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譯本序(4)
- 局外人 鼠疫
- (法)加繆
- 2742字
- 2021-01-12 15:15:29
里厄是小說的主人公,處于小說情節的中心,所有主要人物都圍繞著他。首先,他頭腦清醒,為人正直,在當局想掩蓋真實情況之時,第一個說出這瘟疫的名稱,并促使當局宣布發生鼠疫和關閉城市。其次是謙虛,他總是認為自己只是做了應該做的事,從不夸耀,甚至不主動請別人給他幫忙,而總是別人提出要給他幫忙。他還多次強調自己的知識和看法有局限性。他在跟另一位醫生卡斯泰爾談到血清是否有用時說:“其實我們對這些都一無所知。”塔魯問他是否相信天主,他雖然不信,卻回答說:“我處在黑夜之中,想要看得一清二楚。”另外,他能理解別人,為人寬厚。即使對自殺未遂的科塔爾,他也不愿給他增添麻煩,對一心想出城的朗貝爾,他雖說不愿相助,卻理解記者追求幸福的愿望,對格朗,他并不覺得滑稽可笑,對法官奧通,也不加以批評,他理解塔魯的悲觀失望,他不相信天主,卻去聽帕納盧神甫的第二次講道。后來,塔魯給他談了過去的經歷,他聽了之后說:“我覺得自己不喜歡英雄主義和圣人之道。我感興趣的是做個男子漢?!?
一九五五年,加繆在給羅朗·巴爾特的信中說:“我希望《鼠疫》能被讀出多種意義?!笔紫?,這部小說客觀地描寫了鼠疫在一座城市流行的情景,如發現死老鼠,病人的癥狀(口渴、高燒、腹股溝淋巴結炎等),城市檢疫隔離,居民處于流放狀況,采取的衛生醫療措施,以及社會上的種種情況。另外,里厄在第一部第五章中回憶起歷史上發生的幾次鼠疫,帕納盧神甫在第二部第三章第一次講道時也提到以前發生的鼠疫。
其次,這部小說有象征意義,暗示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及法國人民對德軍占領的抵抗,這對一九四七年的讀者來說顯得更加清楚。小說中許多段落描寫的情況,也確實跟德軍占領時的情況相同。例如,小說中打電話和通信幾乎是不可能的事,這就像當時跟自由區(非占領區)打電話和通信那樣。又如實行宵禁,禁止出城,在小說中跟德軍占領時期一樣,也有逃跑的事發生。當局還采取措施,限止食品和汽油的供應,食品店前于是排起長隊,有些老板就提高生活必需品的價格,黑市和走私隨之產生。小說中提到奧蘭體育場設置的檢疫隔離營,則使人想起納粹德國關押猶太人的監禁營,而把有些街區隔離開來,則是暗指歐洲有些城市中的猶太人聚居區。而敘述者在講述把尸體送往焚尸爐時,則顯然是指納粹德國當年焚燒成千上萬男子、女子和兒童的焚尸爐。歡慶城市擺脫鼠疫和哀悼鼠疫受害者的場景,則使人想起法國解放的情景。正如加繆在給羅朗·巴爾特的信中所說:“《鼠疫》明顯的內容是歐洲對納粹主義的抵抗斗爭。”
最后,這部小說還有哲學上的意義,那就是指出這世上的荒謬之處。生活在許多方面毫無意義,人只要封閉在自己的習慣之中就是如此。小說中敘述者說,奧蘭這座城市,“人們既會在那里百無聊賴,又會竭力養成習慣”,人們努力工作,設法多賺錢,并“把其他時間用來打牌、喝咖啡和聊天”。這“習慣”二字在書中多次出現,并成為平庸的同義詞,這種平庸有時是心甘情愿,有時則為生活所迫。這習慣表示沒有計劃和未來,是死亡的一種形式。鼠疫流行之后,使這種不斷重復的生活顯得更加突出。例如,朗貝爾只好反復聽《圣詹姆斯醫院》這張唱片,電影院不斷重放同一部影片,演出《俄爾甫斯與歐律狄克》的劇團被迫留在市里,“幾個月來,每逢星期五,本市歌劇院里就響起俄爾甫斯音調優美的抱怨和歐律狄克毫無用處的呼喊”。“重新開始”這四個字也就在書中多次出現:“清晨,他們又回到災禍之中,也就是回到墨守成規的生活之中?!?
