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印斯茅斯的陰霾
- (美)霍華德·菲利普斯·洛夫克拉夫特
- 5142字
- 2021-03-16 11:15:22
再度回到廣場時,我發現幸運女神正站在我這邊。當我慢慢走出佩因街,繞過吉爾曼旅館,正好看見老扎多克那瘦瘦高高、衣衫襤褸的身影。一切都在按照著我的計劃進行,我晃著那瓶新買的酒,成功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當我轉入韋特街,走向我能想到的最荒涼的地區時,就發現他帶著三尺垂涎一直拖著腳跟在我身后。
我依照著雜貨店男孩給我的地圖指示的路線前進,走向南邊那片我先前走過的,完全廢棄的水濱地區。在這兒,只有那些站在遠處防波堤上的漁夫能看到我們,只要再向南走幾個街區,就能離開他們的視線范圍。之后我只需在廢棄的碼頭附近找兩個坐的地方,就能在沒有任何人注意到的情況下隨心所欲地對老扎多克提問題了。在我走上主街之前,我聽到身后傳來微弱的喘息聲:“嘿,先生!”我緩了緩腳步,好讓老人跟上我,痛飲我準備給他的那一夸脫酒。
我們一起走上水街,在遍地荒蕪和東倒西歪的廢墟中,我們轉向南邊,這時我開始和老人搭話。但我發現他并沒有我想的那么容易套出話來。最后,在搖搖欲墜的磚砌墻壁之間,我看見一處雜草叢生、面朝大海的曠地,曠地中有一處長滿雜草的泥土和磚石結構的碼頭伸向遠方。那些石頭上苔蘚疊著苔蘚,算是塊勉強能坐下的地方,而且北邊有一片舊倉庫的廢墟,剛好擋住了所有可能往這邊窺探的視線。我覺得這里是一個可以進行長時間秘密談話的理想地點,所以我領著我的同伴走出大路,在長滿苔蘚的石頭上找了塊地兒坐下來。四周死寂荒涼的氛圍有點瘆人,還有海邊的魚腥味也讓我難以忍受,但我決心不讓任何事情妨礙我。
如果我想趕上八點的客車去阿卡姆的話,我還剩大約四個小時用來談話。我給老酒鬼倒更多的酒,同時開始吃我那頓簡陋午餐。每次給酒的份量,我都小心翼翼地把控著。因為我不希望扎多克喝得太快,沒說幾句就醉倒了。一個小時以后,他沒有再故意保持沉默了,慢慢跟我搭些話。但令我失望的是,他仍然閃爍其詞,回避一切有關印斯茅斯及其晦暗歷史的提問。他喋喋不休地談論著時事,展現他對報紙的涉獵之廣,而且意圖以一種樸素的鄉土式說教在哲學層面對這些時事進行解讀。
差不多兩個小時后,我開始擔心,那一夸脫威士忌夠不夠撬開他的嘴,得到我想要的答案,我開始考慮是否先扔下老扎多克,再買一些酒回來。我那些問題一直沒能讓他開口,就在這時,機會出現了。那個喘著氣的老人話鋒一轉,我立馬把身子湊上去,側耳傾聽。當時,我背朝著那魚腥味四溢的大海,他卻直面大海。某些東西讓他原本游移的視線落到遠處低矮的魔鬼礁上,此刻那礁石在波濤之上閃爍著,那么清晰,那么迷人。但這個場景似乎讓他很不高興,他發出一連串的嘟噥和咒罵。最終他停止了咒罵,留下一串秘密的低語,和不懷好意的會心一笑。他彎腰朝向我,抓住我的上衣翻領,從牙縫里把某些我決不會聽錯的暗示一點點擠出來告訴我。
