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藝術哲學中妙悟范疇之成立
從目前掌握的材料看,“妙悟”的概念不見于先秦典籍,至東晉時,作為一個固定語匯方出現。最早見于后秦僧肇(384—414)的著作中。《涅槃無名論》云:“然則玄道在于妙悟,妙悟在于即真。”[1]僧肇在《長阿含經序》中說:“晉公姚爽質直清柔,玄心超詣,尊尚大法,妙悟自然。”[2]
僧肇以后,“妙悟”一語成為佛門常用術語。天臺智(538—597)對妙悟的特點頗多發明。智《摩訶止觀》卷三云:“隨智妙悟,無復分別。”卷十云:“夫習禪人惟尚理觀,觸處心融,暗于名相,一句不識,誦文者守株,情通者妙悟。”智者特別注意妙悟無分別的特點,須在生命的根性中培育,非由學識而成。
隋吉藏(549—623)提出妙悟在“生知”的說法。這是典籍中較早將“生知”與“妙悟”聯系起來的文獻。他在《與智疏請講〈華嚴經〉》中說:“南岳睿圣,天臺明哲,昔三業住持,今二尊紹系,豈止灑甘露于震旦,亦當震法鼓于天竺,生知妙悟!”[3]唐代諸僧論妙悟,又多強調妙悟的“契道”特點。如貞觀年間元康《肇論疏》卷上云:“然則玄道存于妙悟,若然者,妙悟即見道也。”妙悟即契道的思想,后來又成為藝術理論中的常詮,如《二十四詩品·形容》:“俱似大道,妙契同塵。”
唐宋時,“妙悟”成為禪宗慣用語。禪宗“十六字心法”中的“直指人心”意思就是妙悟。唐代禪師船子德誠[4]推崇妙悟,他有《撥棹歌》傳世,其云:“不是功深兼妙悟,如何能到點頭時。”[5]北宋真凈大師(1025—1102)《報寧語錄》有一段論述頗有意思:
好雨點點,不落別處,且道落在什么處?莫是落在法堂前么?莫是落在田野中么?莫是落在山林間?若是通達底人,神通妙用無可不可。有一般人,更不求妙悟,但作平常一路實頭見解,又喚做不走作人。此之見解,未出常流。若妙悟明眼底人,他一一知來處,一一知落處,更不顢頇。(《古尊宿語錄》卷四十四)
這段上堂語,以妙悟為“明眼底人”,也就是洞見真實之人。惟有妙悟,方能具有觀世界的慧目。
在文學藝術理論中,學界一般認為,“妙悟”作為一個理論術語,到南宋嚴羽才真正為人們所重視,其實在唐代就已普遍進入文學藝術家的視野。唐李嗣真(?—696)《續畫品錄》:“顧生思侔造化,得妙悟于神會。”張彥遠(815—875?)《歷代名畫記》卷二云:“凝神遐想,妙悟自然,物我兩忘,離形去智。”托名王維《山水訣》[6]說:“妙悟者不在多言,善學者還從規矩。”北宋郭若虛《圖畫見聞志》卷六云:“藝必以妙悟精能取重于世。”北宋末年鄧椿《畫繼·序》云:“自昔妙悟精能,取重于世者,必愷之、探微、摩詰、道子等輩。”而在書法界,陸游說:“思陵(指宋高宗——引者)妙悟八法,留神古雅。”[7]也涉及此一概念。
在文學領域,南宋嚴羽[8]云:“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陽學力下韓退之遠甚,而其詩獨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為當行,乃為本色。然悟有淺深,有分限,有透徹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嚴羽雖不是“妙悟”概念的最早提出者,但他圍繞“妙悟”建立了獨特的藝術批評標準,成為他推崇唐詩的理論基礎,影響了后代詩學乃至整個藝術哲學觀念。
