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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悟境

  • 惟在妙悟
  • 朱良志
  • 19942字
  • 2020-03-27 17:07:07

一 破境

妙悟中涉及的“境”,首先是作為與心相對的對象而言。心與境構成一對關系,心不離境,境不離心。但境既不是心,又不是物,它是心與物所構成的關系性存在,或者說是一個心物互滲的世界。心因必須對境,故易為境所纏繞;境因作為心之對象,又必然為心所鑄造。道家強調心齋、坐忘,佛家強調空靈虛無、不粘不滯,都意在擺脫境的糾纏。中國古代的妙悟學說強調,悟的活動,是對境的超越。妙悟的過程,就是破境的過程,是打破一個世界再造一個世界。

漢語中“境”有兩種意義:第一,境是界限;第二,境是一個世界。這兩層意思和妙悟理論有密切關系。

在古漢語中,境本是表示劃分區域范圍的術語。境的本字為“竟”。《爾雅》:“疆、界、邊、衛、圉,垂也。”郭璞注:“疆場、竟界、邊旁、營衛、守圉,皆在外垂也。”竟的區域范圍的意思與音樂有關,又是時間界限。《說文》:“竟,樂曲盡為竟。”《周禮·春官》:“凡樂成則告備。”鄭玄注:“成,謂所奏一竟。”音樂的一章叫作竟。所以,竟有終結、終端的意義,《玉篇》:“竟,終也。”《廣雅》:“竟,窮也。”竟由終結意義引申為界限、劃分,可以標示一定的范圍,進而被用為邊界、疆域、國境等內涵。在這個意義上,境和界意思相同。界義為劃分,《說文》:“界,境也。”《急就篇》“頃町界畝”,顏師古注:“田邊謂之界。”此字從田從分,意即劃分地域。因其有劃分、標示范圍的意思,后來被用為“世界”。境和界同意,也說明境不僅指劃分的邊際,也可指這個范圍所包括的世界。由此,可以得出境之境域、世界二義。

境是時、空的界限。世界是無邊無際的,人所占有的世界卻非常有限;同樣,人的意識可認識的世界也是有限的。人不僅生也“有涯”,而且識也“有涯”,于是便有了“限隔”。這個“限隔”,這個“涯際”,就是一種劃分。所以,境界被用到意識的范圍,標示出兩層意思:一、人意識的限際;二、人意識中所顯現的世界。所以,我們說一個人的心靈境界,往往是說他心靈中的世界,這個世界是各異的,故境界具有強烈的個性色彩;這個世界是有層次之別的,故又有人的境界高低的說法。

境界用來描述人的心靈,也就是人心靈中的世界。人生活在廣闊無邊的世界中,境界這一術語之所以成為傳統藝術哲學中的一個重要范疇,在于這個術語反映的是人與外在世界所構成的關系。人心靈中的境界(或云世界)是在外在世界作用下所構成的心靈影像,每個人都有自己心靈的境界,每個人都會按照自己的知識結構、價值標準、審美眼光來創造屬于自我的境界。人對外在世界的認識,就是對外在世界的一種“劃分”,人用意識的剪刀“切割”外在世界,從而拼合自己的心靈影像。所以,境界是意識中的海市蜃樓。境用以表現人的心靈世界:一、分限義,指示意識之范圍;二、世界義,指示意識之領域。這便構成了中國藝術哲學中境界理論引申的語義學基礎。

漢語中的境,被用來翻譯佛經中的visaya(梵文),意為感覺作用之區域、對象,或者指感覺活動之范圍。這是扣住境之語義的一個很好對詮。佛教中有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和色、聲、香、味、觸、法六境的說法。六境是六根的六種對境,六根概指人接觸認識世界的感覺器官,所以又生出六識,六境就是感覺認識之六種境界。六根的每一根,與六境分別相對。由于根、境的作用,產生了感覺與知覺的認識。六根和六境合而為十二處,六根稱為六內處,六境稱為六外處,都是突出境與根的聯系,境是根所現之境。在佛學中,各派對根、境關系的看法有差異,說一切有部從“三世實有,法體恒有”的觀點出發,主張三世一切法皆是實有,一切法皆有其自性,強調意識之外境存在的實體性、實在性。瑜伽行派則認為識外無境,所謂六境都是人的一心變現所生。而大乘佛學的中觀學派從其二諦學說出發,認為一切皆有(俗諦),一切皆無自性,都是畢竟空(真諦),并不否認境的存在。然而,雖然各派所持觀點不一,但都肯定境具有連接感覺知覺主體和對象的特性。

境界中確立了人和外在世界的聯系,在境界中有了主觀和客觀。中國哲學強調冥物我、合天人,在佛道兩家表現尤為突出。在此哲學背景下,境界的這一特點被突顯出來。境是主體與客體所構成的關系性存在,所以一般的認識是對于境的認識,是為境所控制的認識。在中國哲學的智慧中,境界告訴我們面前有一條河的事實,我原本在這個世界中,境界使我從這個世界脫出,無邊的世界突然間成為我的對象,世界漂到了對岸,我隔著意識的河流看著對岸的風色,意識的眼是有限的,無法看清對岸的面貌,于是心靈中所構成的影像只能是世界的假定。

所以,境獲得人意識對象的特性,又自然被賦予影響人的自由意識的特性。境是構成人的心靈影像的外在基礎,又是影響人創構活動的干擾性因素。所以在佛學中,境又被翻譯為“塵”。六境,又稱為六塵,塵土的塵,境如塵土一樣遮蔽著人的認識,污染人的情識。正是由于對境的認識,所以生出種種妄識計度。在中國佛教看來,一切外在的色相都為幻象,依此幻象之境所得之識均為不真不實之識。如臨濟義玄就說:“如今學者不得,病在甚處?病在不自信處,你若自信不及,便茫茫地徇一切境轉,被它萬境回換,不得自由。”(見《古尊宿語錄》卷四所引)徇一切境轉,便沒了真性,沒了“自信”(內在的信心)。

禪宗重妙悟,強調境對心的控制,妙悟就是超越這一控制。慧能說:“六根對境,分別非識。”境是塵,如心對境,為境牽繞,亦即為法所執;境對心,人以“分別”之心去對境,茫茫地隨一切境轉,故生我執。對境動心,因心識境,都難臻妙境。禪宗大開妙悟之門,以悟破境,破外在的塵境,強調對塵對境,心如枯木寒灰,無念于境。所謂丹田有寶休尋道,對境無心莫問禪。禪宗認為:“凡夫對境起心,不識前境后境作業,即是現行。智者對境起心,知境虛幻,不滯前境習氣。”[89]禪宗以“對境無心”去應對塵境的污染。瑞州九峰普滿禪師,是洞山法嗣。有僧人問他:“對境心不動時如何?”老師回答說:“汝無大人力。”又問:“如何是大人力?”老師說:“對境心不動。”(《五燈會元》卷十三)臥輪禪師有偈云:“臥輪有伎倆,能斷百思想。對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長。”這是一個有關“對境無心”的著名法偈,所強調的就是于境上不起心。

