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日本日記文學的最高峰——讀永井荷風《斷腸亭日乘》札記
- 日本,一種紙上的風景
- 周朝暉
- 7510字
- 2021-04-19 14:26:19
一
日本人喜歡記日記。昔年在日本,周圍幾乎人手一本漂亮的皮質“手賬”,隨身攜帶,隨走隨記,圖書館、咖啡店時常可以看到煞有介事往本上書寫的男女老少,心里暗自佩服這種好習慣。如今網絡時代,則升格為開博寫日記普及更廣,據日本電信部門統計,至今已有600多萬人日記開博,閱覽則超8000萬,這在人口不到中國1/10的日本可謂全民性的嗜好了。
日記是雖老彌新的文體。從公元七世紀開始日本全面輸入大唐風物,日記為舶來品之一,最早作為記錄宮廷起居規制隨海歸帶回。仿佛找對了風土,這一文體在扶桑一枝獨秀,千年來出落得嫣紅姹紫,連本家都驚艷。日記文學的發達成了日本文學的一大特色,也滋養了后世大行其道的“私小說”。
日記最大的魅力在于日常性和真實性,能為解讀人性、社會和歷史提供一個獨特視角,是正統的歷史和文學之外的一個寶藏。我亦多年樂讀不倦,在我購讀的日記文本中,最喜永井荷風的《斷腸亭日乘》,十幾年了,至今仍是坐臥行旅的常讀書籍。
《斷腸亭日乘》從1917年9月16日起筆,荷風時年38歲,一直到80歲辭世當日“不輸給風不輸給雨”一日不輟記了42年。巖波書店出版的三十卷本荷風全集中青磚般厚重的日記就占了七大卷。后有摘錄版問世,從3000頁日記中薈萃成800頁上下兩卷文庫本,大利閱讀攜帶。我曾買過四回,或替換舊物或送同好,這在買書歷程中也是絕無僅有之事。
荷風生前對這部日記異常用心,外出時鉛筆打草稿,回家再用毛筆一筆不茍地謄寫在宣紙上,一年一本托書畫匠線裝成函。1945年3月,美軍大規??找u東京,荷風棲身多年的偏奇館和萬卷藏書化為灰燼,倉皇逃命中竟舍不得幾函日記,冒死從火堆里救出,顛沛中不離左右。生前就文名鼎盛,但荷風不以為意,甘以“戲作者末流”自居,對日記卻頗自許,說能傳世的或許只有它。
《日乘》甫出即受高度禮贊,被視為日本現代文學的奇書,作家遠藤周作評道:“日本文學可以沒有《濹東綺譚》等名著而不缺憾,少了《斷腸亭日乘》則是一大損失?!笔①澦恰叭毡救沼浳膶W的最高峰”。
二
1917年9月16日,夜雨瀟瀟,荷風在永井宅邸的書房寫日記,從這天起一直到1959年4月29日孤獨離世當天,不曾中斷過。這就是文學史上赫赫有名的《斷腸亭日乘》。
“斷腸亭”是荷風書齋名。因酷愛別名斷腸花的秋海棠而遍植庭中,又兼患有腸胃痼疾,陰雨天即引發腹痛,以“斷腸亭主人”自況而得名。除了日記,冠名傳世的還有《斷腸亭雜稿》(隨筆)、《斷腸亭吟草》(詩集)等著作。
“日乘”即日記的別稱,語出南宋詩人陸游《老學庵筆記》:“黃魯直有日記謂家乘,至宜州猶不輟書?!睋f這是中國最早見諸記載的私人日記。荷風在“文青時代”就開始寫日記,彼時沉迷漢文學,對幕末學者成島柳北漢文筆體寫成的《航西日乘》傾慕不已,精心抄錄并借鑒模仿。