嚴羽推崇“妙悟”,可能受到大倡“妙悟”的大慧宗杲影響。他與宗杲為密友,他在《答出繼叔臨安吳景仙書》中說:“妙喜自謂參禪精子,仆亦自謂參詩精子。”[9]妙喜,即臨濟宗楊岐派大慧宗杲(1089—1163)。據《大慧普覺禪師語錄》,宗杲是一位大力提倡妙悟的禪門中人,他說:“如今不信有妙悟底,反道悟是建立,豈非以藥為病乎?”[10]“第一莫把知得底為事業,更不求妙悟,謂我知他不知,我會他不會,墮我見網中。”[11]“為聰明利根所使者,多是厭惡鬧處,乍被邪師輩指令靜坐,卻見省力,便以為是,更不求妙悟,只以默然為極則。”[12]在這里,我們似能看到惟悟乃為本色、乃為當行理論的影子。
嚴羽以“妙悟”為本色,為當行,強調“一味妙悟”,以“妙悟”作為創造和鑒賞的根本途徑,并排斥其他認識方式可以達到藝術創作崇高境界的可能性。“妙悟”成了《滄浪詩話》的中心概念。他的這一學說影響甚大:
姜白石夔亦有云:文以文而工,不以文而妙,然舍文無妙,圣處要自悟。蓋文章之高下,隨其所悟之深淺,若看破此理,一味妙悟,則徑超直造,四無窒礙,古人即我,我即古人也。[13]
謝靈運一意回旋往復,以盡思理,吟之使人卞躁之意消。《小宛》抑不僅此,情相若,理尤居勝也。王敬美謂:“詩有妙悟,非關理也。”[14]非理抑將何悟?[15]
嚴滄浪謂論詩如論禪:“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學者須從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義。”此最為的論。[16]
嚴儀卿有“詩有別才,非關學也”之說。謂神明妙悟,不專學問,非教人廢學也。[17]
詞得屈子之纏綿悱惻,又須得莊子之超曠空靈。蓋莊子之文,純是寄言,詞能寄言,則如鏡中花,如水中月,有神無跡,色相俱空,此惟在妙悟而已。嚴滄浪云:“惟悟乃為當行,乃為本色。”[18]
妙悟作為一種獨特的心靈體驗方式,其概念始于僧肇。然而,此理論之成立,遠早于僧肇。因為,一個比這更重要的問題是,我們考察妙悟這一概念,不能僅限于“妙悟”這一術語。
二 妙悟與悟
“妙悟”作為一種心靈體驗方式和認識方式,“悟”以“妙”規范之,則包含體驗的目的和體驗的方式等因素。
悟,甲骨、金文不見。《說文·心部》:“悟,覺也。從心吾聲。”又,《見部》:“覺,悟也。”《玉篇》:“悟,覺悟也,心解也。”《廣韻》:“悟,心了。”
從語源上看,“悟”本來就包含著兩種不同的認識方式,一是“認知”,一是“體知”[19]。“悟”本來的意思是懂得、理解、明白。如《莊子·漁父》:“客凄然變容曰:甚矣,子之難悟也!人有畏影惡跡而去之走者。”[20]陶淵明《歸去來兮辭》:“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悟”又常用以指超常的領悟能力,或指領悟之深、領悟速度之快捷。如《世說新語》中所說的“神悟”“清悟”“捷悟”。[21]在這個意義上,“悟”就是一般認識,或將其譯為realize,understand并無不可。
但英文中的對譯可以包含以上一層內涵,卻無法包括以下內涵。[22]這就是悟的第二層意思:體悟。“悟”在漢以后主要用來表現特殊的心理體驗過程,即妙悟、體悟。“悟”之語義從一般的認識、理解而上升為一種獨特的超驗能力,多指對形而上對象的把握。
于是,“悟”不僅是一種認識,更是一種內在修養;“悟”的對象不僅是知識,更是智慧的發現;“悟”的過程被認為是不涉及知識不關乎概念的直覺體驗活動。
作為體悟意義的“悟”,有以下四個重要義項:
