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包含許多墜入情網的法則和若干實例;幾段關于美貌和其他一切更應謹慎對待的促成婚姻的因素的描寫
書名: 湯姆·瓊斯(全2冊)(世界文學名著)作者名: (英)亨利·菲爾丁本章字數: 3388字更新時間: 2020-12-07 17:47:22
有些明智的男人或者女人(我記不得是男是女了)曾經說過這樣的話:無論是誰,生在世上,一生中注定要有一次墜入情網。就是記憶所及,說這話的人沒有確切指出在哪個特定時期。不過,白麗潔小姐目前所達到的年齡,我以為和其他任何年齡段一樣適于戀愛。不錯,這種事兒發生的年齡一般要比她現在的年齡早得多。但是,如果她年輕的時候沒有發生過,那么到她這個年齡就一定會發生了。而且我們還要指出,這樣年齡階段產生的愛情,要比年輕人的愛情嚴肅得多也穩定得多。年輕姑娘們的愛情是搖擺不定、喜怒無常的,并且還傻里傻氣,叫人捉摸不透她們的心思,有時候甚至讓人懷疑她們究竟知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可是,對一個四十歲上下的女人來說,卻永遠沒有猶疑不定的問題。這些莊重的、嚴肅的、飽經滄桑的女人深深知道自己的目的,因而即使最沒有辨別力的男人,也總能很容易地看出她們心中的真實想法。
白麗潔小姐正是我這些看法的一個例證。和這位大尉在一起待的次數并不多,她就墜入了情網。她卻并沒有像一個傻里傻氣的小丫頭那樣長吁短嘆,形容憔悴,在家里進進出出,無所適從,不知道自己到底出了什么毛病。白麗潔小姐明明白白地相信愛情這種甜蜜的感情不但是無害的,而且是值得贊美的,因此她既不害羞,也不懼怕。她對此只是感受著、體驗著、陶醉著。
說真的,像她這樣年紀的女人對男人所懷的富有理性的愛情,與年輕姑娘對小伙子的那種天真、幼稚的愛情,從哪方面看來,都是很不相同的。年輕姑娘往往把情感傾注在外表上,或者沒有多少價值、不能持久的物事上,例如粉紅的臉龐、嫩白的小手、黑李子般的眼睛、波浪式的鬈發、柔嫩的下頜、勻稱的身材等等;有時候甚至愛上比這些更不值一顧或與情人本身關系更遠的東西,例如身上的服飾,這些東西并非造物所賜予,小伙子們得感謝那些做衣服的、織花邊的、編假發的、制帽子的以及賣米蘭貨[1]的。姑娘們對自己對別人都羞于承認自己這種熱烈的感情,這當然情有可原。
白麗潔小姐的愛情與青年男女的愛情迥然不同。大尉在衣著方面絕對不依賴那些專門為花花公子制作漂亮服飾的裁縫,在儀表方面他也沒有什么可以感激造物主的地方。假如他在什么聚會或客廳里出現,他的儀表和打扮一定會引起在場所有時髦女士的蔑視和嘲笑。實在說,他的服飾雖然還算得上整齊,但是粗俗難看,而且樣式也不新穎。至于他的面容,我們前面已經描述過了。他的雙頰的皮膚不但不是粉紅色的,而且簡直無法辨認那究竟是什么顏色,因為它們被黑色的絡腮胡子全蓋滿了,一直蓋到眼邊。他的腰身和四肢生得固然算是勻稱,可是又粗又大,別的什么都不像,只像身強力壯的莊稼漢。他的肩膀呢,寬得出眾,小腿肚比一個普通轎夫還要粗。簡言之,他全身找不到一點兒秀氣雅致,而只有與之相反的笨氣傻力。而那種秀氣雅致才使上流商會的紳士們顯得令人喜愛。這一方面是因為他們祖先給予他們高貴血統——那是用美味的肉汁和名貴的醇酒滋養出來的;另一方面是因為他們幼年時期受的是城市生活的熏陶。
盡管白麗潔小姐十分講究品位,但在與大尉的交往過程中,被大尉的那富于魅力的談吐完全迷住了,竟至于對他身上的這些明顯的缺陷視而不見。她想(這想法也許是非常明智的),她要是跟大尉生活在一起,要遠比跟一個外貌比他漂亮得多的小伙子生活在一起更幸福。因此,為了得到實實在在的滿足,她在悅目這方面做出了犧牲。
大尉一發覺白麗潔小姐對自己有了愛情——在這方面他的眼力是格外敏銳的——就馬上誠懇地回敬了同樣的感情。小姐的容貌比起她這位情郎也好不了許多。我本想為她畫一幅肖像的,不承想一位比我更高明的畫家霍噶斯[2]先生早已為她留下了倩影。原來好幾年前,他就畫過她,后來把畫像放到一幅描繪冬天早晨景象的作品里,最近還公開展出過。拿她來象征冬天的早晨并無不當之處。我們可以看到她正朝著考芬特花園[3]教堂走去(在畫面上,她的確是在走著的),后面跟著一個餓得面黃肌瘦的侍童,手里捧著她的祈禱書。
