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有些人你永遠不必等(6)
- 全球華語小說大系·都市卷
- 張頤武
- 5617字
- 2014-03-17 09:02:07
裁云忙問道:“鐵男。剛才你去找醫生。醫生怎么說?”
“說什么?”
“說我的腿啊。”
“現在知道著急了?”鐵男道,“剛才還笑話我總是丟了西瓜撿了芝麻呢!還說撿了條命坐輪椅也行,這么一會兒就沉不住氣了!”
“到底怎么說嘛?”
“說你的腿好了以后可以跳芭蕾舞。”
“去你的,準是你瞎編的。”但是裁云還是笑了。
鐵男嗔怪道:“好的時候又不見你笑,現在掛在這里倒還開心了。真搞不懂你……好了。我明天再來。”
滴滴答答的高跟鞋漸漸遠去。裁云內心的寂寞便像煙霧一樣慢慢彌散開來。也許人生病的時候,一動不動地躺在病床上的時候,是處于極度弱勢的。生病,會改變人的世界觀,你會發現人的軟弱和渺小。裁云始知,她并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堅強,她是多么希望能有一個異性走進她的心靈啊。
七
黃昏降臨了。
伍湖生坐在粗礪寬大的水泥窗臺上,望著荒涼的窗外。除了遠處的山巒、菜地,以及近處的電線桿和廢棄的鐵軌,其他什么東西也沒有。就像憂郁的畫家手下的一張未完成的油畫草圖。
這里是軍方某部的一個閑置的倉庫,九監倉不必在醫院留醫的人暫時關押在這里。
伍湖生的手指還纏著紗布,十多天過去了,依然還有些隱隱作痛。貪污犯仍然跟他關在一起,他的腿也僅僅是外傷,鮮血淋漓卻沒有傷到筋骨,而被伍湖生砸的那一下,也不過是輕微的腦震蕩,如今已無大礙。他便一直靠墻坐著,然后漫不經心地拔著胡子。他的下巴早已是光溜溜的,但他總能找到胡茬兒。
實在是太悶了,貪污犯碰碰伍湖生:“喂,你在那里已經坐了兩個多鐘頭了。”
伍湖生不理他,頭偏著,像雕塑一樣。
“后悔了吧?”貪污犯說。
“后悔什么?”
“咱們倆可以一起跑掉的……而且我外面有錢。”
“放你媽的屁!跑了7個有5個都給抓回來了。”
“你看看你的臉,都氣成屁股了,不后悔你氣什么?”
伍湖生也感覺到自己的失態,他不吭聲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氣什么。窗外并沒有東西可看,漸漸地這幅油畫也快消失在黑暗之中了。
鑒于他的表現,這有十指可以證明,還有毛所長說,董管教的確承認是在他的呼喚中蘇醒過來的。所有的這一切可以被視作重大立功表現。毛所長說,無論是取保候審還有保釋這一類的處理,首要的一條就是認罪態度好,這樣結合你的立功表現才能起作用。可是伍湖生就是認罪態度不好,從頭到尾不承認自己是強奸犯,罵公安是飯桶。毛所長勸伍湖生別鉆牛角尖,人先出去再說。可是伍湖生不肯,他抵死認為只要自己現在認了是強奸犯,今后改口一定難于上青天,他要求再查他的事。毛所長說你的案子又不復雜,已經復查過一次了,又沒有什么新發現,叫你請律師你又不請,你叫我們怎么辦?
伍湖生說,毛所長你相信不相信我是強奸犯?毛所長說你當然是強奸犯了,否則怎么會送到這里來?只是強奸犯也是可以改造好的。人有一念之差,就看差在什么地方,差在男女問題上就可能是強奸犯,差在危機時刻,你會有動人閃光的一面。我絕不會因為你這次表現好,就懷疑你曾經犯下的罪行,也不會因為你曾經有罪,就否定你這次的重大立功表現。總之,人在一時一地怎么想怎么做是很難說的,誰又能說得清楚呢?
