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 苔絲(世界文學名著)
- (英)哈代
- 3845字
- 2020-12-09 15:57:22
苔絲接任管轄的雞群,以一幢舊草房作為大本營,她不僅要充任它們的監督、伙夫、醫生、護士,還要去做它們的朋友。草房坐落的庭院本是一座花園,現在已被踐踏成滿是沙土的空地。房屋上爬滿了常春藤,煙囪被寄生植物的枝葉纏得粗粗的,樣子好像是毀壞的高塔。樓下的幾間房子全被雞群所占領,它們派頭十足地竄來竄去,仿佛房子就是它們蓋的,而不是那些橫七豎八地躺在教堂墓地里的化成塵埃的產業主。那些已故房主的子孫幾乎覺得這是對他們家族的蔑視,因為在德伯維爾一家未來此地大興土木之前,他們祖祖輩輩一直住在這幢造價昂貴又深受喜愛的房子里。可是,這個斯托克-德伯維爾太太,把房屋弄到手后,竟然把它用來養雞。他們憤憤地說:“爺爺在世的時候,這幢房子給高貴的基督徒居住都挺不錯呢。”
這些屋子里,從前有許多吃奶的孩子哇哇直哭,可現在回響著的只是小雞啄食的聲音了。從前放著椅子、安詳地坐著莊稼人的地方,現在全被裝在籠子里的呆頭呆腦的母雞占領了。壁爐邊上和曾經火光熊熊的壁爐爐床上,現在堆滿了倒放的蜂窩,用來作為母雞下蛋的窩了。房子外邊的地面,從前被一代又一代的住戶收拾得整整齊齊,現在也被公雞用爪子刨得不成樣子了。
草房所坐落的那個庭院,四周都有圍墻,只有一扇門可以進出。
苔絲出身于以飼養家禽為業的家庭,所以第二天早晨,她就按自己巧妙的想法,做了一番變動和改進,把養雞場重新布置了一下,她剛忙了個把鐘頭,圍墻的門便打開了,一個戴著白帽子、系著白圍裙的女仆走了進來。她是從府第里走出來的。
“德伯維爾太太又像往常一樣要看雞啦。”女仆說道,但覺察到苔絲不太明白她的話,于是又解釋說,“太太年紀大啦,還是個瞎子呢。”
“瞎子?!”苔絲說。
但是,她的疑團還沒來得及形成,女仆就叫她抱起了兩只最好看的紅冠青腳雞,女仆自己也抱起了兩只,她領著苔絲朝府第走去。府第盡管裝飾華貴,富麗堂皇,但是,房前可見羽毛飛舞,草地上到處擺著雞籠,種種跡象表明:府第的居住者甚至對不會說話的動物都極度崇拜。
擁有這座府第的主婦是一個白發蒼蒼的女人,年齡不過六十歲,甚至還不到六十,她戴著一頂大帽子,背著亮光,坐在一樓起居室里的一把扶手椅上。她的臉顯得表情多變,不像瞎了多年或者生來就瞎的人那樣,一點也不呆板沉滯。她這種情況常見于那種視力逐步減退的人,盡管竭盡全力但也無法挽救,只好很不情愿地當上了瞎子。苔絲一只手抱著一只被她看管的雞,走到這位老太太的跟前。
“啊,你就是新來的為我養雞的姑娘嗎?”德伯維爾太太聽出了新的腳步聲,說道,“我希望你好好地伺候它們。我的管家告訴我,說你是合適的人選。好吧,雞在哪兒?哦,這是斯特拉特!可它今天不太活潑了,是嗎?我想,是因為叫生人擺弄而受驚了。芬娜也是,它們都有點受驚了,是不是?不過,它們很快就會跟你熟悉起來的。”
在老太太說話的時候,苔絲和那個女仆根據手勢,把雞一只一只地放到她的膝上,她就從頭到尾地摸著每一只雞,檢查它們的嘴、冠、翅、爪,以及公雞的翎毛。她只要用手一摸,就能立刻辨出摸的是哪一只,并能摸出是否有哪根雞毛弄折了或者拖臟了。她摸一摸嗉囊,就能弄明它們吃的是什么,是否吃得太多或者吃得太少,她心里有什么想法,臉上總是能生動地表現出來。
兩個姑娘把帶來的雞又及時地送回雞場,這一過程不斷地重復,直到所有被老太太寵愛的公雞和母雞全都送給她摸過為止。其中有紅冠青腳雞、矮腳雞、交趾雞、印度雞、杜金雞以及其他種類的當時合乎時尚的雞。她在自己的膝上接見這些寵兒,幾乎沒有一點差錯。
這使苔絲聯想起基督教的按手禮來,德伯維爾太太是主教,公雞和母雞是受禮的少男少女,她本人和那名女仆就是把孩子們帶來受禮的教區牧師和副牧師。在結束這一儀式的時候,德伯維爾太太面部猛一扭動,弄得滿臉布滿皺紋,向苔絲突如其來地問道:“你會打口哨嗎?”
