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的故事發生在確定的地點阿爾及爾,默爾索住在貝爾庫爾街區,加繆小時候曾跟母親一起住在那里。其他幾個地點也符合實際情況,如監獄位于高地,從那里可以看到大海。唯一與事實不符的地點是發生槍殺的海灘,在小說中要比實際上離城市近得多。另外,默爾索雖說對時間毫無概念,對地點卻有十分清楚的認識。例如,他說“養老院位于馬倫戈,離阿爾及爾有八十公里”,到海灘“要穿越俯瞰大海的小高地”,并說薩拉馬諾老頭在里昂街遛狗。但他對地點也會有不現實的感覺,如把牢房稱為“房間”,說“那里已經有好幾個囚犯”,并說“我在我的單人牢房里就像在我家里一樣”。另外,每個地點都可能同時有不同的價值,如海灘曾是默爾索和瑪麗一起洗海水浴的地方,后來卻成了槍殺阿拉伯人的地點,養老院和監獄雖說都不是好地方,卻能使默爾索呼吸到泥土的清香。主人公在第一部中是自由人,但所處的空間卻大多是封閉的,即使海灘也是如此:“我們仍待在那里一動不動,仿佛周圍的一切已把我們封閉起來。”第二部中他已入獄,所處的空間卻并不顯得十分封閉,因為他不斷跟外界接觸,通過跟他說話的人,或是通過外面傳來的聲音。由此可見,小說中的空間,既不是完全客觀、真實,也不是完全主觀、憑感覺產生,而是把這兩者的一些成分結合起來。
小說中對時間的表現則問題更多,更加矛盾。一方面,默爾索對時間的流逝有著清楚的概念,發生的事件的先后順序也很容易看出。小說第一部持續的時間為兩個星期半,從一個星期四到一個星期日,每一章的時間為一至兩天。第二部則有整整一年,最后一輪庭審于六月底結束。雖說時間較長,默爾索仍清楚地記得一些事情發生的時間,如把鐵飯盒當鏡子照是在入獄五個月之后,另外,他也記得瑪麗來探監的大致時間。然而,在時間方面仍有許多模糊不清的地方,如這件事發生的時間,我們最多只能說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默爾索的年齡無法確切說出,而他什么時候輟學,什么時候第一次跟瑪麗相遇,我們也無從知道。默爾索對未來沒有任何計劃,仿佛一直生活在現時之中。對過去的事,他可以清楚地記得十一個月前審訊時的一些細節,而對不久前舉行的母親葬禮,卻只留有“幾個印象”。總之,默爾索重視某些時刻,談得較多,而我們卻認為這些時刻并不重要甚至多余,如描繪塞萊斯特的飯館里跟他同桌吃飯的矮小女子,而對有些重要時刻卻避而不談,如他母親葬禮結束時的事。我們也許可以用默爾索在獄中說的話對小說中時間的處理作一總結:“我弄不清楚,這一一天的日子,怎么才會既長又短。日子要過,當然就長,但在拉長之后,這一天天的日子最終就相互混雜在一起。它們因此就失去了自己的名稱。”
這部小說的敘述形式,一眼就能看出前后不一致:第一部主要是用日記的形式,而第二部則是在回顧往事。默爾索接到養老院的電報是星期四,他母親葬禮在星期五舉行。第二章開頭他醒來時已是星期六,第三章開頭是“今天,我在辦公室做了很多事”,時間則是下一個星期的星期一。這日記是每天在記。第二部是回顧,敘述時間由默爾索確切指出,如第一章末尾,他說:“預審進行了十一個月”,不久后又說:“夏天很快被第二年夏天所替代”,因此,這敘述看來是在判決之后進行。
這兩種敘述形式的結合不僅使人感到意外,而且還顯得更加復雜。第一部的日記形式,使人感到并不可信。如默爾索在小說開頭說:“我要乘兩點鐘的長途汽車去,下午即可到達。”但在幾行后又說:“我乘上兩點鐘的長途汽車。”他的日記是否是先寫前幾行,然后等到第二天晚上回去后再續寫?但他回去后已是筋疲力盡,想“睡上十二個小時”,怎么還有精力寫出這二十幾頁日記?另外,在第四章末尾,他“沒吃晚飯就躺下睡覺”,這一章他又是在何時寫出?另外,日記是寫給自己看的,而他卻要寫埃瑪紐埃爾“在發貨部工作”,這顯然是說給別人聽的。還有,“前一天,我們去了警察分局”顯然不是日記,而是回憶錄。相反,如果說第二部從總體上說是在默爾索被判死刑后寫的,也就是以回憶錄的形式來寫,小說的最后一章卻像是日記:“我第三次拒絕接見指導神甫。我對他無話可說,我不想說話,我很快就會見到他。”另外,這一章開頭部分是在神甫來之前寫的,而從第115頁起,卻顯然是在神甫來過之后寫的,“那天晚上”這四個字可以作證。這種種矛盾只能有一種解釋,那就是敘事的不同時刻跟意識的不同時刻相對應,因此《局外人》不可能是撰寫的日記或回憶錄,而是內心獨白的一種特殊形式。這樣也就能解釋敘述的不合邏輯,用詞造句的簡樸,以及對口語中使用的復合過去時和并列句的使用。
由此可見,《局外人》可說是各種文學傾向的交匯點,因此是一種終結和一種過渡。這部小說顯然是各種技巧的結晶,提出的文學道路雖說不是十分新穎,卻也不乏雄心壯志。這部作品的主人公宣告了小說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認識和危機,新小說派后來承認默爾索是人物的典范,他雖說有姓無名,卻已跟無名無姓相差無幾。正如羅伯-格里耶在論文集《論一種新小說》中所說:“又有多少讀者會記得《惡心》或《局外人》的敘述者的名字?”
