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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百年好合

魏小蓮與幾個同學坐在火鍋店里,隔著玻璃窗,遠遠地看見蔣遙奔過來。這么大的雨,居然也不帶把傘。衣服全濕透了,黏在身上。褲腳卷得老高。頭發稀毛瘌痢。禿頂油光锃亮。魏小蓮當然曉得蔣遙不是帥哥,可眼前的他,比平時要難看得多,狼狽,甚至有些猥瑣。同學問她,怎么你男朋友還沒到?她沒好氣地嘴一呶,“不是來了?開門進來的那個。”

買單時,蔣遙拿著賬單皺眉研究半天,“冰橘茶不是送的嘛,怎么會多出來一瓶?”服務員小妹解釋冰橘茶只送女士,男士不享受。蔣遙道,這點你們廣告上沒寫清楚。小妹拿過桌上的餐牌,“看到嗎——‘女士來店一律送冰橘茶’。”蔣遙哎喲一聲,“幫幫忙,‘女士’兩個字寫得比螞蟻還小,你們這是存心欺騙顧客。你們經理呢?”小妹面無表情地轉過身,大聲道:“經理,有人找!”

魏小蓮縮在座位上,不說也不動。她曉得蔣遙這個人,越勸越來勁,人來瘋,索性由他去。幾個同學朝她看,笑笑。她也報以微笑。蔣遙把冰橘茶搞定后,將濕紙巾往小妹面前一推,“喏,退掉。”整桌人只有他沒用濕紙巾。魏小蓮聽到旁邊兩個同學小聲道,“早曉得我也不用了——”

同學聚會是上周定下的。大家讓魏小蓮把男朋友帶來。魏小蓮不愿意,說憑什么我一個人帶,要帶一起帶。大家便說,我們的你早見過了,現在輪到你那位登場了,讓我們品評品評。魏小蓮嘴碎,好朋友的男朋友,都被她一個個評頭論足,這不好那不好。大家是準備報仇的。還說如果魏小蓮不把男朋友帶來,將來她們就不參加她的婚禮。當然這是說笑。都是好得不能再好的老同學了,主要是圖個熱鬧。

一直到離開,老同學們都沒有發表意見。一個個客氣得就像是三十年沒見面似的,你好我好大家好,斯斯文文含含蓄蓄的。魏小蓮曉得答案已經很清楚了。沒有意見就是意見多多。都不曉得說什么好了。六十分還值得一說,三十分說個屁啊?

她后悔不該讓他訂飯店。明曉得都是女孩,訂“港麗”或是“代官山”多好啊,環境好,食物也精致。他偏偏挑了火鍋店。火鍋店也就罷了,像“豆撈坊”那種也不錯,他卻選了一家門面很舊的,走進去便是一股煙火氣,桌上的油膩有半寸厚。周末晚上本來就難訂位,等她發現,再打電話去別的飯店,都說沒位了。吃飯時,他一塊羊肉嵌進牙縫,居然就那樣大大方方地拿指甲去剔。同學都假裝沒看見,魏小蓮臉紅了,在桌下踢他腳,他很茫然地朝她看,問她做啥。她只好微笑著遞過去一根牙簽。他說,我不習慣用牙簽,指甲剔更舒服。說著呸的一聲,吐出一小塊羊肉。魏小蓮那一瞬想死的心都有了。眼前都冒金星了。

蔣遙居然還問魏小蓮,他晚上表現如何。魏小蓮覺得這人沒心沒肺已經到了一種境界了。不是笨蛋便是瘋子。她向媽媽發牢騷。媽媽說,笨蛋也好瘋子也好,都是你自己挑的,又沒人逼你。魏小蓮咬牙切齒地道,沒錯,是我自己挑的,我也是笨蛋加瘋子。

