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老人的死亡
- 東北流亡文學史料與研究叢書·復仇之路
- 馬加
- 7626字
- 2020-10-27 15:28:23
李云老人死了。從早晨人們便發現,在村后土崗上,從煙囪里豎起一條扁擔,被雨水浸漬成烏黑色的房草幾乎和煙囪接連起來。這正是鄉間遺留下來的一種風俗,這是死了人的標志。
土崗的歷史是無人曉得的,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便被沙土積起一面脊骨式的土包,對于這土崗曾經有過許多神奇的傳說。有人說,本村一個富戶從土崗里挖出許多財寶;也有人說,夜間常有妖鬼出現。自從老人搬到這里來以后,種種的謠言便減少了。雖然老人在這里住了很長的時間,但并沒有發現什么財寶,也沒有出現妖鬼。老人只是在這里靜悄悄地活著,他不喜歡和別人交往;有一個兒子在兩年之前已經投奔義勇軍去了,而且到現在不知道下落,幾乎被人們忘記了。人們只是看見老人在太陽出來時候便走出屋子,用他自己的手去種馬鈴薯、香菜和豆角,還有新糜谷。老人用新糜谷粒去喂小雞,人們見到一只小雞圍著老人啄糧食,它是黃色的,在它的羽毛中夾雜著黑的斑點,非常馴服,似乎它的性格已經被老人溫柔的靈魂所感化了,雞蛋變成老人一部分的財產,但是老人不舍得賣出去。有時候老人離開了小雞,扛著扁擔走到草原上去打柴火,唱著民歌,兩片嘴唇上掛著神秘的微笑,可是現在那扁擔卻插在煙囪上了。
土崗的四周長著翠綠的樹林,那是河柳,中間還摻雜著幾棵圓葉的楊樹,蘆葦葉子剛從地里鉆出來,初夏的雨水積在淺草坑里,向陽的土坡上已經開遍了燦爛的花朵,有幾只蝴蝶在低低地飛著。在往日,這兒顯得非常寂靜,甚至會使人回想到那恐怖的夜色??墒窃诮裉?,完全為著老人的不幸紛亂起來了。
成大叔邁著遲緩的步子走上土崗,他的面孔被一種陰郁的色彩所籠罩著,眉頭皺得緊緊的,好像感受到死亡恐怖的威脅,他的內心被一種有力的刺激沖擊著。他的手里拿著一刀燒紙,燒紙是那樣薄而且脆,有幾片已經飛到房角上去了,那正是老人臨終的房子,人們仿佛感到什么不快活的預兆一樣,用一種懊喪的聲調打招呼。
“成大叔!”
成大叔慢慢地走過來,顯得非常吃力,捏緊了手中的燒紙,輕輕地咳嗽起來,臉色變得蒼白,他仰起頭來想要說些什么,但是他的嗓子已經沙啞了,他說不出一個字來。他眼睛發呆,望著插在煙囪里的扁擔,那扁擔在陽光的照射下閃爍著淡黃色的光芒,中間有一片顯得很光滑,那正是被死人的肩頭摩擦過的,經過漫長的歲月,留下了烙印,痛苦的回憶刻在每個人的心中。
在房子的外邊有幾個莊稼人在講述著老人的生平。他的一生都在窮苦中度過,忍受了一切的痛苦與孤獨,他從未和別人爭吵過,也沒有過高大的奢望,生活非常儉省,手腳非常殷勤,一年四季他從沒有休息過,那正是一般農民所具有的特點。
“李云老人真是一個好人哪!”有一個小伙子非常惋惜地叫著,他的兩只腿已經跳起來了,那是代表他一種憐惜的表情。他搓著兩手,突然把他的臉轉向成大叔那邊去:“成大叔,像你老這么大的年紀總會知道李云老人的脾氣,一個好人,冬天還在雪里打茬子,誰想今天早晨就死了?!?
“今天早晨就死了!”成大叔非常不安地重復著。
“是今天早晨死的,沒人報廟,也沒人打鑼,窮得連紙材活都沒有扎,也沒有人燒紙,兒子又在外頭?!?
