,用粉紅色絲綢布包扎而成,飽滿豐裕,栩栩如生,令人忍俊不禁。這一地區自古相傳的河童信仰根深蒂固由此可見一斑,實在古樸天真得可愛。別看不起眼,這座小小的河童祠,每年都有幾十名國內外民俗學家和文學愛好者到訪。
四
夏天是親水季節。在日本,每到盛夏,與河童相關的傳統祭祀活動也很多。對日本文學界,炎夏三伏中的7月24日也要弄出不大不小的動靜,那是文學粉絲追悼芥川龍之介的“河童祭”。1927年的這一天,不久前剛完成小說《河童》的芥川龍之介在家飲毒自盡。文壇為紀念他,將他的忌日命名為“河童祭”。
在《河童》中,芥川借一位精神病患者之口,講述了“我”在河童王國里所見所聞,從另一個場域審視人的世界,折射出對社會人生和死亡等各種深刻命題的思考,展示出作家腦中某些難以和盤托出的觀念等,或許可以將這篇小說稱為登峰造極的“河童文學”。
自詡嗜好鬼神怪談的芥川對河童是很熟悉的,在小說里,他對河童的外貌、生活習性和精神世界的刻畫到了呼之欲出的地步。在芥川筆下,它們已經不再是駭人的水鬼河妖,而是和人類一樣有著七情六欲,也有美德與惡行的一面,河童主宰的國度也是樣樣俱全的社會——與人類一樣,河童國里有各種群體:唯利是圖的資本家,他們以財富為杠桿操縱國家,通過與水獺國的戰爭大發其財;留著長頭發的詩人,放浪形骸;閉門思考的哲學家,高高在上,寫一些格言警句,悲天憫人,卻對殘酷的現實束手無策。
河童也有屬于自己的法律。在人看來,河童國的某些法律條文是匪夷所思的,比如“職工屠宰法”。那些被解雇的職工不必擔憂挨餓受窮,更不會奮起反抗,因為有國家安排出路:集體屠宰出售。一宣布解雇六萬多名河童員工,市場上肉價應聲而降。那人表示訝異和憤慨時,河童詰問道:“但在你們國家,第四階級(工人階級)的姑娘不也去當妓女嗎?你聽說吃職工的肉就憤慨,這是感傷主義呀。”資本主義社會弱肉強食的發展史,證明河童國的世道絕不是寓言。
河童國里也有類似人類的家庭結構、婚娶制度與生育機制。河童詩人就是一位自由戀愛的倡導者,因此不愿結婚,在他看來,河童國里的婚姻是虛偽可笑的,一盤炒雞蛋也比戀愛更有利健康。在生育上,河童有一種特殊的稟賦,即可以自己決定要不要降生。河童在母親肚里時,父親就會像打電話一樣,隔著妻子的陰部問肚里的嬰孩:“想不想降生到這個世界上,好好考慮一下再回答。”河童嬰孩顧慮重重應道:“我不想生下來,首先父親的精神病遺傳下來就很可怕。”這時,醫院助產士就會讓肚里的河童消失。
在河童國里,所有的現象和觀念都似乎在暗示人類社會的荒謬可笑。最可怕的是,人一旦進入河童國,就再也回不到原來的世界了,因為無法適應,因為對人類社會產生深深的失望、厭惡和恐懼。“我”就在經歷過河童國奇遇又重返“人間”之后,因為不適應而一敗涂地。最后一項事業的失敗成了他小說主人公逃離人類社會重返河童國的契機,因為他覺得那里才是他的“故鄉”,就在他悄然離家坐上列車準備出走時被警察逮住,送進了精神病院。
這篇小說,在芥川所有作品中,以晦澀詭異著稱,作家借助怪談這一古老的文學體裁,隱晦表達自己精神世界深處某些混沌模糊尚未成形的思考。在我讀來,這篇小說還與芥川的決然謝世有著某種微妙關聯——從小說脫稿到自絕于人世不到半年時間,芥川的精神深處一定經歷了某種類似漫游河童國的變化,一旦前往領略過某種極致,就再也無法返回原來的生活,一旦勘破某種生命玄機,就無法在塵世中安生。其結局,要么癲狂——這里有他生母的先例,對他而言那是生不如死的恐怖記憶;要么只有與這個世界訣別,獲得永久解脫。芥川在辭世之夕非常冷靜,在給妻子、孩子、摯友等寫完的七封訣別信中不見任何思想波紋,連欠誰的什么書未還,硯臺、字典送給誰之類瑣事都交代得一絲不茍,做完這一切才從容服藥仰臥。而事關生死的原因卻語焉不詳,一句“對未來茫然的不安”輕輕帶過,引得后世閑人猜想不絕,身心疲憊說,創作枯竭說,精神原鄉喪失說等,林林總總莫衷一是。其實,芥川的真正死因,謎底或許就在《河童》中,那是他拼盡心力寫給世間的遺書。
五
所謂妖怪,是人類對于未知世界的一種想象,客觀現實中未必存在。但在一個善于釋放創造力和想象力的民族那里,一切都有可能。就像河童一樣,人們都相信,怪談中的那些妖怪就曾存在過,不僅存在于農耕時代里的山林水邊一隅,同樣存在于工業社會的都市之中,存在自己生活的周邊,并以與自己的生活發生干系來聯系。正是這種源遠流長的信仰傳統,使得妖怪不再荒誕不經,而是作為想象力、創造力的結晶,不僅成為經久不衰的藝術題材,也成為一種最富軟實力的文化財富。
