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對塾師帕特里奇淫亂罪行的審判;他妻子的證言;對我國法律的高明之處的簡短思考;還有其他一些重大事件,最能理解其意的人最喜歡
- 湯姆·瓊斯(全2冊)(世界文學名著)
- (英)亨利·菲爾丁
- 4474字
- 2020-12-07 17:47:22
人們也許會感到奇怪,這么一件廣為人知、為這么多人提供了談資的事,怎么會一直沒人向沃爾斯華綏先生提起呢?這一帶大概只剩下他一個人對此事一無所知了。
要對讀者把這種情況稍作解釋,我想我應該告訴各位,在我們的國家沒有任何一個人比這位好心人更無意于反對上一章所談的對仁愛一詞的正當理解了。說實在的,無論從哪方面界定仁愛的意義,他都當之無愧,因為沒有人比他更能感知別人的需要,或者說更樂于濟人之急難,而且也沒有人比他更珍惜別人的名譽,輕易不肯相信有損別人名聲的傳言。
因此,流言蜚語是絕對不可能鉆到他的飯桌上來的。古話說得好:觀其友而知其人。所以我要大膽地說,只要注意聽聽人們在大人物的餐桌上的談話,就足以了解他們對宗教、政治和生活品位等方面的一些看法,甚至可以了解他們整個的性格。盡管世上有那么一些怪異的家伙可以隨處發(fā)表自己的意見,但大多數人還是很會溜須拍馬,順著比自己身份高的人的興趣和意愿說話的。
我們現(xiàn)在還是回過頭來說說威爾金斯太太。盡管路途有十五英里之遙,她還是很快就辦完了沃爾斯華綏先生委派給她的差事。她帶回的消息,確認了塾師有罪。因此,沃爾斯華綏先生只好命人把這個犯人傳來,他要親自審訊。于是,帕特里奇就被帶到法庭來候審,以便對指控他的這個罪名進行辯護(如果他有什么可以辯護的話)。
在指定的時刻,來到樂園大廳沃爾斯華綏先生面前接受審訊的,有前邊提到的帕特里奇、他的妻子安妮以及原告威爾金斯太太。
現(xiàn)在沃爾斯華綏先生坐在治安法官席上,帕特里奇先生被帶到他面前。聽完威爾金斯太太的控訴之后,帕特里奇申明自己無罪,他大聲呼叫說自己是清白無辜的。
法官接著詢問帕特里奇太太。她首先說了一番表示遺憾的話,說她不得不說出對丈夫不利的事實真相。然后她把那些讀者早已知道的事件的原委詳細陳述了一遍。最后她說,她丈夫已經對他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
至于她是否寬恕了她丈夫,我不便妄下判斷,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她并不情愿在這個案子中做證。如果不是威爾金斯太太使用了很高明的手段,在她自己家里就把一切細節(jié)從她口中套出來,又用沃爾斯華綏先生的名義向她保證,對她丈夫的懲罰絕不會影響家屬,那么由于其他種種原因,她大概永遠也不會用這種方式來指控自己的男人。
盡管帕特里奇確曾向他老婆供認過上述情節(jié),但他仍然堅持自己是無辜的。他竭力解釋說,那是他老婆用一切手段逼他招認,逼得他沒有法子才不得不那么做的。因為他老婆發(fā)誓賭咒說,她確信他是有罪的,所以他一天不承認,就折磨他一天。他老婆還對他保證,只要他招認下來,就永遠不再提這件事了。他盡管明明知道自己是無罪的,但受了她這諾言的騙,還是假稱自己有罪。他還說,像她那樣逼他,即便要他承認殺了人,他也一定會照辦的。
帕特里奇太太當然不能心平氣和地忍受丈夫這么非難她,不過在目前這種場合,她沒有別的辦法,只有求助于眼淚。于是她就召喚大量的眼淚來做自己的援軍,對沃爾斯華綏先生說道(或者不如說哭喊道):“尊敬的老爺,世界上再也沒有比我更可憐的女人了,受這個卑賤的家伙的欺負。他這不是頭一次騙我了。老爺,他弄臟我的床鋪不知有多少回了。要是他光喝酒,把什么活都撂下不干,我都能忍受;只要他沒有違犯這條神圣的戒律,我都不在乎。再說,要是他在外頭胡搞,我也不拿這當回事,可是他搞的是我的女用人,又是在我自己家里;在我自己家里,弄臟了我的干凈床鋪,一點兒也不錯,是他和他那個畜生一般的騷婊子,把我干凈的床鋪弄臟了。就是的,你個流氓,你把我的床鋪弄臟了,就是你!這會兒你又告我硬逼你把事情招認出來。老爺您明斷,我硬逼他,這可能嗎?您看我,到今天還渾身是傷,這還不夠說明他對我有多狠毒嗎?你這個流氓,你要真是個男子漢的話,這樣打女人,你應該感到可恥。可是,你連個半截男子漢都算不上,這你自己心里明白。對我,你連半截丈夫都算不上。你非要和騷婊子混在一起,你非要那樣不可,可是我心里清清楚楚的——老爺,既然他這么氣我,我就索性用我的身子發(fā)誓:我親眼看見他們兩個睡在床上。怎么,你大概忘了!我只是輕輕地說你一兩句,說你不該和人通奸,你就把我打昏了過去,打得我額頭上直流血。我們鄰居可以替我做證。你簡直把我的心傷透了,把我——把我的心傷透了!”