永井荷風,明治十三年(1879)生于東京帝都的名門望族,家學淵源深厚,外祖父是幕末名儒鷲津毅堂,父久一郎是明治高官,以漢詩名重一時。但身為官二代卻天生反骨,藐視仕途功名,熱衷與上流社會常識背道而馳的跌宕人生:年少即沉溺江戶曲藝文學和花柳世界,學業荒廢到學籍被除,大學也落榜。功名無望,家里私費送他出洋學實業。去國離家,如魚得水,正好自我放養,在狂讀法蘭西文學和體驗放蕩三昧中修煉文學才情,樂不思蜀直到嚴父以斷其糧草脅迫才“不得已飲恨歸朝”。明治時代,渡洋留學是精英必由之路,卻都是肩負國家重托的公派生,如前輩夏目漱石、森鷗外,專為當文學家而自費留洋者唯他一人。收在文本中的《西游日記抄》是其浪跡歐美的實錄,如泣如訴,也是“我以青春賭文學”的作家養成另類教科書。
隨著《美國物語》《新歸朝者日記》等一系列開一代文學風氣之先的作品發表,歸國未久的荷風一躍而成文壇寵兒。受到西方正統文化洗禮的荷風以“新歸朝者”的姿態,看到當時的日本與其西洋社會理想相背離,從政府到民間,充滿偽善與浮躁,從城建到文化,處處是對西方文化的淺薄模仿,對舊有文物濫加破壞,憤激之余,大加冷嘲熱諷。
1910年,幸德秋水等12名社會主義者和無政府主義者被明治政府以陰謀行刺天皇的罪名處以極刑。荷風深受刺激,感嘆“現在雖云時代變革,不過只是外觀罷了。若以合理的眼光看破其外皮,則武斷政治精神與百年前毫無所異”。從此選擇保全性命于亂世的韜晦哲學,耽于官能式享樂,木屐曳杖,游走在先哲墓地和青樓北里之間,從瀕臨湮滅的江戶古跡和藝術中尋覓“無常悲哀的寂寞詩趣”。
三
此日移居麻布。母親偕下女前來幫忙。麻布新筑之家外墻遍涂油漆,乍看有如辦公樓,遂命為偏奇館矣。
1919年,荷風賣卻永井家大宅邸,連同父親留下的家什與漢典籍、古董字畫,另筑新宅。一年后遷入位于東京麻布上流社區的新居,一座獨門獨院的漂亮小洋樓,四墻刷藍漆,外觀有點奇,荷風從英語油漆(penki)諧音命為“偏奇館”,不無孤高奇崛的夫子自道。
偏奇館是荷風貫徹“獨身主義、孤立主義、藝術第一”人生價值觀的實踐基地和文學舞臺,在此棲居26年,諸多名作如《雨瀟瀟》《濹東綺譚》及《斷腸亭日乘》多在此寫成,已然進入日本文學史。原址在今東京港區麻布六本木一丁目,寸土寸金之地,我在留學時代一度前往觀瞻,惜乎影跡全無,四周見縫插針呆立著平板方正的寫字樓,空遺一塊“偏奇館跡”碑,算是對文學朝圣者的告慰。
卜宅麻溪七值秋,
霜余老樹擁西樓。
笑吾十日間中課,
掃葉曝書還曬裘。
荷風自筆的詩配畫《卜居偏奇館圖》描寫獨居的日常,洋溢十足隱逸氣息:從時代的險惡激流中抽身隱遁都市一隅,讀書掃葉、蒔花種草,靜觀瞬息萬變的時代風云,洞察世道人心之機微,舉凡天候、家事、來客、外出、交友、女性糾葛,街巷傳聞,世相風俗、讀書寫作、時局批判等一一記在日記里。
孤絕一人,無妻無子,與親類不相往來,少有朋友,刻意遠離主流社會,寧做晚風斜照里的失群孤雁,在亂世中尋求安身立命之道,尤推崇清人石龐的人生旨趣,視“讀書、好色、飲酒為生涯三大樂事,此外皆無足道”。
冬日暖暖照窗。終日憑幾,致啞啞子函。晚餐后偕清元秀梅(藝伎)漫步銀座。