一、吾之心。正像“悟”這個字所標示的,“悟”是吾之心。《說文》言此字為形聲字,從心,吾聲。其實,吾亦表意,也就是《說文》所說的亦聲亦義。這個字中含有“吾之心也”的意思,即悟由我心起,覺在我心覺,我心了了,方是真了。這有兩層意思:一是由外在感覺轉入心的體味。眼耳鼻舌等外在感覺器官只能停留于感性,無法導入更深的認識,必以心去聽之、味之。由外轉內的體悟方式也是由認識對象的變化所決定的。中國哲學的基本理路是,與其關心外在的真實,倒不如去關心那個超越于感性世界的內在真實,那個無處不在的形而上的“道”。正像南朝宋畫家宗炳(375—443)所說的“山水質有而趣靈”。“質有”是形式,“趣靈”是內蘊,山水即道,對于這一趣靈,不能以一般認識方式去認識,必須徇耳目而內通,亦即宗炳所說的“應目”“會心”到“為(合)理”,這樣才能目亦俱會,心亦同應,應會感神,神超理得。不同的認識對象,決定了認識方式的變化。如唐孟浩然詩云:“棄象玄應悟,忘言理必該。靜中何所得,吟詠也徒哉。”[23]悟就是由外轉內的體驗。二是由他人之心歸于吾之心。心在我身體之內,何言他人之心?因人尋常之知識受到習慣、權威等的影響,此心雖在我身體之內,也可以說在身體之外,它不是人的真實心靈。所以,“悟”這個字中的“吾之心”,是更為重要的層次,它涉及后來哲學中所探討的“悟性”的問題。自己之心、自己的本來面目、自己的真實之性,才應該是認識的主宰。而裹挾著既定的知識系統和價值標準的認識,只能是片面的認識。所以,傳統藝術哲學中的妙悟說,是一種自明自覺的體認方式。
二、悟即覺。悟含有讓真實生命醒來的意思。悟和覺可以對勘,悟即覺,覺即悟,合而為覺悟。《玉篇》:“悟,覺悟也。”這可能和悟常被借為“寤”有關。《說文》:“寤,覺悟也。”寤即覺醒、覺悟。悟通“寤”。人在沉睡的狀態被喚醒叫作寤,或者叫作悟。所謂大夢方覺。如《論衡·紀妖篇》:“趙簡子病,五日不知人。大夫皆懼,于是召進扁鵲。扁鵲入視病。出,董安于問扁鵲,扁鵲曰:血脈治也,而何怪?昔秦繆公嘗如此矣,七日悟。”此悟顯然乃寤之借,意為醒。
悟和覺對勘的語義引發哲人的義理聯想。《莊子·齊物論》云:“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非物化的境界如同一個夢境,一個似很清醒其實蒙昧的夢,人在此時執著外在物欲,不悟生命的真義。而“俄然覺”則是從蒙昧中醒來,恢復了生命的真實意義。
在漢譯佛經中,以覺為悟,以不覺為迷。孫綽(320—377)《喻道論》云:“佛者梵語,晉訓覺也。覺之為義,悟物之謂。”[24]大乘佛學認為,人人都具有覺性,但被妄念污染,處于迷妄之中,是為迷,或者叫作無明。無明之心昏暗一片,如同長睡不醒。一悟之后,如同從長夢中醒來,覺性被佛燈點亮。佛教認為,人有本覺,因為迷妄所遮,故而不覺,通過妙悟,歸于本覺,本覺是對心源之覺,所以又叫究竟覺。妙悟就是覺,是人的本性的醒來。但佛學又認為,凡夫只能自覺,菩薩既可以自覺,又可以覺他,只有佛才能達到自覺、覺他的圓滿覺悟境界。
在傳統藝術哲學中,悟中含有的“覺”的思想,與悟性學說有關。它強調妙悟活動不由知性發動,而由悟性發動,妙悟活動不是一般的認知活動,而是對靈魂中悟性的覺知,喚醒那生命深層的力量,以生命所發出的光芒去照徹無邊世界。回歸悟性,以悟性去體驗,這是傳統藝術哲學妙悟理論的核心思想之一。
三、悟即契。悟的同義詞又有參、證、契等,悟有入的意思,所謂悟入、證入、契悟等等。這也是妙悟的重要特性之一。
在中國古代,悟又稱參悟,嚴羽說的“熟參之”的“參”就是悟。董其昌題畫詩云:“曾參《秋水篇》,懶寫名山照。”[25]此“參”就是悟。在禪宗中,悟禪又稱參禪,《無門關》第一則:“參禪須透祖師關,妙悟要窮心路絕。”《碧巖錄》第一則:“參得一句透,千句萬句一時透。”所謂“參禪”有參入禪道的意思。