魏小蓮與蔣遙是相親認識的。那天約好六點在星巴克。因為塞車,魏小蓮遲到了半小時。蔣遙絲毫沒有表現出不開心。這點讓魏小蓮比較滿意。說明他很有紳士風度。雖然長相是馬虎了些,三十二歲的人,看上去至少有四十歲。但長相能當飯吃嗎?魏小蓮前面那個男朋友,高大英俊,像極了港片里的吳彥祖,可卻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趁魏小蓮去國外出差時偷吃,被抓住了還振振有詞,“男人呀,都有那種需求的,但這不代表我不愛你。”魏小蓮看準了這種男人不是結婚的適合對象。她以前談戀愛也不是以結婚為目的,但年紀一點點上去,想法就變了。不為自己,也要為父母。人畢竟不是活在火星上。從高中開始,談了十來年戀愛,五個男朋友,該浪漫也浪漫了,該激動也激動了,大起大落后總歸要回復平靜。是時候考慮結婚了。

蔣遙便是這時候出現的。魏小蓮爸媽本來還擔心女兒依然是以前那套路數,不停勸她,不要云里霧里,要實惠,要找個會過日子的。直到女兒把蔣遙領進門,又覺得她是矯枉過正了——蔣遙身高不到一米七,除了兩鬢僅存的幾撮頭發,基本已屬禿頂,和魏小蓮站在一起,不像男女朋友,倒似叔叔和侄女。頭次上門,居然只帶了兩瓶老白酒,還是自家釀的。蔣遙是崇明人,說話一口一個“哈”,問他吃不吃水果,他說“拗吃”,鄉土氣息很重。他走后,魏小蓮爸媽問女兒,看上他哪一點。魏小蓮回答,“工作穩定,為人本分,有一定的經濟基礎。這難道還不夠嗎?”

交往沒多久,蔣遙就提出,是不是可以開始裝修房子了。他那套松江的兩室一廳,空關了兩年,如果明年結婚,差不多該裝修了。魏小蓮覺得沒什么不可以。可她父母認為松江太遠了,即便通了地鐵,交通也是個問題。不如把房子賣掉,換套市區的,面積小一點也沒關系,關鍵還是要方便。魏小蓮把這層意思跟蔣遙說了,蔣遙一口答應,立馬把房子賣了,換了套普陀區的小兩室。裝修的費用也絲毫沒向魏小蓮提及,一手全包了。找裝修隊,討價還價,一系列的雜事,都由他一人搞定。魏小蓮父母覺得,好像稍微急了些,畢竟才認識沒多久。太務實了些。魏小蓮卻認為務實很好,本來就是為了結婚嘛,直奔主題,很好,很實在。

本來是一百分滿意的,可日子久了,問題就出來了。除了開始的幾次約會,是在外面吃,后來幾乎都是去他那里,離他單位不遠的一間租屋,十來個平方,沒有煤衛。他下了班,和她約在附近的菜場,兩人一起買菜,然后回家。

他用電磁爐燒菜,手藝還算過得去。起初她覺得有趣,是另一種情調。可他燒來燒去便是那幾個菜,番茄小排湯,土豆絲,炒什錦。有時候她覺得麻煩,建議他買點熟菜,或是外面吃算了。他說外面用的都是泔腳油,家里吃又健康又實惠。本來嘛,是他下廚,她最多只是洗兩個碗,也不好多說什么。可他居然想教她燒菜,“你試試看,其實很簡單的——”這樣性質就完全不同了。不當煮飯婆,是她一直以來的原則。兩個人收入又不低,你不燒,那請鐘點工好了。他也不堅持,只是絮絮叨叨,說這也是家庭生活的樂趣,夫妻倆邊燒飯邊聊天,多有情趣。他在那邊憧憬,她卻絲毫提不起興致。適合結婚的男人,她安慰自己,也許是這樣的。人無完人嘛。