說到這里,沃爾斯華綏先生打斷她的話,請求她平靜下來,并答應一定為她主持公道,然后他朝帕特里奇轉過身來,只見他站在那里呆若木雞。他那點兒機智,一半因為吃驚而消失,一半因為懼怕而逃跑了。沃爾斯華綏先生對他說:“我很難過,世界上竟然有像你這么壞的人。”他告訴帕特里奇,像他這樣支支吾吾、敷衍搪塞、撒謊欺騙,只能加重自己的罪名。要想贖罪,只有坦白承認事實,真誠悔過。他敦促帕特里奇立刻把全部事實招認出來,不要再抵賴了,因為連他自己的老婆都來證實他是有罪的。
說到這兒,讀者諸君,我請各位少安毋躁,允許我把我國法律的高超公平合理地贊美一番。這法律拒絕接受妻子的證言,不論其對丈夫有利還是不利。某位學識淵博的學者[1]說過——就我所知,除了一本法律書外,還從來沒有人引用過他這話——假如允許妻子做證的話,那就會在夫妻之間造成永無休止的糾紛,而且也會造出很多偽證,從而使許多人被鞭笞、罰款、囚禁、發(fā)配和絞死。
帕特里奇站在那里沉默了好一陣子,直到聽見讓他說話時,才開口說,他把一切事情都已講了,并且說,只有老天知道他是清白無辜的。最后又說,那個女仆本人也是知道的。他要求老爺馬上把她傳來做證,他不知道,或者至少假裝不知道,詹妮其時早已離開這一帶了。
沃爾斯華綏先生辦事一向主持公道,再加上他性情冷靜,所以他平時問案子總是很有耐心,只要被告能找出為他辯護的證人,他都肯于聽取。于是,他立刻派人去尋找詹妮,并且同意在詹妮到來之前,把定案時間向后推遲。隨后,他又對帕特里奇夫婦勸解一番,要他們和睦相處(可惜他這番勸解都說給那個不需要勸解的人聽了),并指定他們第三天再來候審,因為他打發(fā)詹妮去的地方離這里剛好一整天的路程。
到了指定的日期,所有當事人都來了。派去尋找詹妮的人也回來了,說沒有找到她,因為她幾天前跟著一個招募新兵的軍官一起離開了她住的地方。
于是,沃爾斯華綏先生宣布:既然這個詹妮看起來只不過是個下賤的女人,那么她做的證言不會有讓人相信的價值。不過,他也不得不說,帕特里奇自己的招供以及他老婆所說的當場捉奸的許多情節(jié),早就足以證明事實確鑿無誤了;假設詹妮能夠到庭并且講出實情的話,也只能進一步證明這個事實而已。因此,他再次勸告帕特里奇坦白招認。可是帕特里奇仍然發(fā)誓說自己是清白無辜的。這樣一來,沃爾斯華綏先生說,他本人對帕特里奇的罪名成立已經沒有疑問了,而且聲明,因為這個人太壞了,他絕不能再做鼓勵這種壞人的事。因此,他取消了自己給他的那筆年金,勸他一定要真心懺悔,而且要辛勤勞動,好好養(yǎng)活自己和老婆。
這個世上比倒霉的帕特里奇更不幸的人恐怕沒有多少。由于老婆的證言,他把平日大部分的進項失掉了。然而這以后,他老婆還是天天罵他,因為除了其他方面的過錯,失掉這筆年金也得歸咎于他。可是他既然命該如此,除了忍受沒有別的辦法。
盡管我在上面稱他為可憐的帕特里奇,可是我希望讀者把我使用這個詞的原因歸于我天生的憐憫之心,而不理解為我這是宣布他清白無辜。他究竟是否有罪,也許下文可見分曉。如果歷史女神[2]把什么機密交我保管的話,那么在沒有得到她的許可之前,我是決不會犯泄密罪的。
因此,讀者在此須暫時按捺一下好奇心。不管這件事是真是假,可以肯定的是,擺在沃爾斯華綏先生面前的證據足夠定帕特里奇的罪而有余。即便證據比這少許多,要是其他法官來判的話,也可以定他個淫亂生子的罪名。但是盡管帕特里奇太太一口咬定,甚至要指著圣餐中的圣體起誓,帕特里奇完全無辜還是有一定可能性的。雖然計算一下詹妮離開小拜丁頓和她分娩的時間,那孩子很明顯是在小拜丁頓懷的胎,但那并不就等于證實帕特里奇一定是孩子的生父。別的且不說,在那一家里,當時還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小伙子,他跟詹妮來往相當親密,足以引起人們懷疑。但是嫉妒往往使人成了瞎子,帕特里奇的老婆在盛怒之下,壓根兒就沒有想到這一點。