“真死得可憐?!?
成大叔非常悲傷地叫著,咳嗽著,幾乎顫抖起來了,有一種可怕的感覺直通過他的心靈,使他陷于一種迷惘的狀態中,兩條視線直直地射到地上,無意識地搖晃起手中的燒紙。這時候李許也走過來了,他是死去老人的一個族弟,沒有穿孝衫,僅僅在腰里扎著一條白帶子,他的表情頹唐而且傷感,兩頰瘦削得非??蓱z,眼睛瞇瞇得幾乎快要合攏了,有幾次他用一種驚奇的目光望著成大叔。
“成大叔,怎好呢?我的大哥今天早晨死了,兒子又沒在家?!?
成大叔茫然地又把燒紙搖晃一遍。
“成大叔,這是接你頭一份燒紙,我大哥真是窮鬼?!?
成大叔終于把臉轉過去,他帶著一種難過的心情懶懶地走開,繞著房子的四周徘徊著,他觀察著房子是怎樣的狹小而且破落,漬黑的房草已經被野風搖得零落了,房脊上的谷草繩子已經脫掉下來,撐著窗戶的一根樁子生長了片片的苔痕,四周沒有秫秸障子,也沒有矮墻。在房子的右角堆積著能夠使用兩個月的干柴,那是老人親手打來的,還有一條水蒿繩子曬在煙囪橋上,在煙囪橋下便有一條蜿蜒的抄道一直可以走到野地。在抄道的兩旁長著各種青秧子,有的已經開了花朵,在里面有一只小雞孤單地叫著,聲調是那么凄涼。一會兒,吊喪的人又來了幾個,每個人都帶著一種悲傷的神情。人們不停地講述著老人生前的故事,似乎每個人都受了感動。李許帶著一副痛苦的面孔站在房檐下啜泣著。也有幾個人掉了同情的眼淚。老人的命運是那樣不幸,苦惱與窮困一直糾纏著他,如今他終于悄悄地死掉了。
傍午時分,人們已經走到屋子里去了,那是用許多的樹干支起來的一間低矮的房子,狹窄而且黑暗,只有向陽一面露出一個圓圓的小洞,用木格子扎成窗戶,屋地的面積顯得異常狹小。朝東的一面搭著一鋪土炕,老人躺在那里,身上蓋著一床陳舊而且破碎的棉被,棉花露在外邊。他的面孔顯得那樣和善,瘦削得怕人,骨骼透出臉皮。頭發蓬亂著,右眼閉得很緊,左眼稍微開一點縫,從那縫隙中人們可以看出那凝聚過希望的眸子,他的臉上帶有仿佛沉思一樣的表情,似乎在說,他還有自己的兒子,在臨死以前,沒有見上一面,不能償還他的心愿,真是一種遺憾。
午間的陽光是非常和暖的,陽光從那圓圓的窗洞里射到屋里來,老人的死灰色面孔越發顯得溫存、樸素,放射著慈祥的閃光。
來吊孝的人們臉色蒼白,發出了微弱的嘆息聲,屋子里陷入沉默的狀態,人們窒息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帶著那詫異的眼光互相觀望著,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種難堪的壓迫、恐怖與不安。
成大叔把燒紙在死人的頭前焚化了,沒有金銀箔,也沒有往生錢,成大叔用一根秫秸棍子在燒紙上不停地挑打著,兩只手抽搐起來,臉色越發顯得難看了。本村的村長大聲地嚷著,談論死者的安葬和他的財產分配。他的財產是非常簡單的,只是這矮矮的房子和房子里頭一些日常使用的家具,幾乎沒有人和村長爭論。
沒一會兒工夫,李許也從外邊走進來,兩片瘦削的面頰閃爍著陰郁的暗光,眼睛是紅腫的,仿佛剛剛哭過,扎在腰間的白帶子一直垂到腿上。他拖著兩只破鞋,移動著緩慢的腳步。他的眼睛只管向著死人灰白的臉上凝視著,凝視了幾分鐘之久,終于傷感地搖起頭來了。
“諸位,我們要料理后事?!?