當時的伍湖生真想一拳頭砸在毛所長臉上,毛所長的臉胖胖的,完全沒有性格特征的那種,只會讓人深刻地感覺到國人之沒有希望。他覺得毛所長這么一大把年齡,至少應該相信一個在關鍵時刻有所作為的人,可是他卻說出一大堆橋歸橋、路歸路的話,這使他失望得不想再說什么了。
但是毛所長仍不失為一個好人,他覺得伍湖生這樣犟下去對自己一點好處也沒有,而且他也覺得如果不是伍湖生及時救出董裁云,后果真是不堪設想。于是他打電話給伍湖生的前妻,希望她能說通這個怪人。
前妻說,伍湖生,我覺得你是糊涂,你這是較的什么勁兒?是這兒的飯好吃?還是你睡在廁所旁邊的味兒好聞?你不先離開這兒難道你傻了嗎?你好不容易碰上一個屋倒房塌搶救管教的好機會,現在人家毛所長變著法兒地要幫你,你卻不上道,說一大堆沒用的廢話,你是不是腦袋被門擠了?
伍湖生說,我沒有干的事我為什么要認?前妻說,你認了又怎么樣?不認就出不去。剛才不是說了嗎,現在最要緊的是先離開這個鬼地方!天氣馬上就熱了,你知道咱們南方熱起來是什么滋味……是不是強奸犯你自己心里明白不就得了嗎?
你什么意思?說這種話表示你也不相信我不是強奸犯,咱倆過了那么久,孩子都那么大了,就連你都不信我,別人會怎么看我?我不叫這些公安佬還我清白我找誰去?伍湖生非常氣憤地說。
前妻說,伍湖生,咱倆心平氣和地說,你跟人家公安佬討清白討得著嗎?人家也沒有叫你跟小姑娘打得火熱,鬧出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事。請律師咱們是請不起的。上回你讓我務必找到一個叫程藐金的女孩,我去了你說的那個音像制品商店,她早不在那里了。問她去哪兒了,人家就是不肯說,我買了莫扎特、海頓兩套正版碟,最貴的黑色碟片那種,人家還是說真的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這下好了,你自己能出去了,那你自己就可以找到她,跟她算賬!
伍湖生說,你以為我不想找她算賬?我每晚做夢都是在陰曹地府里追人!可我怎么能保證一定能找到她,她干了這種事,就知道自己活不安生,可以嫁人出國啊。退一萬步說,就算是找到了她,但她抵死不肯翻案,我現在自己又認下了賬,我還到哪兒說理去?
前妻說,那你想怎么辦?
伍湖生說,我就不相信你一點錢都沒有。
沒有就是沒有,錢是能變戲法變出來的嗎?
你這個新提包多少錢?你當我是傻子嗎?!
伍湖生,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如果你是生病要開刀,我什么家底都能拿出來,兒子我也不送到外頭去讀書了!問題是你現在能出去你不出去,非要待在看守所里胡攪蠻纏,還要逼我把血汗錢拿出來陪你玩,我告訴你,你想都不要想!前妻說完這些話,掛著一張長臉扭頭走了。
窗外終于什么都看不見了。“喂,說點什么吧……怪悶的。”不知什么時候,貪污犯走到他的身邊,說,“你老是被叫出去,一談就談半天,他們跟你講什么?講耶穌啊?”
伍湖生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心想關你屁事。
“他們跟你講耶穌,你就講《竇娥冤》啊……”貪污犯莫名其妙地笑起來,有那種幸災樂禍的意味,“你看我這個人多大度,照理說你把我砸成腦震蕩,我應該不理你才對……畢竟有兩個漏網的呀,你怎么就知道我跑不掉?我告訴你吧,我外面有錢,有錢什么搞不掂?可你看看我,并不跟你計較,瀟灑得很……”
伍湖生又看了貪污犯一眼,吐出一個字:“滾。”
傷筋動骨一百天,等到董裁云能下床的時候,南方的天氣已經非常濕熱了,大朵大朵的云像厚被子一樣地壓在頭頂,一大清早人就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每天,人們都可以看到裁云和她的母親一塊兒去康復室,她們總是彼此埋怨,為了各種各樣的小事,當然她們也是密不可分的一體,互相支撐著。裁云對自己的康復訓練是法西斯式的,她聽見自己體內的新骨頭在摩擦時咔咔作響,豆大的汗珠從她的額頭滴落下來,母親心痛地看著她,眼中充滿淚光。
“你不用急著去上班。”母親對她說。
這跟上班有什么關系?裁云心想,我不能兩條腿不一樣長,也不能肌肉萎縮穿不了裙子,我必須恢復成原來的樣子,我還要嫁人呢。有些話,你能跟全世界的人說,就是不能跟母親說,真是太奇怪了。
“你的三等功批下來了嗎?”