《壇經》中說:“何名為禪定?外離相為禪,內不亂為定。外若著相,內心即亂;外若離相,心即不亂。……若見諸境心不亂者,是真定也。”[90]“于諸境上心不染,曰無念;于自念上常離諸境,不于境上生心。若只百物不思,念盡除卻,一念絕即死,別處受生,是為大錯。”[91]所謂取境界,妄情生,如輕風起,心靈的水面忽地皺起一片漣漪,原有的平衡被打破。所以,南禪強調對境不起念。

此一對境無心的思想深深影響傳統文人的思想。宋夏元鼎《沁園春》詞下半闋云:“不須塊坐參禪,也不要區區學掛冠。但對境無心,山林鐘鼎,流行坎止,鬧里偷閑。向上玄關,南辰北斗,晝夜璇璣煉火還。分明見,本來面目,不是游魂。”[92]境可起心,對境無心,則可有上上之觀,則可見“本來面目”。

這里以臨濟四料簡為例,從一個角度來看中國哲學和藝術哲學中的破境思想。四料簡(奪人不奪境,奪境不奪人,人境俱奪,人境俱不奪)以人與外境之關系為重心。四料簡為臨濟宗宗師義玄禪師(?—867)所提出,談禪悟過程中如何應機教化的方法。根有鈍利,學有高下,針對不同的對象采取不同的應機教化的方法,從而達到透徹妙悟的目標。臨濟禪法對后代產生很大影響,其關于妙悟中如何處理人與世界的關系成為后來南宗禪的重要話題。

四料簡料簡的是“人”與“境”的關系。所以說是“人”,是因為它是觀照者;所以說是“境”,是因為它是被觀照者。“人”與“境”被編進聯系的網絡,“人”是主,“境”是客,“人”是知境者,“境”是被知者。在禪宗看來,人與境的關系存在,恰恰說明真性的喪失,說明人與世界的分離。所以,四料簡是因為恢復真正的“人”而破“境”,因恢復真正的“境”而破“人”。四料簡的最終目的是恢復真性。

義玄在提出四料簡時,曾以詩意境界來傳達其中的意義。《鎮州臨濟慧照禪師語錄》記載:“師晚參示眾云:有時奪人不奪境,有時奪境不奪人,有時人境俱奪,有時人境俱不奪。時有僧問:如何是奪人不奪境。師云:煦日發生鋪地錦,嬰孩垂發白如絲。僧云:如何是奪境不奪人。師云:王令已行天下遍,將軍塞外絕煙塵。僧云:如何是人境兩俱奪。師云:并汾絕信,獨處一方。僧云:如何是人境俱不奪?師云:王登寶殿,野老謳歌。”[93]

臨濟傳人汾陽善昭(947—1024)曾對此有解釋,《古尊宿語錄》卷十記載:“問:如何是奪人不奪境?師云:家鄉有路無人到。云:如何是奪境不奪人?師云:暗傳天子敕,陪行一百程。云:如何是人境兩俱奪?師云:無頭蛤蟆腳指天。云:如何是人境俱不奪?師云:晉祠南畔長柳巷。”屬臨濟一脈的北宋楊岐派法演和尚(?—1104)也有巧妙詮釋:“僧問:如何是奪人不奪境?師云: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學云:如何是奪境不奪人?師云:路上逢人半是僧。學云:如何是人境俱不奪?師云:少婦棹輕舟,歌聲逐流水。學云:如何是人境俱奪?師云:高空有月千門掩,大道無人獨自行。”(《古尊宿語錄》卷二十)

“奪人不奪境”是針對我執比較嚴重的被開悟者而言,讓其拋棄對自我實有的依著,放棄在在我是的判斷,切入真實不二的境界。這里的“嬰孩垂發白如絲”是表達我執的喻象,雖為嬰兒,卻是白發蒼蒼,比喻人生無常,何苦執著不放?故以此“奪”之。而善昭所說的“家鄉有路無人到”意思是:本心的家園是“無人”的,沒有知識的分別、意識的污染。法演所說的“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正如王國維所言“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的人生境界一樣,要將“我”“人”的意思如秋風掃落葉一樣掃除。這就是“奪人”。

“奪境不奪人”側重于根除“境”的束縛,即佛教所謂破法執。義玄舉二句:“王令已行天下遍,將軍塞外絕煙塵。”天下已被夷平,戰亂已消除,乾坤清明,硝煙不起,說明“境”已被奪,“主”如君主牢牢控制著一切。善昭的“暗傳天子敕,陪行一百程”意思與義玄也比較接近,天子敕令天下。而法演的“路上逢人半是僧”,僧者,高高在上,不落凡塵,冷眼看境,縱橫自由。

當然上述二境并非是維持“人”“境”之間的均衡,維持一種合理的主客關系,它是針對不同的對象所采取的應機教化之方,它的終極目的是冥合“人”“境”。上述二境仍不能稱為第一義之悟,“人”“境”之主客關系并沒有完全消失。禪宗是打破砂鍋,洞破桶底,將一切束縛都“拋向坑里”。禪宗將分別見解視為戲論,要徹底消滅主客、人境、物我,打破分別,達到清凈而非思議的第一義之悟。

而有時“人境俱奪”是針對那些我、法二者均很拘束的人,要奪除他的一切,徹底粉碎來自內在欲念知識、外在物境的干擾,使之“一絲不掛”,赤條條顯露,從而體悟真常。義玄以“并汾絕信,獨處一方”來解說,并和汾均為地名,二者絕信,意思是心與境互不牽繞,自在呈現,了不相關,心不作分別,境不以侵擾。如同法演禪師所說的“高空有月千門掩,大道無人獨自行”,月指外境,門指心靈,心門掩,不為月境所照;境不隨念起,大道獨自行。

所謂“人境俱不奪”是針對大乘根器而言,這里沒有強行的擠壓,此心已入三昧,人境雙亡,主客消失,“人”入“境”中,“境”隨“人”運,如輕歌逐流水,如羲皇上人,自然無為,如野老謳歌,山風自在起,飛鳥自在行。“人”從世界的對岸回到了世界之中,“境”從“人”的對象恢復了自在的真性。《禪林僧寶傳》記載:“問:如何是人境俱不奪?(汝州風穴沼禪師)曰:常憶江南三月里,鷓鴣啼處百花香。”[94]這個“常憶江南三月里,鷓鴣啼處百花香”的境界,正是人境俱冥、圓融無礙的悟境。

四料簡的核心就是冥滅人、境之間的關系性存在,這在藝術哲學方面也具有重要的影響。我將在以下的分析中側重談這個問題。

二 造境

妙悟活動要破境,有無雙遣,境智俱亡,所破之境是外境,是要在冥合物我中創造一個新的世界,這個世界就是傳統藝術哲學所說的悟境。在傳統藝術哲學的術語中,此境與外境之“境”語雖相同,卻包含著完全不同的內容。

在傳統藝術哲學中,“境”既是一個可以將人導入法執的對象,必須擺脫,同時,又用以表示妙悟活動的結果,如典籍中常見的“禪境”“悟境”,它是妙悟后的境界。

妙悟的過程是擺脫外境干擾的過程,又是創造新境界的過程。妙悟中所破之境和妙悟所達之境的重要區別在于:通常所破之境,指的是外境,當然這并不等于說是外物,此境是人所觀照之境,是一種關系性存在;而妙悟所達到的最高境界是終極境界,是物我冥然相契的境界。所破之境是“二”,所立之境是“一”。因此妙悟中所達到的最高境界是不二之境。