再下去,她又發現他小氣得過了分,對自己也就算了,可對未來的丈人丈母娘怎么能這樣呢?頭次上門的那兩瓶老白酒,魏小蓮替他遮掩了過去,說崇明人上門就興這樣,是老傳統,崇明老白酒,有名的呀。可他便是有這本事,每次上門都是兩瓶老白酒,雷打不動。魏小蓮對他說,我爸爸有高血壓,不能喝酒的。她以為這下他肯定拎清了。誰曉得下次他居然帶了兩罐樂口福。還學周立波的口吻,“調一調,調一調——”魏小蓮真懷疑這人是不是存心不想談了,不把她爸媽當回事,也就是不把她魏小蓮當回事。后來有一次,他公司領導受傷住院,他去探病,竟也只帶了一罐樂口福。被她死活攔下了,說你還不如不送,小心被人家踢出來。她才曉得,這人小氣的毛病已經深入骨髓了。他向她解釋,他爸早逝,是他媽一手把他拉扯大的,小時候家里經濟條件不好,節儉慣了。她表示理解。可又想,小時候再窮,也不至于現在這樣啊。她爸媽小時候還經歷過三年自然災害呢,現在不照樣整天大魚大肉的買菜,一家三口還時不時地上館子改善生活呢。奢侈自然不好,可太節儉,好像又有些那個了。也不是過日子的樣子。

與他交往半年,當中度過了國慶節、圣誕節、元旦、春節、情人節。除了第一個國慶節,去西堤牛排吃了九十八元的套餐。此后照例是家里蹲慶祝。番茄小排湯,土豆絲,炒什錦。元旦和春節也就罷了,圣誕節和情人節那樣西式的節日,他居然也不曉得稍微搞些情調。送束花什么的。

魏小蓮想到“情調”兩個字,便想打自己嘴巴。說好要務實的,怎么又想起這個來了。前面那幾個男朋友,哪個不是搞情調的高手?男人嘛,就那點花樣。送你點小甜頭,盼得些大好處。她魏小蓮又不是那種傻傻純純的小女孩子,該經歷的都經歷了,要返璞歸真。要務實。她把“務實”這兩個字在腦海里默念無數遍,催眠似的。倒也慢慢平靜下來了。

她約同學出來喝咖啡,說上次招呼不周。同學都說魏小蓮你怎么突然客氣起來,主要是聚聚呀,又不是為了吃。——言下之意就是那餐確實吃得不怎么樣。那天蔣遙也實在糟糕,點的都是特價菜。那樣檔次的飯店,再搞個特價菜,會是什么品質可想而知。她倒希望同學評論一下蔣遙,哪怕是不好聽的話也沒關系。可同學們照例是一句不提。就像沒見過這個人似的。

魏小蓮忍不住了,主動問她們,“你們覺得這人怎樣?”同學都說“蠻好”“不錯”。一個稍微老實點的同學說“馬馬虎虎”,想想又加了句“蠻會過日子的”。魏小蓮都有些氣餒了。不知不覺便說了些后悔的話,說這種男人真沒意思,跟他在一起,就像跟五十多歲的人談戀愛似的。這話有拋磚引玉的作用。接著,同學群起而攻之,來勢洶洶。她們說,“要賣相沒賣相,要風度沒風度,無非就是個國企的小科長,鈔票也多不到哪里去。家庭狀況又一般。魏小蓮你到底看上他哪一點啦?真替你不值。”魏小蓮只好苦笑。

晚上照例是在菜場碰頭。他興致勃勃地問她,想吃什么。她沒好氣地說,我想吃燕鮑翅,你會做嗎?做來做去就是那老三樣。他說,燕鮑翅我不會,但不至于只有那老三樣。吃厭了你早說嘛,我還會做河鯽魚湯、蝦仁炒蛋和蠔油西藍花,今朝給你嘗嘗鮮。說完便拉著她去買河鯽魚。魏小蓮很不客氣地甩掉他的手。他有些愕然地朝她看。“怎么了?”他道。她說今天想去金錢豹吃自助餐。他猶豫了一下,說,好,那走啊。

