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無雨燒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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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美人姓董,先生姓楊
這房子已經(jīng)舊得不能再舊了。有一堵墻的裂縫能插得進(jìn)一只手掌,門窗因雨打風(fēng)吹而變形,瓦片都快酥爛了。風(fēng)雨再大一些,就能吹墮瓦菲,連泥帶土,撲簌簌滾一地。陰雨天里,我總能聽得滴水瓦下的一個鉛桶發(fā)出清脆的叮咚聲,似乎在暗自應(yīng)和著屋內(nèi)老阿婆的咳嗽。老阿婆姓董,已有九十來歲,每天晨起,我也總能看到她的身影,掃地、澆花、喂貓,一樣都不落下。若是天氣好,她就坐在道坦里、報春花前曬太陽,花白頭發(fā)閃爍著銀光。她那模樣,很像院中那株半枯的槐樹,被藤蘿纏繞著,幾朵花夾在枯枝里,開得有些雜亂,卻也有幾分生氣。
一個月前,我來這里租房子。老阿婆問我,你是不是本地人?我說,不是。她又問我,你會不會說本地話?我說我聽得懂,但不會講。看樣子,她跟本地的老一輩人一樣,很在乎租客是不是本地人。從前他們?nèi)ソ稚腺I雞,就問是不是本地雞,買西瓜就問是不是本地瓜。
老阿婆說,你不會講本地話,那就不是本地人啰。
我點了點頭。
老阿婆徐徐抬起手臂,指著階前的槐樹說,這株本地槐打我出生那年就很老很老了。
你們本地人真有意思,連槐樹都叫本地槐。
是啊,本地的物事讓人放心。
如果我不是本地人,你就不把房子租我啰?
是這樣的。她又指著中堂的一盞燈籠說,外地人租房,是不會敬你本地爺、拜你本家六神的。
既然阿婆您不忘一個“本”字,我就索性講開了。要租房子的不是我,而是我老伴。我老伴不僅是本地人,還跟您是同一個姓。
啊,她也姓董?
是的。
這一帶姓董的只有三房,大房、二房早已遷到外邊去,只剩下我們這一房了。我家里攏共十來個兄弟姊妹,現(xiàn)在只剩下我一人了。
我從一份折疊齊整的報紙里取出三張用硫磺紙覆蓋的老照片,放在一張桌子上。桌子舊兮兮的,四條腿仿佛是地里生長出來的。桌子上是一個陶缽,陶缽里插著一朵舊紙一般的黃花,被屋內(nèi)的幽寂所襯,讓人感覺有靜氣。
我說,既然你是董家的人,想必認(rèn)得這三張照片里面的人吧?
老阿婆戴上老花鏡,端詳著第一張照片,突然怔住。沒錯,她指著照片中的女人說,這是我結(jié)婚前拍的照片,這一身西式翻領(lǐng)旗袍,是我父親當(dāng)年在上海麗古龍旗袍店給我量身定制的。你看,這手包和扇子,是照相館提供的道具,當(dāng)年電影里的名媛流行這個。咦,這照片怎么流到你手里?
稍后我會跟您說明來源。我掀開第二張照片上的硫磺紙問,您再指認(rèn)一下,這位是誰?