貪眠至正午。往山形酒店午餐。歸宅爐邊重讀紀德的《王爾德》。日暮忽見寒月皎皎。晚餐盡葡萄酒數盞。晚風寒徹,月明中醉步至葵橋,搭電車訪松筵子府邸,則門生聚集,酒宴方酣。過十一時,搭筵子、荒次郎轎車歸宅。
秋晴天氣好無邊。野菊、胡枝子、秋海棠及他類草花悉數競相開放。午前執筆,午后讀書。入夜見半輪月光澄澈。搭東武線電車至堀切一帶散策,過玉井歸宅。
作為私人記錄,日記所載諸多如家事糾紛、交誼恩怨、收支明細乃至風月履歷等個人隱秘,既是研究作家生涯的好材料,更是開啟荷風文學暗室的密碼。在這個意義上,比諸作家傳記、年譜,日記文本還原了一個更真實更具個性風貌的荷風。
女性交游是荷風生涯與文學的關鍵詞。作為現代日本文壇的“色道”始祖,荷風將花街柳巷視為人生與文學的修道場,日日出入淺草、銀座、深川的游廊酒場,勤勉有過嚴謹的上班族;散步出行是日課,沿途景致,遺跡考證,甚至迷宮般的路徑都繪圖插入日記,廟宇、水路、店鋪、樹木都標記得一絲不茍以做寫作素材,卻精確得儼然參謀本部繪制的巷戰圖,今日東京導游手冊還拿它當指南。
作為隱秘寫作文本,無所忌憚的“女性遍歷”實錄,構成日記一大特色。某日一氣追記40個浸染彌深的女性中,有藝伎、舞女、歌手、女優、百貨員、豪門遺孀、人妻熟女等不一而足,來龍去脈乃至閨中密戲,委細道來完全是“私小說”的筆法。與谷崎潤一郎徹頭徹尾的“庶物崇拜”女性觀不同,荷風的“色道”更多帶有欣賞乃至游戲的官能主義成分。他厭惡唯利是圖見利忘義的世道人心,欣賞女性天真純粹、保存諸多未泯的美好天性,因其能喚起他對往昔時代的鄉愁。他甚至希望死后在埋葬娼妓遺骸的閑凈寺入土是最好的歸宿。但不愿為情所累,奉繆斯為終身廝守偶像。自知薄幸,與女性交游卻頗見紳士之風:訂交即請律師做公證,離緣則照協定支付女方大筆分手費保障其生計。生前飽受詬病乃至攻擊,但死后一個個女人爭著出來說他好話,追念他,反令非議者無趣。后世不乏追慕者,但屬于荷風的“流儀”不是說學就學得來的。
荷風“色道”與愛情無關,與文學卻水乳交融。以淪落花街游廊的女性為素材,從爛泥塘中尋找純美的人性之花是荷風文學的一大主題。對照閱讀小說杰作如《雨瀟瀟》《隅田川》《濹東綺潭》等,會發現在日記里都不乏鮮活的原型。
四
日記橫跨大正、昭和兩代,其間發生了諸多影響日本、東亞乃至世界的大事件,是日本歷史上最為激蕩的“暗黑時代”。從關東大震災、滿洲事變、侵華戰爭到戰敗投降,荷風日記里除了對時代鮮活的寫實,更有鮮明的態度和剖析,讓人看到了一個隱藏在頹廢、浪蕩外表下的偏奇館主人的另一側面:一個正義、理性、是非分明的文學家,洞悉歷史和時代的智者。
在法西斯軍國主義戰爭體制下,不必說狂躁沖動的所謂“大多數”民眾是如何同心同德為這場非正義戰爭推波助瀾的,就連作家這一代表民族良心與良知的知識精英層,竟也“集體性迷走,大規模墮落”令人觸目驚心:戰時文壇總動員,絕大多數作家群起響應自愿自覺甚而爭先恐后為侵略戰爭效力。“七七事變”后,前有尾崎士郎、林房雄、林芙美子、佐藤春夫等著名文人直接奔赴中國戰線吶喊助戰的“筆部隊”;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后有菊池寬、德富蘇峰等文壇大佬組織的“文學報國會”;極權高壓下連無產階級文學陣營作家也紛紛變節、轉向,公然支持侵略戰爭;極個別像谷崎潤一郎、川端康成等所謂超然于時勢的作家,即便戰時沉溺王朝經典文學的風雅世界或抒寫與時代主旋律迥然其趣的“物哀文學”,也不排除鴕鳥式的性情因素使然,對時局的態度從思想到行動差強“大節不虧”,遑論離某些學人冠予“反戰作家”的評價遙乎其遠,比之荷風亦相形見絀。
