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包法利夫人
- (法)居斯塔夫·福樓拜
- 3173字
- 2020-07-16 18:13:15
一大早,車輛就載著客人們趕來了:有單匹馬拉的小馬車,有雙排座的雙輪車,有敞篷的老式輕便馬車,還有掛著皮篷的運貨車。鄰村的年輕人擠在大板車上,握著扶手,跟著上下顛簸的馬車也趕來了,有人從四十公里外趕來參加婚禮,還有的來自戈德鎮、諾曼鎮和卡尼鎮。雙方的親戚都到了,有隔閡的朋友不再記恨,多年失去聯系的人也得到了邀請。
每隔一會兒,就會在籬笆那邊響起馬鞭聲,接著從敞開了的柵欄門駛進一輛馬車,一直沖到臺階前才猛然停住。車上的人從什么位置下來的都有,伸胳膊的也有,揉膝蓋的也有。女客們戴著寬邊帽,袍子都是城里人的式樣,掛著金表鏈,有的身披小斗篷,下擺扎在腰間,有的披著小花頭巾,用別針別在背后,露出她們的后頸。男孩子們和他們的父親打扮得差不多,穿著新衣裳,似乎很拘束(他們中許多人還是頭一次穿靴子)。他們旁邊的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們一聲不吭地站在那里,看樣子準是他們的姐姐或表姐。她們在自己的頭上厚厚地涂上一層玫瑰油,身穿第一次領圣餐時穿的白袍子,為了這次做客,才特意把袍子放長。紅撲撲的臉上帶著驚恐的神情,生怕弄臟了手套。由于看馬的人不夠,來不及卸車,男賓就挽起袖子自己動手。不同的衣服顯示著不同的社會地位,有人穿燕尾服,有人穿長外衣,有人穿短外套,還有人穿小禮服。燕尾服這種講究的衣服全家都尊重,要不是遇到婚慶喜事是舍不得拿來穿的;長外衣的口袋大得嚇人,領子圓圓的,下擺還在風中飄舞;粗布料子做的短外套要戴上有銅箍帽沿的帽子才相配;小禮服則短得厲害,身后還有兩顆挨得很近的扣子,后擺平整得仿佛是被木工用斧頭一下劈出來的。也有人穿著工人服,領子翻在肩上,背后打著小褶子,在腰間偏下的地方扎一根自制的腰帶(這種人自然只有坐末席的資格了)。
客人們的襯衣漿得筆挺挺的,活像穿上了甲胄!新理的頭發使耳朵露在了外面,臉上干干凈凈,看不見一點胡子碴兒。有的人很早就起來了,由于天黑看不清,刮胡子時把鼻子下方斜劃了幾道口子,有的下巴被刮去了銅錢大的一塊皮,被路上的冷風一吹,竟在喜笑顏開的臉上留下了玫瑰色的痕跡。
大家步行前往兩公里外的村公所,在教堂行禮完畢,又步行回來。開始時,這四十多人簇擁著走在一起,就像在綠油油的麥田間鋪開的色彩斑斕的大花披肩。不久,人群開始拉開距離,不知不覺放慢了腳步,三五成群地互相攀談起來。琴師在隊伍前面開路,手里拿著扎著綢帶的提琴;他后面是一對新人,親戚朋友跟在后頭;孩子們排在隊尾,自顧自地跑去采摘麥稈上的喇叭花,要不就溜到大人們看不見的地方,自個兒玩耍去了。艾瑪的袍子長得有點拖地,每走幾步就要停下來往上提一提,并順便用戴著手套的手輕巧地拔掉沾在上面的野草刺。而這時的夏爾只會站在一旁呆著,不知前來幫忙。勞安老爹頭上是一頂新綢帽,黑色禮服的袖口長得蓋住了手,他挽著親家母走在人群中。至于他的親家包法利先生,則為了顯示對這里的人的鄙視,只隨便穿一件帶一排紐扣的軍大衣來參加婚禮。他還不停地討好一個金發的鄉下姑娘,弄得人家羞紅了臉,不知所措,只有欠身答禮的份兒。其他客人,有談論自己事情的,有彼此在背后耍鬧的,仿佛想讓歡樂提前到來。如果側耳傾聽,還能聽到提琴在吱吱嘎嘎地響著。琴師和大伙兒保持著不太遠的距離,要是后面的人落后太遠,他就停下腳步讓大家慢慢跟上,并順便給弓子上點松香,讓琴弦發出更和諧的聲音;然后又繼續前進,琴把手上下移動,給琴師打著拍子。小鳥被琴聲嚇得飛出老遠。
