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包法利夫人
- (法)居斯塔夫·福樓拜
- 1970字
- 2020-07-16 18:13:15
新居正面,是一道磚墻,正好面向街道,或者干脆說是在路邊上。門的后面掛著一件小領的披風,還掛著一副馬籠頭和一頂黑皮帽,在門角落里扔著一副沾滿干泥的皮綁腿。屋子的右邊是廳房,用做餐廳兼起居室。糊墻紙是鵝黃色的,高處的花葉飾邊都發白了,而且也都卷了起來。這是由于紙下面墊的帆布沒有鋪平,所以整個墻紙都是顫顫巍巍的;窗子上垂著滾紅邊的白布窗簾;窄窄的壁爐橫板上,放著一只明光閃閃的座鐘,鐘上有希臘名醫波克拉底的頭像,座鐘兩側各有一個扣著橢圓形罩子的包銀燭臺。屋子的左邊是一間六步來寬的小屋,這就是夏爾的診室。里面放著一張桌子、三把椅子和一張用來看病的扶手椅。屋里還有一個六層的松木書架,幾乎被一套原封未動,六十冊厚的《醫學辭典》占滿了。雖然書的毛邊還沒有裁開,但是幾經轉賣,書的裝訂早已破舊不堪了。廚房和診療室挨得很近,看病時可以聞到廚房里散發的黃油味,同樣在廚房里,也可以聽見病人發出的聲音。再往里走是一間已被用作柴房、倉庫、貯藏室的破舊的大灶房,里面堆滿了廢鐵、空桶和不能再用的農具,還有許多滿是灰塵,根本不知道派上什么用場的東西。
花園是一個呈長方形的園子,夾在兩堵土墻之間,靠墻種的是成行的杏樹,花園的盡頭是一道荊棘籬笆,把園子與田野隔開了?;▓@當中是一個青石日規,磚砌的座子;四個對稱的花壇,種了稀稀拉拉的野薔薇,圍著一方更有用、更實惠的菜地。緊靠里邊,雪松掩映之中,有一座神父誦經的石膏像。
艾瑪上樓來熟悉房間,第一間還沒有家具;第二間是新人的臥室,里面放著一張掛著紅色帳幔的桃心木床。五斗柜上放著一個作為裝飾用的蚌殼盒子;一束白緞帶扎著的橘子花插在窗前書桌上的長頸大肚玻璃瓶里。這是前妻的花束,艾瑪看了一眼,夏爾這才注意到,馬上把花拿上了閣樓。艾瑪坐在一張扶手椅里,身邊是隨身帶來的東西。她在想裝在紙盒里的結婚禮花,凝神自問,萬一她死了的話,這花的命運又如何呢?
開始幾天,她一直想著如何收拾好房子,于是她撤掉了燭臺上的罩子,糊上了新墻紙,而且新漆了樓梯,還在花園里的日規四周添了幾個雙人座位;她甚至還琢磨怎樣動手修一個噴水池養魚。夏爾知道她愛乘車兜風,于是就為艾瑪買了一輛舊車,換上兩盞新燈,用有凸紋的皮子蒙在擋泥板上,這樣一來完全像一輛輕便的英國式馬車了。
夏爾無憂無慮,成天悠哉游哉的。他們各自用餐,傍晚沿街散步,她的舉手投足,一笑一顰,都融匯著他過去從未奢望過的情趣,帶來了無窮的快意。早晨,兩人躺在床上,他凝視陽光照射在她面頰的汗毛上,睡帽的花邊綴飾半遮住她的臉,如果緊貼著她的臉看,她的眼睛顯得非常大,特別是當她剛剛睡醒,一連幾次睜開眼瞼的時候,她的眸子在陰影中呈黑色,而在陽光的照射下卻變成了深藍色,具有層層疊疊的顏色,越往里越深,越接近琺瑯質表面就越淡。他自己的眼睛仿佛在她的目光中消失了。從那里他看到了縮小后的自己:頭上包著頭巾,半開著襯衫的領口。他起了床,她來到窗前,披著一件寬大的晨衣,站在兩盆天竹葵之間,雙肘支著窗臺,目送他離開家。當夏爾腳踏路旁的界石,扣緊馬刺的時候,她會跟他再打個招呼,用嘴咬下一片花瓣或是綠葉,吹向他。花瓣搖曳著下墜,在空中畫出一個個半圓的弧線,將要落地,卻纏在了安詳地站在門口的老母馬蓬松的鬃毛上了。夏爾跨上馬背,給了她一個飛吻;她揮揮手,關上了窗戶。夏爾無論是在塵土飛揚、綿綿不斷的大路上,或是坑坑洼洼、綠蔭遮蔽的小路上,還是在小麥齊膝的羊腸小道上,都感到他肩上溫暖的陽光。吸著早晨清新的空氣,他心里充滿前夜的歡愉,他精神安逸,肉體感到滿足,反復品味著自己的幸福,就像還在回味已經消化的蔬菜一樣。
相比之下,他前半輩子根本就是黯淡的。在中學時期,他整天被囚禁在高墻里面,孤零零一個人,班里的同學都比他闊氣也都比他強壯,他們總是嘲笑他的口音,奚落他的服裝;而且他們的母親來看他們時總是帶著點心。在后來的學醫時期,他總是沒有錢,連和小女工跳舞的小費都掏不出來,不然,他滿可以找幾個情婦。至于后來和那寡婦一起生活的十四個月,日子就像她被窩里的那雙腳一樣冷酷、索然無味。但是現在,他擁有這個一輩子都歸他的佳人。對夏爾來說,整個天空也不比艾瑪的絲綢襯裙大;他責怪自己愛艾瑪還愛得不夠,一定要再回去看看她。于是,他飛跑回家,登上樓梯,心怦怦直跳。艾瑪正在專心梳妝,沒注意到他。他悄悄走過去,吻她的后背,驚得艾瑪大叫。
他無法控制自己,不停地撫摸她的梳子,她的戒指,她的披巾;有時,他張開口,狂吻她的臉頰,有時則順著她露出的胳膊,一路跳躍著吻,從指尖一直吻到肩頭。艾瑪就像對待一個撒嬌的孩子一樣,半推半就,說不清是喜歡還是厭煩。
艾瑪在結婚以前以為自己知道什么是愛情,可是現在應當從愛情得到的幸福卻不見來。她有時想,一定是自己昏了頭,于是特別想知道:快活、滿足、神往,這些書中迷人的詞匯,在生活中具體意味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