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漫長的告別(譯文經典)
- (美)雷蒙德·錢德勒
- 4915字
- 2020-04-24 14:35:28
從提華納回到家要開好長的一段路,這一定是全美國最乏味的一段公路旅程。提華納無趣得要命;那兒的人除了錢什么都不要。那兒的孩子會悄無聲息地溜到你的車邊,睜著一雙惆悵的大眼睛望著你,對你說“一個鋼镚兒,先生,求求您了”,然后在接下來的一句話中拼命向你推銷他們的妹妹。提華納不是墨西哥。每一座邊境小鎮都只是邊境小鎮,就像每一片碼頭區都只是碼頭區一樣。圣地亞哥?世界上最美的碼頭之一,里面除了海軍和幾艘漁船之外,什么都沒有。到了晚上,那里就是仙境。浪涌的聲音就像老奶奶哼搖籃曲一樣溫柔。可馬洛現在得回家面對爛攤子了。
北上的公路就像水手的號子一樣單調。你穿過一座小鎮,翻過一座小山,經過一段海岸,然后再穿過一座小鎮,翻過一座小山,經過一段海岸。
我到家的時候是下午兩點,他們已經在一輛黑色小轎車里等我了,車上沒有警局牌照,沒有紅燈,只有一架復合天線,可并不只有警車會裝這玩意兒。我爬臺階爬到半當中的時候,他們從車里鉆了出來,朝我大叫。叫我的人是一對典型的警探,穿著典型的套裝,邁著典型的步態:一種冷硬的從容,就好像整個世界都在屏息等待著他們來發號施令。
“你是不是叫馬洛?我們要跟你談談。”
他在我眼前飛快地晃了一下警徽。就算他手里拿的是一張蟲害防治員證,我也看不出來。他留著一頭灰白的金發,看上去很難纏。他的搭檔則高大、帥氣、衣冠楚楚,身上透著股定位精準的惡意:一個受過教育的打手。兩人都瞪著一雙明察秋毫、伺機而動的眼睛,一雙耐心、謹慎的眼睛,一雙冷靜、透著鄙夷的眼睛,一雙警察的眼睛。他們在警校的畢業典禮上就練成了這樣一雙眼睛。
“我是格林警司,中央局兇殺組的。這位是代頓警探。”
我爬上臺階,拿鑰匙開了門。你不用跟大城市的警察握手。那樣近距離的接觸對他們而言太近了一些。
他們在起居室里就座。我打開窗戶,聽到微風的細語。問話由格林主持。
“有一個叫特里·倫諾克斯的男人。認識他,對嗎?”
“我倆偶爾在一起喝上一杯。他住在恩西諾,娶了個闊太太。我從沒有去過他家。”
“偶爾,”格林說。“偶爾究竟是個什么頻率?”
“這是一種模糊的表達方式。而我要的就是這份模糊。‘偶爾’可以是一周一次,也可以是兩個月一次。”
“見過他老婆嗎?”
“見過一次,一面之緣,在他們結婚前。”
“你最后一次見到他的時間和地點呢?”
我從茶幾上拿起一只煙斗,往里面填上煙絲。格林向前一探身,湊到我跟前。那個高個兒小子則向后一仰,手里握著一支圓珠筆,筆頭懸在一本紅邊的便箋簿上方。
“接下來我應該說:‘問這些干什么?’而你則回答說:‘只有我們才有資格提問題。’”
“既然如此,那你就只管回答我們的問題吧,好嗎?”
我點上煙斗。煙葉有一點點返潮。我費了一點時間外加三根火柴才把它點著。
“我的時間一度很寬裕,”格林說。“但我剛才在等你的時候已經用掉了大半。所以,拜托你說話利落點兒。我們知道你是誰。你也知道,我們來這里不是為了請你吊我們的胃口。”
“我只是在思考,”我說。“我倆一度頻繁光顧維克多酒吧,偶爾也去‘綠燈籠’,還有‘牛與熊’——那家店在日落大道的盡頭,店里的陳設拼命模仿英國酒館——”
“不要拖延時間。”
“誰死了?”我問道。
代頓警探開口了。他的聲音硬朗、成熟,透著一股“別拿我當傻瓜”的意味。“你只管回答問題,馬洛。我們只是在進行一次常規調查。你只需知道這么多。”
也許我此刻有些疲憊易怒。也許我心里感到了一絲不安。我甚至無需認識這個家伙,就能在心里點燃對他的恨意。哪怕我只是在餐廳里隔著大堂望見他一眼,我也會生起一種踢飛他牙齒的欲望。
“省省吧,伙計,”我說。“這種廢話你還是留給少年犯罪局吧。就連他們也會覺得這話傻得可笑。”
格林咯咯直笑。代頓的臉上沒有起任何明顯的變化,但他突然間看起來像是增加了十歲的年齡和二十歲的兇相。從他鼻孔中噴出的氣息發出微弱的嘶嘶聲。
“他通過了律師考試,”格林說。“你糊弄不了代頓的。”
我慢慢地站起身來,走到書架邊上,抽出一本包著封面的《加利福尼亞州刑法典》。我把那本法典舉到代頓面前。
“麻煩你找出那一節規定我必須回答問題的條款來好嗎?”