村長站在人群中,用力地說著,用他的兩只手做一種手勢,這時候他的眼睛也望到死人的臉上了。
“老人是死得可憐,不過他沒有留下財產,連這土崗子都是村會的,殯葬是很困難的?!?
“沒有財產也要想法殯葬?!背纱笫宕舐暤貭幷撝?,渾身的筋肉都在顫抖,他帶著一種敵意望了村長一眼,“老人是不會賺下財產的,他給別人抗過年造,也做過零工,掙了錢便花掉了,他還常常搭救叫花子,我是親眼看見的。他給我們堡子出過力,比方說,打更,看青,看場院,他從來沒有向堡子要過報酬,他也不埋怨。這是一個好人,我們堡子里的鄉親不能辜負他?!?
別的人也跟著說起來,回憶著老人為窮鄉親做過的許多好事,老人過去有一段勤勞的歷史,誰也不會忘記。
村長用狡獪的目光向著眾人望了望,說道:“本村自從‘滿洲國’成立以來,村會弄得非常的窮。不!我們村會不能安葬!按理說,一個人死了,總是由他的兒子殯葬的,可是現在老人的兒子沒有在家,這責任要輪到他族中,這是李許的責任?!?
“責任……”
李許非常頹唐地喃喃著,他對于村長所說的話還沒有完全了解,癡迷的,麻醉的,仿佛失掉了知覺,他的表情顯得過度的焦灼與懊喪,搖著兩只枯干的手臂嘆息著。過些時候他終于走到死人的面前,用他那可憐的眼光向著死人的臉上注視著,死人的過去的生活情景都在他的腦海中涌現了。
“我說,李許!”
成大叔非常擔心地拍著李許的肩頭。
“你大哥死的時候,有什么話囑咐你呢?”
“沒有!”李許在半意識狀態中回答著。
“那么他死的時候你沒有在他的眼前嗎?”
“是……的?!崩钤S沉默了一會兒又繼續說,“不過前幾天就病得很沉重。叨念他的兒子……”
李許的聲調有些顫動。他的嘴唇顫抖起來,提高嗓子發出那幾個疲澀的聲音,這時他的呼吸又被堵塞了,他的臉色越發顯得蒼白而且難看,似乎失掉了血色一般,他用一只手苦惱地向著成大叔打招呼:“成大叔,怎么辦呢?他的兒子沒有在家。”
“那么知道他兒子在哪里嗎?可以去信?!?
“去信……”李許終于又遲疑起來了,“小伙子干義勇軍已經兩年了,離家后只有一封信,那是去年捎來的?!?
人們難堪地沉默著,忽然有一種難聞的氣息沖入人們的鼻孔中,那是從一塊潮濕的地面上發出來的。角落里的光線顯得十分暗淡,有幾只破瓷碗在房角的陰影里呈現土灰色。一種孤單的聲調從那里發出來,那樣低弱而可憐,一個小動物咕咕叫幾聲,就撲著翅膀飛到外面去了。
這時候人們才看出那啼叫的小動物是一只雞,那是老人心愛的一只雞。
“老人愛他的雞,就像愛他的兒子一樣。”
成大叔用他抖動的手向著外邊比畫著,眼淚已經流出來了。
“你說什么?”村長帶著一種威嚴的聲音吼叫著,從黑暗里擠過去,他帶著一種詢問的眼光望著成大叔。
“你說他的兒子嗎?”
成大叔苦著臉點了點頭。
“你別再說他的兒子,他的兒子是一個罪人,一個罪大惡極的人,你知道,在‘滿洲國’是不能容納義勇軍的,這關系到‘滿洲國’的地方治安。前些日子不是又清查戶口嗎?政治工作第三次下鄉,你知道,這關系是非常重大的?!?
