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公單因急忙道:“大王放心,有老臣和大將軍在,足可使我伏氏江山萬代。徐宏將軍居功偉至,乃中流砥柱,朝廷上下也定當對大王英明決斷一片贊同!”
論政治手腕,徐棧遠不如單因厲害。眼見他奉承拉攏徐宏,徐棧心中仿佛火燎一般,追悔莫及:徐宏本是平公弟子,當初也是在他一力保薦下拜將伐昂的,然其立大功后,自己竟對他棄如敝帚,真是不可原諒。一時間愣在當場。
閔王緩緩頷首,眼皮無法睜開,聲音也越來越低,“孤,孤之最后一件心事,便是西昂!”
單因精神一振,道:“大王是擔心那降臣呂澍么?”
閔王忽地又睜開眼睛,白濁的眼神里突然多了幾分焦慮,“正是!當初孤以孟老、平公諫議,拜之州牧,又設昂州都尉、左右二營轄治于他,倒也相安無事。如今孤……若不在,他當何如?”
單因不無妒嫉地諫道:“呂澍此人極富野心,近年來更私欲膨脹,將昂州作為其進身之階,又大力擴展軍備,妄圖對抗朝廷。前次老臣已向大王諫言,將呂澍調回京畿任職,免得夜長夢多,大王未予表態。如今,卻已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了!老臣不敢擅專,奏請大王明示。”
徐棧輕哼一聲,道:“大王,臣也有本奏!”
閔王咳嗽了幾聲,費力地點了點頭。徐棧道:“當初首次伐昂,茂公謂之必勝,然竟一敗涂地,由此我伏氏上下無人不曉呂澍用兵的厲害。二次伐昂,若非平公勸降于他,勝敗亦未能卜也。自他歸順以來,年年入朝,歲歲貢獻,又自請削減郡兵,忠心可嘉!如今,我朝在昂駐軍有萬,而呂澍忠義之節不改,兢兢奉公,勞于農耕民作,樂此不疲。象這等人才,不加旌表已有非議,若再疑其心,豈不令忠良之士齒冷?”
單因從旁聽著,面露不豫之色。徐棧卻是微微側首,詭譎地一笑。
閔王面容松馳許多,慢慢道:“果如徐相所言,則孤心安矣……孤也曾聽從呂澍從治昂州有許多功勞,但每不信其實。徐相所言,可當真么?”
徐棧道:“臣所言句句是實,前載昂州甫定,賑濟所費二億一千萬錢,以致國庫空虛。今年初,卻已向朝廷貢獻合九千萬錢,為望海郡兩倍有余,呂澍還獻狼舟、珍珠、寶刀等物,俱有入冊,請大王明察。”
閔王閉目頷首,半晌方道:“看來王叔是憂焚國事,故而言重了。不過自孤想來,當初并吞昂國,志氣飛展,哪曉所費之巨?如今呂卿不負賢良之名,于我伏氏奠定百世基業,可嘉可表……王叔,給呂卿封爵加祿之事由汝去辦,此后不得再非議大臣。孤……孤要從速召見于他!”
單因如鯁在喉一般,低聲喏喏稱是,面如土色。徐棧得意地看他一眼,連帶著徐宏也半奉承半威脅地瞥了瞥。
入夜。奎城東宮外廷尉府。
急雨。
鄚妍由書齋接報后便火急火燎般往內院趕去。其重重院廊之后乃是其精心設計的花園,假山池囿魚蟲之屬,別有洞天。然而,此時他早已沒了賞景的情緒,穿花渡柳之時,心事重重,一個人提燈籠往池中小亭快步行去。
園中并未吩咐掌燈。大雨灑下,花叢、灌木都發出噗噗的哀鳴,池中雨聲持續而單調,密如鼓點。
亭中一人披箬而立,負手沉思。鄚妍忽地一驚,發覺來人正是在伏氏權勢傾天的茂公、右丞相單因!什么事情使他如此急迫又如此隱密地親來至此呢?
鄚妍擱下燈籠,跪叩道:“下官參見茂公!”
單因轉過身來,竹笠輕挑,露出陰冷而嚴峻的面容。低低道:“把燈滅了。”
鄚妍一驚,連忙照做。單因輕嗯一聲,放緩語氣道:“老夫交待的事情,你可辦妥了嗎?”
鄚妍心下稍放,道:“請茂公寬心。下官與公孫大人領城門校尉緹騎,已將此事辦理妥當。如今齊堃誓效茂公,單等大王駕崩,內軍便將由東、西向進入省內,圍德陽殿,可保徐賊難逃災厄!”
單因嘴角邊露出笑容,道:“很好,有鄚兄鼎力相助,再不怕徐棧那老兒再會生事了。哼,還有徐宏那鼠輩,真會挑選時機啊!”
鄚妍見單因語氣不善,忙問緣由,單因便將閔王召見時之事原原本本說了。鄚妍沉思良久,道:“大王此時立大將軍,所為何來?”
