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漫長的告別(譯文經典)
- (美)雷蒙德·錢德勒
- 4318字
- 2020-04-24 14:35:28
那一年,主管兇殺案的是一個叫格里戈利厄斯的警監。此人屬于那類如今已日漸稀少,但遠未滅絕的警察,他們的破案手段就是亮瞎眼的燈泡、包著軟皮的鐵棍、腳踹人腰,膝頂下體、拳打太陽穴、棍擊脊椎。六個月后,他在大陪審團面前被指控作偽證,隨后被警局解雇,審判撤銷,最后在他自己位于懷俄明州的農場上被一匹高大的種馬踐踏至死。
但此時,我就是任他宰割的魚肉。他坐在桌子后面,脫了外衣,袖子幾乎卷到了肩膀上。他的腦袋禿得就像一塊磚,腰身就像所有肌肉發達但入了中年的壯漢一樣,開始變得越來越粗。他的眼睛發灰,就像魚眼。他那只大鼻子上,暴突的毛細血管縱橫交錯。此刻他正在喝咖啡,而且聲響不小。他那雙粗壯的大手上,濃密的汗毛布滿了手背。一簇簇灰白的毫毛從他的耳孔里往外鉆。他笨手笨腳地在桌子上摸尋著什么,眼睛看著格林。
格林開口道:“頭兒,我們只抓住他一條把柄:他什么也不肯告訴我們。那個電話號碼把我們引到了他那里。他之前開車出去了,但他不肯說去了哪兒。他跟倫諾克斯挺熟的,但他不肯說他們最后一次見面是在什么時候?!?
“他以為他是條漢子,”格里戈利厄斯冷冷地說。“我們能讓他改變想法。”他說這話的語氣似乎表明,他根本不在乎用什么法子。也許他確實不在乎。沒人能在他面前充硬漢?!艾F在事情的關鍵在于,地方檢察官在這個案子上聞到了報紙頭條即將鋪天蓋地的氣息。這不能怪他,畢竟我們都知道那姑娘的老爹是誰。我想,我們最好替這位伙計掏掏鼻孔?!?
他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只是一個香煙屁股,或是一把空椅子。我只是碰巧在他視線上的某樣東西,無法引起他的任何興趣。
代頓恭恭敬敬地說:“很明顯,他采取這種態度就是為了造成一種他可以順理成章拒絕開口的局面。他剛才援引法規對抗我們,還故意惹毛我,逼得我給了他一拳。我的做法違規了,警監?!?
格里戈利厄斯陰沉地看了他一眼?!叭绻@個小阿飛都能惹毛你,那你也太不經惹了吧。是誰把手銬解開的?”
格林說是他解的。“重新銬上,”格里戈利厄斯說?!颁D緊點兒。幫他打起點精神來?!?
格林重新給我銬上手銬——或者說正要給我銬上?!胺词咒D,”格里戈利厄斯吼道。于是格林將我反手銬住。我這時正坐在一把硬椅子上。
“再緊點兒,”格里戈利厄斯說?!白屖咒D吃進肉里去。”
格林又銬緊了一點。我的雙手開始發麻。
終于,格里戈利厄斯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臉上?!艾F在你可以開口了吧。說得利落點兒。”
我沒有理會他。他身子向后一仰,咧嘴一笑。他的手慢慢地伸向咖啡杯,握住杯子。他朝我微微一俯身,手里的杯子一抖,但我已經搶先一步,側身從椅子里滑了出去。我重重地摔在地上,肩膀著地,身子打了個滾兒,慢慢地爬了起來。我的手這時已經麻木得一點知覺都沒有了,手銬以上的臂部開始刺痛。
格林幫我坐回到椅子里。椅背和部分椅座被咖啡潑得濕漉漉的,但大半杯咖啡都澆到了地上。
“我不喜歡咖啡,”格里戈利厄斯說?!八硎滞γ艚莸?。動作挺快,反應迅速?!?