作為妙悟所達到的最高境界的境,仍然和漢語中“境”之二義(分限義、世界義)有關。就“分限”義上說,即妙悟所達到的程度,亦即所達到的境界;就“世界”義說,妙悟的結果是創造一個嶄新的世界。

禪宗中有一常見的話頭:僧眾在求學中,為了學到禪師的看家本領,往往要詢問最能體現某禪師特色的話,這就是“境”的提問。而禪師的回答一般類似詩的句式,意義幽深,頗堪琢磨。以下是錄自《五燈會元》的相關問答:

僧問:“如何是天柱境?”師(天柱)曰:“主簿山高難見日,玉鏡峰前易曉人。”(卷五)

問:“如何是夾山境?”師(夾山)曰:“猿抱子歸青嶂里,鳥銜華落碧巖前。”(卷五)

問:“如何是韶山境?”師(寰普)曰:“古今猿鳥叫,翠色薄煙籠。”曰:“如何是境中人?”師曰:“退后看。”(卷六)

僧問:“如何是南源境?”師(袁州南源行修慧觀禪師)曰:“幾處峰巒猿鳥叫,一帶平川游子迷。”問:“如何是南源深深處?”師曰:“眾人皆見。”(卷六)

問:“如何是鳳棲境?”師(洪州鳳棲同安院常察禪師)曰:“千峰連岳秀,萬木不知春。”曰:“如何是境中人?”師曰:“孤巖倚石坐,不下白云心。”(卷六)

問:“如何是南臺境?”師(衡岳南臺寺藏禪師)曰:“松韻拂時石不點,孤峰山下壘難齊。”曰:“如何是境中人?”師曰:“巖前栽野果,接待往來賓。”(卷六)

僧問:“如何是龍華境?”師(杭州龍華寺契盈廣辯周智禪師)曰:“翠竹搖風,寒松鎖月。”曰:“如何是境中人?”師曰:“切莫唐突。”(卷八)

問:“如何是萬安境?”師(萬安清運禪師)曰:“一塔松蘿望海青。”(卷八)

問:“如何是鳳凰境?”師(鳳凰從琛禪師)曰:“雪夜觀明月。”(卷八)

“如何是六通境?”師(臺州六通院志球禪師)曰:“滿目江山一任看。”(卷八)

上堂:“道由悟達,不在語言。況是密密堂堂,曾無間隔,不勞心意,暫借回光。日用全功,迷徒自背。”僧問:“如何是香嚴境?”師曰:“華木不滋。”(卷九)

問:“如何是定山境?”師(真州定山惟素)曰:“清風滿院。”(卷九)

問:“如何是重云境?”師(重云智暉禪師)曰:“四時花蔟蔟,三冬異草青。”(卷十二)

這里所說的“境”都不是外境,雖然禪師以外物來作答。它不是我的“對境”,“對境”是所觀之境,而此處之境是所會之境;“對境”是二,這里所說的“境”是一,是妙悟所達到的不二之境。作為徹悟之前的“對境”也是心境,但它是人心中所觀之境,是經由人的感覺而產生的心靈影像。悟境也是心境,然此心境不是一般的心理狀態,境不在人的意念中顯現,而是自在顯現,是徹底屏棄觀者的態度而讓世界自在呈現的境界。如上舉禪師所說的“孤巖倚石坐,不下白云心”“一塔松蘿望海青”;如“翠竹搖風,寒松鎖月”,一切都是自在顯現。此“無心之境”和“心之對境”有本質區別。“無心之境”是對“心對之境”的超越,如上香嚴所說的“華木不滋”,華木不在念中滋,而自在滋生發育。像天柱所說的“主簿山高難見日,玉鏡峰前易曉人”,悟到極處,自己就是妙高峰頂獨立人,心如明鏡,洞徹一切。萬法本閑,惟人自鬧,禪宗要將這個閑的世界呈現在人們面前。悟入縱深,心定慧明,任憑清風滿院,任憑鳥銜華落碧巖前。

清王士禎論詩云:

戴叔倫論詩云:“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司空表圣云:“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神出古異,淡不可收。”“采采流水,蓬蓬遠春。”“明漪見底,奇花初胎。”嚴羽曰:“如鏡中之花,水中之月,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姚寬《西溪叢語》載古琴銘云:“山高溪深,萬籟蕭蕭;古無人蹤,唯石嶕峣。”東坡羅漢贊云:“空山無人,水流花開。”王少伯詩云:“空山多雨雪,獨立君始悟。”[95]

如模仿禪家語,那么在王士禎看來,“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說是戴叔倫境,“空山無人,水流花開”可說是東坡境,“采采流水,蓬蓬遠春”云云可以說是司空表圣境。這里的論述也側重指妙悟所達到的境界,如“山高溪深,萬籟蕭蕭;古無人蹤,唯石嶕峣”,此即為“無心之境”。

由此可見,破境而造境,境語雖同,實詣大別。禪境之創造,即是破“心對之境”,創“無心之境”。無心之境,實為無上勝境。聯系上文所言“境”在漢語中二義來看,悟是要創造一個世界,一個不關乎知識、無涉于心念的絕于對待的世界。這是一個新的世界,此即其“世界”義。而就其分限義言,在心對之境中,境是我意念中的世界,是我的意念所剪裁的外在世界的影像,這世界是有限隔的,有限量的。而在無心之境中,“境”微妙玲瓏,如南源和尚所說,只是幾處峰巒,一帶平川,卻有深深之韻。人心原來妄執物我,所以視而不見,而一悟之后,全然通透,世界無邊,盡在尋常中,它不可限隔,雖微小,卻可包羅無邊法界,雖一,卻無量。無量不是量上的廣延,它不可以多寡論,不可以大小別,它是一個圓滿充足的世界。[96]所以,對于“無心之境”來說,其分限義,則在于分限中超越,而達無分限,悟之境是沒有限隔、沒有限量的世界。

禪宗強調不立文字,禪師無論上堂說法,還是表達對禪門妙境的解會,常常通過外物來表達。然而外物有形,人心無形,以有形之世界說無形之心理,非常困難,它無法傳達人們復雜的心理,更何況要傳達禪師們種種細微的體驗。但禪師們發現了“境”的傳達方式,“境”雖由外在物象所組成,是禪師們利用意識的剪刀在世界中剪輯出的畫面,一旦徹悟,意識的剪刀沒有了,握剪刀的人和世界的界限打通了,人的意念從這世界退出,而任由這一實相世界顯現。表面上看,這一悟境是物的純然顯現,但其意并不在物,此中之物已不是與我相對而生的對象,更不是抽象的道的載體,它的意義就在其自身,它是“諸法之實相”。

即如“天風赴長林,萬影弄秋色。幽人期不來,空亭倚蘿薜”[97]詩中表現的境界,是一個玲瓏剔透的徹悟境界,人從這一世界淡出,世界不是我的對象,而就是自在呈現的實體(實相),風吹拂,影綽綽,空亭靜寂中,但見蘿薜在盤桓纏繞,這個世界“弄”出了一片秋色,也“弄”出了藝者的新世界。此即為悟境。