“太太,您是說打口哨?”
“是的,吹各種小調兒。”
苔絲和大多數鄉下姑娘一樣,會打口哨,不過,在體面的人面前,她不肯承認有這種本事。然而,這一次她卻溫順地承認了這一事實。
“那么你每天都得吹一吹。這兒曾有一個小伙子,口哨吹得可好啦,但他走了。我要你對著我的紅腹灰雀吹。因為我看不見它們,所以我想聽聽它們的聲音,于是就用這種方法教它們。伊麗莎白,告訴她鳥籠掛在哪里。你明天早上就得開始,要不然,它們在鳴叫方面就會退步的。好幾天都沒人照應它們了。”
“太太,今兒早晨德伯維爾先生對鳥打過口哨呢。”伊麗莎白說道。
“他呀!呸!”
老太太的臉部頓時厭惡得起滿皺紋,沒再答話。
這位冒牌的本家就這么結束了對苔絲的接待,雞也被帶回到草屋里去了。對于德伯維爾太太的行為舉止,苔絲倒不太感到驚奇,因為自從看到了府第的大小,她就不再指望什么了。但是,她壓根兒也不知道,關于本家的事,德伯維爾跟老太太只字未提。她猜想這位老太太與兒子之間感情并非十分融洽。但這一點她也猜錯了。可憐天下父母心嘛,在恨鐵不成鋼的人們中,德伯維爾太太可不是頭一個呀。
盡管前一天的開端并不愉快,但是,在次日一個陽光明媚的早上,苔絲一旦安頓好了之后,就想領略一番她新任職務的自由與新穎,同時她也十分好奇,想檢驗一下自己從事這件意外職業的本領,以便證實自己能否保住這一職位。她一旦回到庭院,就在雞籠上坐了下來,一本正經地鼓起嘴唇,開始練習已荒廢多時的打口哨。她發現,她從前的本領如今已退化,只能從唇間送出一口一口的氣,再也吹不出清晰的曲調兒了。
她吹了又吹,總是歸于失敗,她不禁感到納悶:本來會吹的玩意兒怎會變得如此生疏?這時,她意識到覆蓋在圍墻上的常春藤之中,仿佛有東西動了一下。她朝那邊一望,只見一個身影從墻頭跳到地面。原來是亞雷克·德伯維爾。還是在昨天,他把她送到園子門口,叫她安頓下來,自那以后,她還沒見過他呢。
“苔絲妹妹!”他高聲嚷道,稱呼中有點嘲弄的意味,“我敢以名譽擔保,像你這樣美麗的人,真是天下難尋,畫里也見不到哇。我從墻那邊看了你好半天了,你煩躁不安地坐著,窩起美麗的櫻唇,吹一陣子,又暗自咒罵一陣子,怎么也吹不出什么調兒來。唉,你吹不出調兒來,一定非常著急吧?”
