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左首邊面色陰郁的中年人咳嗽兩聲,一手捂住腹下,皺緊眉頭,似乎身上帶傷。另一邊則是位年輕健者,眼露警惕之色,較關切地看他,一面道:“大人的傷……”
中年人擺擺手道:“此時事急,些須小傷也顧不得了。孫大人,方今大王為奸人所困,內宮衛士公然調防,顯有圖謀,你可知道嗎?”
孫鎮一怔,躬身道:“屬將不知。”
中年人冷哼一聲,道:“茂公擅權時日蜚淺,怎會不趁此時機重掌兵事?他所忌不過徐相爾。如今內宮衛士軍非奉詔而入殿,顯有謀害左相之意。只待大王駕崩,省內必亂!”
年輕健者恍然大悟地道:“原來單賊派人來刺殺大人,是別有用意的。這樣一來,殿中軍無大人指揮,單賊的詭謀恐怕就成功大半了!”
被年輕健者稱為“大人”的,正是伏氏當朝九卿之一的衛尉、曹侯玉況;而那青年,卻是昂州牧呂澍麾下將軍段授。
玉況為伏氏重臣,然其出身苦寒,少而亡父,與孤母獨居,至孝。好文學、歷史,所覽經籍堆砌成屋。年十八,為國老孟喬征為中書學監。后因上表議國事,閔王深為然,乃拜左丞相司馬。在徐棧推薦下,曾出任御史、尚書,以績優而升為衛尉。
玉況執掌王城正南門與城殿防衛,又屬徐棧派系,故深為單因妒懼,決心遣客刺之。然而,昂州功曹段授奉呂澍之命入京,秘至玉況府上,又恰在刺客現身時,宿于其臥房之旁,因而除之。
玉況受傷雖重,卻無性命之憂,旋而悟起此乃單因之謀,故將計就計,對外稱衛尉被刺殞命,而秘密與段授移駐城校府中。
孫鎮雖屬單黨,然本是玉況故吏,故一直以師徒之禮相稱。如今,衛尉不但親身到府,更有昂州兵馬五千從南門入城,“接管”了幾乎所有城校的防務,令孫鎮不得不關心起二黨迫在眉睫的爭斗之事。
昂州兵有條不紊,行動極為迅速,連一向自命不凡的孫鎮也頗感意外與震驚。很明白的:只要玉況命令放天關、氾水二營入城,那么單因即使立刻下手,也逃不過全族誅滅、黨羽被剪的厄運!區區內宮衛士軍,又怎能和二營與昂州兵合力相提并論呢?
玉況道:“孫大人,此際已到危急時刻,單因圖謀不軌,欲害大臣,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假單黨作亂成功,我伏氏社稷竟落何手?宗廟祀于何地?必再無寧日,任他生殺予奪、張狂暴虐罷了!”
孫鎮臉色一青,抱拳道:“屬將以大王之命是從,向來忠于朝廷;若有人背主棄義,屬將是斷斷不會允許的!”
玉況緩緩頷首,聲調低沉地道:“此際除逆,事關我伏氏興衰,決不能再有他想!孫鎮,汝是吾門生故吏,我一向對你另眼相看,不要辜負了我的一番苦心啊。”
孫鎮跪倒叩首,道:“大人,屬將決心已下,請大人放心!”
玉況扶起他,唇邊綻出一絲微笑,“好,此后還有諸事煩勞將軍。”
孫鎮連稱不敢。玉況抬首看了看天,緩緩道:“卓羽、莫敵拔營前來,必是奉了徐相之命。然若放他們進來,單因狐疑,徐相性命更虞。此番我意由段將軍率昂州部秘密入宮勤王,孫大人仍依單因之令緊閉城門。如有變化,我另行知會,切記切記。”
孫鎮精神一振,道:“謹奉將令!”
吳歷三百五十七年秋八月丙子。
王城宣平門。夜。
省禁忽傳伏氏閔王駕崩的消息,有“首輔”之稱的徐棧、單因二相分別“奉詔”,先后入宮。
一隊車駕倏停,火把舉處,茂公右丞相單因掀簾而出,踩在仆隸背上落車。他一張老臉漲滿得色,對兵尉舉戟致禮視而不見。
大司農孟憲、廷尉鄚妍、少府公孫述、尚書令陳向、尚書侍郎單繆、尚書左丞胡毋等人車駕陸續而至,緊隨單因身后入宮。
鄚妍緊走兩步,跟在單因身后,輕聲道:“城校部已奉令關閉城門,不準二營私入,此番只等茂公起事,大功可成。”
單因心中一喜,不由得加快了腳步,笑道:“玉況一死,卓羽、莫敵又被困城外,徐棧哪還有什么力氣對付我們?告訴齊堃,事成之后,他就代徐宏為大將軍,老夫決不食言!”
與此同時,內宮衛士令齊堃率軍嘩變,包圍德陽正、前、后三殿,重重屋宇籠罩著一層恐怖森然的氣氛。
單因等氣勢洶洶地闖至殿前,正逢左相徐棧等依次從殿中出現。徐棧于階上看見兵甲涌動,知道不妙,乃色厲內荏地高聲喊道:“單賊!你率兵來此,莫非想造反不成?”