喜宴設在車庫的天棚下。桌上是四大盤牛里脊,六盤燴雞塊,一盆煨小牛肉,三只羊腿,中間擺著一只烤乳豬,周圍是酸菜香腸。桌子的每個角上都放有裝在水晶大瓶子里的白蘭地,還有在瓶塞周圍冒著厚厚泡沫的甜蘋果酒,所有的杯子里都事先斟滿了酒。幾大盤的黃色奶酪,桌子稍稍晃一下便也跟著晃動起來,它光滑的表面上用新婚夫婦名字的縮寫點綴著。為了做好點心,他們還特意從伊夫托請來了糕點師。這是他頭一次為這么大場合制作糕點,所以干起來特別賣勁。上點心時,他親自捧上一盤顫巍巍的塔式奶油大蛋糕,引得大家驚叫起來。點心是用藍色四方形的紙塊做的底托,勾勒出一座周圍有走廊和柱子的神廟,四周的神龕上點綴著金紙剪的星星,里面塑有小小的神像。第二層是用薩伏伊蛋糕做的城樓,周圍的小小碉堡則是當歸、杏仁、葡萄干和桔瓣制成的。最上面一層是一片綠色的草坪,中間是假山和果醬制成的湖泊,湖面上停著一只榛殼做的小船。兩根柱子的頂端有玫瑰花扎成的花球,草地中間的巧克力秋千架上,一個小巧的愛神正調皮地打著秋千。
客人們一直吃吃喝喝鬧到天黑,坐累了就在院子里閑逛,要不然就到倉庫中玩瓶塞游戲,之后就又回到飯桌旁的座位上。喜宴快撤的時候,有幾個人睡著打起了呼嚕。但咖啡的供應使大家又一下子來了精神,唱歌、舉重、攀手指、扛大車、講葷笑話,還有人去親婦女的嘴。連馬都飽飽地吃了一頓,弄得鼻子上沾滿了草料。動身套車時,它們不肯老老實實地被套上,又踢又跳掙斷了套繩。主人們或罵或笑,姿態各異。在月光映照的黑夜中,幾匹馬竟然撒起了野,拖著斗篷車在鄉間路上橫沖直撞,跳過水溝,躍過鵝卵石,幾乎撞上了陡坡,嚇得女客們探出身來抓住馬韁。
留在貝爾托的客人在廚房里通宵達旦地喝著酒,孩子們則在板凳下呼呼睡去。
新娘子事先曾央求父親,免去鬧洞房的舊禮,但他們的一個魚販子親戚(這人送來一對鰈魚作賀禮)卻不聽這一套,對著鑰匙眼往新房中噴水。正好勞安老爹路過,連忙制止了他,并解釋說,女婿是有身份的人,這樣鬧不合適。魚販子雖停了手,卻在心里埋怨老頭子擺架子,跑到角落里和另外四五個客人發牢騷;這幾個人因為碰巧在飯桌上一連吃到幾塊不新鮮的肉,也正嘀咕主人吝嗇,于是幾個人就都低聲數落起主人家,并暗暗地咒這家人不得善終。
包法利老太太一天都沒怎么說話。兒媳婦的裝束和宴會的安排,全都沒有征求她的意見,她早早就回去了。而丈夫卻不肯一同回去,還派人到圣維克托買來雪茄煙,一直抽到天亮,并把檸檬酒、櫻桃酒摻在一起喝,這讓沒見過什么世面的鄉下人大開眼界,也更加佩服他了。
夏爾一直不是個懂得活躍氣氛的人,在酒桌上也不例外。在酒席上上湯之后,架不住客人們爭先恐后的俏皮話、雙關語、奉承話以及污言穢語,但又無所適從。
到第二天,他完全變了個人,甚至讓人以為他在一夜之間脫了胎換了骨;而新娘子反倒平靜如水,讓人捉摸不透她的心,連腦子最靈光的人也看不出蛛絲馬跡。當她從他們身旁走過時,搞得他們自己倒有些緊張。而新郎卻情不自禁地“夫人”長“夫人”短,顯得異常親熱,逢人便問她去了哪里,四處找她,幾次拉著她到院子里去,人們看見他摟著她的腰穿過樹林,挨著她陪她散步,緊貼在她身上,連她的胸衣都被他的頭弄皺了。
婚禮舉行兩天后,新婚夫婦就離開了這里:由于工作的關系,夏爾不能久留。勞安老爹駕著他的小馬車為他們送行,一直送到瓦松鎮。他最后一次親了親女兒,步行回家。走了百十步,回頭望著遠去的車子的車輪轉動著揚起塵土,他嘆了一口長氣。自己結婚時的景象浮現在他眼前,還有妻子第一次懷孕時的情形。在從她的娘家回來的那天,他那時該有多么快活呀!當時,就要過圣誕節了,他騎馬在白雪的大路上跑著,妻子摟著他的腰坐在他身后,另一只手挎著一個籃子。風吹在她那頂科州買的帽子上,飄帶吹送到他的嘴邊,偏一下頭,就可以看到倚在他肩上那張玫瑰色的小臉,在金色的帽沿下靜靜地笑著。為了取暖,她不時伸手到他懷里。唉,這一切都成往事了?。∷仡^望望,車子早已跑得無影無蹤了。他感到有些凄涼,就像一座被搬空了家具的房子,在他那給喜宴的喧騰擾得昏昏然的腦子里,溫馨的往事和苦悶的心情交織在一起。他忽然想去教堂附近走走,又怕會觸景生情,見了妻子的墓地傷心,就徑直走回了家。
新婚夫婦在快到六點鐘時到達了托特,街坊們都趴在窗口觀望醫生的新夫人。
老女傭上前向太太行禮,滿懷歉疚地說還沒準備晚飯,請太太先等一會兒,先到新居四處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