悟在中國古代又稱“證”,所謂“證驗”“體證”,即妙悟體驗。佛教認為,人本來有“證智”,妙悟活動就是“證明”,但不是以知識的邏輯去“證明”,而是以生命的邏輯去“證明”,由證而得本來面目,悟就是“證明”人真性、證出人的“證智”的過程。證就是悟入,所謂證契、證會等,意思即為契會真理,直入本來面目。明末清初畫家漸江(1610—1664)說:“何當攜一瓢,托止萬慮擯。雪霽月升時,于焉心可證。”[26]所言“證”,就是悟。熊十力說:“證者,本體顯露,自明自喻之謂也。學至于證,乃超越思辨范圍,而直為真理實現在前。”[27]
而在藝術理論中,又多用“契”“契會”來表現“悟”。無論參、證、契等,都強調悟入大道中。因此,悟的一個重要意義就是“入”。悟不是對某個對象的認知,而是契入其中,從迷妄的世界走“入”真實的世界。從而在體悟中,冥合物我、內外、一異、天人,由此達到無差別之渾然整合之境。悟之“入”,是放棄原有的執著,因為此一執著,即陷不真實之境,故悟是非執的。郗超詩云:“森森群像,妙歸玄同。原始無滯,孰云質通。悟之斯朗,執焉則封。器乖吹萬,理貫一空。”[28]悟就是不執不滯,放棄虛妄的認識,玄同物我,心體自亮,回歸原初,所謂“澄源領本”。
四、悟即修。妙悟活動有體認和修心雙重功能。妙悟,本質上是修心,心靈的修養是妙悟的前提,不修清凈心,便無透徹悟。佛學常常以修證與妙悟同義,如《楞嚴經》卷八:“清凈修證,漸次深入。……作是觀者,名為正觀;若他觀者,名為邪觀。”禪門有語道:“修多好句枉工夫,返本還源是大愚。祖佛不從修證得,縱行玄路也崎嶇。”[29]此一思想在傳統藝術哲學的妙悟學說中也有體現,它反映出傳統藝術哲學的妙悟理論不僅是一種審美認識活動,更是一種性靈修養活動,在修養中妙悟,在妙悟中得到修養。這與西方的審美直覺理論有明顯不同。
以上四層意思,悟在我心,自明自覺;識自本然,回歸生命;冥合二元,等同物我;修心煉志,自在證得,可以見出傳統藝術哲學的妙悟理論大致思維路向。它突出妙悟學說兩個重要特點,一屬于認識方式,一屬于境界提升。前者是認識論的范疇,后者則是功夫論的范疇。局限于認識論的范疇把握妙悟學說,是片面的。
三 妙悟與玄覽、玄覺、觀照諸概念
因漢語的獨特性,考察妙悟這一獨特的認識方式,僅僅局限于“妙悟”或者“悟”也是不夠的。在思想史的研究中,漢語一詞多義的現象值得注意。在古代思想的語匯中,與“悟”相關的詞至少有游、覽、鑒、覺、照、觀等,以及游觀、玄覽、玄鑒、默照、觀照、智照、妙覺、玄覺等,都與“悟”有關。這里將與“妙悟”有關的一些重要術語略加梳理。
僧肇提出“妙悟”概念,不是來自佛典,而來自《老子》。《老子》第十章云:“滌除玄覽,能無疵乎?”王弼本作“滌除玄覽”,而帛書乙本作“滌除玄鑒”。高亨云:“‘覽’‘鑒’古通用。”[30]玄鑒也就是玄覽。西漢河上公曰:“心居玄冥之處,覽知萬物,故謂之玄覽。”“滌除”,是蕩盡心靈塵埃,使內心潔凈澄明,不著一物,不系一絲,如海天空闊。“玄覽”,強調以此光明澄澈之心觀物,也可以說以心靈的明鏡去映物。[31]“玄”用來規范觀照的特點:這是一種圓滿俱足的觀照,而不是局部的認識;是一種生命深層的觀照,將世界最隱秘的內容顯露出來,而不是對事物表象的認識;是一種自由和諧的觀照,解除本心與理智、欲望的沖突。同時,此“玄”也可以說就是觀照的目的,“玄”就是老子所說的“道”。在老子的語匯中,“玄”就是“妙”,《老子》第一章:“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如王弼所說:“妙皆從(玄)而出,故曰眾妙之門也。”所以,“玄鑒”(或者“玄覽”)也就是后來僧肇等所說的“妙悟”。