照片中的年輕人戴著一頂鋼盔,身穿野戰(zhàn)服,胸前掛著兩個手榴彈包,右手持步槍,腰間掛著一個軍用水壺和一把刺刀,腳著一雙軍靴,腿上是布綁腿。再細(xì)看他的五官,棱角分明,眉毛粗濃,談不上英俊,卻給人一種硬朗的感覺。
老阿婆把照片摸了一遍又一遍,念出了三個字:杜,國,正。我問,杜國正是誰?阿婆說,是我二姐的一個高中同學(xué),畢業(yè)后就去成都黃埔軍校念書,放假期間,他常來我家玩,每回見面都會送我一件禮物。有一年冬天,他來我家跟我道別,說自己要奉調(diào)到戰(zhàn)區(qū)。后來他除了給我寄來這樣一張照片,就再也沒有消息了。有人說他已在衡陽會戰(zhàn)中陣亡,也有人說他還活著,一九四九年跟隨大部隊從大陳島撤離去了臺灣。
老阿婆說這話時,目光一下子拉遠(yuǎn)了,嘆息一聲,隨即收回,要看第三張照片。
我掀開了第三張照片上的硫磺紙。很顯然,這張照片就在董宅的大門口拍攝,底下寫明的時間是民國三十四年九月,也就是抗戰(zhàn)勝利那一年的秋天。
她哆哆嗦嗦地伸出手來,指著照片上的人說,這是我父親,這是我母親,這是我,那年才十九歲,這是我大哥、二哥、三哥,這是喜(四)弟,還有那個穿背帶褲的小男孩是我五弟,那年才十一歲,可憐的人,拍完全家福第二年就夭折了。這是我大姐、二姐、三姐,三姐二十三歲那年就嫁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去了,我再也沒有見到她。坐在前排的孩子,都是誰家的,我大半忘了。啊,這是我大嫂和二嫂,二嫂抱著的小女孩應(yīng)該是我的侄女,她叫什么名字我都不記得了——
這些小孩,后來都見過面?
他們一個都沒回來。
我突然打斷說,你二嫂抱著的那個小女孩就是我老伴。
我在這里守了大半輩子,總算是見到董家的后人了。你老伴呢?
她在家。
我們董家的人離散后,就再也沒有見過面了,有的去了臺灣,有的去了外國,早些年,我還能收到幾封信,現(xiàn)在連紙片都沒了。想來他們都已經(jīng)走了。
你也沒有二哥一家人的消息?
解放戰(zhàn)爭那些年,二哥還留在上海,不承想得了癆病去世,二嫂只好回娘家,做起了單邊人,后來有沒有嫁人我也不曉得。
老阿婆說起往事,眼皮耷拉下來,仿佛在搜索一些殘存的記憶,講到一半,突然打住問,你之前跟我說什么事來著?我說,我想租房子。老阿婆說,都是自家人,還租什么房子,趕緊把你老伴帶過來,我倒是要急著見我的小侄女呢。
我從阿婆家里出來后,就知道,這事不能急。
我繞著圍墻慢慢走著。圍墻是清水磚砌的,高而平直。炮臺屋還在,屋頂上長著一株小樹;兩間披舍跟新起的兩層樓連在一起,聚居著幾戶外姓人家;棧房已改造成臨街的店鋪;后花園的墻縫間還長著一片干枯的石蓮,透過斷壁可以看見一圈圍欄內(nèi)豢養(yǎng)著一群雞鴨,還有一條護(hù)院的老土狗,懶洋洋地趴著。繞行至西墻,路面就變得開闊了。一個滑板少年沿著弧線像一只大鳥那樣從我身邊掠過時,我恍惚了一下。眼前的大馬路,原本是一條河流,在我記憶里,它彎彎曲曲地伸展到遠(yuǎn)處,閃爍著點點白光。那是初秋,沒有風(fēng),樹葉微微晃動,天地間安靜得連草木的呼吸都能聽得到。我仍然記得河邊的一塊石頭、一棵樹、一排老房子、一個拎著裙擺躍過水洼的小女孩。我曾脫掉鞋子,站在有些光滑的石板路上,任由河風(fēng)吹拂。現(xiàn)在,河道填了,變成馬路,拉直了,還標(biāo)上斑馬線,車來車往,跟流水一樣。我順著這條馬路一直向南走下去,早年間這里還有一排老字號店鋪,現(xiàn)如今街道兩邊都起了高樓,只剩下一家銀器店了。店鋪里的一個小學(xué)徒正在一下一下地敲打著銀器,不時朝外面的大街掃上一眼,好像他敲打的不是銀器,而是時間,好像時間可以打成薄薄的一片,存放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閃爍著亮光。
一周后,我又來到了董宅。