應該指出,加繆的這部小說是人物的雙重沖突和雙重認識的場所。默爾索首先認識到表象和現實之間的差異,后來在獄中則對他自己進行內省。因此,這部小說主要是緊張沖突的場所,而不是虛構的場所。它展示一種復雜而又并非十分清楚的現實,必要時使用隱喻或象征手法。這種認識可能也涉及小說體裁的危機。于是,這部小說就不僅是對默爾索的審判,而且也是對小說體裁的審判。
如果說《局外人》使人發現了一位天才作家,那么,《鼠疫》則宣告一位偉大作家的誕生。“三部荒誕作品”完成之后,當時的形勢已不允許采取無動于衷和虛無主義的態度,而要對占領者進行抵抗,加繆也就轉入反抗系列的創作。
《鼠疫》的創作經過了長時間的醞釀。一九三八年,加繆就在記事本上寫下一些片斷,后來用于小說之中。但他真正動手創作這部作品,則是從一九四一年四月開始。該年十月,他開始閱讀各種著作,對鼠疫以及歷史上發生鼠疫的情況進行了解。一九四二年八月,他開始撰寫小說的初稿,于一九四三年九月完成。在其后幾個月則對初稿進行重大修改。他決定讓一位讀者不知道的敘述者來進行敘事,添加格朗和朗貝爾這兩個人物,使科塔爾這個人物顯得神秘,增加對因鼠疫而引起相愛的人們分離的想法,使小說的結構更加清晰,并刪除某些段落的抒情色彩。另外,他經歷了戰爭和德軍占領,對作品的某些段落作了補充和修改。小說于一九四七年六月十日出版,立即受到讀者的熱烈歡迎,出版后三個月已印刷四次,印數達十萬冊。另外,小說還得到令人羨慕的批評家獎。
《鼠疫》像五幕古典悲劇那樣分成五個部分,表示瘟疫流行的各個階段。第一部第一章是序幕,介紹故事發生地點奧蘭的情況,是作為代言人和“歷史學家”的敘述者的前言。第一部講述發現死老鼠以及瘟疫開始流行的情況,時間是四五月份。第二部是在五月至七月,這時城市已經關閉,大家成為鼠疫的囚徒,鼠疫則成為“大家的事情”。當局感到不知所措,市民自發組織衛生防疫隊,但夏天(六月)來臨,有利于瘟疫的流行。第三部在八月,只有一章,“炎熱和疫情達到頂峰”。第四部為九月至十二月,鼠疫“舒適地高居于頂峰之上”。第五部在第二年一二月,鼠疫最終消退,城門重新開放,時間是“二月一個美麗的早晨”。
小說中的鼠疫流行情況,是用統計數字來表現。第一部第二章,四月十六日發現一只死老鼠,四月十七日發現三只,四月十八日在不同地方發現十幾只、五十來只、好幾百只,四月二十五日發現6231只,三天后則是八千只。然后是人患鼠疫死亡,四月三十日,里厄大夫住宅的門房米歇爾死去,后來死亡人數為二人、二十人、四十人,到第二部第六章,每星期死亡七百人,后來則是一天死124人。第三部描述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埋葬一車車尸體。到第四章末尾和第五章,統計數字表明,疫情在減退。瘟疫流行的逐漸嚴重和其后的消退,形成了小說的悲劇結構。
小說的結構還用季節的轉換來表示。第一部是在春天,第二部大致在夏天,第四部是秋天,第五部則是冬天。表示季節的則有天氣情況,如大霧遮天,市里下起滂沱大雨,五月份炎熱初臨,夏日的煎熬,六七月間刮起了風,“整個夏末,如同秋雨連綿”,九月份和十月份,“薄霧、炎熱和雨水在天空中相繼出現”,十月初,“一陣陣暴雨沖刷了條條街道”,十一月萬圣節,“冷風不斷吹拂”,十一月底,“早晨已變得十分寒冷”,第二年一月初,“上空仿佛跟結冰一般”。這些天氣情況,仿佛是瘟疫出現、流行和消退的原因。同時,天氣情況也增強了敘事的悲劇色彩。例如,門房死后第二天,“大霧遮天。市里下起滂沱大雨”,門房之死就顯得更加重要。又如,帕納盧神甫第一次講道時,雨下得越來越大,暴雨擊窗的聲音使寂靜更加突出,具體地展現了天主發怒這一講道的主題。