戰后,怪談文化不但沒有隨著農耕時代的遠去而沉寂,反而隨著現代大眾傳媒的發達而興盛,社會上一撥又一撥的妖怪熱衷者,河童那獨特的意象和內涵也不斷給當代漫畫家以靈感,成為日本現代漫畫動漫喜聞樂見的題材。前年以92歲高齡去世的“妖怪博士”水木茂,就對河童別具興味,將他筆下經常出現的水妖作為創作的主角。水木茂的代表作《河童三平》是怪談漫畫中的經典作品,講述了一個外貌酷似河童的男孩偶然中邂逅了真河童,由此成為好友的童真故事,后來這部漫畫還被改編成了電影。同樣被水木茂改編的還有《遠野物語》原著。這部影片別出心裁以河童作為主角,通過它的視角,別具匠心,將柳田國男筆下一個個妖談怪談串聯起來,觀后不禁令人覺得自古依附在山川草木與都市暗角的妖靈鬼怪,絲毫沒有遠離日本人的生活。
網絡時代,世界是平的。受益于數據傳播、圖像和聲音的處理技術的創新,作為日本傳統文化資源的怪談,由于暗合了全球化時代人們對更高層次的想象力、創造力的潛在期待,一躍而為世人所矚目的熱點文化,并以一種新型的萌文化消費形式席卷東亞,輻射世界文化市場。
六
妖怪文化起源于科學尚未發達的遠古時期,人們對未知世界的一種想象和超越。在東亞,中國可以說是怪談文化的先驅和集大成者,今天,我們讀《列子》,讀《山海經》,讀《搜神記》,驚嘆于我們的祖先何以擁有如此足以傲視百代的靈異之思,在神界、魔界與人界之間高蹈飄舉、自由翱翔,創造了一個又一個妖嬈絢麗、森羅萬象的幻想世界!像河童一樣,幾乎所有日本的妖怪,都可以在中國找到源頭。不過,一涉及這一語境,一個有意思的話題出現了:中國的神怪幻想文學,有沒有像日本妖怪文化那樣與時俱進,孕育出一種新的文化格局呢?
當然,這樣一個問題,不是我這樣的門外漢能置喙的。橫看成嶺側成峰,在見仁見智的多角度解讀中,芥川龍之介的意見值得參考,此人偏激犀利,但絕不迂腐。他在對比日中怪談文學傳統時指出,日本平安時代以前的本土鬼神妖談,較為生動鮮活,具有一種原始野性美。中國本來也有很好的怪談傳統,但是后來這類故事沾染了太多的倫理道德說教和因果報應觀念,喪失了固有的活潑與趣味,云云。將中國怪談文化衰微,歸咎于儒學被定位一尊與佛教文化的普及。雖是芥川的一家之言,但目光如炬其中的識見力自有令人折服之處。不是嗎?“子不語怪力亂神”,儒家崇尚入世濟世,講人倫、禮儀、秩序、溫良恭儉讓,講究文以載道,思無邪,久而久之,子虛烏有的鬼神妖怪無處藏身,不斷受到主流文化的擠壓被驅趕到犄角旮旯,唐宋之后淡出了人們的想象力之外;或者變味,像明清后常見的志怪文學套路,將人世的倫理或邏輯強加給妖怪,再以諷世勸善做結,雖然不乏“寫狐寫鬼”的妙筆,但過多拘泥于“刺貪刺虐”的現實照拂,雖不脫“文以載道”的正統,但格局內縮,情懷上終究與“本格”的怪談趣味有了隔閡。
不過,芥川的見解雖然獨到,卻難免失之片面。中華文化是一棵生生不息的參天大樹,她那綿綿不絕的生機遠超芥川龍之介的想象。“禮失求諸野”,在中國廣袤的土地上,在遠離主流文化的某個角落,怪談的文化風土尚未泯滅,在那里一定還存留著充滿野趣的天真爛漫的怪談故事,埋藏著怪談文學的全部秘密。比如,有著豐厚的怪談文化底蘊的齊魯膠東半島,古有《齊諧記》傳世,余脈不絕,至清代有《聊齋志異》,當今又滋養了莫言文學創作中最富想象張力的部分,不能不令人感到一種歷久彌新的文學傳統。近日,重讀了莫言的一些散文隨筆文字,特別注意到其中有關山東怪談文學傳統與他創作的師承淵源,印證了我的某些臆想,又觸發另一個很有趣味的話題,內心有點高興。
曾在阿城的隨筆《閑話閑說》里讀到莫言家鄉水里的“小紅孩兒”,非常歡喜,很有中國氣息。阿城記錄的故事是這樣的:
有一次,回家鄉山東高密,晚上靠近村子,村前有個蘆葦蕩,于是卷起褲腿涉水過去。不料一攪動水,水中立起無數的小紅孩兒,連說“吵死了!吵死了”!莫言只好退回岸上,水里復歸平靜。但這水總是要過的,否則如何回家?家就近在眼前。于是再蹚到水里,小紅孩兒們則又從水中立起,連說“吵死了!吵死了”!反復了幾次之后,莫言只好在岸上蹲了一夜,天亮了才涉水回家。
阿城聽莫言說這故事,心有所觸,感嘆他講鬼神的方式的獨特,是唐宋以前的情懷:
這是我自小以來聽到的最好的一個鬼故事,因此高興了好久,好像將童年的恐怖洗盡,重為天真。
這也是我讀過的最美的中國版“河童怪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