“那里是一切的始源——那個被詛咒的邪惡之地,也是那片幽深的水域起源之處。地獄之門——就是那個無法探測的深淵。老船長俄備得干了這些——他在南太平洋的小島找到了一些對他有用的東西。
“那時候大家日子都不好過。生意不好做,工廠不景氣——就連新開張的也沒有生意——我們最能干的居民要么在1812年戰爭時被一艘私掠船殺死,要么就和橫帆雙桅船伊莉茲號以及破冰船游俠號一起失蹤了。這兩艘船都是吉爾曼的資產。俄備得·馬什還有三艘能用的船——雙桅帆船哥倫比亞號,橫帆雙桅船海蒂號,還有三桅船蘇門答臘女王號。他是唯一一個繼續堅持在太平洋出海,走東印度航線貿易的人。直到二八年,埃斯德拉斯·馬丁的三桅船馬來榮光號才出海。
“沒人比得上俄備得船長——這個撒旦的爪牙!咳,咳!我記得他說了很多,比如他說,所有加入基督教會、謙卑恭順地接受苦難的人都很愚蠢。俄備得說他們應該像印度群島上的人一樣,崇拜一些更好的神,那些會對祭拜有所回報,能給他們帶來魚獲的神明,那些真正聆聽他們祈禱的神明。
“馬特·艾略特,他的大副,也說了很多,但是他反對人們崇拜異教。他們還說,奧大赫地[21]東面的島嶼上,有許多不為人知的古老石頭遺址,有些像是卡羅林群島[22]里的波納佩島上的東西,但上面的雕像卻像是復活節島上的。附近還有一個小火山島,上面有一些與眾不同的遺跡,有著不同的雕刻,被海水所磨蝕,好像在海里泡過一樣,上面布滿了許多可怕的怪物圖案。
“唔,先生,馬特說當地人在遺址周圍有抓不完的魚,他們戴著許多用奇怪的金子制成的手鐲、臂章和頭環,這些飾品上都紋著怪物的圖案,和小島上那些刻在石頭上的一模一樣:它們是一些像魚的青蛙或者說像青蛙的魚。這些怪物擺著各式姿勢,就像人一樣。沒有人知道當地人是如何搞到那些飾品的,附近的漁民也不知道——就算鄰近的島上捕不到魚的時候,他們還是能在這里抓到很多魚。馬特覺得這事很奇怪,俄備得船長也這么覺得。此外,俄備得船長還注意到,每年有許多英俊的年輕人會永遠失蹤,他們的族群也沒有老人。他們中一些人長得很奇怪,甚至以卡納克人[23]的標準來看也是這樣。
“俄備得船長花了很長時間才從異教徒那里搞到真相。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他開始時是交換他們身上像是金子做的那些東西。船長問當地人是怎么搞到這些飾品的,還問他們可不可以搞來更多,最后,船長一伙兒從老族長那里得知了整個事件的真相——他們叫他瓦拉卡。除了俄備得,沒有一個船員愿意相信那個黃皮膚的老魔鬼。但船長看人很準???,咳!當我告訴其他人這些的時候,沒有人相信我,我想你也不會信的,年輕人。雖然你,你看起來有點像俄備得,你長著他那雙銳利的眼睛?!?