我像本地人那樣喊她一聲董老太太,她略顯遲疑地看著我說,按輩分,你應(yīng)該叫我姑媽的。董老太太遞給我一把鑰匙時,手上、衣裳上散發(fā)著潮濕的草藥氣息。我打開一個空房間,忍不住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我看不到那些躲在暗處的灰塵,但還是能聞到灰塵的氣味。我把那個空房間和邊上的雜物間清理了一遍,順便把道坦內(nèi)外、上間角的垃圾一并掃除。
過了些日,我把老伴接了過來。我對她說,這就是你的老家,你還記得?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我把那張全家福照片放在她鼻子底下,指著臺門說,你對照一下,是不是一模一樣?她依舊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董老太太拄著拐杖,一點點地移過來,站定,打量著我的老伴,把原來跟我說過的話重復(fù)了一遍——按輩分,你應(yīng)該叫我姑媽的。老伴的目光落在自己的一雙手上,手捧在心口。董老太太把我拉到一邊,低聲問,她的腦子是不是出了問題?我說,是的,她得了老年癡呆癥,現(xiàn)在什么都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也好,董老太太牽著我老伴的手說,來,在這邊坐下。坐定后,她感嘆了一聲,這世上,只有陽光是干干凈凈的。然后就微閉著眼睛。
我掇了條小板凳,在她們邊上坐了下來。院子里的陽光是流動的,好像只要你伸手招呼一下,它就會來到你手邊。風(fēng)是暖的,慢悠悠地吹過來,也不趕時間。一些新舊交替的枝葉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我跟她們說話時放慢了語速。
三月過后,枝頭已見新葉。五月,院子里的槐花開了。再過一陣子,那些梔子花、雞冠花想必也要開了。董老太太喜歡種一些花花草草,這樣,手頭就有事可做了。有時,我想幫她掃地、澆花或喂貓,她都會很生氣地對我說,我現(xiàn)在手腳還能動,你這一幫忙,我就懶了,不想動了,以后就真的動不了了。
平日里,我還是照賣海鮮。腥氣攤收了之后,如果還有剩余海鮮,我就帶回來,分送給董老太太或鄰里。空閑時間,我也會去對門的老許家坐坐。老許喜歡喝酒。配酒菜似乎永遠(yuǎn)只有一碟,多半是咸菜或花生米什么的。
中秋節(jié)前一天,我從水產(chǎn)品批發(fā)市場進(jìn)貨時,發(fā)現(xiàn)有一只蝤蛑爬進(jìn)車斗,就用繩子縛住,放進(jìn)袋子。早上賣完水產(chǎn),我就把這只蝤蛑帶回家。經(jīng)過老許家門口,拎起袋子,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他問,是什么?我把蝤蛑掏出來說,送你,配酒的。他眼前一亮說,這蝤蛑背青、腹白、螯壯,是野生的。果然識貨,我說,這就送你了。老許說,得,我給你弄好了,分我半只就夠了。我問老許,蝤蛑是否野生的,你是怎樣一眼看出來的?老許說,我早年在漁場做過販艚,得了空,就趕在退潮時節(jié),把一個空酒壇子埋在灘涂里,僅露壇口,隔陣子,蝤蛑會自行爬進(jìn)來,空酒壇子里養(yǎng)了些日子,掏出來,只只壯實。這一天中午,老許把蝤蛑對半切開,加料酒清蒸,一份給我,一份自留。我睡了一通午覺,醒來后就去對門,老許依舊坐在門口,右手拿著一只大螯,左手舉著酒杯,吃得極有章法。他說,這是本地野生蝤蛑,憑肉質(zhì)我能分得出它是縣東還是縣西的。
又是“本地”二字。說實話,作為外地人,我不喜歡聽到這個詞。不過,我知道,本地人喜歡本地物事,也是件天經(jīng)地義的事。
我跟老許坐在一起,看他喝酒,也動了喝酒的念頭,但我只能喝一小盅本地的燒酒。我們一邊喝酒,一邊聊天,有時看著白云默默飄過,感覺時間過得很慢。
老許說,我年輕時什么事都干過,討海不成在海上當(dāng)過幾回綠殼。綠殼是什么你可曉得?不曉得是吧,我告訴你,就是海盜。你可別用這種眼光看我,我們當(dāng)綠殼的時候并沒覺著自己是綠殼。那年頭,大伙兒沒得吃,餓瘋了,還顧得了什么禮義廉恥。我那老婆就是從一座島上騙過來的,她跟著我,吃盡了苦頭,唉——
你老伴呢?
