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要到小說最后一章才揭示敘述者就是里厄大夫,但在書中有眾多跡象表明里厄大夫就是敘述者。例如,敘述者在第一部第一章末尾指出,“他扮演這個角色,就得去收集這部紀事中所有人物的知心話”,而書中能做這件事的人,只有貝爾納·里厄一人。又如,塔魯在筆記本里描繪了里厄的肖像,而據敘述者看,“這肖像描繪得惟妙惟肖”,也說明他就是里厄大夫。另外,敘述者進行議論,把格朗譽為“不愛拋頭露面的微不足道的英雄”之后說:“里厄大夫[……]至少持這種看法。”
我們可以看到,小說的敘事往往圍繞里厄大夫的活動來進行,第一章的開頭往往提到大夫,如:“四月十六日上午,貝爾納·里厄大夫走出診所”,“塔魯記載的數字準確。里厄大夫對此有所了解”。讀者也往往跟他一起和格朗、塔魯、朗貝爾、帕納盧等人相遇。另外,我們了解格朗和朗貝爾的活動和思想,只是因為里厄大夫也對此了解,而且加繆總是明確指出這點。例如,在第二部中敘述了朗貝爾為離開奧蘭市而進行的一切活動,但這些事里厄大夫全都知道,下面兩個插入句可以證明:“根據朗貝爾對里厄大夫提出的分類方法”,“正如朗貝爾略帶苦澀地對里厄說的那樣”。由此可見,朗貝爾把自己的活動都告訴了里厄,而書中的敘述則是由里厄轉述。在敘述涉及朗貝爾的活動時都會有這種標記,如“有一天,朗貝爾對他說,他喜歡在凌晨四點醒來,并想念自己的城市”,“他[朗貝爾]獲悉確實無法通過合法手段出城之后,曾對里厄說,他決心采取其他手段”等等。
既然書中已有眾多跡象表明里厄大夫就是敘述者,那么,又為何要到最后一章才承認這點?對這個問題,小說中作出了回答:敘述者指出,他隱姓埋名,就能采取客觀證人的語調,使他的證詞變得更加有力。而如果加繆從一開始就讓里厄大夫來敘述,他就會使這個人物變成自我吹噓的英雄,敘事也必然要使用第一人稱。而讓一個匿名的敘述者來談論里厄大夫,就可以只談事實,不談人物的內心感受,使這個人物變得謙虛謹慎,而在加繆看來,這也是真正的英雄必備的一種優點。另外,用第三人稱來寫,也就不需要寫出他這個“分離者”的痛苦。
然而,初稿中使用四位敘述者的設想,在定稿中仍留下痕跡,最明顯的是塔魯的筆記。這也是敘述者使用的一種材料,使敘事顯得更加真實。敘述者認為,“提供另一位證人對前面描述的時期的看法不無裨益”,雖說他“似乎對微不足道的小事情有獨鐘”,但他的筆記“仍可為這個時期的紀事提供大量次要的細節”,并展示疫城生活“最真實的圖像”。塔魯作筆記并非是為了留給后世,也不是說教和評論,如對逗貓的矮老頭和哮喘病老人的描寫,他只是對法官奧通有漫畫式的描寫。
讀者從一開始就得知,敘述者是位業余歷史學家,因此他對材料的處理也顯得隨心所欲。他設法使塔魯這位“危險的競爭者”的筆記,不要給他的紀事蒙上過多的陰影。為此,他采用了下列手法。一是對塔魯的筆記分散引述,使這另一“紀事”處于次要地位。二是他不僅限制“筆記”的篇幅和出現次數,而且還對其進行審查和評論,說“這種紀事十分特殊”,并說其中有“反常的言語和思想”。三是對“筆記”進行壓縮,如不談塔魯提供的細節,或者把塔魯記載的話變成間接引語,如“他也繼續觀察他愛看的那些人物。據說,那個戲弄貓咪的矮老頭也活得凄慘”。由此,這些“筆記”的原意有了改變,它們控制在敘述者手里,任憑他如何處理。他不但控制了所有的材料和證詞,而且也控制了所有對話,有時完全重寫,有時則進行壓縮。例如里厄和塔魯的第一次談話由里厄大夫全文報導,因為據他看,塔魯只認為這次長談“收效甚佳”,卻覺得沒有必要記在筆記本上。當然,這只是作者的一種安排,目的是使敘事更加統一,而不是因為里厄大夫野心勃勃。也正是作者的這種安排,使平庸無奇的格朗在患病后奇跡般康復,而才干出眾的塔魯卻一病不起,命赴黃泉。不過,作者也為此寫下伏筆:“鼠疫會放過體質羸弱之人,尤其會殺死身強力壯之人。”