荷風的可貴之處在于,他雖非那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反體制派,但始終保持操守,拒絕同流合污,并以明確的方式抵制極權的蘿卜大棒:戰時他中斷了小說創作,甚至一度以“焚筆斷文”來回絕體制的糾纏,而對軍國主義籠絡下的主流傳媒、文藝團體和同行則更是避之如蛇蝎,即便對佐藤春夫這樣私誼甚洽的摯友,因戰時積極為“國策文學”鼓噪作倀,也不惜斷然絕交,毫無“日本式的曖昧”。雖這種“反抗”和“抵制”不無消極,但在舉國上下濁流橫行的時代背景下,他在大是大非上的態度言行和思考深度,與包括文化精英階層在內的所謂“絕大多數”有著本質區別。囿于“專制體制下言論管制甚于秦始皇”,荷風用日記這一獨特方式來記錄時代,發表對時局的看法,抨擊時政,讀那些是非分明、文筆刀鋒般的文字,非但擊中時弊,而且深抵國民精神肯綮,唯見耿介之士的棱棱風骨,何曾有絲毫隱者的閑逸之氣?
日本軍國主義者發動侵華戰爭,盡管打著“膺懲暴支”“從鬼畜英美魔爪解放大東亞”的圣戰旗號,但荷風還是一語道破了所謂“圣戰”就是侵略戰爭,是“長期苦于戰爭后突然巧立名目才將其稱為圣戰”。冷眼靜觀被圣戰神話煽動起來的社會各階層狂醉般的丑態,他恨恨寫道:
看到這種丑態,我就不高興這個民族向海外發展。
今秋國民征兵令以來,軍人專制政治的流毒已經波及社會各方面……不論勝敗,唯愿早日結束戰爭。然竊而思之,待到戰爭勝負見分曉,如我日本獲勝,則橫征暴斂之政治尤甚今日也。
今日之軍國所為,大類秦始皇統治……日本不亡才怪。
日本偷襲珍珠港后太平洋戰爭爆發,荷風就預言了窮兵黷武的日本必敗的結局,甚至祈愿被擊敗以獲重生:
美國啊,給這個迅速崛起,變得兇暴的民族一個棄惡從善的機會吧。
中途島戰役后日軍節節敗退,美軍開始大規模轟炸日本本土,68歲高齡的荷風居無定所和廣大災民一起顛沛流離受盡磨難。他在《罹災日錄》中描摹逃難歷程,也對“國難”根源深刻反思尋找癥結:所謂“國難”實為人的瘋狂行為所招致的人禍,是“先為施害者再成受害者”的“自作自受”,也是“天罰”的結果:
但觀近年世間普遍存在的驕奢傲慢,貪欲無厭之風氣,此次災禍實是天罰的結果,不亦悲夫!民失其家,國帑耗空,矯飾外觀,不為百年計,致國家末路如斯。所謂自作自受覿面天罰是也。
站在大空襲后的東京廢墟上,他回想起23年前的關東大地震慘象,兩場災難性質不同,但荷風卻看出彼此間的深刻聯系:
我日本必亡之兆候,早在大正十二年東京大地震后在社會各方面開始顯露出來。
如荷風所揭示的,關東大震災對現代日本走向影響深遠,短暫的“大正夢幻”隨震災煙塵消散,歷史露出猙獰一面:災后日本右翼勢力抬頭,軍人集團綁架政府,政治上打擊民主力量和社會主義運動;為轉嫁危機,制定一系列軍國主義侵略策略,在窮兵黷武的不歸路上暴走,最終招致慘敗滅亡的結局。荷風史觀具有超越時代的洞見力,足為后世日本提供殷鑒。