走了。
我們沉默了一下,不再談?wù)撨@個話題。
老許忽然問起我老伴的病情。我說,她現(xiàn)在腦子里全記不得了。老許嘆了口氣說,有些人不喝酒也犯糊涂,有些人喝再多的酒還是清醒的。可是,清醒,也痛苦。
我們再度沉默。桌子上的一瓶酒快見底了。老許突然問我,你見過董老太太年輕時的樣子嗎?我搖了搖頭。老許說,她年輕時,可是個大美人。起初她跟一個黃埔軍校畢業(yè)的年輕人談過戀愛,后來他被派遣到前方打仗,她就在家里等了很多年。四九年以后,她還沒出嫁。地富反壞右,成分不好,更不好嫁了,她爹只好物色了一個成分差不多的資本家兒子,草草成婚。對方姓楊,念過大學(xué),卻是個浪蕩子。說到這里,他突然干笑了一聲。
老許沒講,我也無意打聽。酒止微醺,話說三分,沒什么不好。我的身世也沒跟老許說起。活到這歲數(shù),誰沒有一肚子苦水?
自打賣掉了城里的房子給兒子治病以后,我跟老伴就一直在外面租房子。這五年間,我們搬過六次家。那些地方,有噪音和灰塵,卻也有我喜歡的煙火氣。為了生計,我們重操舊業(yè),在菜市場外邊擺了個腥氣攤,我們被城管驅(qū)逐過,也被同行辱罵過。一些傷疤落在臉上,能讓年輕人顯示狠勁,卻讓老年人徒添恥辱,可我們還是忍下來了。應(yīng)對的法子總是有的,我后來索性買了一輛帶斗的電動車,每天一大早跑碼頭進(jìn)來鮮貨,趕在早市賣掉,打了個時間差,也就沒人再找我們的麻煩了。年紀(jì)大了,苦日子過慣了,也就不覺著有什么苦。再說,兒子好歹保住了一條命,我們也都安心了。有時我想,我們的余生不會太長,只要眼前的飯桌上方有一盞燈,對面坐著一個人,比什么都好。
從去年開始,平常愛嘮叨的老伴突然變得寡言少語了。兩個人,在一個屋子里,一直沒話可說,有時就用目光說話。后來,我發(fā)現(xiàn)她目光里的內(nèi)容也變少了。做完一天的買賣,我跟她說,我們已經(jīng)積攢了七萬塊錢,加上退休金,以后可以一邊還債,一邊湊合著過日子了。老伴站在那里,嘴里念念有詞,好像在算一筆無比復(fù)雜的陳年舊賬。她發(fā)呆的時候,嘴唇像蟲子那樣蠕動,我不曉得她在咀嚼什么,也許是有一句話到了嘴邊又溜走了。老伴犯這病已有好幾個月,找醫(yī)生看,都說沒有什么特效藥。腦子空空也沒什么不好,至少沒了牽掛,沒了老許所說的“清醒的痛苦”。
醫(yī)生給我開了這么一劑終身服用的藥,董老太太坐在太陽底下說,我從來不吃什么鈣片的。
曬太陽幾乎成了她最看重的日常活動。她不僅自己曬太陽,也鼓勵我們夫婦曬太陽,冬天曬全身,夏天可以挑早晚時間曬背。她說曬太陽能讓陽壽變得更長。我上午收攤回來,總能看到老伴和董老太太坐在向陽的地方,陽光照在臉上,安安靜靜的。跟她們坐在一起,時間就變慢了,出門之后,時間又變快了。我轉(zhuǎn)了一圈回來,老伴和董老太太仍舊坐在那里,好像時間在這兒沒動過手腳。我極少聽見她們之間的對話。有一回,老伴坐在椅子上睡著了,我沒話找話,跟董老太太聊起了楊先生。董老太太突然陰沉著臉問,你聽誰說的?這個人,我不認(rèn)識。見她動了痰氣,我趕緊閉嘴,把舌頭藏起來。早年間,老伴就跟我說過,天冷的時候就該把手縮到袖管里去,不該說話的時候就該把舌頭藏在牙齒后面。整整一個下午,我都沒敢找老太太說話,怕她痰氣上涌,發(fā)起火來。
我又出去轉(zhuǎn)了一圈。回來時,老許叫住了我。我說,我今天說話不小心,提到了那位楊先生,董老太太好像不太高興。老許說,董美人和楊先生的故事,我可以跟你講三天三夜,不過,你得給我提一斤白酒、半只蝤蛑來。我想走時,老許又拉住了我的袖子說,跟你開玩笑的。