“還沒有吧。”
“如果你不方便,我去找毛所長談……你看你為了工作傷成這個樣子……”
“媽,我求求你別摻和我的事。”
“我不摻和,還有人出來說句公道話嗎?”
“公道自在人心。”
“現在誰的心里會裝著別人的事?”母親冷笑道,“燈不點還不亮呢。”
裁云正待發作,但見母親自自己生病以來,日陪夜陪,還要在家里煮好湯水送來,幾個月的工夫,一下子憔悴和蒼老了許多,有一綹頭發掉在額前,竟有些過分灰白了。這讓她陡然有點心酸,不禁嘆道:“媽,咱們在醫院里就別吵了,行不行?”
母親一時有些木然,她是一個不會徒然傷感的人,如果會,或許早已活出了另外一片天地。裁云知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母親是一個活在混沌之中卻覺得自己無比精明的人;一個把事情搞得一團糟自己卻渾然不覺的人。
裁云回到三看時,這里已經舊貌換新顏,變成了嘈雜的工地,原來九監倉所在的位置,此時正在蓋新的監舍,其他的舊房子也要翻新,據說年輕的管教們紛紛提議,應該向北京的女子監獄學習,在全面整修中把水泥磚墻變成金屬鐵藝,監房墻壁也可以涂上鎮定人的情緒的淺藍色,另外犯人可以有自己的酒吧,同時也是三看的一個副業。
毛所長說,我這兒又不是夜總會,少跟我說那些沒用的。搞得那么吸引人,是不是要鼓勵別人上我們這兒來?還酒吧呢,每人一個席夢思好不好?多少人下崗沒飯吃,殺人越貨還有理了?想這么干你們等我退了以后再說。
所有的墻壁依舊是陰森的灰色,格局也是十分傳統的,毛所長說,這樣他覺得踏實。
上班的第一天,毛所長就跟裁云談了伍湖生的問題。毛所長說,伍湖生現在在小號里。裁云說,為什么呀?毛所長說,他跟人打架,鬧得太不像話。裁云沒有說話,她想象不出伍湖生那個樣子會打架。毛所長又把伍湖生的情況簡單介紹了一下。
伍湖生也的確是跟貪污犯打了一架。起因是閑聊的時候,有人說,在外人的眼里,進來的人最受尊重的是思想犯,猶如渣滓洞里的政治犯,不過現在沒有了;電腦黑客當然最牛逼了,屬于高科技;其次是經濟犯,有智商啊;殺人犯也行,有膽量;強奸犯和搶劫犯最等而下之。貪污犯自詡智商高,得意洋洋地看了伍湖生一眼,還沒反應過來怎么一回事,伍湖生已經響箭一般地射了過去。
裁云也有些奇怪伍湖生不愿意接受取保候審這一事實,這多少有些反常。加之伍湖生畢竟救過她這一因素,在毛所長同意的情況下,她又來到有關部門,把這個案子的卷宗重新看了一遍。
八
房間的門打開了,一股淡淡的霉味撲面而來,房間里沒有什么特殊,可以界定為單身男人的居所,一切從簡。唯有桌上一把巴掌大的金牌,上面刻著“王者之風”四個字,其凝重及色澤隱隱顯現男主人曾經有過的輝煌。董裁云掂量了一下,是足金所制。
房東說,他這個人倒是不欠房租的,這一次不知去了哪里,以往也是神龍不見首尾,有時很久不見,有時又足不出戶,好像很待得住那樣。
有沒有見過他帶不同的女孩子上來過夜?