吃完飯,她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拿信用卡買單,然后提出要去大上海時代廣場逛一圈。他說好啊,那就坐地鐵過去吧,她二話不說招了輛出租。到了那里,她買下一只Coach的斜挎包,兩千塊不到一點。其實她看中這只包很久了,原本打算讓同事在美國帶。他應該是挺想不通,這個像公交車售票員掛在胸前的小布包,為什么會那么貴。對著價格牌看了半天。魏小蓮嘴一呶,示意他去付錢。她覺得自己已經很客氣了,只是買個小挎包,而且還是Coach這種二線品牌。如果是Gucci、LV,或者Prada,他也許會看著價格牌暈過去。魏小蓮目的不是為了敲他竹杠,只是適時地敲敲警鐘,男人就像小孩,定期要修理一下,否則就會走岔路。她魏小蓮當然不是拜金女,但也絕非無知婦孺,偶爾吃頓小楊生煎就會手舞足蹈的那種傻女人。一星期可以吃六天老三樣,但至少要騰出一天來,上個館子,看個電影,逛個街什么的。這才是生活。這些魏小蓮一時半會兒跟他說不清楚,逼急了他多半又要嘮叨幼時的苦難史,那就沒意思了。魏小蓮現在不用“言傳”,直接“身教”。上什么檔次的飯店,逛什么檔次的商場,今天晚上便是最好的教程。

他付完賬回來,問她“喜歡嗎”。她說,不喜歡干嘛買它?他點頭,說,喜歡就好。她偷瞥他的神情,好像沒有什么異樣。她坐地鐵回家。他說要送她。她很體貼地說不用,明天還要上班呢,一來一去就晚了。回家后,她向爸媽展示那只挎包,爸媽都說小氣鬼轉性了。又問她肚子餓不餓,餓的話沖杯樂口福吃,“調一調——”魏小蓮曉得爸媽是在笑話她。家里的貯物柜里擺滿了蔣遙送的樂口福。爸媽說早幾年都不吃這玩意兒,現在生活水平上去了,反而天天要吃一杯,“送人嘛不好意思,扔掉又舍不得,只好硬著頭皮吃——”媽媽說下次居委會組織捐東西,就把家里的樂口福統統捐出去。魏小蓮說,你們啥意思啦,看不起人啊。爸媽都笑,說,我們怎么看不起人啦,我們是替你開心,找了個會過日子的男人。

連著幾天,蔣遙依然約她在菜場見面。老三樣成了新三樣。河鯽魚湯、蝦仁炒蛋和蠔油西藍花。見她閑著,照例又會攛掇她來學燒菜。她說不要。他不堅持也不生氣。只是下次又會繼續嘮叨。至于去外面吃,她如果提出,他一般都會響應。但無論如何不會主動提出。買奢侈品也是如此,她提出,他不反對。但她永遠也別指望他會來個突然驚喜,在特殊節日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個包裝精致的禮袋,面帶微笑說,“達令,送給你。”——那是妄想。

魏小蓮覺得,這男人像個棉花包,一拳打過去,軟軟的不受力。讓人無計可施的那種。相比之下,她以前那些男朋友,雖然一個個看上去精明能干,反倒要容易對付的多。

她見過他媽媽幾次,他媽媽不太會說話,每次翻來覆去便是,“蔣遙一直說你很好——”滿桌的菜,三個人便是吃三天也吃不完。吃完后她搶著洗碗,她媽媽都死活不讓,讓蔣遙陪著看電視。一會兒又拿了水果過來,問魏小蓮,你爸媽都好?魏小蓮說,都好,謝謝。她對兒子道,帶小魏去你房間坐坐嘛。蔣遙帶魏小蓮去他房間。墻上貼滿了他讀書時的獎狀,從小學到大學。什么科目都有。居然還有一張全市大學生跆拳道二等獎的獎狀。她朝他瞟了一眼,道,看不出啊。他道,高手都是深藏不露。她道,怪不得你媽讓我來你房間坐,她不好意思當面夸兒子,所以讓我自己進來看。他道,我媽覺得我綜合分太低,怕你嫌棄,想幫我拉一拉分。他很少開玩笑。魏小蓮朝他看,嘿的一聲,道,蠻幽默的嘛。

