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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苔絲·德貝菲爾卻不會輕而易舉地忘記這件事情。很長時間,她都無心再去跳舞,盡管她也許會有許許多多的舞伴。可是,唉,他們這些人里面,誰的談吐也不如那位陌生的青年那般優美動聽。直到霞光在山間吞沒了陌生青年那越走越遠的身影,苔絲才擺脫了暫且的惆悵,答應了一個想要做她舞伴的人。

她和伙伴們一直逗留到黃昏時分,參加這樣的舞會倒是別有一番情趣,不過,她還是個情竇未開的女孩,純粹是為了跳舞而跳舞;她也見過別的姑娘們被人追求并且獲勝,飽嘗著“溫柔的折磨,痛苦的甜蜜,愉快的悲哀,愜意的憂傷”,每當這個時候,她極少想到自己也有這種能力。在舞會上,小伙子們為她而相互爭斗時,她也只是覺得有趣,若是爭斗得太激烈了,她還罵上他們幾句呢。

她本來可以待得更晚些,可她想起了父親古怪的行為舉止,頓時感到焦慮不安。她想弄明白父親到底怎么了,因此離開跳舞的人群,轉身向坐落在村頭的自家小屋走去。

離家還有好幾十米的時候,另一種有節奏的,不同于剛才舞場樂曲的聲音傳到了她的耳中,她熟悉這種聲音——非常熟悉。這是在室內石頭地面上砰然晃動搖籃的有規律的聲音,和著搖籃的擺動,一個女人的聲音像是奏著剛健有力的快步舞曲,唱著心愛的小調《花牛》:

我看見她躺在那邊的綠色叢林;

來吧,愛人!我知道你在哪里!

歌聲和搖籃的擺動聲音有時會中斷一段時間,取而代之的是處于最高音調的呼喊:“上帝保佑你這對寶石般的眼睛!保佑你這柔軟光潔的臉蛋!保佑你這櫻桃般的小嘴!保佑你這雙丘比特般的大腿!保佑你身上的每一塊骨肉!”

祈禱完畢之后,歌聲和晃搖籃的聲音又重新開始,《花牛》小調又像方才那樣進行。當苔絲打開門,停在門口向屋內環視的時候,正是這樣一幅情景。

屋內盡管有歌聲,可是苔絲姑娘卻強烈地感受到一種不可言狀的凄涼。方才在草地上,是一片節日的歡樂氣氛:潔白的女裙、一束束鮮花、一根根柳枝、旋轉的舞步,還有被陌生青年勾起的一縷淡淡的柔情;可是現在,眼前卻是一支燭光之下的昏黃幽暗的景象,真是天壤之別呀!除了這種不協調的強烈對照之外,她還產生了嚴厲的自責之心,因為她沒有早點回家幫助媽媽料理家務,而是在外面縱情玩樂。

苔絲的媽媽就像苔絲離家時那樣,身邊圍著一大群孩子,正俯在自禮拜一就泡了的一盆衣服上。這盆衣服哇,也像往常一樣,一直泡到這個禮拜的末尾。就連苔絲身上穿的這件白衣,也是媽媽昨天從那個盆里撈出來的,并且親手把衣服擰干、熨平。想到這里,苔絲心頭被一陣悔恨所刺痛。因為剛才在那潮濕的草地上,她極不謹慎,竟把衣服染綠了一塊。

像通常一樣,德貝菲爾夫人一只腳站在洗衣盆旁邊,另一只腳忙于方才所說的事情,也就是搖著最小的孩子。那只搖籃嘛,在石板地面上干了這么多年的苦差事,馱了這么多的孩子,現在連彎桿都幾乎磨平了。因此,每晃動一下,都引起劇烈的震蕩,使嬰孩像織機的梭子似的,從這一邊拋向另一邊,而且,德貝菲爾夫人由于被自己歌聲所激勵,盡管在肥皂水里泡了老半天,仍然有的是力氣狠勁地晃動搖籃。

搖籃哐當哐當地響著;蠟燭的火苗抻得很長,然后開始上下跳動;洗衣水從主婦的胳膊肘上向下直滴,小調也匆匆地收尾了,德貝菲爾夫人也不時地瞅一下女兒。現在,即使瓊·德貝菲爾被一大群孩子所拖累,可她仍舊愛好歌曲。無論什么樣的小調從外部世界流傳到布萊克摩山谷,苔絲的媽媽不用一個禮拜總能把它哼會。

現在,從這個女人的身上,還能夠隱隱約約地覺察出她青年時代的某種清新,甚至美麗的氣質;由此看來,苔絲得以自豪的個人魅力大概主要是秉承她母親的,和爵士世家以及高貴祖宗都毫無關聯。

“媽,俺替你搖吧。”女兒溫存地說,“要不俺脫下身上這件最好的衣裳,幫你擰衣?俺還以為你早就洗完了。”