徐棧左右,簇擁著太仆馮勤、御史中丞孫溫等人,只不見衛尉玉況;而大將軍徐宏,則左手扶欄,右手握劍,從旁側立,一臉的驚疑不定。
單因聞言一怔,停住腳步,轉而大笑起來,空蕩的宮院之間立刻回聲四起。“老夫未問,爾倒先質問起來了!我問你,大王是怎么死的?昨日老夫方才接詔入宮,今日便傳大王暴斃。爾等到底對大王做了什么手腳?”
鄚妍道:“聞說徐相昨兒夤夜入宮,已在宮里呆足了一天了!為什么徐相入宮,大王就會駕崩了呢……”
徐棧氣得臉色鐵青,喝道:“住口!汝竟敢放肆,誣陷本相!”
單因一黨面面相覷,竟都哈哈大笑起來。鄚妍呵呵笑道:“徐相可真是威風啊,難怪做出這等事來,還能如此鎮定!告訴你,茂公奉旨討逆,徐棧禍亂朝綱,詔滅九族,凡跟從之人盡須除盡!”
單因拔出劍來,喝道:“殺——”一時內宮衛士軍往殿后合圍,火把熊熊燃起,照得殿前如同白晝一般。執戟甲士欲沖進殿中,頓時與少數殿中軍戰成一團。
徐宏拔劍力戰,斃傷十余,然不多時便被流矢射中左胸,眾甲士舉戟齊下,頓令他發出悲憤的吼叫聲,倒地身亡。
除去此人,正是單因既定的方針,雖心中暗喜,卻反而搖首裝出不忍之態,道:“跟隨徐棧死不改悔,這又是何苦來哉?”
少府公孫述滿面橫肉笑得暴綻起來,道:“徐宏小輩裝腔作勢,居然也被封為大將軍……只可惜方任時日無多,便跟隨作亂,如今為單大人所除,真是報應不爽啊!”
稍頃,齊堃來報已擒住“匪首”,單因心下大定。望著衣冠不整的徐棧、馮勤等衣甲凌亂,被反綁著揪出,單因哈哈大笑,“徐相,你我激斗十余年啦,總算也讓老夫看見了今日!往昔你大權在握,從不把老夫放在眼里,更處處以兵事相逼,也算風光過一回啦!如今爾等授首在即,汝黨轉眼也將灰飛煙滅,難道你就從沒想到過會受辱于老夫嗎?”
徐棧掙扎著“呸”了一聲,瞪眼叫道:“吾死不足惜,只恨不能生飲汝血,食汝肉寢汝皮!”
馮勤亦冷笑道:“卓羽、莫敵很快便會率大軍攻入城中,單賊你猖狂不了多久了!”
單因怪笑道:“原來爾等還指望著卓、莫二子。哈哈,哈哈!”
鄚妍嘿嘿陰笑道:“四城緊閉,任他是誰都甭想進來!你妄圖造亂朝廷,罪行之彰令人側目啊!哈哈!”
徐棧急怒暴叫:“爾等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單因揮揮手,令士卒將之押下去!耳邊兀自傳來徐棧大叫之聲。單因斂容道:“給老夫火速入宮,先羈押徐后!這賤人仗恃其父權勢為所欲為,幾次陷老夫于水深火熱之中。睚眥之怨,必以血報!”
秘密地朝身邊親校低語幾句,那些人面露淫邪笑容,陰陰地領命離去。孟憲、鄚妍這才等到邀功獻媚的時機,面露喜色,齊齊跪倒,“恭喜茂公,賀喜茂公!”