新房裝修進行得如火如荼。蔣遙每天上班前去一次,中午再去一次。他公司離新房不太遠,但一來一回也要半個多小時。他想請年休假,可公司事情太多,領導不批。魏小蓮倒是有假,準備和幾個同學去香港購物。她以為他會阻止她,讓她去新房當監工。可他一個字也沒提。

她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說香港購物等春節時去也行。蔣遙想也不想,便說“好啊,麻煩你了”。魏小蓮覺得自己是中了這個男人的計了。他是以退為進,狡猾得很。她正在后悔,他又道,算了吧,你一個女人家也不方便,還是我自己去算了。玩得開心點。魏小蓮一點兒也不承他的情,覺得這男人還是狡猾,存心讓她內疚,一波三折的。“那怎么好意思啊,一點忙也幫不上——”她故意道。他老老實實地道,“只要你在那邊買東西實惠一點,就算幫大忙了。”魏小蓮心里哼了一聲,想,小氣鬼果然還是小氣鬼。

她在香港給他帶了條BOSS的領帶。他問多少錢。她少報了一半價格。他皺著眉頭說,太貴了。她暗自好笑。她把在香港買的東西一一向他展示,手袋、化妝品、首飾。他看了,說,蠻好。她說,都是打折的,不打折我不買的。他點了點頭,強調道,蠻好,真的蠻好。魏小蓮忽然覺得這男人也挺可愛。問他晚上吃什么。他問,你想吃什么?她想了想,說,那就還是老三樣吧。兩人買菜回來,她坐在客廳里,看他在廚房忙碌。走過去,問他,要幫忙嗎?他讓她剝蝦仁。她搬個小板凳坐下來,拿兩個盤子,一個放蝦,一個放蝦仁。她看他系著圍裙,很熟練地把洗凈瀝干的河鯽魚放進油鍋。哧的一聲,油煙四起。她拿個保鮮袋包住頭,怕弄臟了新洗的頭發。他朝她看了一眼,笑笑。她嗔道,看什么看,你以為人人都像你啊,沒幾根毛,也不怕被弄臟。

星期天,她陪他到新房監工。裝修兩個月了,她還是第一次過來。工人剛鋪好瓷磚。蔣遙檢查了一遍,說有兩塊沒鋪平,要重新來過。跟工人討價還價了半天。魏小蓮坐在門口臺階上看報紙。整整一個上午,看完了三份報紙。蔣遙出來探過她兩次,見她很認真地在看報紙,便又進去了。魏小蓮覺得他對自己像是爸爸對女兒,只要乖乖別鬧事,就很好了。壓根不指望別的。

回去的路上,蔣遙冷不丁對她說了句“今天有你陪著,感覺真好”。魏小蓮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第一感覺是,這家伙不是說反話吧。她可什么都沒干啊。但看他神情,又好像是真的。蔣遙接著又來了句“平常都是孤零零的,像一只羊進了狼群,今天有你在,跟那幫家伙理論時,膽子都大了許多”。魏小蓮嘿的一聲,想這男人拍馬屁怎么聽上去那么別扭啊。心里暖了一下,說,那下禮拜天再陪你過來。話一出口,便有種“上當”的感覺,想,到底還是中了這男人的計。