老人的嘟噥越來越小聲,即便我知道他的“故事”只是酒后胡言,但他那種語氣是那么的真誠,還是讓我感到不寒而栗。
“嗯,先生,俄備得早就明白,這世上有些東西是大部分人聞所未聞的,而且就算知道了他們也不會相信?!边@些卡納克人似乎把很多青年男女獻祭給了某種生活在海底的神祇,從而換取了各種各樣的恩惠。他們在那座有著奇怪遺址的小島上與這些神祇會面,石頭上刻著的半蛙半魚的怪物就是這些東西的圖像。也許他們就是那些美人魚故事的原型。它們在海底還有許許多多的城市,這個島嶼本身就是從海底之城隆起來的。當島嶼突然浮出水面時,那些半蛙人似乎還住在這些石頭建筑里,卡納克人就是這么發現他們住在海底下的。局面打開以后,它們就開始比劃著和當地人溝通了,不久后還完成了一筆交易。
“它們喜歡用人類祭祀。早就這么干過,但后來,它們和陸地上的人類斷了聯系。它們對那些犧牲者到底干了些什么就輪不到我來說了,我也不知道,而且我想俄備得也不會問這種太尖銳的問題。但對于這些異教徒來說沒什么大不了的,因為他們的生活一直很艱難,他們迫切想獲取一切生存資源。他們盡可能每年兩次——五朔節和萬圣節前夕——定期給海里的那些東西送去固定數量的年輕人,也給它們帶去一些自制的小雕刻。它們從四面八方趕來了大量的魚作為回報,時不時也送給他們一些金子一樣的東西。
“唔,像是我所說的,當地人在火山島上與這些東西會面,用獨木舟載著祭品和其他東西來到這里,然后拿走那些海怪帶來的黃金般的珠寶。起初,這些怪物不會去主島,但后來它們想去哪就去哪。它們似乎很喜歡和當地人呆在一起,在五朔節以及萬圣節前夕,他們會一起舉行聯歡會。你看,我猜它們可以同時生活在水里和陸地上,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兩棲動物。卡納克人告訴船長一行人,如果其他島嶼的人們知道它們的存在,很可能會想消滅它們。不過它們毫不在乎,因為只要沒人掌握失落的遠古者曾經使用過的符文,那么如果它們愿意的話,可以消滅所有人,沒人能逃過此劫。但它們怕麻煩,當有人登島時,它們會躲起來。
“一開始卡納克人有些反感和這些蛤蟆樣的魚交配,后來他們學到一些事情,就對這件事有了改觀。因為人類和水中生物多多少少有些關系——所有陸上生物都從海洋生物演變,現在只需要一點點改變,就能馬上變回去。它們告訴卡納克人,如果他們互相混血,就會得到一些起先看起來很像人類的后代,這些小孩會越長越像它們,最后會適應水下生活,加入在海底的“大家庭”。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這些變形了的年輕人,一旦進入水中便得永生。除非暴力致死,否則他們永遠不會死。
“啊,先生,好像俄備得認識他們的時候,那些島民已經全部有那種深水怪物的魚類血統了。當他們慢慢長大,特征開始顯現時,他們就會躲起來,直到他們感覺可以離開陸地進入水中。有的人會比其他人更快變化,有的人永遠無法完成變化,進入水中。但絕大多數人還是按照它們所說的那樣完成了變化。有的人出生時就很像那東西,所以變化得早一些,而有一些人幾乎不會變異,甚至在島上一直等到了七十多歲。不過他們常常在完成轉變之前就會嘗試入水。那些到了水里的人們常?;貋硖酵?,所以那里的人們常常能和自己的五世祖父聊天,他們在數百年前或更早就離開陸地到水里去了。
“除了那些在能夠下水以前就死于與其他島民發生的獨木舟海戰之中,或者成為深洋海神的祭品,又或者被蛇咬、瘟疫、急性病或其他什么致命的東西奪走了生命的年輕人以外,每個人都擺脫了死亡。他們只需要等待一種改變,這種改變在經過一段時間的適應后便不再可怕。他們認為所得遠遠多于所失——我猜當俄備得船長聽完老瓦卡拉的故事之后也是這么覺得的。但瓦卡拉是少數沒有魚類血統的人——因為他是貴族子弟,他們那里是流行各個島嶼之間的貴族通婚的。