“也許是很著急,可我并沒罵自己呀。”
“唉!我明白你為什么要試著吹口哨了,都怪那些討厭的黃雀!我母親要你給它們上音樂課呢。她真是自私自利!仿佛照管那些可惡的公雞和母雞還不夠一個女孩子忙活。我要是你呀,就干脆拒絕她。”
“可她特別關照過我,還叫我明兒早上就準備妥當呢。”
“是嗎?那么,我先來教你一兩課吧。”
“哦,不,不用你教!”苔絲邊說邊朝門口退了一步。
“胡扯,我不會動你一根毫毛。你瞧——我站在柵欄的這一邊,你呢,就站在那一邊,你會覺得安全可靠的。現在你聽著,你的嘴唇鼓得太緊了。應該這樣。”
他一邊講解,一邊做示范動作,吹了一句“去去,那騙人的嘴唇”[1],但苔絲不明白這一引喻。
“你試試看。”德伯維爾說。
她竭力裝作默然無語的樣子,臉上的神氣像雕塑一般嚴肅。但他堅持要求,她急于擺脫他,最后就照他所說的那樣,窩起了自己的嘴唇,接著又苦惱地笑了一下,正因為自己笑了,心里又一陣難過,漲得滿臉通紅。
“再試一遍!”他鼓勵她說。
苔絲這一次非常認真,認真得要命,她試了一次——出乎她的意料,她終于發出了一個真正圓潤的聲音。成功的喜悅使她一時得意忘形,眼睛瞪得圓圓的,并且還不知不覺地沖著他嫣然一笑。
“這就對了!既然我使你開了頭,那以后你自己一定會干得很出色的。嘿——我跟你說過我不會碰你,盡管世上任何一個男人都無法擋住這種誘惑,可我仍然遵守諾言……苔絲,你認為我母親是個古怪的老太婆嗎?”
“我對她還不太了解呢,先生。”
“你以后就會發現她很古怪,她要你學著對她那紅腹灰雀打口哨,這還不怪嗎?眼下,她很不喜歡我,不過,你只要好好地待她那些雞,你很快就會受寵于她的。再見吧!你若是有什么困難,需要人幫助,別去找那個管家,直接找我好啦。”
苔絲·德貝菲爾就在這樣的氣氛下謀求到了一個職位。她第一天的經歷典型地代表了隨后幾天的經歷。亞雷克·德伯維爾小心翼翼地與苔絲接近,逗樂般地與她交談,身邊沒人的時候,還玩笑般地叫她堂妹。就這樣,她與這位年輕人慢慢熟悉起來了,也沒有先前那么害羞了,然而,卻沒有產生別的情感,沒有導致新的更溫柔的羞怯。但是,由于她不得已寄在他母親的籬下,可他母親相對而言又沒有用處,而實際上是寄在他的籬下,所以,她得順從于他的擺弄,程度超過一般的伙伴關系。
苔絲很快發現,在德伯維爾太太的屋子里,給紅腹灰雀打口哨并不是一件艱巨的任務,因為她重獲了這一本領。小時候,她從她富有音樂天賦的母親那兒學了許多曲調兒,這會兒全都非常適用了。每天早晨,站在鳥籠旁邊打口哨,要比在園子里練習愜意多了。由于那個年輕人不在身邊,她感到無拘無束,鼓起嘴,將嘴唇靠近籠旁,對著那些留心的聽眾,輕松自如地吹著口哨。
德伯維爾太太所睡的床是一張四柱大床,周圍掛著厚重的花緞簾子,紅腹灰雀也養在這間屋里,它們在特定的時間可以在室內自由地飛來飛去,在家具和一些墊子上留下一個一個的白點。有一次,當苔絲站在掛著籠子的窗口,像往常一樣教鳥唱歌的時候,她仿佛聽到床后發出一陣瑟瑟的聲音。老太太并不在屋里,苔絲轉過身子,覺得簾子下面露出了一雙靴子的足尖部。這樣,她的口哨就吹得支離破碎了,使得那位聽眾(假若果真有的話)一定看出了她的疑心。自那以后,她每天早上都要掀開簾子檢查一下,但從未發現任何人。顯而易見,亞雷克·德伯維爾肯定改變了主意,不再以打埋伏的方式來嚇唬她了。
注釋:
[1] 莎士比亞《一報還一報》里的著名抒情插曲中的一行,同時也是歌曲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