大尉呢,也跟小姐一樣聰明,他寧愿從小姐那里得到他所渴望得到的種種實惠,而不要那很容易消失的漂亮容貌。世界上就是有這種聰明人,他們認為女人的姿色是一種分文不值的東西;說得更實在一些,他們為了得到生活中的種種方便和舒適寧愿跟一個母夜叉結婚,也不愿娶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過清貧的生活。大尉就是這種人。他胃口極好,不挑肥揀瘦,所以他對自己很有把握,即便婚姻這桌宴席上缺少了美色這道佳肴,他也一定能夠很暢快地享用。
照直跟讀者說吧,自從大尉來到沃爾斯華綏先生府上,至少從他哥哥向他提起這門婚事時起,遠在他發現白麗潔小姐對他有好感以前,他就已經心醉神迷地愛上了——就是說,愛上了沃爾斯華綏先生的宅第、花園、田產,以及祖上傳下來的和佃租出去的田產。大尉對這一切愛得極其熱烈,即使讓他娶恩多爾[4]的女巫[5]作為附帶條件,只要他有把握同這些房屋和田產結成百年之好,他大概也會欣然同意的。
沃爾斯華綏先生曾經對醫生講明,他今生不打算再娶,而白麗潔小姐又是他最近的親屬,并且醫生還打探到,沃爾斯華綏先生有意立他妹妹的孩子為繼承人,其實這一點不用他安排,法律也會替他辦的。因此,醫生和他的弟弟都認為,能為這個富裕之家生下一個孩子,享用取之不盡的財富,確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于是,兩兄弟就用了一切心思去博得這位可愛的小姐的歡心。
幸福之神就像慈愛的母親,往往給她的寵兒遠過于他們應得的或期望得到的幫助。她對大尉就不惜心力。正當大尉處心積慮要實現他的計劃時,小姐也剛好對他懷著同樣的欲望,正考慮著怎樣在外表上不顯得過于急切地給他一些適當的鼓勵,須知,小姐對一切禮法體統的遵守都是相當嚴格的。這一點,她很成功地做到了,因為,大尉那方面也每時每刻都在聚精會神地守望著,她的每句話,每個眼色和每個手勢,都逃不過他的注意。
大尉從白麗潔小姐的溫柔的關照中,感到很大滿足,但這種滿足卻因為他擔心沃爾斯華綏先生干預而大大地打了折扣。盡管沃爾斯華綏先生口頭上曾表示他不在乎錢財,大尉卻總是不能不有所顧慮,認為沃爾斯華綏先生實際行動起來,會像世上所有人那樣,拒絕同意一樁讓他妹妹吃大虧的婚事。大尉究竟是從何方神明那里得到這種啟示,我們請讀者自己去判斷。不管這想法是從哪里來的,反正他現在很奇怪地使自己陷入一種尷尬境地:不知道如何才能既向小姐表達情意,又不讓沃爾斯華綏先生有所察覺。最后,他決定,利用一切背地里追求她的機會,而當著沃爾斯華綏先生的面,一定要盡量小心謹慎,嚴防暴露。他哥哥對這種辦法極為贊成。
于是,大尉就找到機會,用明白的言辭向情人求婚,他得到小姐合乎禮俗的回答,那種回答是幾千年以前就做出過的,后來一直由母親傳給女兒,世世代代傳到現在。如果把它譯成拉丁文,大致是這樣:Nolo episcopari.[6]這句話在另外一種場合也不知已經使用過多少年了。
不管大尉是怎么知道其中奧妙的,反正他完全明白了小姐的意思,緊接著就更加熱烈、更加誠懇地再次向她進攻。小姐則按照應有的禮數,再次予以拒絕[7]。可是,隨著男人追求得越來越熱烈,按照慣例,小姐拒絕得也就越來越不堅決了。
我們不想把求婚的過程一幕幕地描繪出來,免得讀者生厭。(盡管依某一位大作家[8]的意見,求婚的場景對求婚者本人來說是一生中所演的最快活的一場戲;然而在旁觀者看來,也許沒有比這更乏味無聊的了。)總之,大尉按照應有的禮數向白麗潔小姐這座城堡步步為營地進攻,而小姐也按照禮數進行防御。最終,小姐也是按照應有的禮數,無條件投降。
在將近一個月的攻守戰中,在沃爾斯華綏先生面前,大尉對白麗潔小姐的態度總是冷冰冰的。他在暗地里追求得越順手,在人前越是不動聲色。至于白麗潔小姐,一旦她把情人牢牢抓住,在旁人面前就立刻對他顯出十分冷淡的態度來。這么一來,除非沃爾斯華綏先生有魔鬼一般的洞察力(或者有魔鬼身上更壞的品質),否則他壓根兒也懷疑不到在他的身邊竟進行著這樣的勾當。
注釋:
[1] 米蘭貨,指小件雜貨,如條帶、手套等。當時所賣的這種貨多來自意大利的米蘭。
[2] 霍噶斯(1697—1764),英國著名畫家和版畫家,其畫多含諷刺,是菲爾丁的好朋友。
[3] 考芬特花園,也叫修道院花園,是18世紀倫敦的繁華區。
[4] 恩多爾是巴勒斯坦的一個小鎮。
[5] 女巫的故事見《舊約·撒母耳記上》第28章第3至24節。此處比喻又老又丑的婦人。
[6] 意思是,我不愿做主教。歷來的規矩,天主教神父升為主教,在舉行授職典禮時,要兩次用這句話來拒絕。
[7] 按照英國的習俗,在求婚過程中,女方要經過兩次拒絕才能同意。
[8] 指莎士比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