“玄覽”以明鏡之心映照世界,《莊子·天道》所說的“圣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鑒也,萬物之鏡也”。妙悟的心靈如明鏡,妙悟的方式即是以明鏡照徹世界。執明鏡之喻,即可得玄覽、玄鑒、默照、觀照等術語之真詮。明鏡一方面聯系的是創造,因為在中國哲學看來,人的心靈本來并不明凈,需要澄以清之、虛而靜之;另一方面聯系的是觀照,也就是此明鏡之心的功能釋放。以明鏡之心去認識世界,不同于尋常認識方式,它不是由外在感覺器官去感知,而歸之于內在心靈的體驗,即以虛空澄明之心觀物。以心觀物之“觀”只是一種比喻,所謂“觀照”“默照”“鏡照”“玄覺”“妙覺”“妙觀”,意同“照”“印”“覺”,意與“妙悟”大體相當。
陸機(261—303)《文賦》序言開篇云:“佇中區以玄覽。”所謂“中區”不是外在空間,而是心靈,意思即在心中體驗。廬山諸道人《游石門詩(并序)》云:“乃悟幽人之玄覽,達恒物之大情。其為神趣,豈山水而已哉?”[32]其中“玄覽”之意也同于“妙悟”。如《淮南子·修務訓》所云:“執玄鑒于心,照物明白。”
“游”也與妙悟內涵接近。《莊子》對游的境界頗多涉及。莊子提倡“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逍遙游》),此中之“游”不是外在認識,而是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游”,超越人事,超越時空,所謂“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氣”(《大宗師》),加入大化節奏,神游物化。
另一個與“妙悟”意義接近的概念“默照”(或稱“玄照”“觀照”“智照”)使用也較普遍。僧肇云:“夫圣人玄心默照,理極同無。”[33]支道林(314—385)詩曰:“乘彼來物間,投此默照朗。”[34]在禪門,宏智正覺(1091—1157)還倡導一種“默默忘言,昭昭現前,鑒時廓爾,體處靈然”的“默照禪”,這是一種修煉方法,意在恢復菩提達摩面壁獨坐、孤照真如的體悟方法。
而“觀照”一語使用更廣泛。“觀照”就是“默照”。“觀”不是眼“觀”,而是心“體”,“觀”就是“悟”。“觀照”一語在漢譯佛經中多見,如《大般若波羅蜜多經》卷五十二:“于諸定方普能觀照,是故名為觀方三摩地。”[35]在中國佛學典籍中,“觀照”使用頻率也很高。如智在談到止觀禪法時說:“雖為對治心沈,故修于觀照。”在禪宗中,《壇經》所云“起真正般若觀照”,推崇“自心無礙,常以智慧,觀照自性”的境界,也與妙悟概念的意思相近。
四 妙悟與悟妙
“悟”冠之以“妙”,畢竟與“悟”有區別。區別何在?即在“妙悟”一語實是對“悟”之特性的規定,它高度概括了傳統藝術哲學“悟”理論的基本精神。將這個詞分解開來表達,即包括“悟妙”和“妙悟”兩個部分。
一、悟妙
這個層次是說妙悟是對“妙”之悟。“妙”是名詞,指形上之道。
在中國哲學中,“妙”本來就含有超越具體感性的本體意義。《老子》第一章云:“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王弼注:“妙者,微之極也。萬物始于微而后成,始于無而后生。故常無欲,空虛其懷,可以觀其始物之妙。”作為微妙之道的“妙”,不可以思議窮盡,不可以語言解說,無形可見,無物可比。對于此妙道,則只能以心體之。老子以“玄同”來表示,老子說:“塞其兌,閉其門,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第五十六章)“玄同”,意與“玄鑒”(或玄覽)一樣,就是妙悟。妙又是對“道”存在狀態的描摹,它是無分別的,非對待的。