為了擯棄抽象概念,為了使鼠疫的景象更加生動,加繆讓主要人物承擔一個艱難任務,那就是使這個事件具有深刻意義。當然啰,“人不是一種觀念”,《鼠疫》也不是一部主題小說:格朗、里厄或朗貝爾都不是用來傳達一種思想,塔魯不是用來表達荒誕哲學,里厄也不是用來表達反抗哲學。雖然如此,小說的主要題材仍要由人物來表現,主要有朗貝爾、科塔爾、格朗、帕納盧神甫、法官奧通、塔魯和里厄。
朗貝爾是巴黎一家著名報社的記者,被派到奧蘭來調查阿拉伯人的生活條件。他是追求個人幸福的青年,城門因鼠疫流行而關閉后,他想方設法離開這城市,以回到巴黎跟心上人團聚。最后事情即將辦成,他卻感到這樣離開可恥,決定留下來跟里厄一起戰斗。在鼠疫消退、城門重開之后,他終于跟妻子重逢。他的經歷也借鑒了同樣是記者的加繆的經歷:加繆也曾流放,于一九四二年跟妻子分離,直至法國解放。
科塔爾是個神秘人物,因為他的生活跟其他人物不同。讀者認識他是從他自殺未遂開始。他這個人神秘莫測,因為他不僅是酒類代理商,而且以前還犯過事。他在鼠疫流行期間靠走私發財,在鼠疫消退后失望而又沮喪,最后竟瘋狂地向行人開槍,結果被警察逮捕。他跟朗貝爾完全相反,受自私心理驅使,拒絕參加衛生防疫工作,在城市解除瘟疫之后就變成了瘋子。
格朗是市政府小職員,雖說毫無英雄氣概,卻“具有默默工作的美德,是推動衛生防疫工作的真正代表”。他也是“分離者”,但這種分離跟城門關閉無關,而是因為家境貧困,使妻子離他而去。敘述者談到他時既幽默又充滿感情。他因想不出恰當的詞語,無法寫申請書,也無法給妻子寫一封情書。他想寫一部小說,修改了上百次,卻只寫出第一句話。他的姓格朗,法語為Grand,意為“偉大”,似乎跟他的情況完全不同。然而,他做事勤勤懇懇,為人寬厚、正直,看法正確,處事低調,卻想使自己的生活具有偉大意義,讓別人對他“脫帽致敬”,因此,他代表的是某種英雄主義,在作者看來也許是小說中最激動人心的人物。另外,格朗是唯一沒有出現在塔魯的筆記里的人物,他完全在敘述者的掌控之中。
帕納盧神甫是“博學而又活躍的耶穌會會士”,但加繆卻使他在許多方面像冉森教派教徒,即嚴守教義,卻十分悲觀,認為萬能的天主只賜恩于少數選民。他又是學者,是研究圣奧古斯丁的專家,而圣奧古斯丁的思想卻是冉森教派的源泉。他在鼠疫流行期間作了兩次講道。第一次講道時認為鼠疫是天主降災。但在法官奧通的兒子死后,他的思想發生變化,參加了衛生防疫組織,在第二次講道時已不像第一次那樣純粹在說教。不久之后,他也患病,卻拒絕醫生治療,仍然堅信天主,死后病歷卡上寫著:“病情可疑”,這“可疑”也許同時針對他的信仰。可以說,他第一次講道反映出德軍占領初期法國教會某些領導人的看法,即法國人理應遭到失敗;但他參加衛生防疫組織之后,就成了參加抵抗運動的所有天主教徒的代表。
法官奧通是小說中最早出現的人物之一。他循規蹈矩,對自己確信無疑,他一家人就餐的情況,塔魯在筆記本中作了漫畫式的描寫。他為人處事鐵面無私,在兒子死后才發生變化,對世界的看法變得更加人道。他這個法官在鼠疫流行期間無事可做,就參加衛生防疫工作,最后也患病死去。
塔魯是除里厄之外在小說中所占據篇幅最多的人物,也是作者讓他連續講述過去經歷的唯一人物。他父親是代理檢察長,工作是判處某些被告死刑。他因此參加革命斗爭,以跟把謀殺合法化的社會進行斗爭。但他發現那些革命者也在殺人,就決定不再殺人,但因此卻對自己判處終生流放,這也使他不再相信能使生活有意義的理想,而是只想求得安寧。來到奧蘭后不久,鼠疫發生,他主動提出建立衛生防疫組織,跟里厄并肩戰斗,最后患病死去。他的追求雖然失敗,至少像反抗者那樣生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