單因瘋狂地大笑起來。
昂州騎月城。天生峽。
翌日晨。
遠眺天盡崖,驚濤駭浪,翻涌不定;而“天生峽”外,黑黝黝的礁石高聳出水面,如狼牙鷹爪,觸目驚心;峽口往外凸出,象被巨雷劈開,其勢搖搖欲墜。想當初開鑿峽道之時,無數奴隸從崖上懸吊而下,先用簡陋的工具鑿開巖腳,再在巖石的縫隙處釘入碗口粗的木榫,動用數萬人火燒水澆,然后奮力撬碎巨石,不斷有被巨浪卷走、被巖石擊中而死的;其后用大船在峽口清除航道,無數奴隸被迫潛入浪濤滾滾的窠海,將極粗的繩索系在巨石之上,以便船只拖運,光這項工程,便又有數以千計的人喪生。
天生峽的開鑿,不能不說是一項殘酷的奇跡。然而,其對于昂州的作用,卻已重大得無法用文字表述。如今,騎月城的貨物種類已躍居吳陸首位,數量也僅次于天焦邱都、前師襄澤這些著名的大城,貿易的興隆,已對昂土興衰起了決定作用。
此刻,正有一艘巨艦從窠海向峽口慢慢靠近,上有昂國旗號曰“伏驥”。此船長二十六丈,高出水三丈余,雕樓彩畫,壯麗非常。其龍骨以昊牦族“銅木”所制,牢固無比,前側窄小尖滑,船首為一拱型向上凸起的青銅御壁,其下三十余尺長的巨型撞角掩蔽在吃水線下,時隱時現,彌漫著不祥的殺氣。兩側舷幫,盡是密密匝匝的漿孔,弧型舷體沿艦身向后舒展開來,主樓與底艙十分寬敞舒適,這正是一艘典型的“狼舟”式樣的戰船!依吳陸當時的生產力條件看,如此可“勝兵三千,物出十萬斛”的巨艦已是可以制造的最大型海上船只。
此船乃昂國著名商賈師夫人所有,凡在南陸海域見到這種旗號的船只,都會主動避讓。師夫人有兵艦、商船幾乎五百艘,而當年的昂國只有各類船只千余,可見其實力之雄厚。
“伏驥”艦樓之上,正有十數人簇擁著一女子默然站立。舟卒們在艦樓下操作船只,降帆、結繩、轉舵、劃漿,極為賣力,然竟無人敢多看她一眼。那女子身穿絳色絹綢,粉色腰巾長墜地面,隨海風起舞;單髻輕斜,鬢角秀發拂動,時而遮住她那天人般玉容。
她斜倚在艦欄邊,似在觀看令人嘆為觀止的天盡崖和近崖邊怒濤奔涌的窠海,不語不動,心緒重重。其身后之人,離得遠遠地站著,都似在為她擔憂一般。
忽地,一條披甲赤足的大漢單手執纜,遙遙從后桅蕩下,正落在她側,輕盈如同靈貓。身形倏住,抱拳施禮,“公主,前方已是騎月城了!”
此時,“伏驥”艦正通過波浪洶涌的天生峽。水聲拍擊艦體,加之峽道回聲效應,震人發聵;舟艦緩緩馳入月湖。入湖處,兩堵仰望無盡的森然石壁高聳入云,龐大如海的湖面呈現眼前。遠遠望去,對岸高峻嶙峋的崖壁在湖面終年的薄霧籠罩下,隱隱可窺其猙獰面容;崖壁上層層疊疊的棧道遠望如同繩索般捆綁在惡崖之間,霧氣消散的短暫片刻,才能隱約見到騎月城著名建筑“風塔”塔尖,可是那十余丈的巨塔卻象根小草般地,搖曳在朦朧的遠崖上,仿佛隨風飄擺。此情此景,以奇觀形容,毫不為過。
那女子輕嗯了一聲,回首忽地笑道:“果然名不虛傳,難怪與廣明場、大帝山并稱三景呢。”
那披甲赤足的大漢欣然道:“是啊,光只月湖,便足以叫人心悸而稱奇,更何況天生峽由人工所筑,其精其難,筆墨難書也。”
昂州“天生峽”與“月湖”,乃吳陸三景之一,吳朝著名文人孫也曾有詩曰:“崖壁嶙嶙起,巍巍欲沖天。兩峽對峙立,鬼斧開神塹。”“哀崖高聳苔痕黑,碧水森然通冥幽。狼嚎猿啼驚鷂起,道懸深邃人驚魂。”百年來,吳人探訪旅客與詩、畫家絡繹來此,經久不衰。
吳中三景還有天焦國邱都廣明場和前師國黎陽西境的大帝山。前者以氣勢宏大、建筑精美而著名,后者則富有神話意味,傳說是拜度尊者、拜度尊使的“仙冢”。
拜度尊使即女神茅焦,主宰天地萬物,拜度尊者則是其夫度羅。度羅掌管神靈仙界,乃諸神之帝,而茅焦原是大地的精靈,因受其點化升仙。吳朝的創始者吳王單越,便傳說是茅焦之子,故而拜度尊使普遍受吳人信仰與祭祀。
那女子笑道:“當年開鑿河道之時,王選被朝野指責,因此受貶,哪知百年之后,昂州再不復從前般荒蠻,這是否是件壞事呢?”
那披甲赤足大漢道:“我不敢對先人妄加評斷,但將作大匠王選為昂州土民所知,立有祀堂,香火四季不息。依此可見萬民之心。”
那女子沉思片刻,若有所思地緩緩頷首,才復歡笑著道:“對了,此次多虧大兄領兵艦救急,否則情勢堪危,妾亦兇多吉少。救命之恩,妾自當永銘五內。”
那披甲赤足大漢聞言,不由得臉紅耳赤,拜首道:“劉辛奉將令前來,不知公主何時到來,故而在海上徘徊月余,因巧得便偶遇公主。也是公主洪福齊天,才能消災退厄,小將舉手為勞,何功之有?”
原來,這披甲赤足的大漢,正是昂州水師統帥、伏氏樓船校尉劉辛,那女子卻是在吳陸盛名卓著的天焦國武城公主單勰。昂州與天焦素無交往,那他們又是如何遇到一起的呢?劉辛口中所謂“將令”又是指怎么一回事呢?這還得從明帝衛衡所建,如今制霸東陸無敵于天下的第一大國天焦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