1945年8月15日,昭和天皇“玉音放送”宣告戰敗投降,舉國如喪考妣,而剛從岡山谷崎潤一郎家出游歸來的荷風聞后卻是欣喜若狂:
當晚托染布店老媼購來雞肉紅酒,大張停戰慶宴,皆醉而不寐矣。
極權體制下言論管控嚴厲,文網無所不在,像他這樣大膽抨擊時弊是需要極大勇氣的。一度忌憚日記招致文禍而惶惶不安,半夜起來刪減過激文字,外出還要藏進木屐箱。后來感到了慚愧,決心毫不畏懼秉筆直書“為后世提供史料”。
五
作為一部日記文學杰作,《斷腸亭日乘》最吸引我的還是作為文學意義上的審美價值。荷風文章之妙,在于打通和、漢、洋的審美邊界,獨創一種熔東、西于一爐,從古韻覓新聲的美文格局。文學評論家小林秀雄稱“永井荷風是現代日本最優秀的文章家”,日記多側面呈現其文章特色,“他的教養、趣味和才情得到渾然一體的表現。”
知堂論荷風文章,謂隨筆勝小說,其最出色的小說也是隨筆氣息濃郁的篇章居多,云云,實是高桿之見。由我個人閱讀體驗觀之,論文章品位則日記似又在隨筆之上。日記這一收放自如個性鮮明的文體,在他筆下更是隨心所欲得到爐火純青的發揮。日記始于寫作已趨成熟的盛年,尤其有別于心存問世意在流布的創作,私密書寫的特性令其行文有一種天然率性之美,少有刻意為文的痕跡,這也是知堂所向往的“真實而具天然之美”的文章境界吧。試譯某兩片段管窺其妙:
此日陰寒。九時頃方醒,床上啜飲熱朱古力食山月形面包,續讀昨夜所讀之《疑雨集》。歸國十余年,每以面包咖啡代早餐?;叵肴q出售家宅,暫居旅館沒有咖啡,著人從銀座三浦屋送來法國朱古力褥中啜飲,那種風味令我回想起旅法時的光景……讀書至午后,櫻木(高級料亭)二女澡堂歸來過門外時招呼:“忙乎啥呀!”揚長而去……日暮大雨如注,南風勁吹,麻布森下醫師來宅針灸。入夜悶熱。八時頃往櫻木晚酌。藝伎多有疲色,瞌睡連連,八重福(荷風相好)抵膝而眠。鄰樓彈奏新春曲音頻頻入耳,似為梅吉小調。今夜愁思難禁,低唱王次回“排愁剩有聽歌處,到得聽歌又淚零”詩。三更歸宅,風雨已過,星斗森然。
正午送阿富(藝伎)歸。自虎門往三菱銀行。二時頃一人回宅。清掃書齋后入浴,忽見天色暮然。老媼送來晚餐。飯后燈下刪訂舊稿。此日寒氣凜冽,自來水管凍塞直至午后,四鄰寂然無聲,夜色沉沉似舊年。爐上水沸之聲有如雨音,燈火瑩然,明亮甚于平日?;ㄆ坷锴叭账徦N薇全開,熏香滿書齋。擱筆飲咖啡,無意瞥見室內一隅書匣里往日戲墨的王次回七律詩《獨居》,中有“花影一瓶香一榻,不妨清絕是孤眠”之句,余今夜孤坐之情懷悉如詩句所道……
平凡瑣屑的日常在筆下搖曳生姿,一行一止,一食一飲,風日聲色輕描淡寫中具見情懷境界,細節歷歷清晰如北齋筆下游女衣袖的褶皺,涉筆間清清流淌著淡雅感傷的“漢詩文脈”,近似明清末世的小品文,國人讀來亦無“違和感”。但那種色彩與音響,卻是《惡之花》等19世紀法國唯美主義頹廢詩風的余韻。如此文章造詣在同樣深受漢詩文浸染的作家漱石、鷗外那里似也罕見,荷風之后遂成絕響,蓋因后世中漢文學功底深厚如斯無有可比肩者,誠如吉川幸次郎所言“夏目漱石之后,文士中荷風堪稱第一”。