單因既懊惱又失望地搖了搖頭,鄚妍道:“難道……大王對茂公您不放心嗎?”
單因緊皺眉頭道:“還不都是徐賊從中搗的鬼!”
鄚妍陰陰一笑,自信地道:“徐棧平日里雖沽名釣譽,可一向不做無利可圖的事。徐宏有征昂之功,為國人擁戴,受封左將軍后,更是萬人景仰,徐棧斷不會為之請命拜將的,不然令之手握兵權,卓、莫亦受制于他,又哪里會令人心安呢?此事必是大王另有安排。”
單因沉吟道:“無論怎樣,此次仍要小心堤防,不可掉以輕心,徐棧、徐宏,最好一并除去,可保無憂。”
鄚妍頷首稱是,爾后小心翼翼地問道:“大人準備何時對玉況動手?”
單因眼睛對他一瞪,鄚妍忙解釋道:“此時最關鍵之所在,便是除去玉況,使殿中軍群龍無首,齊堃這里方好安排。若不然,依玉況之精明,定能看出其中端倪,那時知會四營齊至,那茂公的計劃可就……”
單因默然片刻,咬牙道:“那好,宜速不宜遲,就這兩天罷!老夫會親自指派此事。”
鄚妍道:“只要除掉玉況,徐棧便如無牙之虎,那時動手定能穩操勝券。下官先恭祝茂公一統伏氏,威臨天下!”
單因微笑起來,轉爾哈哈大笑,“若如君言,則爾加官進爵指日可待。”
鄚妍陪笑道:“是是,下官恭送茂公。”
(第四節
奎城北鄉登龍邑隆義里。
里名乃伏氏質王所賜,以“吳四賢”之一的平德遠所在之故。除了伏氏國人,諸國間飽學之士亦多來參覲求教,平日車水馬龍,門庭若市。
平公年逾八旬,仍渴學不厭,有弟子四百一十四人,其中,又以趙喜、郭於、呂澍三子最為著名。
趙喜者,才卓超群,雅量過人。祖籍潯州,和前師著名軍事、政治家廬宗乃同鄉好友。自為平公收為弟子,前師禮聘隊伍絡繹不絕,更有西陸天焦、土益等大國同來征辟,名聲雀起。
郭於,熊子國人,因與大豪楊氏有怨,亡奔伏氏。素有將略之才,然脾性激烈。拜師后,諸國間多有禮聘為將帥事,皆婉拒。著有《騎戰》七卷,凡二十萬言。
呂澍不必多說,已有實證所表。而今為止,他是最令平公喜愛,也是最令平公掛記的弟子。
此時的奎城,彌漫著一種動蕩不安的氣氛:聽聞內宮衛士移防殿中,大王再召三臺二相入宮,又衛尉玉大人被刺,生死不知。每件事,仿佛都能與驚恐與動亂聯系到一起。
此時,趙喜等十數名弟子正端坐榻上,靜聞老師教誨。
平德遠筑廬于此二十余年,享四海尊崇,地位絲毫不亞于天焦國魏悝、毛白,亦或是北雁國崔營。其門前所立之碑,碑前刻“平子訓告”四字,背刻有平公為誡學生之文,諸國中文人墨客,多能朗朗上口。而題于門外的“平廬”兩字,更出自極受人景仰的國老孟喬之手,從而奠定了平公在伏氏國的地位。
“夫人臣之義,在于佐君。能為主安危修政,治亂強兵,批患折難,廣地殖谷,富國足家,強主,尊社稷,顯宗廟,使天下莫敢欺犯其主,主之威蓋震海內,功彰萬里之外,聲名光輝傳于千世,則義之大矣……”講經者乃一面容瞿鑠老者,白須髯,目光炯炯。
一名徒弟馬上提出問題道:“老師,依經所述,則我伏氏大臣背君,該否擔不義之名?”
平德遠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瞼道:“士通,汝有所指么?”
那名叫士通的弟子憤然道:“還有誰,茂公右丞相單因與左相徐棧罷了!此二人不盡人臣之義,爭勢奪權,威凌主上,又多有貪賄,所行為朝野不齒。單因斂財巨億,徐棧亦以部曲圈定井畝,有公田萬頃。二者同為伏氏之臣,手握大權,不思社稷宗廟而圖一己之利,不義之名昭矣!”
平德遠暗嘆了口氣,淡淡道:“士通,吾所言,凡人臣應共遵也。不奉經明義,不彰其德行,不理政修義,則人愈惰愈驕,愈暴愈虐,將為國之蠹也。諸侯爭亂,黎民涂炭,其罪禍源于此矣。汝等遵循經義,方能長保不衰,為人臣者更須如此,切記切記。”
士通沉吟半晌,忽地伏首道:“得老師教訓,若醍醐灌頂,受益蜚淺,士通拜受!”