他繃緊了身體,一動不動。他打算狠狠地給我一拳,我倆都心知肚明。但他先要等待時機。也就是說,他不清楚自己一旦做出違規的舉動,格林是否會幫他。
他開口了:“每一位公民都必須配合警方,以一切方式配合,甚至是通過身體上的行動,尤其是通過回答任何警方認為必要的問題,如果這個問題不會讓他本人受牽連的話。”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聲音堅定、爽朗、平穩。
“事情的結果往往是這樣的,”我說。“一般是通過直接和間接的恐嚇達成的。但法律根本沒有規定這樣一種義務。沒有人有義務告訴警方任何事情,不論何時何地。”
“喂,閉嘴,”格林不耐煩地說。“你心虛了,你自己知道。坐下。倫諾克斯的老婆被人謀殺了。在兩人位于恩西諾的宅邸邊的一間客房里。倫諾克斯溜了。我們怎么也找不到他。所以,我們眼下正在找的是一個謀殺案嫌犯。這下你滿意了吧?”
我把那本書扔在一把椅子上,轉身回到沙發里,和格林隔著桌子面對面。“那你們干嗎來找我?”我問道。“那座房子我連邊都沒挨過一下。我跟你們說過了。”
格林拍著大腿,從上到下,從下到上,一面靜靜地朝我咧著嘴笑。代頓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他的眼神啃噬著我。
“因為你的電話號碼出現在了他房間里的一本便箋簿上,而且是在過去的24小時內被人用筆寫上去的,”格林說。“那是一本約會便箋簿,昨天的那頁被撕去了,但你可以在今天這頁上看到昨天寫字時留下的印記。我們不知道他去了哪兒,為什么要走,什么時候走的。不過,當然咯,我們可以問。”
“為什么是在客房里?”我問道,盡管我并不指望他回答。但他居然回答了。
他的臉微微一紅。“她好像經常上那兒去。晚上。有來客。用人們可以透過樹叢看到那里的燈光。經常有車來來去去,有時候是深夜,有時候更晚。任誰都有忍無可忍的時候,對不對?別哄自己了。倫諾克斯就是我們要找的人。他在大約凌晨一點鐘的時候上那邊去了。管家碰巧看到了。過了二十分鐘左右,他一個人回來了。然后就沒有動靜了。燈一直亮著。到了今天早上,倫諾克斯沒影了。管家去了那間客房。那娘們兒倒在床上,身上赤條條的,像條美人魚。另外,再讓我告訴你一件事:那管家甚至都認不出她的臉了。她可以說已經沒有臉了。被人用一尊青銅的猴子小鑄像砸得稀爛。”
“特里·倫諾克斯干不出這樣的事情來,”我說。“沒錯,她是給他戴綠帽子了。可這也不是什么新鮮事。她一直在給他戴。他們之前離過婚,后來又復婚了。我想,這事情確實讓他不開心,可他為什么要現在才發狂呢?”
“這個問題無人知道答案,”格林耐心地說。“可這種故事一直都在上演。男人忍啊忍,忍啊忍,最后終于忍不住了。說不定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會在那一刻變成瘋子。他只知道他發瘋了,有人死了。因此,我們就有事情做了。所以,讓我們問你一個簡單的問題吧。別再胡鬧了,不然我們把你請進去。”
“他不會告訴你的,警司,”代頓陰陽怪氣地說。“他讀過那本法律書了。就像許多讀過一本法律書的人一樣,他以為所有的法律都在那本書里面。”
“你只管記筆記,”格林說,“別浪費你的腦子了。如果你記得好,我們說不定會讓你在警局派對上唱《親愛的媽媽》。”
“去你媽的,警司,希望我這么說不算冒犯你的警銜。”
“你倆打一架吧,”我對格林說。“等他趴下的時候我來扶住他。”
代頓小心翼翼地把便箋簿和圓珠筆放到一邊,然后站起身來,兩眼放著光。他徑直走了過來,在我面前站定。
“起來,機靈鬼。我上過大學,但這并不意味著我要容忍你這樣的蠢蛋在那里胡說八道。”
我站了起來。他揮拳打中我的時候,我身子還沒有站穩。他先是一記漂亮的左勾拳,接著是右勾拳。鈴聲叮當作響,但不是開飯鈴。我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搖了搖腦袋。代頓還站在那里。此刻他正面露微笑。
“我們再試一次,”他說。“剛才你沒準備好。這很不應該。”
我瞅瞅格林。他正低頭看著大拇指,好像是在研究指甲。我既沒有動作,也沒有開口,而是等著他抬頭看我。如果我這時再站起來,代頓還會請我吃拳頭的。也許他不管怎樣都要再請我吃拳頭。但如果我站起來,他敢再給我一拳,那接下來我就會把他打得滿地找牙,因為他揮拳的動作表明,他是一個照本宣科的拳擊手。他拳頭的落點都非常精準,但他需要打出許多拳才能把我放倒。
這時格林開口了,語氣近乎有些心不在焉:“干得漂亮,比利小子。你正正好好遂了他的愿。這下他更有理由閉緊嘴巴,一言不發了。”
然后他抬起頭,語氣溫和地說:“再問你一遍,這次是要作筆錄的,馬洛。你最后一次見到特里·倫諾克斯的時間、地點,你們談了什么,還有你剛剛是從哪里回來的。說——還是不說?”