“瓦卡拉向俄備得展示了許多與海底怪物有關的儀式和咒語,并帶他看了一些變形程度已很深的村民。然而,不知為何,他沒有帶俄備得去看那些定期從水里出來的怪物。到最后,瓦卡拉還給了他一塊用鉛或用其他什么東西做成的、很有意思的玩意兒,他說這東西能把魚形人從水底的巢穴中引上來。這玩意兒的使用方法是,一邊向海神祈禱,一邊把它放入水中。瓦卡拉希望讓這個玩意兒分散到全世界,這樣人們能在世界各地找到怪物的巢穴,并且在需要它們的時候,把它們從老巢里帶上來。
“馬特一點兒也不喜歡這些東西,他想叫俄備得遠離這個島嶼,但船長利欲熏心,他發現自己可以以很低的價格買到那些和黃金相似的東西,將這些東西作為特產銷售能大賺一筆。多年以來,事情一直進展順利,俄備得搞到了足夠的金子一樣的東西,他將威特街上倒閉的舊縮絨廠改成一間精煉廠。他不敢將東西直接拿去賣,因為這會讓人們起疑心。盡管船員曾發誓為此保密,但他們仍不時能搞到一兩件回來,自己偷偷轉賣掉;而且,俄備得本人也會在這些玩意中選出一些最像人類首飾的,送給自己的女眷穿戴。
“唔,大約在三八年——我七歲時,俄備得發現島民在他兩次出海的間隔期間被滅族了。其他島上的居民似乎已經知道了那些勾當,親自動手解決了問題。我猜他們肯定會使用那些古老的魔法符咒,就是那些海底怪物所說的它們唯一害怕的東西。說不定海床上升,冒出了一些小島,上面立著比大洪水還要古老的遺跡時,那些卡納克人也會愿意去碰碰運氣。除了一些太過龐大而不能摧毀的遺跡,這些該死的虔誠信徒把主島或其他火山島上的痕跡全被抹除了。有一些地方還到處散落著一種小石頭,石頭上面刻著類似如今我們稱為卍字符的圖案。這像是某種符咒。它們可能就是上古者的印記。上面的住民全部被消滅了,再也無法找到關于那些很像黃金的東西的線索,而且附近的卡納克人對此事只字不提。他們甚至不承認那個島上住過人。
“這件事自然對俄備得打擊很大,因為他的正常生意已經快做不下去了;對印斯茅斯鎮也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因為在航海的日子里,船長和船員共同分享利益。在艱難日子里,鎮子上的大多數人猶如待宰的羔羊,就此認命了。他們的境況極為糟糕,因為捕魚業正在衰退,而工廠也經營得不太好。
“這時俄備得開始咒罵印斯茅斯人太過懦弱,說他們只會向耶穌基督祈禱,但上帝從未幫過他們。俄備得告訴他們,他認識一些人,這些人祭拜的神會給予信徒們實際的回報。如果有足夠的人支持他,他或許能獲得某種力量,帶來許多的魚和金子。毫無疑問,所有在蘇門答臘女王號上工作過、見過那個島嶼的人都知道他的意思,他們也都并不希望接近這些早就聽聞的海底怪物。但那些不知道他在說什么的人卻被俄備得的話語所動搖,開始詢問如何皈依那種會給予回報的信仰?!?
說到這里,老人顫抖著喃喃自語起來,然后又陷入憂郁而恐懼的緘默之中。他緊張地朝身后望去,又轉過頭來,凝神入迷地盯著遠方黑色的礁石。我跟他說話時,他沒有回答,也許得讓他喝完瓶里的酒,才能繼續套話。這瘋狂的故事已深深吸引了我,因為我覺得其中包含著一個原始的寓言,這個寓言以印斯茅斯的種種怪狀作為基礎,又用充滿創造性的想象力精心編織,夾雜一些異域神話傳奇,熔成一個充實的故事。由始至終,我都不相信這個故事有任何一點是真實的,即便在他的講述中我感受到了一絲真實的恐怖,也僅僅是因為,故事中提到的奇異珠寶與我在紐伯里波特看到的頭冠非常相似。也許這些飾品真的來自某個陌生的島嶼,也許這些荒誕的故事是逝去的俄備得而不是眼前這位老酒鬼編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