那倒沒有。
家具上有一層薄灰,的確有數目可觀的音樂碟沒有撤封地棄之一旁。有成人雜志,房東又說,哪個男人不色?沒看見不等于沒發生過什么吧。
他犯什么事了?房東問。
現在還沒有搞清楚。董裁云說完這句話就不再吭聲了,又重新細細地審視了一下一覽無余的居所,她承認沒有任何收獲。
傍晚的時候,董裁云去了程藐金的家,這在派出所是很容易查到的。程藐金的父母倒是并不敬畏她的那一身警服,不像伍湖生的房東,多少有些配合的神色。程藐金的母親只開了木門,隔著鐵門跟裁云說話,也沒有讓她進去的意思,屋里有個老男人邊吃東西邊看電視,對萬事沒有好奇心的表情。
程藐金的母親顯得很不耐煩:“……她從來不回家,算是離家出走了吧……那件事以后她總是埋怨我們,一會兒說我們不應該報案,一會兒又說我們害死她了……我們沒了一個女兒又沒了3萬塊錢,這種事怎么可能生吞下去?跟她講也講不清……總之以后你們不要來找了,我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想……我們還是可以好好談一談……”
“有什么好談的,幾句話就可以說清楚的事……她真的不會回來的,你等也等不到她。”程藐金的母親邊說邊關木門。
不等裁云說出什么,木門已經砰地關上了。
裁云在路邊的大排檔吃了一個煲仔飯,等到暮色四合,略有些許晚間的涼意,便起身去了咆哮夜總會,這是伍湖生提供的唯一線索,說是程藐金有一個表姐在咆哮當坐臺小姐,藝名叫做晶晶。
當天晚上,晶晶沒有來上班。此后的3天,她都沒有露面。
世界上有許多事其實并不復雜,但需要人有足夠的耐心,而現在幾乎所有的人都缺乏耐心。
裁云坐在家里發呆的時候就會這么想,我為什么要這樣做?
母親像幽靈一樣地出現了,她說:“我知道你在查誰的案子。”
“你怎么知道?”
“我當然知道,是那個強奸犯吧?毛所長跟我說過是他從廢墟里把你刨出來的,我就知道你會重新調查他的案子。”
“是又怎么樣?”
“這種事是不可能的……你不覺得你的小說看得太多了嗎?”母親的臉色分外嚴峻,如臨大敵。
裁云不屑道:“你想哪去了?真正是你看電視劇看得太多了。”
裁云聯想到這兩天母親的一些反常舉動,比如格外注意她的行為,包括她有時打電話,一定會有余光掃到母親,她在擦桌子,但你分明可以感覺到她豎著一只耳朵,而且裁云房間的桌面,總有被翻過的痕跡。裁云搞不明白,她到底是在跟犯罪分子作斗爭還是在跟母親作斗爭?
然而,她是太了解母親了,所以也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此后的一天晚上,裁云終于在夜總會見到了晶晶,晶晶說她根本不知道藐金在什么地方。但是第六感告訴裁云晶晶沒有說實話,而且藐金不在音像門市部,又不在家住,她還有什么地方可去呢?如果晶晶不罩住她還有誰能罩住她呢?
晶晶說話的時候一直不看著裁云,有時眼神會在恍惚中一跳,很明顯,她心里并不是很踏實。這就讓裁云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找不到藐金本身就讓她感到這個一目了然的案子蒙上了神秘的色彩。
凌晨2點鐘,晶晶一身疲憊地從夜總會里走了出來,她上了一輛出租車,一直等在外面的裁云也上了一輛出租車。
深夜的這座城市依舊是半夢半醒的,街道上并不寂寞,車來車往的密度依舊很高,車速也因夜幕的掩護很是夸張。那些白天不能進城的大貨車報仇一般地狂奔,充斥著各條主要街道。晶晶的出租車雖說是七拐八彎,但也是由城西直奔城東的方向,沒有人會在自己的家門口做不體面的生意。
越來越多的人喜歡黑夜,尤其是晶晶住的淘金路,已經形成了城中村。所謂城中村,也就是南下大軍聚集的地方,特點是雜亂擁擠。白天還算正常,到了晚上滿是不夜的痕跡,無論是店鋪還是居住在這里的人們,都是越夜越美麗,處處燈火通明如同白晝,招引著八方來客,洗腳妹店小二之類在街道上川流不息神采奕奕。
晶晶進了一棟淺綠色馬賽克墻面的公寓樓,她按了防盜門外的對講器,隨著一聲清脆的門響,晶晶閃身進了樓內,防盜門重新關上了,信號燈在熄滅之前,裁云看到了302室的字樣。
第二天白天,裁云直接去了大樓管理處,很快查明與晶晶同住的一個女孩名叫沈露,在香泉桑拿浴室做按摩女。裁云拿出了程藐金的戶籍照片,被證實就是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