明末清初沈灝《畫麈》:“今見畫之簡潔高逸,曰士夫畫也,以為無實詣也。實詣指行家法耳,不知王維、李成、范寬、米氏父子、蘇子瞻、晁無咎、李伯時輩,皆士夫也。無實詣乎,行家乎。”南宗畫家多以簡潔高逸之境為尚,如元之倪云林,其畫多以空靈疏淡為特點,一灣野水,幾株枯樹,再加上遠處一痕山影,往往就構成了畫面的主體。看其畫,長天無物,境界疏朗,但藝術家并不感到缺憾,相反,他們以為這才是一個充滿了無邊音樂的世界,雖一木一石,千崖萬壑不能過之。看起來似無實詣,虛無定相,是一片高妙而不可企及的境界。

禪宗通過所造之“境”,表現自己對法性真如的領悟。雖然是外在世界的形象,禪師們卻通過它表達豐富的思想。禪宗排斥語言的表達,言不盡法,法在“境”中;道由悟達,不可思議;境從悟出,境即為傳心之依托。禪宗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境就是禪師們提供給他們弟子的一碗水。禪宗說以心傳心,并不是暗中捫摸,境就是他們傳心的手段,他們的“筌”“筏”。

禪宗通過妙悟組成了一個言、境、意的結構,言不盡法,故造境以盡法。在言和法之間,插入“境”的層次,消除了語言的阻隔,又找到了表達對佛性真如領悟的可能性。為何言語不能表達,境則可代而行之?則因言語會將人導入知識、概念、習慣,而無心之境則不會。無心之境是一個世界,一個妙悟中創造的新的世界,這個世界的形象將人們帶入活潑潑的生命本身,帶到那個長期被意念所遮蔽的世界中。為何取境而不取物?因為物是質實的、簡單的、外在的,易于使人陷入法執的窘境中。境界的形成離不開物,但禪師們在妙悟中組成新的世界,就是要人們忘記物,忘記它作為具體存在物的形象,而步入實相世界中。

在上舉的例子中,如“雪夜觀明月”,此境具有極為豐富的意涵:雪光、月光,一片潔白,上下一體,通體透徹,塵紛蕩盡,愛惡遠去,妄執全消,無始以來的所有煩惱全然洗卻,從而進入靈明空寂,與佛無殊的境界。

三 物境與心境

呂澂在談到佛性時說:“首先,從佛學思想發展的歷史來看,‘佛性’起源于‘心性本凈’的思想。‘心性本凈’反轉來說即是‘性凈之心’。眾生都有‘性凈之心’,也就都有成佛的可能,所以叫作‘佛性’。……這是‘佛性’指心的原始意義。其次,心之能夠發生作用,需要一定的條件,即‘待緣而起’。諸緣中最重要的是‘境界緣’(所緣)。換言之,單有心而無境界(緣)也不能發生作用。既然要有境為條件才能構成‘佛性’,所以又把佛性的重點放在境界上,即放在法的實相、法性上。這是‘佛性’指境的派生意義。”[98]所以佛教說諸法實相,就是強調境(法)對于悟入實相的重要性。佛教五種般若中有境界般若,般若為能緣之智,諸法為所緣之境。而境無自相,皆由智所顯發,智不自起,待境而起。佛性在心,心由悟出,悟必緣境而起。因此,佛學講心,總不離境離法。禪宗強調一超直入如來地,但并非強調坐破蒲團、閉目塞聽,而是強調境上之悟性,法上之超越。

在《禪源諸詮集都序》中,宗密將此意表達得很明晰:“心不孤起,托境方生;境不自生,由心故現。心空即境謝,境滅即心空。未有無境之心,曾無無心之境?”[99]沒有無境之心,也沒有無心之境,境與心互相依存,境是心之境,心乃境之心,孤立的境和孤立的心都是不存在的。所以,禪宗妙悟并不是對境的逃避,而是對境的超越。禪宗妙悟的空是色中之空,寂不是死寂、絕滅。禪宗強調,“心不自心,因色故有”(馬祖語)、“法不孤起,仗境方生”(希運語),它是對色之悟,是相中之悟。所以禪宗在其發展中,逐漸從莫讀經、莫聽人語的蒲團苦修中,漸漸回到“境”中,回到人所無法回避的現實場景中,在打柴擔水中體悟妙道,在平常的踐履中獲得超升。

馮友蘭在解釋臨濟四料簡中的“境”時說:“所謂境,有對象之義,思議言說的對象,皆名為境。境是對象,人是知對象者。”[100]也指出了境與心相對之特點。這和藝術上說心而不離物的情況相似。在傳統藝術哲學中,悟境的創造總是在心與物境的相互關系中產生的,悟境雖由心中出,卻必然緣外境而生,悟境離不開物境,物境必須在體悟中上升到悟境。

這里以唐代詩僧皎然(730—799)的論述為例對此一問題略加詮釋。皎然是傳統藝術哲學境界理論發展中的關鍵人物,他的境界理論直接援引禪宗而形成。皎然認為,由外境到詩境的超越,是在得“空王之道助”中形成的。這“空王之助”就是悟。所以皎然境界說的核心是悟境。

在皎然的語匯中涉及三種不同的境:一是物境。如其詩云:“釋事情已高,依禪境無擾”[101];“云林出空烏未歸,松吹時飄雨浴衣。石語花愁徒自詫,吾心見境盡為非”[102];“伊予戰苦勝,覽境情不溺。智以動念昏,功由無心積。”[103]二是真境。如:“偶來中峰宿,閑坐見真境。寂寂孤月心,亭亭圓泉影。”[104]“蕉花鋪凈地,桂子落空壇。持此心為境,應堪月夜看。”[105]“華軒何轔轔,為我到幽絕。心境寒草花,空門青山月。”[106]三是詩境。如《詩式》中說,詩境乃是“狀飛動之趣,寫冥奧之思”,是悟境的感性顯現;無透徹之悟境,難以出詩中之境。他所說的“詩情緣境發,法性寄筌空”即言此,詩境乃是對悟境的突顯,詩歌的形式等同筌蹄,只是媒介而已。

在這三境中,皎然最重視的是悟,他所說的“真境”則是悟境,他所說的“詩境”,即是對此“真境”的呈現。他在《苕溪草堂》詩中說:“境凈萬象真,寄目皆有益。……此中一悟心,可與千載敵。”由染污的物境到凈靜的心境,端賴妙悟。在妙悟中,物境歸于一,聽專一境,則眾音不聞;也歸于凈,如他說:“琴語掩為聞,山心聲宜聽。是時寒光澈,萬境澄以凈”[107];歸于清,他說:“靜對春谷泉,晴披陽林雪。境清覺神王,道勝知機滅”[108];“釋印及秋色,身閑境亦清”[109]。悟心一顆,可以抗心千載,恢宏萬里,貫徹古今,盡天極人,妙悟所得之境是一種“真境”“靈境”,或者叫作“一境”(真一之境)。