老許到底忍不住,講起了董美人和楊先生的故事。
老許說,你沒見過他們解放前的穿著,那真叫男才女貌。我八九歲光景,楊先生和董美人都還沒結(jié)婚,一個穿著紡綢長衫,一個穿著旗袍,都是國服哪。如果我沒記錯,他們是在解放初期結(jié)的婚,在董宅辦的婚禮,一個穿中山裝,一個穿列寧裝,沒擺喜酒,但我好歹分到了兩顆喜糖。董宅西北角幾間屋子還是留給董家,供董老爺坐診行醫(yī)。楊先生和董美人結(jié)婚后就住這里,可沒過多久,他們就分居了。原因呢,我前頭也說過了,董美人還念叨著那位初戀情人,姓杜,叫什么名字我也忘了,聽說在衡陽戰(zhàn)死了,可董美人一直沒法接受這個事實。楊先生大概是覺著自己一個活人還比不得一個死人,心里不爽,就搬到學(xué)校里住了。楊先生是我的老師,一個人教過語文、數(shù)學(xué)、英文、歷史。有時下鄉(xiāng),給一些農(nóng)村的副業(yè)隊講授農(nóng)作物學(xué)、蠶桑學(xué)。他有一臺短波四燈收音機,偶爾會在課后放給我們聽。楊先生畢竟是少爺出身,平常會借下鄉(xiāng)的機會偷點葷。有時候,也會有婦人主動找上門來。你也許會納悶,我那時跟狗虱般大怎么就曉得大人的那些破事,可我在這方面打小就是比同齡孩子早熟。有一天,我送作業(yè)本去楊先生的宿舍,透過一扇小窗的縫隙看到他躺在躺椅上,蹺著二郎腿聽收音機,我正想敲門,有個婦人從布簾后面出來,貓也似的爬到他身上,她一定是被他胳肢得發(fā)癢了,嘴里發(fā)出咯咯笑聲。楊先生立馬捂住了她的嘴,但楊先生的嘴里隨即也發(fā)出了哼唧哼唧的聲音。我想這當(dāng)兒他不至于還要吟詩吧。那時候我還小,不明白大人間的一些事體。
講到楊先生偷情的具體細(xì)節(jié)時,老許的嘴里突然蹦出一個民間小調(diào):里拉里格郎。很多事,他不好意思講下去,就來個“里拉里格郎”。
老許說,楊先生也沒快活幾年,就被上面請去談話,上面是誰,談什么,我也不曉得,他時常拎著一個帆布包,早出晚歸,這樣過了十天半月的光景,他就沒再回來了。有人說他被送到北大荒勞改了,有人說他就蹲在鄰縣的一所監(jiān)獄里。十年后的某個午后,我看見有個傴著背的老頭站在門口,有氣無力地敲著門。我問他,你找誰?他轉(zhuǎn)過頭來,嚇了我一跳。我的娘哎,他竟然就是楊先生。楊先生是個“有政治思想問題的人”,沒人愿意跟他來往。他常常一個人坐在道坦里,用石子擺棋譜。我遞給他一支煙,他接了,用拇指和食指夾著,一小口一小口地吞著,另一只手罩著煙霧,仿佛偷吃了什么,怕被人發(fā)現(xiàn)。我把煙夾在食指與中指之間,告訴他,這樣吃才見氣勢。可他吃第二支煙時,仍舊用一只手罩著另一只手,就是改不掉那個手勢。有一回,我問楊先生那些年都吃了哪些苦。他只說了一句,活著回來就好。
人哪,我說,活了一大把年紀(jì),卻也討了一大把苦頭。
老許說,楊先生是個樂觀派。那個年頭,像他這樣的人如果不夠樂觀,還怎么成活?他很能吃,自稱兩腳飯桶。有人給他盛了一碗冒尖的飯,他還嫌不夠,要用飯勺壓個嚴(yán)實,然后再加一勺,再壓。我見過許多餓死的人,但只見過一個飽死的人。楊先生就是吃飽了撐死的。
今天下午沒有酒,真是可惜,改天我提肉打酒給你補上。
酒要烈的,肉要肥的,我可不怕?lián)嗡馈?