所有人都一言不發。格里戈利厄斯用那對魚眼珠子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
“先生,在我們這兒,私家探子的執照和一張名片沒有任何區別?,F在,讓我們給你記供詞吧,你先口頭說一遍。我們一會兒再寫下來。說完整點。給我們完整描述一下——呃——你從昨晚十點以后到現在的行蹤。我說的是‘完整描述’。我們局里正在調查一樁謀殺案,頭號嫌犯去向不明。你和他有關聯。那家伙抓到他老婆在給他戴綠帽子,然后把她的腦袋砸成了一團沒了形狀的血肉、骨頭和浸透血水的頭發。兇器還是我們的老朋友:青銅小雕塑。不是原件,不過依然好用。你要是以為隨便哪個該死的私家探子都能靠援引法律條文過這一關,先生,那你可就有的苦頭好吃了。全國上下沒有哪支警察隊伍能靠法典完成任務。你腦袋里有信息,我要把它掏出來。你當然可以說不,我當然也可以不相信你。但你甚至連不都沒有說。你沒法跟我裝啞巴,朋友。半毛錢的用處都沒有。我們開始吧。”
“能不能請你把我的手銬摘掉,警監?”我問道?!拔沂钦f,如果我給你供詞的話?”
“也許吧。說簡短點兒。”
“如果我跟你說,我在過去的二十四小時內沒有見到過倫諾克斯,沒有跟他說過話,也不知道他可能去了哪里——這能讓你滿意嗎,警監?”
“也許吧——如果你能讓我相信的話?!?
“如果我告訴你我曾經在何時、何處見到過他,但并不知曉他殺了人,也不知道有犯罪行為發生,更不知道他此刻可能在哪里,這大概不能讓你滿意吧?”
“如果你能提供更多細節,那我也愿意聽聽。比如說:時間、地點、他的相貌、你們談了什么、他打算去哪里。這些信息說不定最終能帶來點成果。”
“以你目前給我的待遇,”我說,“最終的成果可能就是讓我自己變成從犯?!?
他下巴上的肌肉凸了起來。他的眼睛像臟冰塊?!澳阆朐鯓??”
“我不知道,”我說。“我需要法律咨詢。我愿意合作。我們能不能找一個地方檢察官辦公室的人過來?”
他發出一聲短促刺耳的大笑。笑聲轉瞬即逝。他慢吞吞地站起身,從桌子那頭繞了過來。他俯下身,湊近我,一只大手按在桌子木頭上,露出微笑。接著,他在表情沒有任何變化的情況下,揮拳打中了我的頭頸側部——他的拳頭就像是一塊鐵。
這一拳的力道擴散了八到十英寸遠——不會更遠了。我的腦袋幾乎都被他打飛了。一口苦水滲進我的嘴里,里面還混雜著血的味道。我什么都聽不見了,除了我腦袋里的嗡鳴。他朝我彎下腰來,臉上還掛著微笑,左手還按在桌子上。他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從遠方飄來的一樣。
“我以前還算個狠角兒,但如今我老了。你好好吃我一拳,先生,你只能從我這兒拿到這一樣東西了。我們在市局監獄那邊招了幾個小子,但他們其實更適合去捆牲口。也許我們不該招他們的,因為他們不是代頓這種規規矩矩、溫情似水的娘娘腔拳手。他們也不像格林這樣,家里有四個孩子外加一座玫瑰花園。他們的人生追求另一種樂趣。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嘛;再說了,如今勞動力也很短缺。現在,對于自己接下來要說什么——如果你愿意說的話——你還有什么異想天開的想法嗎?”
“只要手銬還在,我就不說,警監。”甚至連擠出這樣幾個字都讓我一陣抽痛。
他身子朝我彎得更低了,我能聞到他的汗餿味,還有腐敗的氣息。接著他直起身子,繞過桌角回到座位前,將他那只結實的屁股重重地沉進座位里。他拿起一把三角尺,拇指拭過一條尺邊,仿佛那是刀刃。他看著格林。
“等什么呢,警司?”
“等命令。”格林用沙啞的嗓音擠出這樣幾個字,就好像他討厭聽見自己的聲音似的。
“還用我說嗎?你是個老手了,檔案里是這么說的。我要一份詳細描述過去二十四小時內此人行蹤的口供??梢酝白匪莸迷僭缫稽c,但二十四小時是起碼的。我要知道他在這段時間內的每一分鐘都在干什么。我要這份口供上有簽字、有連署、有復核。而且我要在兩個小時之內拿到。然后,我要他重新坐回這里來,身上干干凈凈,整整齊齊,不留痕跡。還有一件事,警司?!?
他頓了一下,兩眼緊盯著格林——這樣的目光可以瞬間把一只剛剛出爐的烤土豆給凍住。
“——下次如果我再要問嫌犯幾個禮貌的問題,我不希望你站在那里,一副生怕我把他耳朵揪掉的表情。”
“是,長官?!备窳殖肄D過身來?!拔覀冏撸彼致暣謿獾卣f。
格里戈利厄斯朝我齜了齜牙。他的牙齒該刷刷了——好好刷刷?!芭R走前有什么話要說嗎,哥們兒?”