由物境到真境的轉換在悟,悟在一“空”字。在皎然看來,空不是閉目塞聽,而是無思無慮,無住無相,自然而不沾滯,任水自流、花自飄,如“寂寂孤月心,亭亭圓泉影”,心如孤月,萬象自圓,無少欠缺,一無滯礙,月自照,人自閑,心不犯月,月不犯心。他在《答俞校書冬夜書》中說:“月彩散瑤碧,示君禪中境。真思在杳冥,浮念寄形影。遙得四明心,何須蹈岑嶺。詩情聊作用,空性唯寂靜。”禪中境,乃真境,由空悟中處,所謂“花空覺性了,月盡知心證”[110]。

皎然所言之悟境,不在物境,又不離物境,即境即心,此在超越。如你在月下苦思,思往事,思得失,思舊友,思身世沉浮,這就是心為物系,意為境遷,心成為境的奴隸;而妙悟不是從月中逃避,而是就在月中,蕩卻塵慮,解除苦心,空心對月,此即為“月盡”、塵緣盡,而非月自心中遠去,以空茫之心對月,則我亦無,月亦無,我與月皆歸于空,皆歸于真性。月也無私照,人可自在游,月與我既無糾纏,又無判隔,月即是我,我即是月。悟前是月,悟后還是月,悟前月是我之對象,與我構成的“關系”虛假不真,表面看有“關系”,實是了不相類;悟后月,月即月,我即我,表面上看無“關系”,卻具有深刻的“關系”,它所解除的是主客二元的對立關系,構成了自在顯現的真實關系。悟后之月,即心即境,月不是我觀之“物”,心不是所觀之“人”,心月合一,人物難分,此乃“空王”之助。如套用佛門之我說法、即非法、是為法三句,則是所說月,即非月,是為月。

戴醇士說:“畫以造化為師,何謂造化,吾心即造化耳。吾心之外皆習氣也。故曰恨古人不似我。”[111]這個說法很精致。所謂造化,不離心源,不在心源;所謂心源,不離造化,不在造化。造化即心源,心源即造化。脫心源而談造化,造化只是純然外在之色相;以心源融造化,造化則是心源之實相。即造化,即心源,即實相。由悟不離于境,我有如是之想。

四 悟境之次第

妙悟是有層級之別,還是不分層級的突然、偶然的一次性悟得,這在中國哲學中是一個問題。這里有兩種觀點,一是主張妙悟是有層次差別的,妙悟是一個不斷推進的漸進性過程;一是主張妙悟是直接頓悟,沒有層級之別,有層級之別的妙悟則不是真悟。[112]后者如東晉竺道生(355—434)強調頓悟成佛,不容階級,[113]但大多數論者持第一種看法,在藝術哲學中此類觀點占主導地位。

若細研悟境的層級觀點,發現傳統藝術哲學在此方面有三種不同的悟境層級論。它反映了人們是從不同的角度來看待悟境的層級問題的。

其一是從價值評判角度著眼。如嚴羽的悟境學說。他說:“漢魏晉與盛唐之詩,則第一義也。大歷以還之詩,則小乘禪也,已落第二義矣。晚唐之詩,則聲聞辟支果也。……惟悟乃為當行,乃為本色。然悟有淺深,有分限,有透徹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漢魏尚矣,不假悟也。謝靈運及盛唐諸公,透徹之悟也。他對有悟者,皆非第一義也。”[114]所謂第一義、第二義以及聲聞辟支果之悟,所謂透徹之悟、一知半解之悟,都說的是悟的品級,也即是悟所達到的不同境界。很明顯嚴羽推崇的是透徹玲瓏的第一義之悟,因為此悟所創造的詩有透徹玲瓏、不可湊泊之美感,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相般玲瓏活絡。嚴羽的悟境高低落實在價值的品評上,意在讓學子放棄第二義及種種等而下之的體悟方式,單刀直入,從上做來。

其二是從類型劃分的角度來看悟境的問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境界,如佛與眾生,凡與圣,各因其所知所覺之程度不同,而有分限差別。《無量壽經》卷上謂:“斯義弘深,非我境界。”如禪宗中所謂“如何是夾山境”“如何是南源境”等等,其中之境雖然都是要達到自性真如的境界,具有共同性,但每個人心中的境界(所創造的世界)則是各各有異的。這說明悟境具有當下性、特殊性。明謝榛下面的這段論述有較為明晰的說明:

詩乃模寫情景之具,情融乎內而深且長,景耀乎外而遠且大。當知神龍變化之妙,小則入乎微罅,大則騰乎天宇。此惟李杜二老知之。古人論詩,舉其大要,未嘗喋喋以泄真機,但恐人小其道爾。詩固有定體,人各有悟性。夫有一字之悟,一篇之悟,或由小以擴乎大,因著以入乎微,雖小大不同,至于渾化則一也。或學力未全,而驟欲大之,若登高臺而摘星,則廓然無著手處。若能用小而大之之法,當如行深洞中,捫壁盡處,豁然見天,則心有所主,而奪盛唐律髓,追建安古調,殊不難矣。(《四溟詩話》)

這里就申說了“人各有悟性”、悟各有境界的道理。

其三,從過程來看悟境。悟境是體悟所達到的境界,境界有高下之分,體悟活動是由較低的境界向高級境界的攀升過程,這就像登山,最高的悟境如同登上山頂,四望無際,光明無邊,震魂攝魄。但此一境界并非一蹴即就;此境雖具有最高的美感,但并非因此就可證明他境無意義;此境雖是終極體驗,但達到這一終極體驗往往需要漫長的路程,而在從山腳到山頂的路上,照樣有奇花異卉,照樣有種種打動人的境界。所以在傳統藝術哲學中受到南宗禪頓悟法門的影響,強調一超直入、當下即悟的瞬間悟得方式,但也并不完全反對體悟的漸進性,并不反對對體悟境界過程性的欣賞。人生就是過程中的展開,沒有必要為了一個短暫的片刻而放棄過程意義的追尋。所以,與強調一超直入的頓悟法門相比,傳統藝術哲學有關悟境的過程性理論似乎更豐富,也更有活力,對創作的指導意義也更切實。

這里以莊子“三外說”和佛學“四禪說”為例,說妙悟的“階級”,為藝術妙悟過程學說尋找一個理論支點。

《莊子·大宗師》道:

南伯子葵問乎女偊曰:“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聞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學邪?”曰:“惡!惡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無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無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猶守而告之,參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徹;朝徹,而后能見獨;見獨,而后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后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獨惡乎聞之?”曰:“聞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洛誦之孫聞之瞻明,瞻明聞之聶許,聶許聞之需役,需役聞之于謳,于謳聞之玄冥,玄冥聞之參寥,參寥聞之疑始。”

這里所說的學道的過程,也就是妙悟的過程。妙悟要經過外天下—外物—外生—朝徹—見獨—無古今—不死不生的復雜心理過程。“外”就是阻隔,或者是遺忘、蕩卻。這里的“朝徹”是悟得的階段。而在此之前的外天下、外物、外生是忘我忘物而進入道的階段;“朝徹”之后的見獨、無古今、不死不生,是說悟道以后的心靈特性。所以,“朝徹”標志著悟道的成立,是體之立,朝徹之后是體之用。成玄英疏云:“死生一觀,物我兼忘,惠照豁然,如朝陽初啟,故謂之朝徹也。”林希逸云:“朝徹者,胸中朗然,如在天平旦澄澈之氣也。”達到“朝徹”就達到了他所說的“莫若以明”的最高體悟境界,于是就可不將不迎、無時無空,直現生命本然。