陽光已經(jīng)偏斜,余溫還在。我回來時,老伴依舊坐在椅子上,身上蓋了一件薄毛毯。董老太太站起來說,我已經(jīng)守了一個下午,也該去燒飯了。我想上前扶她,她伸手推開了,朝我老伴努努嘴說,她跟我不一樣,身子不動,嘴巴不動,腦子也不動。你得陪她多說話,讓她多走動。我擦掉老伴嘴角流淌的口水時,她突然睜開眼,打了個激靈,站起來,雙手在空氣里摸索著什么。
董老太太說,這種情狀我是見過的。看樣子,她已經(jīng)在尋找來世的路了。
端午過了,半年就過去了;中秋過了,天氣一涼再涼,這一年也就快到盡頭了。
董老太太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她說,這輩子沒做過體檢,也沒量過血壓。她身上有幾種慢性疾病,所幸手里還有幾種可以應(yīng)付的民間偏方。近來,她常常說自己身上的元氣少了。動一動,元氣就少了;不動,元氣也是慢慢地變少了。
有一天傍晚,她把我叫過去說,你把椅子端到道坦里,我想再曬一會兒太陽。
她坐定后,我沏了一壺菊花茶,放在她身邊的一塊石箱上。她的坐姿讓我想起早年做代課老師時在語文課本上見到的一個詞:端坐。一個人老到不能再老的程度,坐姿里就透出佛相來。曬太陽,對她來說好像是一件很有儀式感的事。她說,這世上,只有陽光是干干凈凈的。
她的眼睛里有一層眼翳,陽光一照,就射出一道灰淡的光。
告訴你一件事,她看著我說,我這兩天內(nèi)可能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
你說呢?
我忽然明白,她說“要走了”的意思。
有一句話,我只對你說,不許你跟任何人說,能答應(yīng)我嗎?
什么話你盡管說。
你的老伴,她,不是我的親侄女。
我沉默了許久說,對不起,我之前沒跟你說實話。
你不說,我也能猜想得到了。可我已經(jīng)把你們當(dāng)作了自家人。人是講緣分的,我第一回見到你,就感覺面熟,好像我們以前真的見過。
沒錯,我們以前見過的。
這話又怎么說?
我九歲那年來過這里,是我爹帶我來的。我們住了一晚,第二天中午,我們就在司機指點的南門橋上車。剛坐上車,我爹就拍了拍腦袋,說竟忘了帶上你爹贈送的一套縣志。沒料到的是,就在車子發(fā)動的時候,你騎著自行車,朝我們使勁地?fù)]動著手。原來,是董老先生讓你送來了那一套書。你還記得嗎?那時你梳著兩條長長的辮子,穿著一條當(dāng)時很流行的布拉吉連衣裙。那天中午的陽光很明亮,全車的人都隔著玻璃看你。那一刻,我就覺得,你是世上最美的女人了。
好像有這么一回事。
我那時還小,但我一直記得。
我正要問起,那三張照片是從哪里來的?
偷的。那天,你騎車朝我們過來的時候,我坐在車上,捂緊了口袋里的三張照片,感覺手心都快滲出冷汗了,后來才曉得是虛驚一場。我那時只是覺著這三張照片很美,并沒有把偷東西看作是一件可恥的事。
唔,你是從哪里找到的?