“是的,長官,”我禮貌地回答道?!澳阋苍S是無心的,但你其實幫了我一個忙。代頓警探也有功勞。你們幫我解決了一個難題。沒人喜歡出賣朋友,但我甚至連敵人都不會賣給你們。你不但是頭狂暴的金剛,你還是個無能的警察。你不知道該怎么進行一場簡單的調查。我剛才正在猶疑不決,最終作出哪種決定就看你把我往哪個方向推了。可你非得趁我毫無反抗能力的時候虐待我,朝我臉上潑咖啡,請我吃拳頭。從現在起,我甚至不會告訴你現在是幾點了,哪怕你自己的這面墻上就掛著鐘?!?
不知出于何種原因,他靜靜地坐在那里,一動不動,任憑我說完。接著他咧嘴一笑:“你就是個朝警察吐口水的小癟三,我的朋友。我把你看透了,私家探子,你就是個朝警察吐口水的小癟三?!?
“有些地方的警察并不招人吐口水,警監。但在那些地方,你是當不上警察的?!?
這句話他也挨下了。我猜他承受得了。他大概已經挨了不知多少比這難聽得多的罵人話了。這時他桌子上的電話響了。他看了電話一眼,做了個手勢。代頓敏捷地繞過桌角,拾起話筒。
“格里戈利厄斯警監辦公室。我是代頓警探?!?
他聽著電話那頭。一絲微妙的愁容將他那對帥氣的眉毛鎖在了一起。他輕聲回復道:“請稍等片刻,長官。”
他將話筒伸到格里戈利厄斯面前?!笆菉W爾布賴特局長,長官?!?
格里戈利厄斯的臉沉了下來。“是嗎?那個自以為是的混蛋想干嗎?”他接過話筒,在手里拿了片刻,把臉上的表情撫平。“局長,我是格里戈利厄斯。”
他聽著話筒?!笆堑?,他在我的辦公室里,局長。我在問他幾個問題。他不配合。非常不配合……您說什么?”一副狂暴的怒容突然將他的臉擰成了一個個陰沉的結。他額頭上的血管變黑了??伤穆曇魠s沒起絲毫變化。“如果這是一個直接下達的命令,局長,那它應該通過探長下達……當然,我在證實之前會執行命令的……當然……不,絕對沒有。沒人動過他一根指頭……是,長官。馬上。”
他把話筒放回底座。我似乎看到了他的手在微微顫抖。他抬起眼睛,目光從我的臉上劃過,落在了格林身上?!鞍咽咒D摘了,”他用平得像根直線的語調說。
格林解開了手銬。我搓著手,等待著血液循環開始后的針刺感。
“把他押進縣局拘留所,”格里戈利厄斯慢吞吞地說?!耙灾\殺嫌犯的身份。地方檢察官把這個案子從我們手里挖走了。我們這里的司法體系真是太妙了?!?
大家全都一動不動。格林站在我邊上,呼吸沉重。格里戈利厄斯抬眼看看代頓。
“等什么呢,娘娘腔?要我獎勵你一個冰激凌嗎?”
代頓差點沒噎住?!澳€沒有給我命令,頭兒。”
“叫我長官,該死的!要叫我頭兒,至少得有警司頭銜。你不行,小子。你不行。出去?!?
“是,長官?!贝D快步走出了房門。格里戈利厄斯吃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到窗戶邊上,背對著房間站在那里。
“行了,咱們走吧,”格林對著我的耳朵咕噥道。
“在我把他那張臉踹扁之前,快把他從這里弄出去,”格里戈利厄斯對著窗戶說。
格林走到門口,把門拉開。我正要從門里出去,格里戈利厄斯突然吼了一聲:“等等!把門關上!”
格林關上門,背靠門板。
“你,過來!”格里戈利厄斯對我吼道。
我一動不動。我站在那里,看著他。格林也一動不動。一陣可怕的沉默。然后,格里戈利厄斯腳步異常緩慢地穿過房間,站在我面前,和我臉對著臉。他那雙大手插在口袋里,身子以腳后跟為支點前后搖晃著。
“沒動過他一根指頭,”他壓低聲音說,好像是在自言自語。他的眼睛冷漠空洞。他的嘴巴抽搐著。
接著,他對著我的臉啐了一口。
他退開了。“可以了,謝謝?!?
他轉身回到窗戶邊上。格林重新把門打開。
我出了門,伸手去掏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