年底,新房裝修好了。她請一幫同學過去參觀。順便把請柬給她們。同學都說,魏小蓮,你真的要結婚啦?她道,都三十了,該結了。她們又問,真準備嫁給這個男人了?她反問,不嫁給他,你們當我吃飽了撐的,過家家玩啊?她把結婚照拿出來。她們看了,都說她本來黑黑瘦瘦,上相圓潤了許多,顯得更年輕了。魏小蓮得意洋洋,說攝影師夸她長得像張曼玉,鏡頭感也很好。同學道,你老公好像長高了。魏小蓮說,腳下墊了木塊,攝影棚里有的是,看到哪個男的比女的矮,就送上去——頭發也是假的呀,你們看不出來嗎?是假頭套。同學都笑,說,我們還以為他去植過發了呢,挺好,也年輕多了。你們真是很配的,天生一對。

魏小蓮爸媽帶女兒去買床上用品。床上用品照例是女方買的。魏小蓮看中一套喜來登的四件套,兩千多三千不到。爸媽猶猶豫豫,說這套東西看上去普通得很啊,怎么這么貴?魏小蓮說是澳洲進口貨,名牌,所以要貴一些。爸媽說她,什么都要名牌,連床單被套也要名牌。你呀,挑老公怎么不挑名牌的?魏小蓮曉得爸媽一直不喜歡蔣遙,平常都忍著,現在話說到這分上,已經是很重了。爸媽又說從小把她寵壞了,什么事都是自己拿主意,別人的話全聽不進去。魏小蓮說蔣遙這個人,“除了長得丑點,其他都還過得去。”媽媽說,將來你們生女兒也就算了,要是生兒子,鐵定也是個禿子。傳男不傳女的。魏小蓮笑道,那就生女兒,兒子生出來立刻扔到馬桶里。

婚禮前幾天,魏小蓮爸媽到女兒新房幫忙布置。大紅喜字、子孫桶、中國結。還有早準備好的紅棗、花生、桂圓、蓮子,包成一小袋一小袋,被窩里塞得滿滿的。氫氣球一個個頂在天花板上,絲帶飄飄揚揚地垂下來,五顏六色很是鮮艷。

魏小蓮爸媽瞥見墻上兩人的結婚照,駐足看了一會兒。魏小蓮嬉皮笑臉地問,是不是很配?爸爸嘿的一聲,“我看不怎么配——天底下沒人配得上我女兒。”魏小蓮聽出這話里的傷感,道,那就不嫁了,一輩子待在家里。爸爸道,我當然想你一輩子待在家里,可不行啊,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還是嫁掉算了。媽媽在一旁撫著女兒的背,感慨道,“剛生出來的時候才一點點大,小老鼠似的,現在已經要出嫁了。眼睛一眨,小老鼠變新娘子了。”

蔣遙下班回來時,帶著剛買的小菜,說要讓爸媽嘗嘗他的手藝。他系上圍裙去廚房,魏小蓮也跟著進去,幫忙擇菜。魏小蓮爸媽見了,想女兒平常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現在儼然一個主婦的模樣,更是感慨。吃飯時,魏小蓮媽媽夸蔣遙手藝不錯,“看不出呀,你一個大男人——”蔣遙胸一挺,道,“姆媽,我小學一年級已經會煎荷包蛋了,初中畢業就會燒三菜一湯。你們把小蓮嫁給我,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吃飯問題絕對不用愁。”魏小蓮爸媽連連點頭,說,蠻好蠻好。魏小蓮在桌下拿腳趾甲去戳他腳背。又朝他做怪腔。他拿腳尖呵她腳底。她忍不住咯咯笑起來,腳一撞,桌子差點掀翻。魏小蓮爸媽只當沒看見,想,吃飯時候還要耍花槍,死腔樣子。