而下一段話也表述了妙悟的過程,可以與上一段話互參。這里的“副墨之子”指文字,“洛誦”指誦讀古書,“瞻明”指洞曉高理,這前三個階段即超越理智。“聶許”是囁嚅絮語,“需役”是勤勉行動,這兩個階段是超越外在行為。由此達到“于謳”,于謳似指詠嘆歌謠,由詠嘆歌謠進入“玄冥”(寂寞之境)和“參寥”(空虛之境),此即為透徹之悟。悟道之后即覺無始無終、不可端倪之妙。

小乘佛學有所謂四禪說。禪是靜慮的意思,所以又叫四靜慮。四禪即初禪、二禪、三禪、四禪,四禪是一個漸進的體悟過程。《長阿含經》卷八云:“復有四法,謂四禪。于是比丘除欲惡不善法,有覺有觀離生喜樂,入于初禪。滅有覺觀內信一心,無覺無觀定生喜樂,入第二禪。離喜修舍念進自知身樂,諸圣所求憶念舍樂,入第三禪。離苦樂行先滅憂喜,不苦不樂舍念清凈,入第四禪。”[115]這本是小乘佛學修煉的方法,但大乘佛學也很重視這一靜慮之法。一般以為,四禪說共有十八支,這十八支是了解四禪內容的基礎。

初禪包括尋、伺、喜、樂及心一境性五支。初禪的思維形式是尋、伺。尋又譯為覺,伺又譯為觀。以心粗分性名為尋(或覺),以心細分性名為伺(或觀)。由于覺觀伺察而對色界產生厭惡,進而脫離欲界,感到超越欲念所帶來的內心喜悅,感到身心空明如云影(喜、樂)。所以此禪是由欲望引起的躁動而歸于性靈的寧靜。但此禪雖擺脫了欲望的束縛,卻沒有擺脫理智、知識的束縛,處于無欲而有思的階段。所以要上升到二禪。

二禪包括內等凈、喜、樂及心一境性四支。其思維形式是內等凈,重在滅心浪,擺脫理智、知識的束縛,克服對對象的分別,形成內心的信仰,產生禪定感。比第一境獲得更深的性靈安寧,從而內靜一心,產生喜樂。此境無欲、無思但仍然有喜、樂之受。所以要通過三禪的修行提升到更高層次。

三禪包括行舍、正念、正慧、受樂及心一境性五支。此境的思維形式是“行舍”,也就是非苦非樂。在佛教,受是虛妄的。人們隨時隨地接觸事物引起心理上的反應,形成某種感受,都叫“受”,有樂、苦和不苦不樂三受。佛教的五蘊喻將受比為水泡,人心如平靜的水面,觸境而生受,就像由風卷起水泡浮漚,水泡浮而不實,所以須臾即沒。佛教用這個比喻說明眾生感受的苦樂,也像這水泡一樣,生滅無常。《雜阿含經》卷十七云:“譬如虛空中,種種狂風起,東西南北風,四維亦如是。有塵及無塵,乃至風輪起,如是此身中,諸受起亦然。”[116]所以,靜慮的體驗必須要克服喜、樂等感受。此境通過寧靜的修煉達到正念、正慧(或稱正智)。真正在離欲、離思、離受的心理中,產生佛的智慧。

四禪包括行舍、念清凈、非苦樂受及心一境性四支。此境乃是四禪的最高境界,其思維形式是“舍清凈”“念清凈”,所謂“一念心清凈,處處蓮花開”,此境即如是。所謂“舍清凈”,即像三禪舍去喜樂之受,滅去一切歡愉,心中湛然如明鏡止水。悟至四禪即進入色界四重天了。

四禪說傳入中國之后,頗為佛門所重。將“四禪說”和莊子的“三外說”比勘來看,二者有一些相通點。二者都談一種獨特的認識方式:妙悟;二者都強調,妙悟是漸進提升的過程,在不同的體悟狀態下可以達到不同的層級,也就是體悟的境界。體悟活動是一個不斷提高的過程,其最高境界是見道見佛的終極體驗。無論是“三外”,還是“四禪”,都強調對人的本然面目的修煉證通。在莊子的語匯中,體悟就是由無明到明,發現那個如朝陽初啟的世界;在佛學通過禪定證得智慧,佛教講三學(戒定慧),所謂非戒不定,非定不慧。慧能說:“定即定其心,將戒戒其行,性中常慧照,自見自知深。”[117]莊子的理論和佛學的四禪說都是為了通過妙悟而點亮智慧之光。

因要發明智慧之光,必須保持心靈的高度寧靜,四禪說的“禪”即“靜慮”,莊子所要達到的“攖寧”,意即在紛擾的狀況下歸于心靈的寧定。靜有三種,一是相對于喧囂而言的寧靜,這是外在的;二是內在心靈的安靜;三是絕對的永恒的安寧。莊子的理論和四禪說所要達到的靜就是永恒的安寧。通往永恒安寧的道路是布滿荊棘的,永恒的安寧平和是道的世界,是佛的世界,是一個可以通過體悟不斷接近的世界,由外及內,由淺入深,由外在的沉靜到最終的智慧的安定。智慧之光只有在永恒安寧的狀態中才能出現。體悟的過程就是使心靈歸于寧靜狀態的過程,也是使智慧之光芒朗照的過程。

“三外”和“四禪”等體悟過程就是為了超越這些內在的矛盾,這些觀點含有類通于藝術妙悟活動的重要思想。

其一,定行。如莊子所說的“用志不紛,乃凝于神”,凝神專一,不務他求。藝術妙悟正需要這種專注于一的精神。張彥遠所說的“凝神遐想,妙悟自然,物我兩忘,離形去智,身固可使如槁木,心固可使如死灰,不亦臻于妙理哉”,正指此。

其二,定欲。如梁武帝蕭衍《凈業賦》所云:“外去眼境,內凈心塵,不與不取,不愛不嗔。”審美活動只有在無功利的心境中才能出現,這與佛道的體驗也是相合的。

其三,定思。即超于思慮之上,不分別,不思議,當下便見,擬思便差。超越知識的羈絆永遠是審美活動的題中應有之義。因為審美活動畢竟不同于知識活動,不同于科學的眼光。審美應該有別樣的眼光,這別樣的眼光就包括對科學態度的超越。

其四,定受。超越苦、樂等感受。佛教認為,苦樂等感受是不真實的,虛幻的。《莊子》中,也談到對這種感受的超越。莊子認為,最高的快樂是道之樂,道之樂是無樂的,所謂至樂無樂。感受對于推動審美活動的深入,無疑具有重要意義。但是,奠定于感覺基礎上的感受,往往又會阻礙審美活動的深入,這也是不爭的事實。中國藝術論對這第一點保持著高度的警惕,所以一種超感受的審美體驗論非常流行,這就是傳統藝術哲學中的“落花無言,人淡如菊”的妙悟體驗境界。

其五,非時空。如莊子所言,妙悟必須“疑始”,是非時間的,它無古無今,既無過去,又無將來,就在當下,當下并不是一個記述時間的參數,當下就是時間的全部;同時,妙悟所達到的“玄冥”之境,至大無外,至小無內,無空間范圍,幽深玄妙,不可測度。只要我們承認審美體驗活動是一種自由的活動,那么,對時空的超越就是這一活動應該包括的內涵。