眾弟子亦同叩首。平德遠微微頷首道:“學以致用,如此甚好。趙喜、郭於留,汝等可退下了。”
待眾弟子走開了,性急的郭於馬上問道:“老師,聞說大王病危,已三次召會大臣。而衛尉玉大人被刺,更使局勢緊張;老師,依您看這……”
平德遠沉吟不語,郭於再急道:“老師——此際若大王駕崩,其三子爭位,不知鹿死誰手;單因、徐棧必趁亂奪權,伏氏國如落入賊人手中,大禍將至啊!”
平德遠從座中緩緩抬頭,道:“亂且將至,慌又何用。汝跟從為師多年,難道還未曾學懂‘處變不驚、臨危不亂’嗎?”
郭於突地一震,忙跪下道:“徒兒該死,請師父責罰!”
趙喜從旁長揖一禮,道:“師父,您所言‘亂且將至’,是否指伏氏國果有大變呢?若真如此,弟子們又該當何如呢?”
平德遠緩緩頷首,道:“澍兒有信從昂州來。”
趙喜、郭於相視對望,臉上喜色浮現,“哦?是師弟的來信嗎?”
平德遠從寬大的袖袍中取出一封信箋,道:“你們看看,呂澍早已料到這場變亂,不過卻仍未想有這般嚴峻。”
郭於、趙喜從平公手上接過信,展開細閱,兩人不時發出驚嘆之聲,顯然對信中所提之詳頗感詫異。
郭於興奮地道:“呂子有先見之明,過人之才,予不如也。”
趙喜審慎地道:“呂澍所言遣兵衛道不知何意?‘先除單因以鏟其惡首,立公子琿以定社稷’,嗯,有理!不過,只是其中還很難預測啊。”
平德遠目光深邃,拈須道:“澍兒胸懷大志,非汝等可比,此番伏王垂危,正是他用命展翅之時。昂州雖駐有三營,在他看來亦非難取,率兵進京,怕就在近日罷!”
郭於露出欣然之色,道:“只是他率兵進京之事,便足可引起朝野震動;我看單、徐二人怕是要難以安枕了!”
趙喜搖頭道:“大王詔徐宏為大將軍,督率四營,實是削弱二相。此時若呂澍進京,他肯放手嗎?”
徐宏乃平德遠的弟子,頗有將帥之資,受征辟后召為九譯令(負責與外族溝通的官員,三百石)長達五年,如沒有二次伐昂主動請纓之事,恐難有今日輝煌。作為他的師兄,尤其是郭於,對他并無太多好感。
趙喜言語精辟,只言呂澍入京之后,若果真“鏟除異己”,那么對手除單因、徐棧以外,恐怕還要加上已受拜大將軍的徐宏。二虎相爭,伏氏更會大亂。
郭於聽出趙喜言外之意,惱道:“徐宏未曾謝師而入朝為官,屈身奸佞門下,徒遭鄙薄;若此時再倚仗其勢節外生枝,豈非撕破臉面,連同門之誼也不顧了?”
平德遠露出深思的神情,輕嗯一聲道:“手足相殘,乃最為暴虐之事。汝等須從速入宮,游說徐宏允諾除逆平亂之事。”
郭於道:“他若不允又當何如?再說,此時衛尉玉況遭刺,而內宮衛士移駐殿中,大亂一觸即發,真可謂刻不容緩。弟子以為,目下最需要做的,該是聯絡莫敵、卓羽所部從速入城,一面再急召呂澍為援,不然情勢堪憂。”
平德遠默然不語。趙喜道:“卓、莫所部向為單黨不容,此時入城,只怕單因狗急跳墻,反而害了徐棧等人性命。那時假借王命立公子琿,宣詔眾臣入宮參覲,那么依卓、莫等對朝廷之忠心,必定奉令遵行,除逆之事,便成為空話。依我看,還是急召呂澍為上上策。”
平德遠緩緩頷首,眼光中露出贊賞之色。郭於凝神細想片刻,擊掌道:“果然還是師兄深謀遠慮,呂澍智才冠群,怎能不曉單因的野心?決不致上當,說不定更借討伐篡權奸丑之機籠絡人心。再者,呂澍誅殺單因,更立首功,新君登位之后,便是伏氏功臣。那時依他的文才武略,拜侯封相,那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么?”
趙喜神色依舊嚴峻地道:“就怕昂州軍短期內無法趕來,那伏氏朝野亂不可免矣!徐宏初掌實差,然只有一 印罷了,危急之時,恐難應對。我倒是期望衛尉玉大人無恙,此人之才,高于二黨中人多矣!”
奎城東南戍守府。寅時。
城門校尉孫鎮,故奔潮營將軍孫髦子。孫氏與單氏故友,因而單因上臺后,一力拉攏孫家為其效力。孫鎮年及冠,征為騎尉,后拜騎督偏將軍、中郎將、城門校尉。孫鎮忠于閔王,然有鑒于徐棧執掌兵權,故而一直得不到重用。
此時,正有奎城戍卒急報天關、氾水二營從奎西往城內開來的消息,孫鎮面色不定,只是怔怔地望著身邊兩位全身披掛的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