江戶時代,以儒學為中心的漢詩文教養是上流階層必修課,明治維新后崇尚漢學余緒猶存。荷風自幼深受漢學家風熏染并一度入漢詩人巖川裳溪門下學詩,尤醉心晚明詩人王次回,終身耽讀涵泳,日記里頻頻引用足見感懷之深。漢文學對荷風文學的影響是東、西方比較文學領域一個意味深長的案例:作為現代日本作家,荷風理解、受容作為異質文化的西洋文學,憑借的卻是自幼習得的漢詩素養,他從中國明清近世文學的某一特質中領悟了日本傳統與西洋文學的相通之處,將江戶藝術的洗練優雅之美與法國唯美主義文學精神融會貫通,形成自己的文學血肉。對漢詩的啟蒙點化之功,有創作談《初硯》為證:
我不諳漢詩,漫讀欣賞而已。時下我邦文壇崇尚西洋文藝,言及支那詩歌藝術,以為不過充斥清寂枯淡的情趣或對豪壯磊落氣概的宣泄而已,缺乏揭示人性的秘密和弱點。此論初聞頗覺在理,然一度翻讀王次回《疑雨集》之后,才發現詩集四卷中幾乎全是癡情、悔恨、追憶、憔悴、憂傷的文字。《疑雨集》中那端麗的形式、幽婉的辭句、病態的感情常令我想起波特萊爾的詩。支那的詩集中我不知還有像《疑雨集》那樣著重描摹感覺、感官的作品。比之波特萊爾,那橫溢在《惡之花》中倦怠纖弱的美感,無非《疑雨集》的直接翻版移植爾。(譯自《永井荷風全集14》,巖波書店,1963)
六
荷風辭世過半世紀,墓木已拱,但《斷腸亭日乘》還在被廣泛閱讀,至今是書店常銷書。他是屬于那種“人死了但還活著”的經典作家,其生活方式、人生態度和文章魅力似都有超時代的存在,生前身后不曾寂寞過。前年以百歲高齡仙逝的名導新藤兼人也是荷風粉絲,寫有《讀〈斷腸亭日乘〉》一書,精辟得連研究專家都佩服,還將日記搬上銀幕,其執導的新版《濹東綺譚》即是“向荷風日記脫帽之作”,以日記為骨架,將荷風幾個毫不相關的中短篇故事聯結一起演繹一個孤高另類的作家實像,更讓愛妻上鏡出演鴇母,抱回了幾個大獎!
人生暮年,閱盡諸行無常后或許更能領會荷風日記的妙處。小說家三浦朱門說荷風之作是“心志衰頹時的最佳讀物”;遠藤周作也坦言“臥病時節讀荷風日記最有味”。此論不虛,進入高齡化社會,原屬文學研究領域的荷風日記,如今竟成為日本老年群體的熱門讀物和話題,連同《永井荷風的活法》(松本哉著)、《永井荷風的生活革命》(持田敘子著)這類書也跟著熱銷,賣點在于為老齡社會指點迷津,從當下社會困境的視點來探討荷風人生模式的意義:如何從荷風日記學習人生智慧,度過自足自在、豐裕充實的老后生涯——荷風是“真正意義上的人生達人,愛讀書、愛寫作、愛散步、愛美人,有恒產,善理財,風花雪月,悠游自足,文章不朽,人生至此精彩何極”?
飽暖思文化,日本方興未艾的“江戶熱”中,荷風文學也被當成懷舊的媒介,蓋因東京殘留的古街老巷,荷風屐痕處處且有不朽文字立證。前年過東京書店看到一種新創刊時尚雜志刊名居然叫《荷風》!擺在店頭醒目得很:以荷風隨筆日記為據按圖索驥,介紹東京老城區余韻猶存的景觀和風情,融吃、喝、游、樂、藝為一體,受眾涵蓋老、中、青、少,從發行銷量來看,火得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