當然,重新開始也會有肯定的意義,只要是重新開始斗爭,以便使生活有意義。格朗不斷重寫他小說的第一句話,里厄不斷給病人治療,卡斯泰爾不斷研制血清,朗貝爾不斷想辦法出城,而據朗貝爾說,鼠疫,“這是要重新開始”。但這種不斷進行的斗爭,卻往往白費力氣。斗爭不斷重新開始,這也是人生沒有意義的一個方面。小說也因此具有悲劇性,而加繆的悲劇性則具有荒謬的形象。從表面上看,《鼠疫》中的人物最終取得了勝利,但實際上并非如此:塔魯在疫病被戰勝時死去,里厄失去了朋友和愛妻。尤其是,“鼠疫桿菌永遠不會死亡也不會消失”。然而,《鼠疫》中的世界并非令人絕望,對荒謬的反抗使生活有了意義和理由,也使書中的人物令人敬重。
《鼠疫》的譯本,最早出自顧梅圣(署名顧方濟)、徐志仁的手筆,由林秀清(署名林友梅)校閱,一九八〇年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林老師當年曾對我說,請顧老師翻譯此書,是因為他對天主教熟悉。書中帕納盧神甫是“博學而又活躍的耶穌會會士”,理應是天主教徒,當時阿爾及利亞信奉的是天主教,對信奉的至高神的稱謂是“天主”,而由于天主教跟東正教和新教并列為基督教三大派別,所以書中的教徒稱為chrétiens(基督教徒)。帕納盧神甫第二次講道時,談到了la Mercy,顧老師譯為“贖俘會修道院”,我雖說相信顧老師的譯法,但也需要加以核實。手頭的紙質辭書中均未找到這個詞,最后在網上找到這修會的全稱為Notre Dame de la Rédemption des Captifs de la Merci,是為解救被撒拉遜人關押的許多基督教徒而在西班牙建立,所以應取顧老師的譯名。另外,在翻譯中,也看出顧譯本的另一優點,那就是對醫學術語的翻譯準確無誤。顧老師生前是上海第二醫科大學(現為交通大學醫學院)法語教授,對醫學術語熟悉,即使有疑問,也可請教校內的專家教授。我曾受顧老師委托多次參加衛生部出國進修考試法語試題的命題工作,對該校教師這方面的專長十分了解。如書中bubons一詞,《新法漢詞典》上釋義為“腹股溝淋巴結炎”,顧譯為“腹股溝腺炎”,更加確切,又如ganglions mésentériques,可譯為“腸系膜淋巴結”和“腸系膜神經結”,顧譯選擇后者。當然啰,這次既然重譯,也應該在對原文的理解和表達方面作出自己的努力,以不辜負顧老師和林老師生前對我的教誨和期望。
加繆的這兩部小說,雖說都闡述某種哲理,卻并非在純粹說教,而是使用獨特的藝術手法,具有很強的感染力,這也是它們暢銷的一個主要原因。對這兩部作品的分析,主要參考法國伽利瑪出版社一九九六年版本后附的資料,感謝責編黃凌霞女士在寄來小說正文復印件的同時,也寄來這些資料的復印件。另外還參考米歇爾·馬雅爾(Michel Maillard)《加繆》(納唐出版社,1993年),瑪麗-奧迪爾·安德烈(Marie-Odile André)《加繆的〈局外人〉》(小說十個片斷分析,阿提埃出版社,1991年),貝爾納·阿呂安(Bernard Alluin)《加繆的〈鼠疫〉》(阿提埃出版社,1996年)等專著。其實,對作品分析,也是對作品的深入理解,對準確翻譯一些詞語頗有幫助。書中譯名則主要參考《大辭?!ね鈬膶W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等辭書。摩納哥朋友克里斯蒂安娜·布洛-拉巴雷爾(Christiane Blot-Labarrère)和法國朋友安德烈·拉巴雷爾(André Z. Labarrère)夫婦,在得知我接譯這兩部小說之后,主動提出愿為我解答疑難,先后解答了《局外人》的十幾個問題和《鼠疫》的五十幾個問題,在此謹表衷心的感謝。
譯者
二〇一〇年九月于海上涼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