“難道老人愛他的兒子是不應該的嗎?難道老人不該愛他的兒子?”成大叔一陣熱狂地喊起來,他的眼淚已經流出來了,做著一種手勢給村長看,“什么是罪人呢?簡直是胡說八道,難道替日本人欺壓老百姓的就不是罪人嗎?老人是一個好人,兒子也是一個好人,他是為了我們大家,為了他的父親?!?
“為了他的父親?!贝彘L譏諷地說著。
“不含糊,就是為了他的父親和我們一群受苦人,你知道,老人是窮死的,被‘滿洲國’壓迫死的,不但這一個老人窮死,我們將來都要窮死,被壓迫死,我們出不來氣,是誰向我們的敵人反抗呢?那就是死人的兒子,一個當義勇軍的小伙子,那種行動是光明的,榮耀的,這正是受了他父親人格的熏染?!?
成大叔的激昂言辭使屋子里每個人掉了眼淚,于是他邁開勝利的腳步向著死人的面前走去,他的有力的目光注視著老人溫存的儀容,他用他的手在死人的面孔上摸索著。他的頭向著死人的臉上低下去,差不多就要貼在一起了,才慢慢抬起來,他粗粗地呼出一口悶氣,他的眼淚終于又落下來了,似乎這是他向死者表示尊敬與虔誠、向死者致敬的唯一方式。
“揭開吧!”
李許也從后面走過來了,停止了步伐,發出那低低的聲音,不勝痛苦地向著每個人望了望,癡迷一回,但終于把蓋在死人身上的棉被揭下去了。老人的身形立刻呈現在人們的眼前,身體是佝僂著,好像一只可憐的野獸躺在田地里,老人比野獸多余的只是身上的幾件衣服,渾身衣服全是用淺藍色的家機布做的,補丁打補丁,也許是因為老人畏懼寒冷的緣故,衣裳是那樣瘦小,仿佛經過一段很長的時間沒有縫洗了,衣裳的底襟已經綻了線,扣盤都開了。
“成大叔,你看老人的手里拿的什么呢?”
不知誰發出那驚異的聲音,人們立刻注意到老人手里拿著什么東西,似乎像紙片一類的物件,上邊印著淡紅色的邊框,但是老人握把得非常結實,好像不甘心給別人拿掉。李許擠到前面去,他先用手在死人的胳膊上摸索著,接觸到他的皮骨是那樣冰涼,一點溫暖的氣息也沒有,血液也凝聚了。難道這就是一個人死亡的樣子嗎?他感到一種驚異的震動,他發現人類的死亡是怎樣的恐怖,不過他的意識還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鎮靜著,伸出手去,這時候他已經把死人手中的紙片拿下來了。
“信!
“什么信呢?”
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感到驚奇了,人們共同把視線集中到李許的臉上。他凝視著拿在手中的那封信,兩只手哆哆嗦嗦把信皮打開,取出了信紙。不錯,那是一封信,是他兒子給老人捎來的信,他想在眾人面前把那封信讀下去,可是他的心緒怎么也不能安寧,那信上有什么事情呢?信上寫著他兒子的愿望嗎?也有老人的愿望嗎?老人已經整整兩年沒有看到他的兒子了,兩年中那是僅有的一封信,不怪老人如生命一般地珍惜它,直到他臨死的時候還在手里緊握著。
李許壓制著自己的情感,盡力不讓另一個觀念浮上心頭,他屏下氣息,臉色變得慘白,他的兩只手又開始抖起來了。雖然那張信紙在他的眼前搖晃著,但是那上面的字跡卻顯得模模糊糊,他的眼睛已經昏花了。他非常難過,甚至要哭出來。對于死者什么是能夠安慰他的東西?他所希望的又是什么?這個人是帶著痛苦死去的,他沒有從這人間得到什么幸福,兩年來倘要說老人有什么幸福,那便是這唯一的信了。
“給我念吧!”成大叔非??释卣f著。
眾人也一起叫喊起來:“給成大叔念吧!”在這嘈雜的聲音里也夾雜著村長的威嚴的聲調,不過這次他的聲調并沒有引起大家的注意,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到成大叔的身上,好像只有這個仁慈的老人,能夠代表死者的兒子述說他的心愿。
“怎么回事呀!”