帕特里奇究竟有沒有聽從沃爾斯華綏先生的勸告去悔過,表現(xiàn)得倒并不明顯;但可以肯定的是,他老婆卻從心底里后悔不該去做不利于丈夫的證詞,特別是她事后發(fā)現(xiàn),德波拉阿姨完全把她騙了,拒絕在沃爾斯華綏先生面前替她說一句求情的話。不過,她在卜利非太太那里似乎還算順利。讀者想來早已知道那位太太的脾氣要溫和得多,她好心地表示要在她哥哥面前求情,恢復他們的年金。她這樣做固然是出于她的好心眼兒,但在下一章里我們還能看到一個更強烈的、更合乎人情的動機。
然而,卜利非太太的求情并沒有成功。因為雖然沃爾斯華綏先生并不像新近一些作家所說的那樣,只有懲罰罪犯才是真正的仁慈,但他也不認為毫無理由地任意赦免罪犯就算是表現(xiàn)了仁慈。在案件上遇到任何疑點或可以減刑的情節(jié),他都不會放過;但是罪犯本人的請求或旁人的干預,對他絲毫也不能產生影響。總而言之,他絕不因為罪犯本人或其朋友不愿意看到罪犯受懲罰而加以赦免。
這樣,帕特里奇和他的妻子只好俯首帖耳聽從命運的安排,這命運實在是太殘酷了,他們的進項減少了,帕特里奇不但沒有加倍努力,補足減少的收入,卻反而因為絕望頹唐下來。他生性本來就懶散,如今這個毛病越發(fā)嚴重了。他的小私塾終于關張。要不是一位仁慈的基督徒出于憐憫之心,接濟他們一些僅夠糊口的糧食,他們非要餓死不可。
這份接濟來自一個不知姓名的人。他們夫妻倆認為這位暗中施舍的恩主就是沃爾斯華綏先生本人。我相信讀者也一定這么想。沃爾斯華綏先生雖然不肯公開鼓勵罪惡,但如果罪犯遭受的困苦大得跟他所犯的罪過不相稱時,他會暗中為他減輕痛苦。現(xiàn)在,在命運女神的眼里,帕特里奇一家的悲慘處境已經太過分了,所以開始同情起這對可憐的夫妻,并且徹底結束了帕特里奇太太的苦難,從而也大大減輕了她丈夫的苦難,原來,過了不多久,她就患天花去世了。
沃爾斯華綏先生對帕特里奇做出的正義判決,最初博得普遍的贊同。但等到帕特里奇剛一遭受這判決帶來的苦難,他的鄰居們的心立刻又軟了下來,開始同情起他的境遇,隨之就責怪起他們以前所稱許過的公道,認為那過于嚴厲和苛刻了。如今,他們大聲疾呼,說不應該冷酷無情地執(zhí)行懲罰,并且極力贊頌仁慈和寬容。
帕特里奇太太的去世使這種呼聲愈加高漲。盡管她的死是因為患了上面說的那種疾病,并非由于受窮或悲傷,但許多人卻能心安理得地把她的死歸咎于沃爾斯華綏先生執(zhí)法過嚴,或者用他們現(xiàn)在的說法,殘酷無情。
帕特里奇丟掉了老婆、私塾和年金,現(xiàn)如今那位不透露姓名的施主又把剛剛提到的那筆救濟金也停掉了。他眼看就有挨餓的危險。于是,他決定換換環(huán)境,在街坊四鄰的一致同情聲中,他離開了這里。
注釋:
[1] 這里指英國法學家愛德華·庫克(1552—1634)。他在1628年發(fā)表的《英國法律制度第一部——對李特爾頓的解釋》中曾說過這樣的話。
[2] 繆斯是希臘神話中九位女神的通稱。她們都是天神宙斯和穆尼賽斯所生的女兒,分別主管歷史、音樂與詩歌、喜劇、悲劇、舞蹈、抒情詩、頌歌、天文、史詩,主管歷史的繆斯叫克利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