苔絲的媽媽并沒有怪女兒出門這么久,把家務事留給她一手料理,相反,她很少因為這事而責備苔絲,覺得沒有苔絲幫忙的時候,若是忙不過來,可以把活兒往后擱一擱。今晚,她的心情要比平時快活得多。母親的目光中,有著一種夢幻的色彩,有著心曠神怡和揚揚自得的神情,苔絲對此無法理解。

“嘿,你可回家了,俺真高興,”她媽媽剛哼完曲子,就開口說道,“俺正想出去把你爹給找回來;不過,更要緊的,俺想跟你說說所發生的事情。寶貝兒,你聽了一定會樂壞呢!”(德貝菲爾夫人總是習慣于說土話;她的女兒呢,由于在國立學校跟著一個倫敦畢業的女教師受了六年的小學教育,所以能說兩種話,在家里或多或少是說土話,在外面的時候以及跟有身份的人說話的時候,則是用普通話。)

“是俺不在家時發生的?”

“嗯!”

“今兒下午,俺看見俺爹怪模怪樣地坐在馬車里,是不是跟這樁事有關?他出什么丑哇?俺羞得恨不得鉆到地洞里去呢!”

“對呀,正是跟這樁事有關呢!已經查明,俺們家是全郡最有名望的大戶人家,從奧利弗·克倫勃爾朝代之前,一直到佩根·土耳其[1],俺們家的祖宗都有碑碣,有陵墓,有盔飾,有盾徽,還有些東西呀,老天爺才知道是叫什么呢。在圣查理時代,俺家還被封過‘御橡爵士’呢,俺們的真實姓氏是德伯維爾!……聽了這話,你不感到胸膛都挺起了好多嗎?正是因為這個,你爹才搭馬車回家的,并不像人家瞎猜的那樣,說他是喝醉了。”

“俺聽了很高興。媽,這樁事對俺家有沒有什么好處呢?”

“哦,有好處的!人家認為這樁事也許會大有好處哇!不消說,這事一傳出去,那些跟俺們一樣高貴的人,就會乘坐馬車,一窩蜂似的來這兒拜訪。你爹是在從沙斯頓回家的途中得知這樁事的,他把來龍去脈全都講給俺聽了。”

“俺爹現在上哪兒去啦?”苔絲突然問道。

母親沒有直截了當地明確回答。“你爹呀,今朝上沙斯頓找了大夫。好像害的不是癆病。說是他的心臟周圍積了一層厚厚的脂肪。嗯,就像這個樣子。”瓊·德貝菲爾邊說邊用泡濕的拇指和食指比畫成“C”字形狀的缺口圓圈,又將另一根食指朝胸口指著,“大夫跟你爹說:‘眼下呀,你心臟的這一面全被脂肪蒙住了,這一面也蒙住了,只有這塊地方還沒蒙上。若是這兒也蒙住了,變成這個樣,’”德貝菲爾夫人說到這里,將兩根手指頭合攏,構成一個完整的圓圈,“‘那么,德貝菲爾先生,你就該上西天了。’他對你爹說,‘你或許能挨上十年,或許熬不過十個月,甚至十天。’”

苔絲神色驚訝。她父親盡管突然間變成了不起的人,卻也有可能很快升入天國!

“俺爹到底上哪兒去啦?”她又問道。

她母親露出不贊成這種提問的神色,說:“你別著急嘛!你那可憐的爹呀,聽了牧師的那番話,沉不住氣啦,心里頭一高興,就在半個鐘頭以前跑到羅利弗酒店去了。他也確實需要提提勁,好明兒個一清早就去趕集,不管俺家祖上怎么樣,反正那些蜂窩總得送到集子上去。路遠得很呢,夜里過了十二點,他就得動身。”

“提提勁?!”苔絲情緒急躁地說道,淚水涌出了眼眶,“老天哪!上酒館去提勁!媽,你也信他的話!”

她的責怪和急躁的情緒似乎立刻充滿了整個屋子,周圍的一切,無論是家什、蠟燭,還是玩耍的孩子們,以及她母親的臉膛,都顯露出受驚的神色。

“哪里的話,”母親激動地說,“俺可沒有信哪。俺一直在等你回來照看家庭,好讓俺去拽他回家。”

“俺去找。”

“不,苔絲。你知道,你去沒用。”

苔絲沒再勸解。她知道母親反對她去找是意味著什么。德貝菲爾夫人的短上衣和女帽早就靈巧地掛在她身邊的椅子上,準備接受這次經過仔細考慮的短途行程,這位主婦所哀嘆的倒不是非出門不可,而是這次出門的原因。