婚禮那天,天氣預報是小雨轉多云。早上還淅淅瀝瀝下著雨。魏小蓮媽媽說一晚上雨沒停,害她擔心都沒睡好。爸爸說這有什么關系,“下雨也好,有財有勢(上海話,音‘有濺有水’)嘛。”一會兒親戚們陸續來了,見到化好妝穿上婚紗的魏小蓮,都說像洋娃娃,雪白粉嫩的。十一點整,接新娘的花車到了。蔣遙在大門外被幾個阿姨媽媽擋著,嘻嘻哈哈刁難了半天。好不容易塞夠了紅包,總算是過了關。見到了新娘子。魏小蓮瞥見他被整得汗流浹背,油頭粉面,頭頂更顯得亮晶晶。趁他坐下來,在他耳邊輕聲道,“辛苦你啦。”他回道,“為了接老婆,一點也不辛苦。”

旁人端上蓮子紅棗湯。讓新郎喂新娘,問新娘,“甜嗎?”新娘嗲嗲地道,“甜的。”新娘再喂新郎,也是一樣的問題。蔣遙逼尖喉嚨,道,“甜的。”惹得大家一陣笑。接著是新郎新娘給父母敬茶。魏小蓮爸爸接過茶,對蔣遙道,“好好待我女兒。”蔣遙很鄭重地點頭,“爸爸放心。”魏小蓮媽媽對女兒道,“嫁人了就是大人了,以后要更加懂事。”魏小蓮鼻子忽有些酸溜溜的,點了點頭。

中午時分,果然轉晴了。太陽很調皮地露出個小臉。鞭炮聲中,新郎新娘下了樓,坐進花車。車子緩緩開動,魏小蓮望著窗外的爸媽,那一瞬,竟差點落下淚來。以前在電視上看別人出嫁時會哭,都覺得傻,又不是嫁到新疆,哭什么。現在輪到自己頭上,才曉得真是很難舍的。陡的像被抽去筋似的,一下子空下來,沒著沒落的。蔣遙在一旁道,“老婆,堅強點。”他不說還好,這么一說,頓時把她拼命忍著的眼淚全惹了出來。魏小蓮只好拿花擋著,背對著鏡頭。“蔣遙我跟你講,”她咬牙切齒道,“以后你要是敢欺負我,我就扒你的皮,抽你的筋——”蔣遙抽出紙巾遞給她,“老婆,擦擦眼淚。鏡頭看著呢。”魏小蓮只好瞪他一眼,把眼淚擦干了。朝旁邊跟著的攝影車露出笑容。

婚宴設在浦東的洲際酒店。是蔣遙媽媽堅持的。說一生才一次婚禮,不能委屈人家女孩子。四千多元一桌,擺了十五桌。男方那邊親戚少,派了輛大巴到崇明去接。酒店就在地鐵站旁邊,交通很方便。迎賓時,蔣遙帶了幾位男方的親戚過來,讓攝影師拍一張合照,“我爸去世后,大家就很少見面,”他對魏小蓮道,“趁今天這個機會,拍一張全家福。”他向魏小蓮一一介紹,大伯父、大伯母、二伯父、二伯母、姑媽、姑丈。蔣遙父親排行最末,這幾位親戚都已白發斑斑,完全是老人模樣了。魏小蓮聽他們翻來覆去地對蔣遙道“好好過日子——”,蔣遙則像個孩子似的,一口一個“哦”。

他對魏小蓮道,我大伯母夸你漂亮又懂禮貌,像個好老婆的樣子。她反問,好老婆是什么樣子?他很認真地道,就是你這個樣子咯。魏小蓮朝他看,皺眉道,我發現你最近越來越滑頭了,是不是把我娶到手了,真面目就露出來了?他連連搖頭,道,我永遠只有一張面孔,堅決不搞兩面派,婚前婚后一個樣。她嘿的一聲,問他,以后家里誰燒飯?他指指自己胸口,道,我。她又問,誰負責打掃衛生?他道,我。她問,那我呢,干什么?他道,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隨你高興。她朝他看了一會兒,道,你啊你,絕對是個兩面派。