那晚,董老先生——啊,我現(xiàn)在還記著董先生的樣子,他比我想象中要蒼老一些,留著山羊胡,嗓音低沉,看上去像個抱病的人——他跟我爹在書房里聊天的時候,我就在樓上隨意走動,對,就在騎樓中間那一個房間,我翻到了一本書,里面掉出了三張照片。
三張照片幸好被你拿走,否則在那個年頭,也免不了要跟字畫一起燒掉。你怎么會想到來我們這邊?
我們租住的那個小區(qū)要拆遷,老伴生病,我們一時間沒處可去。前陣子,我整理家中的物什,無意間看到照片里這棟老房子,就想,如果老房子還在,也許能認(rèn)個親借住一陣子。我只想讓老伴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完最后的日子。這下子,我把真相都說了,你還會趕我們走嗎?
怎么會,你們不嫌憎就一直住下去吧。原先我還擔(dān)心,我這一走,老房子遲早要被拆掉。現(xiàn)在好了,我放心了,有你們在,董家的房子也許還能存留幾年。那些器物家什你若是覺著受用就留著,不想要就扔掉。可房子不能扔,一塊磚頭都不能扔。
放心吧,我會幫您守好這扇門。
董老太太點了點頭,做了一個摸索什么的動作。我笑了。她也笑了。
董老太太臨走之前,給自己梳好了頭,換了一身新衣裳,連布鞋也穿好了。她說,樹葉落了一地,可我沒元氣掃地了。我說,你躺在家里面,怎么曉得樹葉落了一地?她說,昨晚刮了一夜的風(fēng)。
有一件事,因為太細(xì)碎,我不曾跟別人說起,包括老許。
六十多年前的一個午后,我跟隨父親坐長途車經(jīng)過這座老縣城時,汽車半途拋錨。我們靜坐著,等司機把車修好。時間過得很慢。眼見得日頭西沉,橘紅色的霞光返照蒙塵的車窗。父親望著滿天紅霞,忽然說了一句,黃昏紅霞,無雨燒茶……明天還是個大晴天哪。我正待問他這話是什么意思時,司機帶著滿臉油污和歉意上了車,對乘客說,這車要拖到城里面去修,今晚就安排大家在這里的車站旅館住一宿。乘客都紛紛下來,不停地抱怨著。父親對我說,他有一位忘年交,曾在杭州一個土地測量部門共事過,退休后就回到這座城里居住,這番順便去拜訪一下,也許還可以借宿一晚。我們提著行李向城里走去,過了一座橋,天就黑下來了,這座老縣城湮沒在黑暗中。在我的感覺里,它跟一千年前的城郭一樣遙遠(yuǎn)。遠(yuǎn)遠(yuǎn)地望去,一片老房子的燈光稀疏而溫暖。我們在月下走著。燈光由零星數(shù)點變成虛淡的一片。父親說,一千六百多年前,有人為避戰(zhàn)亂,從中原逃到這里居住。后來,這里也發(fā)生了戰(zhàn)亂,一場大火把所有的房屋燒成一堆灰燼,跟泥土混同,變成了農(nóng)田。不知過了多少年,有個讀書人又在這里挖泥土,建房屋,偶爾拾到土里面埋藏的瓦片或陶罐殘片,也只是感嘆一聲,扔到一邊。這件事,就寫在他的一首詩里。這個寫詩的人就是父親那位忘年交的祖上。父親說,一千六百年間,這里的房子建了又毀,毀了又建。人哪,就是這樣過來的。
黃昏紅霞,無雨燒茶……
我那時還不曉得父親講的這句話就是本地諺語,也不曉得它的意思,但我感覺這些個詞兒念來著實好聽。
再過半年,老伴也走了。她走得很安詳,臉上還帶著微笑。我獨自一人守著這座老房子。房子會一天天舊下去,我也會一天天老掉。
老許還是像從前那樣喜歡喝酒,午后,多飲本地?zé)苹蛎揍伃偂`徖锖染疲材苈劦骄葡恪H绻腥苏酗嫞€是會故意裝出一副慢條斯理的樣子,然后,就倚在窗前,隔窗問,我能用自己的一個故事?lián)Q你手中的一杯酒嗎?對方自然說好。于是,他就真的講了一個故事。老許講的都是過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