“把這本《測命大全》拿到外屋去吧。”瓊·德貝菲爾邊說邊擦手穿衣服。

《測命大全》是一本很厚的舊書,放在離她胳膊肘不遠的桌子上,由于經常塞在衣袋里,都破得不成樣子了,書邊都磨到印有文字的地方了。苔絲拿起書,母親也起身出門了。

上酒館去找自己的得過且過的丈夫,是德貝菲爾夫人在拖兒帶女的臟亂生活中仍舊存留的樂趣之一。在羅利弗酒店把他找到,在他身邊坐上一兩個鐘頭,忘卻操勞孩子的一切煩惱——這正是她的樂趣所在。這時,一種光環,一種玫瑰般的晚霞,便會沐浴著生活。現實中的一切艱難困擾,全都變得玄虛抽象,難以捉摸,轉化成僅供靜觀的精神現象,不再是以前那種折磨靈與肉的壓得令人喘不過氣來的具體之物了。暫且不在眼前的兒女們,似乎不是別的,而是變成光彩奪目、稱心合意的東西了,日常生活中的日常現象也放射出風趣幽默、令人欣慰的色彩。現在,坐在丈夫的身邊,坐在他向她求婚時的同一個地方,她就有了一點鴛夢重溫的感覺了,過去那時候,她對他性格中的缺陷視而不見,只把他當作理想的情人。

留下苔絲和弟弟妹妹在一起了,她首先把測命的書送到外面的草棚,塞在屋頂的稻草里。她母親對這本積滿污垢的書有一種奇特的盲目崇拜,認為它賦有神力,所以從來不敢讓它整夜放在屋里,每當查閱之后,就立即放回原處。做母親的這一方面是在快要毀亡的迷信之物、民間傳統、本地土話和口頭流傳的謠曲中熏陶長大的,做女兒的則是在《新教育法規》之下接受的正規的國民教育,母女之間,存在著普通意義上的兩百年的隔閡。她們兩個到了一起的時候,就如同詹姆士一世時代與維多利亞時代并置起來了。

苔絲沿著庭院小道返回屋內的時候,陷入沉思,她感到納悶:母親在這個特別的日子里查測命書,到底希望從中得到什么呢?她猜想,關于祖宗的最新發現一定與此有關,但她沒有料到,這事純粹與她有關。然而,她也沒工夫對此過多琢磨,她得往白天曬干了的衣服上噴水,還得陪伴她九歲的弟弟亞伯拉罕和十二歲半的妹妹埃麗莎-露易莎(都管她叫麗莎)。更小一些的弟弟妹妹們都已經上床睡覺了。苔絲和她的大妹妹相差四歲多,之所以造成這么大的間隔,是因為有兩個娃娃出世不久便夭折了。所以,當她獨自與弟弟妹妹們待在一起的時候,就表現得很像一個“代理母親”了。跟在亞伯拉罕后面出世的,還有兩個女孩,一個叫盼盼,一個叫潔潔;接著是三歲男孩,最后才是剛滿周歲的嬰孩。

所有這些小家伙都是德貝菲爾船上的乘客——他們的歡樂、他們的必需、他們的健康,甚至他們的存在,都全靠德貝菲爾家的兩個大人來決定。如果德貝菲爾家庭的兩個頭目決定把船駛進貧困、災難、饑餓、疾病、墮落、死亡,那么,這半打年幼的被關在船艙內的俘虜就不得不隨著他們一同航行。對于這六個無助的小生物,沒有人問他們是否愿意生活在這樣艱苦的條件之下,生活在德貝菲爾這樣無計謀生的家庭之中。有些人很想知道,那位不僅風格清新純凈,而且哲理深邃可信的詩人,憑什么證據說出了“大自然的神圣安排”[2]。

天已經很晚了,可是,無論父親還是母親,都沒有歸來。苔絲朝門外望去,思緒不由得飛越了整個馬洛特村。整個村莊正在閉眼入睡。各處的蠟燭和油燈都在被吹滅:要么是被滅燈器,要么是被伸出的手。

媽媽出去找人,對苔絲來說,等于多了一個要找回的人。苔絲開始覺得,一個身體不好的男人,還指望深夜一點之前起程趕集,不應該在這么晚的時候還待在酒館里慶賀自己的血統。

“亞伯拉罕,”她對小弟弟說,“你戴上帽子——不用怕——去一趟羅利弗酒店,看看爹媽到底怎么了。”

小男孩從凳子上敏捷地一躍而起,打開門,立刻躥進了門外的茫茫夜色之中。又是半個鐘頭過去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沒有一個返回。亞伯拉罕也像父母一樣,都好像陷進酒館不能自拔了。

“俺得自己去才行。”她說。

接著,麗莎上了床,苔絲把孩子們全都鎖在家里,然后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黑洞洞的、彎彎曲曲的籬路或馬路上,這條路在修造的時候,還不是寸土似金的年代,而且一根指針的時鐘就足以劃分一天的時間。

注釋:

[1] 苔絲的母親在這兒把人名都弄混了。

[2] 指華茲華斯。“大自然的神圣安排”引自《早春遣懷》一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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