《易傳》有“神無方而易無體”之說,無體之易,窮微極幾,知往道來,具有神的特點。所謂“神也者,妙萬物而為言者也”。無方者,渺然而不可測;無體者,廓然而無可形。所以說神妙幾微,惟有以玄通之。此即老子所謂“微妙玄通”。
“妙”的內涵,兩晉以后出現了明顯的變化,即由抽象的本體向實存方向轉換。它反映中國哲學發展的一個新方向。落實在藝術哲學上,就是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這種當下直接呈現觀念的形成。造成這一新的藝術哲學觀念轉向有兩個重要因素,一是僧肇的“萬物自虛”思想,一是天臺、華嚴的“即事而真”,禪宗法爾自然、即妙即真的學說。
玄學重視“無”,以為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無就是妙,就是那個抽象的絕對的精神本體。這仍然是傳統哲學由器見道、道器合一的思路。而當時哲學圍繞有和無的關系,談空性,各家有不同的表達,但在僧肇看來,這些看法或執于有,或執于無,都不得真詮。僧肇在《不真空論》中,對當時流行的三種說法(即色、本無、心無)一一做了批判,提出了“不真空”的新命題,他以為,萬物都是一種假名,所以“不真”;奠定于此一假名而得出的諸法自性,是空的,所以,不真即空。不真空是一種新的思路,這一思路直接受到中觀學說的影響。萬物自虛,不是人所給予的。呂澂在談到這一點時說:“說不真即空,就是講萬物原本是空,不待分析。……不需要變動實際,即諸法建立之處為真,這就是法性空。這種萬物自虛的思想對后來中國佛學的發展有巨大的影響,特別是禪宗,它們主張的立處即真(空)就徹底發揮了這一精神。”[36]
“即事而真”是天臺、華嚴二宗的重要思想,尤其在天臺宗的實相學說中,這一思想得到充分體現。智在中觀學說的基礎上,提出圓融三諦思想,就是空、假、中三者的統一。一切事物都是因緣而生,故無自性,無永恒不變之實體,叫作‘空諦’;一切事物雖無自性,卻有顯現之外形,這是假諦;而這些都不待有為而作,“法爾自然”,這叫作中道諦。空、假、中三者相融相即,不可分離,隨舉一物,既是空,又是假,又是中,所以稱為圓融三諦。在此基礎上,智還提出一念三千說,他以為一念一切念,一空一切空,即一物,法相森然已具,不需要另外的依待。世間的一切法,一切的存在,一切的實際里,都自然“性具”,圓滿具足。故可即物即道,即事即真,即法相即真如。智在《法華玄義》中指出:“妙者,褒美不可思議之法也。”實相就是妙,就是真如。
僧肇的萬物自虛思想和天臺即事而真的實相觀,在禪宗發展為“萬物自存”的觀念。臨濟宗宗師希運說:“所以一切色是佛色,一切聲是佛聲。舉著一理,一切理皆然。見一事,見一切事。見一心,見一切心。見一道,見一切道。一切處無不是道。見一塵,十方世界山河大地皆然。見一滴水,即見十方世界一切性水。又見一切法,即見一切心。一切法本空,心即不無。不無即妙有,有亦不有,不有即有,即真空妙有。”(《宛陵錄》)萬物自存,即實存,如其自性而存。萬物自虛,人心自鬧,人心不鬧,境界如如。諸法非有非無,即事即真,法性充滿于一物一事中。借用三論宗吉藏(549—623)的話說,可叫作:“虛空非有非無,言語道斷,心行滅處,即是實相。”[37]萬法如如,即存在即實相。