其六,非生死。如莊子所說的體驗所達到的一種境界就是“不死不生”,他說:“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知北游》)所謂死生一如。這在藝術哲學中,化為一種“無生”的智慧。

其七,非主客。即從世界的對岸回到世界之中,冥滅物我之間的一切界限,解除主客體的關系性的存在。這可能是審美體驗活動中最為重要的一點,是以上這些重要的體驗境界能否出現的關鍵。中國哲學中的“一”而非“二”的無分別觀,在藝術哲學上具有重要意義。

如此等等,我并不是想“拔高”佛道哲學中關于妙悟的觀點,但其中具有類通于審美體驗的內涵卻是事實,傳統藝術哲學借助于這一理論解釋審美體悟的境界也是事實。

五 破三關

關于妙悟的過程,佛學中有所謂“破三關”之論,這一思想直接影響傳統藝術哲學,在藝術理論中也有個破三關的藝術體驗過程。我想單獨對此問題做一些分析。

禪門有破三關之說。三關乃禪宗開悟的三個階段,即初關、重關、末后關。雍正在《御選語錄》總序中談到破三關的問題:“夫學人初登解脫之門,乍釋業系之苦,覺山河大地十方虛空,并皆消殞,不為從上古錐舌頭之所瞞,識得現在七尺之軀,不過地水火風,自然徹底清凈,不掛一絲,是則名為初步破參,前后際斷者。破本參后,乃知山者山,河者河,大地者大地,十方虛空者十方虛空,地水火風者地水火風,乃至無明者無明,煩惱者煩惱,色聲香味觸法者色聲香味觸法,盡是本分,皆是菩提,無一物非我身,無一物是我己,境智融通,色空無礙,獲大自在,常住不動,是則名為透重關,名為大死大活者。透重關后,家舍即在途中,途中不離家舍,明頭也合,暗頭也合,寂即是照,照即是寂,行斯住斯,體斯用斯,空斯有斯,古斯今斯,無生故長生,無滅故不滅,如斯惺惺行履,無明執著,自然消落,方能踏末后一關。雖云透三關,而實無透者,不過如來如是,我亦如是。從茲方修無修,證無證,妙覺普明,圓照法界,一為無量,無量為一,大中現小,小中現大,坐微塵里,轉大法輪,于一毫端,現寶王剎,救拔眾生,利用無盡。”[118]

破三關之說頗類似吉州青原惟信禪師的禪悟三階段的話頭:“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后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119]

惟信此三段論,談的是妙悟中經歷的三個階段,即悟前境、悟中境和徹悟境。悟前境是常人之境,是肯定階段,是對色相世界的肯定;悟中境由常人之境過渡到悟者之境,是否定階段,否定色相,轉入虛空。徹悟境乃是妙悟活動的終結,是最高體驗境界,乃肯定階段,對智慧本真的肯定。是不有不無之境。

悟前境和徹悟境相比,惟信雖用語相同,但表現的境界則迥異。二者相比,有如下差異:

第一,在悟前境中,我與外物是分離的,我站在世界的對面看世界,我和物是觀者和對象的關系。物與我之間橫亙著理性的屏障,人所觀世界乃是知識之圖景。而在徹悟境中,理性退出,擬議全無。我已不是觀者的我,而成了本然的真我;物也不是觀者的對象,而成為自在圓足的世界。主賓不存,二元撤去,天人無判隔。

第二,在悟前境中,我與對象充滿沖突,心凝滯,以凝滯之心觀流動之物,對象變成了擠壓性靈的危險對象,人的居高臨下的態度,將物推到自己的對立面。而在徹悟境中,乃是一片和諧和安寧,山自山,水自水,沒有任何沖突和神秘,物不對我隱藏,我不對物囂張,吃茶,看云,輕步,聽鳥鳴幽谷,看飛泉滴落,自然而平常。在悟前境中,世界是喧囂的,而在徹悟境中,世界乃進入永恒的寧靜。如永嘉玄覺禪師所說的:“見山忘道者,山中乃喧也”,“見道忘山者,人間亦寂也”。

由于受到禪宗三關說等的影響,傳統藝術哲學中的妙悟三境說也頗為流行。以下兩則詞話談妙悟中的詞境,就是一種三境說,是詞學上的破三關。

夫意以曲而善托,調以杳而彌深。始讀之則萬萼春深,百色妖露。積雪縞地,余霞綺天。此一境也。再讀之,則煙濤澒洞,霜飆飛搖。駿馬下坂,泳鱗出水。又一境也。卒讀之,而皎皎明月,仙仙白云。鴻雁高翔,墜葉如雨。不知其何以沖然而澹,翛然而遠也。[120]

“明月幾時有”,詞而仙者也。“吹皺一池春水”,詞而禪者也。仙不易學,而禪可學。學矣,而非棲神幽遐,涵趣寥曠,通拈花之妙悟,窮非樹之奇想,則動而為沾滯之音矣。其何以澄觀一心,而騰踔萬象。是故詞之為境也,空潭印月,上下一澈,屏智識也。清磬出塵,妙香遠聞,參凈因也。鳥鳴珠箔,群花自落,超圓覺也。[121]

前一則出自蔡小石的《拜石詞序》。這里提出三境說,江順詒錄此語時按道:“始境,情勝也;又境,氣勝也;終境,格勝也。”這一解釋過于坐實,也與其中所呈境界不合。此三境其實體悟所達到的境界,所謂“始讀之”“再讀之”“卒讀之”,所“讀”之對象既可以說是詞中描繪之世界,又可以說是外在現象世界。總之,此則詞話強調的是體悟過程中的境界。詞境是一個層深的結構,要在“曲”而“杳”,如人從羊腸道進入深山,慢慢領略山中的奇幻世界。第一境通過繁花綻放、落英繽紛、清暉散落的一群意象,意在創造一個迷蒙奇妙、引人入勝的境界。如同人遠遠地望山,一座散發出無窮魅力但又暫時無法弄清的美的世界,使觀者無限向往。第二境所選擇的意象都富有力感和強烈震蕩感,駿馬奔騰,鳶飛魚躍,瀑布三千尺,狂風卷巨浪,象征著觀者深入這一世界,領略了無邊的妙境,感受到巨大的性靈震蕩,物攝我心,此乃是入物我相合境界的前奏。第三境是花開花落,云卷云舒,清月孤圓,獨鳥高飛,強調破除我執法執,解除物我之間的界限,觀者的角色消失了,一個外在的觀者,變成了世界的參與者、體現者,我就是白云,我就是清風,我就是那高飛的鳥,我就是那澄明的月,冥然合契也。從而進入第一義的上上之境。第一境是遠望有奇景,第二境是深入覺震蕩,第三境是寄心明月自往還。第一境是我為物吸引,第二境是觀物識馨香,第三境是我融入物中,主觀客觀消失了,達到了“我來問道無余說,云在青天水在瓶”的感悟。此境就是一個包含無邊妙境的深深世界,一個非悉心領悟而不能至的無上宮殿。