代頓很放松地站在那里,重心保持著完美的平衡。他的眼里這時閃著柔和愉悅的光。
“還有一個伙計你們就不管了嗎?”我問道,眼睛看也不看他。
“哪里還有一個伙計?”
“躲在干草堆里,客房里的那位。沒穿衣服。你們該不是說,那位女士上那兒去是為了玩單人跳棋的吧?”
“事情得一件件來——我們先找到那位丈夫。”
“好吧。我只希望等你們抓到一只替罪羔羊的時候,不會因為嫌麻煩就不去找他了。”
“你閉嘴,我們要把你請進去了,馬洛。”
“作為一名重要證人?”
“重要證人你個頭。作為一名嫌犯。涉嫌在兇案發生后協助兇手。幫助另一名嫌犯逃匿。我猜你一定是把那家伙送到什么地方去了。而此時此刻,一個猜想就足夠了。我們的頭兒最近脾氣很火爆。他了解規章守則,但他有時候很健忘。所以,你大概就要有罪受了。不管用什么辦法,我們都要從你嘴里套出證詞來。你越是不肯說,我們就越是肯定我們需要你的證詞。”
“這些話對他來說就是一通狗屁,”代頓說。“他了解規則。”
“這些話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通狗屁,”格林冷靜地說。“但這么說就是管用。放聰明點吧,馬洛。我馬上要對你亮紅牌了。”
“行啊,”我說。“亮吧。特里·倫諾克斯是我的朋友。我在他身上投入了一大筆感情投資,數額很大,所以我不會因為區區一個警察叫我如實招來就讓這筆投資泡湯。你大概是掌握了一些對他不利的證據,說不定遠遠超出了你剛才告訴我的那些。比如說,作案動機、作案機會,還有他案發后開溜的事實。你說的這條動機其實不是什么新聞,而且早就不成立了,甚至可以說是他倆間達成的一項協議。我不欣賞這種協議,但他就是這樣的人——有點軟弱,但非常溫和。你剩下的理由也站不住腳:如果他已經聽說了她的死訊,那他馬上就明白了自己是你們的活靶子。如果陪審團要召開死因調查訊問,而且他們傳喚了我的話,那我就只能回答他們的問題了。但我不必回答你們的問題。我能看出你是個好人,格林。就像我能看出你的搭檔就是個拿著警徽當令箭的權力狂。如果你真想讓我攤上大事兒,那就讓他再來打我。我這次肯定要掰斷他那支該死的鉛筆。”
格林站了起來,一臉難過地看著我。代頓一動不動。他是那種一次性的硬漢。現在是他的中場休息時間,他得先好好自我表彰一番。
“我來打個電話,”格林說。“但我知道我會得到什么樣的回復。你已經是只病雞了,馬洛。一只病得要死的雞。你給我滾開,別擋我的道。”最后一句話是對代頓說的。代頓轉身退了下去,順道拾起了便箋簿。
格林穿過房間,來到電話機前,慢吞吞地拾起話筒——他那張普普通通的臉被長年累月、沒有回報的苦差折磨得滿是褶子。這就是這些警察最讓人討厭的地方。你都已經打定主意要和他們不共戴天了,這時你突然又遇見了一個向你展露出人性一面的警察。
警監發話說:把我請進去,而且不用客氣。
他們給我戴上手銬。他們沒有搜查住宅——這一點做得似乎有點馬虎。也許他們是覺得,老奸巨猾如我者,肯定不會在家里藏任何會給自己帶來危險的東西。這件事他們猜錯了。因為他們只要稍加用心,就不難發現倫諾克斯的車鑰匙包。等到那輛車被找到的時候——這是遲早的事——他們就能找出其中匹配的那把,進而確認他曾一度和我在一起了。
但事情后來的發展證明,就算他們找到了那只鑰匙包也沒有關系。警方一直都沒有發現那輛車。它肯定是在夜間的什么時候被人偷了,然后那人很可能把車開到了艾爾帕索,在那里給它配了新鑰匙,偽造了配套的文件,最后將它送往墨西哥城里的黑市。這是一種很常規的操作手法。通常,贓款最終會以海洛因的形式流回美國。這就是黑幫眼中的“睦鄰政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