婚禮開始。新郎新娘進場,祝辭。魏小蓮爸爸作為雙方父母代表講話。大約是緊張的關系,魏小蓮爸爸搞黨政工作,平常很能說會道的一個人,上臺居然有些怯場。原本準備脫稿的,臨了又忘詞,只好偷偷摸摸地把手稿拿出來看。引得臺下一陣笑。好在他到底是老江湖,一會兒便調整過來,聲情并茂地,“——每個子女都說要孝敬父母,要對父母好。可子女對父母再好,始終也比不上父母對子女的千分之一萬分之一。這個道理,等你們將來有了小孩就會明白的。父母對你們沒有別的期望,只要你們過得好過得開心,就是對父母最好的報答了。”

魏小蓮看到媽媽在臺下坐著,眼里隱隱含著淚光。還有蔣遙的母親,以及他的伯父伯母們,眼睛都濕濕的。魏小蓮從來不是一個與父母很貼心的女兒,可是這一瞬,她好像真的能與他們心意相通。她想起她高中時,父親把她的初戀對象從家門口轟走,嘴里嚷著“小赤佬,不好好讀書,整天搞七捻三——”,那刻她真是恨死爸爸了。叛逆期時,她故意穿超短裙和松糕鞋氣爸媽,很沒有規矩地叫他們“老頭老太”。她的每一次戀愛,他們都不滿意,嫌這嫌那。每次分手,如果是別人甩了她,他們便安慰她“天涯何處無芳草”;如果是她甩了別人,他們便一口一個“就算嫁不出去,也不好嫁給那種瘟生,你做得對,我們支持你”。好像,不止是蔣遙,其實他們對每個上門的小伙子都不怎么熱情。那時她還覺得他們不給她面子。現在才曉得,其實他們是舍不得。就像爸爸那天說的——“天底下誰也配不上我女兒”。若不是年齡一天天大上去,都說城市里女多男少,按比例兩個女的搶一個男的還不止。否則他們才舍不得她。沒辦法,人人都要經歷的。結婚生子,組建一個新家庭,將來若是生女兒,便又要傷心一場,償父母當年的債。魏小蓮想,還是生兒子算了,禿頭就禿頭,騙人家的女兒,怎么都不吃虧。

魏小蓮鼻子又酸了。她想今天是怎么了,這么多愁善感,王熙鳳成林黛玉了。

新人切蛋糕時,出現了一段小插曲——有個四五歲的小女孩晃晃悠悠地走到臺上。她應該是想撿那些飄灑在地上的彩帶,所以才調皮地離開了父母的掌握。主持人隨機應變,問她,“小妹妹,你是不是想吃蛋糕啊?”她使勁地點頭。主持人便讓她說一句祝福新人的話。“說了就給你吃蛋糕,好大一塊蛋糕。”

女孩有些害羞,卡在那兒。她父母在臺下做著口型,提醒她。“百——”女孩結結巴巴地,“百——年,嗯,百年——”她在臺上抓耳撓腮,她父母在臺下干著急,那句成語就在嘴邊,女孩偏就是說不全。賓客都一個勁地笑,見那女孩憨態可掬,肥肥白白的手指含在嘴里,臉漲得通紅。

女孩終于想起來了,用稚氣未脫的聲音說道:

“百年——好合!”

女孩拿著蛋糕,撲向父母的懷抱。音樂聲中,新郎新娘交換戒指,親吻。賓客為他們鼓掌喝彩。婚禮在這一瞬進入高潮。舞臺正中白色的流蘇飄飄灑灑,像延續了千年的幔幃。那句“百年好合”,傳了幾十個世紀。人類周而復始的盛典,承載著甜蜜、希望與責任。如同瑰麗的寶石,鑲在人心深處,照亮城市的夜空。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只要有愛,這光芒總也不滅的。

——原刊于《中國作家》2010年10月

上架時間:2021-06-02 10:33:27
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
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已經獲得合法授權,并進行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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