人們又是一陣混亂的叫喊,都迫切地希望聽到信里究竟寫了些什么,可是成大叔接過信,卻沒有念出一個字來,他極力地在那張信紙上觀望著,他分析著每句話的意義,他的表情顯得異常痛苦,他的心不安地跳動著。他躊躇了一陣子,才用枯澀的聲調,開始念起那封信:“父親大人!兒自從投入義勇軍后,整天在槍林彈雨中生活著……”
成大叔的兩只手又顫抖起來,臉色也變得慘白,他無力再繼續讀下去,好像那下面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就要發生,這時候他把信紙越發捏得緊了,幾乎要弄得破碎的樣子,但是他并沒有把它拋開。他走近了兩步,把信紙輕輕地在死人的臉上拂掃著,似乎讓死人明了信上的意義一樣。但是死人已經把他的眼睛閉上了,他再不會看到他兒子寫給他的信了,他對于他的兒子是怎樣的切望和關心呢?在他臨終的時候還是緊緊地握著那封信,那個做兒子的用什么話才能安慰老人呢?
“成大叔,再念下去?!北娙艘恢乱笳f。
成大叔拿起信念著中間的一段:“父親,你是一個可憐的老人,但是在‘滿洲國’有多少同你一樣可憐的老人呢?有一些是因為日本移民而被趕出去,還有一些是在戰火下犧牲了,這是我親眼看見的。我自己嘗到了痛苦,別人也一樣嘗到了痛苦。父親,那痛苦的生活正是你所遭受的,你是怎樣在窮苦里掙扎著,呻吟著。父親,我真不忍心寫下去了,我不忍看你又饑又寒地生活下去,我更不忍看別的老人同你一樣地生活著,他們都是可憐的人,他們都是我的父親……”
成大叔又讀不下去了,屋子里的空氣變得更加嚴肅,有一種沉重的力量在人們的心頭上壓迫著,幾乎連呼吸都要堵塞了,人們的視線都離不開那張信紙,似乎那信有著一種神秘的吸引的力量。當那老人還沒有死去的時候,他曾有過怎樣的表示呢?他曾被他兒子的信所感動嗎?他覺得他兒子的行動是正當的嗎?老人臨死之前抱著這樣的理想嗎?老人的愛不是自私的,他自己寧可忍受著痛苦,讓他的兒子去做有益于別人的事情。
“再念下去?!?
李許焦急地叫著。成大叔在凝思著,他顯然是回想起什么事情,也許是為著老人的偉大人格而深深感動。死去的老人的神情越發顯得溫存了,閃現著慈祥的光輝,他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是用那可愛的顏色組成的,保持著一種冷靜的美感。
“老人的兒子也是一個好人哪!”
成大叔向著村長說,并且搖動著手中的信,他的聲音沉痛而有力。
“成大叔,信上還有什么話?”李許接連地追問說。
“他兒子還告訴他什么話呢?”
成大叔的臉色被一種灰色的反光籠罩著。他兩只手把那封信高高地舉起來,慢慢地讀下去:“……我們窮人沒有享受幸福的權利,我們只有在痛苦中生活著。難道這就是我們的本分?……”
成大叔沒有讀完就把那片信紙拋開了,他的臉色是那樣悲慘而難堪,他瞪大著眼睛痛苦地叫起來:“我真不明白,這死去的老人一輩子都在痛苦中生活著,難道這就是他的本分嗎?他沒有享過一點福,他是多么冤枉呢!”
“這是財產問題,”村長不屑地笑起來,他帶著一種驕傲的態度對成大叔說,“一個人沒有錢財就得過窮苦的生活!”