在小說的這一總體結構中,作者也常常使用傳統小說中的伏筆,為悲劇事件作好準備。例如,在第四部第三章中描寫法官奧通之子患病死去之前,塔魯的筆記本里曾有如下記載:“小男孩模樣變了。他[……]背有點駝,活像是父親的影子。”塔魯之死也埋下伏筆,敘述者強調塔魯筆記本的記載變得相當古怪,“也許是因為疲勞,字跡變得難以辨認”,寫到后來,他的“字跡開始歪歪扭扭”。
另外,小說中場景多次相互對應。例如,第二部第三章第一次講道和第四部第四章第二次講道相對應,朗貝爾在第二部第九章中找門路想要出城,但并未成功,而在第四部第二章中,他即將取得成功。他在這兩次努力中,都跟里厄大夫進行談話,第一次談話時,他跟大夫持對抗態度,第二次談話時,他決定留下跟大夫一起斗爭。這些對應的場景,說明帕納盧神甫和朗貝爾這兩個人物從第二部到第四部的思想轉變。而第二部第七章和第四部第六章塔魯和里厄的兩次談話,則表明他們之間的接近和友情。
小說中提到或描寫一些人物的死亡,計有門房、奧通之子、里夏爾大夫、帕納盧神甫、法官奧通、塔魯和里厄的妻子。其中最激動人心的是奧通之子和塔魯的死亡,還有扮演俄爾甫斯的演員的死亡。
首先是奧通之子的死亡。這孩子的死促使耶穌會神甫帕納盧的思想發生變化,同時也產生了書中的一大議題:眼看一個無辜的孩子在痛苦中死去,又如何能相信天主?其次是塔魯之死,他死在鼠疫桿菌已被戰勝之時,說明這世界荒謬。在第四部第六章中,他對里厄講述自己過去的經歷,而這時在第五部第三章中,他沉默寡言,命在旦夕,即將跟朋友永別。最后是扮演俄爾甫斯的演員之死。這演員雖然無名無姓,他的死卻有多種意義。一是表明分離,在演出中跟在傳記中一樣,俄爾甫斯雖說得到冥后普西芬尼的同意,仍無法把歐律狄克從地獄帶回人間,二是這出戲每星期演一次,俄爾甫斯都要用優美的音調進行抱怨,而在鼠疫流行期間,奧蘭居民也是每星期都在重復同樣的生活,三是說明瘟疫無情,連表現虛構作品的演員也不放過。因此,舞臺上的演出表現了市內發生的場景,這在作品中稱之為套嵌,即在故事中有故事。
一九四三年九月,加繆完成了小說的初稿,但還不知道把小說的題材交給誰來敘述。當時決定由四位敘述者來敘述這一故事:一是里厄的記錄,二是塔魯的筆記,三是文學教授斯特凡的日記,四是由敘述者即作者把這些材料連接起來,但顯得十分單調。在定稿中,里厄合并了斯特凡的日記(這一人物地隨之消失),取代了作者,結果是觀點減少,作品顯得更加統一。
然而,“作為這部紀事主題的奇特事件”,是由一位隱姓埋名的紀事作家來撰寫。于是,這位業余歷史學家就隱藏于事實、資料、見證、知心話的后面,而這些材料可以證明他的故事真實可信。
敘述者雖說因謹慎而使用第三人稱,卻也難免要顯示他的存在,如使用法語,使用“我們的同胞們”這樣的詞語,而法語中“我們的”這個物主代詞就排除了所有像朗貝爾和塔魯那樣的外來人。另外還有這樣的話,如“這座城市本身丑陋,這點應該承認”,“我們的同胞們努力工作[……]當然啰,他們也喜歡普通的樂趣,他們喜歡女人,愛看電影、洗海水浴”。因此,不需要作介紹,從字里行間就能看出他的身份。首先,他是男人,是長期住在奧蘭的法國人,而且是純粹的法國人,他不去看望阿拉伯人,只行走在歐洲人居住的街區,提到的是“本市的大教堂”,而不是清真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