下一則是如冠九《都轉心庵詞序》中的話,江順詒按語道:“以禪喻詞,又為詞家辟一途。羚羊掛角,香象渡河,知不僅為詩喻矣。”此則序語也提出“三境說”,此三境與蔡小石所云語雖有異,但傳達的意旨頗有相通之處。都是就妙悟過程所達到的不同心靈境界而言。所謂“棲神幽遐,涵趣寥曠”,如同皎然所說的“得空王之助”,意思是:要領會詞之妙意,必訴諸妙悟。以下所謂“拈花”“非樹”都是妙悟的隱語,“拈花”語出佛祖拈花、迦葉微笑的佛典,意在妙悟;“非樹”用“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之典。而“澄觀一心,而騰踔萬象”,如宗白華所說的要通過“靜穆的觀照”而達至“生命的飛躍”。如冠九以為,妙悟所經歷的過程,也就是經歷不同的“境”。在他所列的三境中,第一境是“屏智識”,以“空潭印月,上下一澈”來說明。“空潭”指進入體悟境界的心靈,不沾一絲,不染一塵,不立文字,不滯語言,非擬議,不思量,以此心觀物,便如空潭印月,如同《二十四詩品》所謂“空潭瀉春,古鏡照神”。第二境乃是“參凈因”,就是參悟凈因,領悟最上純凈之法。佛教講因緣,將引起結果的內在原因稱為因,將外在的原因稱為緣,因是直接的,緣是間接的。參凈因,就是修行內在之因,使其歸于凈,從而證成佛果。在藝術妙悟中,根絕俗欲,使心靈歸于“靜”“凈”,從而“清磬出塵,妙香遠聞”,積聚審美飛躍的“因”,為最終達到至上的體驗奠定基礎。第三境是“超圓覺”,也就是“參凈因”之果。佛教中用圓覺來形容圓滿的覺性,這一覺性乃是人的本覺之心,充滿周備,無少欠缺,光明朗照,昭昭不昧。超圓覺的境界就是本心自在興現的境界,所謂“鳥鳴珠箔,群花自落”,正用來形容達到最高圓悟境界的特點。

在這里,前二境是“澄觀一心”,是修證超越之“因”;第三境是“騰踔萬象”,是終極之超越境界,是果。此與蔡小石的三境說雖然有區別,但都是對妙悟過程中所經歷的境界特點的描述,都是強調對本心的回歸。“皎皎明月,仙仙白云。鴻雁高翔,墜葉如雨”和“鳥鳴珠箔,群花自落”的終極體驗,則是完全相同的。

在禪宗中,也有類似的三境之說,與譚藝者所論頗有相似之處。禪宗三境以“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122]為第一境;以“空山無人,水流花開”[123]為第二境;以“萬古長空,一朝風月”[124]為第三境。第一境中尚是分別境,卻是妙悟活動的重要起點,韋應物的此聯詩所造成的詩境體現了破除物執法執的意思,空山茫茫,落葉飄揚,四處尋覓,天地蒼蒼,目無所見,意態荒荒。在外境的強“奪”下,人的欲望意識如落葉飄零,但仍沒有進入空的境界。因為此時作為觀照者還有主客的區分,他還是個清醒的觀照者,還是個探求者。而第二境“空山無人,水流花開”,則是妙悟活動的飛躍,其重要體現就是“人”沒有了,“境”與“人”冥然合契了,而達到“水流花開”、一切自在興現的境界。而這里所說的第三境則是“瞬間永恒”的最高體驗。

禪宗的三境說與上引蔡小石、如冠九詞境說內容非常接近,所要展示的就是通過漸進性的妙悟不斷靠近道心,其核心在于消除物執我執,其大成境界都是自在圓成,詩家所謂“庭樹無人隨意綠,細草橫階隨意生”。禪家以詩人之境為禪境,詩家以禪家之境為詩境,說明禪的靜慮和藝術妙悟活動有深層的共通性。

唐代以來在審美領域,有一種新的“工具觀”出現。

禪宗否定語言,以不立文字為宗門清規。但有論者說,對此一規范禪宗似乎沒有很好遵守,禪宗留下的大量文獻,畢竟是以文字記載的,所以禪宗的反語言立場并不堅定。其實此說并未道出其內在緣由。禪宗確實是反對語言的,語言局限性的論述充滿了禪宗的燈錄。但禪宗所反對的語言并非語言學意義上的語言,不是口語和文字記述,禪師們并非啞巴,也不是純然的文盲[125]。禪宗反對語言的實質是,反對人以理性解說世界的方式。感性世界是“未決”的世界,理性世界是“已決”的世界,而語言則是這“已決”的理性世界的工具。語言是對世界的命名,它導向概念,為邏輯的存在奠定基礎,人們以語言去邏輯地解說世界,世界被理性化、邏輯化,真實的存在被以語言為基礎的理性所決定。而禪宗所感興趣的是語言背后的世界。禪宗以為,“未決”的世界是具象的、粗糙的;“已決”的世界是僵化的、虛假的,是人意識的片面解讀;而禪宗要建立一個“自決”的世界,一個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的世界,一個不涉及概念、不被物欲征服的自在呈現的世界。禪宗反語言觀強調的是:放下決定世界的方式,將權力交給世界本身,讓它們自己主宰自己,此方為“真宰”。禪門認為,“自決”只能在妙悟的心靈中出現,或者說,妙悟就是還萬物“自決”的方式。只有人“自覺”,萬物才能“自決”。不悟就是迷,迷就會妄執,就會妄自決定世界。而妙悟就是回到自己的“本心”,“本心”者無心無念,還萬物自在呈現的權力,回到“本心”,就是讓萬物呈現自己的“本來面目”。

妙悟的過程是無法通過語言來描述的,可言者,即非悟,而妙悟的結果也無法以語言來傳達。任何語言的描述對于禪悟來說都是噩夢。但這并不意味妙悟的結果是不可傳達的。禪宗說,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悟者心中自明。這給人一種印象,以為悟者的世界是一個永遠無法向人們展示的深淵,一個永遠封閉的世界。其實,這是一種誤解,禪師們選擇的是言下忘言的途徑,來“顯現”自得的世界。他們屏棄一般語言,卻通過這一般語言,創造了另外一種語言,這就是生命的語言,禪宗將此稱為“境”,或者“境界”。言不可傳達,境則可傳達。悟所達到的世界就是一個境界,將此一境界顯現出來,就是它的表達。通過語言描述而顯現的“境界”就是妙悟的全部。禪宗的妙悟不需要表現什么,而只在顯現,顯現就是妙悟本身。妙悟的心靈是空茫的、澄凈的、靜寂的,是水,是鏡,是夢,而此境就是水中之月、鏡中之花、夢中之影。這種言不可說、以境現之的表達途徑,有別于其他表達媒介,它體現了禪宗的一種新工具觀。這一新工具觀對中國藝術具有深遠的影響,它也成為中國藝術家展現藝術情思的利器。中國早期哲學特別強調,天不能言,而人代之而言。但禪宗感覺到人代這世界所言并不合適,人并不是一個稱職的代言人。禪宗只是強調,把這代言的權力交給天吧,大象無形,大道不言,以不言之言言之,方為正途。所謂以不言言之,就是通過境界自在地呈現。本章則通過禪宗這種新工具觀,來討論悟境的傳達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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