聽了村長的話,成大叔壓制不住自己的憤怒,他聲音顫抖地說:“你別提什么財產了!日本兵占領了東北,搶去了多少財產?一個地主雇勞金,吸去多少莊稼人的血汗?這老人雖然沒有積留下財產,可是他卻給大家留下另一筆財產,他的兒子……”
第二天早晨,人們又集聚在土崗上了。老人的尸體已經被放進棺材里,停在那座小屋子的外邊,底下墊著兩條板凳,前頭放著幾刀燒紙,那是預備出殯時燒的,棺材是用最便宜的價格買來的,是那么薄而且狹小的楊木板棺材,中間還裂著一條一條的隙縫?,F在,他已經悄悄地躺在棺材里了,他的一切痛苦已經隨著死亡消失了?,F在他不曉得別人會怎樣對待他,更不會曉得他的死后是這般簡單,沒有念經,沒有吹鼓手,也沒有扎紙材活,幾乎連哭他的親人也沒有。在人群中只有他一個遠族的兄弟,扎著一條白帶子,帶著一張哭喪的臉,沒魂似的走著。
“當當——當當當!”
銅鑼帶著一種恐怖的聲音震動人的心靈,人們都明白老人將要被抬走了,幾個扛桿子的小伙子已經走過來,站在棺材的旁邊等候著。屋子里已經變得空虛了,房門緊緊地閉著,老人蓋過的棉被搭在煙囪橋上,有兩只破鞋拋在房山子的陰影里,那條扁擔仍然在煙囪里插著,照在扁擔上的陽光顯得更加灰暗了,野風夾著沙礫打得啪啪地響,帶著一種凄然的音調向著土崗漫散著,好似打擊著人的心靈一樣。
太陽光被烏云遮住了,天氣變得越發晦暗。人們睜大了眼睛朝棺材凝視著,抬桿子的小伙子倚在房墻的角落里等待著,破碎的窗紙在野風一陣一陣的吹打下舞動著。這時候成大叔從棺材的前邊走過來,對著棺材凝視了一會兒,又緩緩地走開了,他的腳步放得那樣平穩,一點響聲也沒有。他的臉上被一片愁苦的皺紋所籠罩,低頭沉思著;他看見馬鈴薯秧子長起來了,黃瓜秧也長起來了,茼蒿菜開著黃色的花,這些植物都是經過老人的手蒔弄起來的,生長得那么繁盛,顯示出生命的倔強。有一只小雞在花叢里咕咕地叫著,難道那是它對于老人表示留戀嗎?可是老人將要被埋葬了。
“當當當!”
送葬的鑼聲又敲起來了,顯得那樣悲哀而且難聽,它帶來一種恐怖的情緒在每個人的心里跳動著。成大叔用枯干的雙手蒙上了自己的面孔,他差不多就要哭泣起來了。村長也走過來,他用一種命令的聲音在人群中吵叫著,他的表情永遠是那般嚴肅、高傲,絕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哀痛的神情。
“成大叔,預備好了嗎?”
說話的人是死人的族弟李許,他打著靈幡,從一條不平的土崗走過來,早晨的風有些寒冷,把靈幡上的紙片吹得嗚咽地響著。他的意識已經陷入于半昏迷的狀態了,野風越發刮得大起來,天色變成昏暗了。
“你來得正好!”
村長向著李許大踏步地走過來,他拍著李許的肩膀,望了望棺材說:“李許,你打靈幡,應該站在棺材的前面,在頭前走?!?
“應該看一個好時辰?!背纱笫宸浅jP心地說著,走近了兩步,他異常痛苦地把那刀燒紙放在棺材蓋上,這時候鑼聲又響了起來。
“當當當!”
“正是時候,”村長依舊用那命令的聲調,吩咐著李許,“你送完殯,把李云的兒子給我找回來,這是公事?!?
幾個小伙子終于把棺材抬起來了,打鑼的人又把鑼敲了一遍,天色越發顯得灰暗起來,人們終于把那棺材抬下土崗去,一條白色的靈幡在晦暗的天色下飄動,那白的顏色離房子越走越遠了,在房子的左近有一只可憐的小雞孤單地叫著,好像為它的主人唱著挽歌。
一九三五年十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