這一思想在唐代以來的藝術理論中留下很深的印跡。五代荊浩在《筆法記》中提出“搜妙創真”的思想,就是在“萬類性情”中即真即妙。而蘇軾在《眾妙堂記》中,就《老子》中“眾妙”解說,大有郭象解讀莊子遺風,其中就貫串了即有即妙之精神:
眉山道士張易簡,教小學,常百人,予幼時亦與焉。居天慶觀北極院,予蓋從之三年。謫居海南,一日夢至其處,見張道士如平昔,汛治庭宇,若有所待者,曰:“老先生且至。”其徒有誦《老子》者曰:“玄之又玄,眾妙之門。”予曰:“妙一而已,容有眾乎?”道士笑曰:“一已陋矣,何妙之有。若審妙也,雖眾可也。”因指灑水薙草者曰:“是各一妙也。”予復視之,則二人者手若風雨,而步中規矩,蓋煥然霧除,霍然云消。予驚嘆曰:“妙蓋至此乎!庖丁之理解,郢人之鼻斫,信矣。”二人者釋技而上,曰:“子未睹真妙,庖、郢非其人也。是技與道相半,習與空相會,非無挾而徑造者也。子亦見夫蜩與雞乎?夫蜩登木而號,不知止也。夫雞俯首而啄,不知仰也。其固也如此。然至蛻與伏也,則無視無聽,無饑無渴,默化于荒忽之中,候伺于毫發之間,雖圣知不及也。是豈技與習之助乎?”[38]
妙則惟一,顯則多端。妙當然不是以“眾”來說,但于“眾”中可見妙,或者可以說,萬千世界都是妙身。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國,白云自是妙世界,青山處處顯真如,只要超然物外,心境都空,就會剎那見道,轉眼即妙。此中云“夫蜩登木而號,不知止也。夫雞俯首而啄,不知仰也”,就是用以形容心境都空的境界,無物無己,自在俯仰,默化于荒忽之中,獨游于茫芴之野,如一只自在悠鳴的蟬,如一只低首徘徊的雞。此之謂得妙。
二、妙悟
妙用來形容悟的方式。“妙”是對“悟”的規范,悟乃是妙之悟,非妙之悟,不是真悟。在這里,“妙”是形容詞。
何為妙之悟?有的論者從道家哲學的角度揭示“妙”的內涵。晉孫綽《游天臺山賦》的結末處云:“恣語樂以終日,等寂默于不言。渾萬象以冥觀,兀同體于自然。”唐李善注云:“夫言從道生,道因言暢。道之因言,理歸空一,故終日語樂,等乎不言。莊子曰:言而足,則終日言而盡道也。又曰:言無言,終身未嘗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妙悟玄宗,則蕩然都遣,不知己之是己,不見物之為物,故渾齊萬象以冥觀,兀然同體于自然。”[39]這里實是援引道家思想來解釋妙悟的內涵。所謂妙悟,妙在何處,此處略見端倪:一是對語言的超越,終日言,未嘗言,亦即得魚忘筌、得意忘言;二是不知己之是己,不見物之為物,心境都空,以朗然明澈之心映照無邊世界,世界自在顯現。所以妙悟之妙在于冥觀,惟冥觀,方可冥合;惟冥合,方可大道現前;在妙悟中縱浪大化,不喜不懼,不取不求,一任自然。
在佛學中,第一義之悟就是妙悟。佛學中第一義有三層意思,一是第一義諦,第一義諦就是真諦,乃最高之真如,無上之空境。二是對于此一真諦,需有第一義智,第一義智乃是金剛不壞之智。三是對此第一義之真諦,必須由第一義智去悟,此第一義悟的方式就是妙悟。第一義悟是和知識求取對立的認識方式,故第一義諦又稱無聲諦,是以寧靜默然的妙悟會歸于第一義空的世界,所以要遠離知識文字概念。南宗禪將此第一義悟發展為一超即入的體悟方式。《壇經》云:“能善分別相,第一義不動,但作如此見,即是真如用。”不分別,無知識,于諸法相而不動念,一念不起,方是妙悟,方為第一義。
中國佛教自東晉竺道生(355—434)開始提倡頓悟成佛、不容階級的頓悟之說,并用以和此前的十地說、七地說等相區別。而至南宗慧能張揚剎那即入的頓悟法門,其弟子神會又挑起頓漸南北的宗派之爭,于是在中唐之后南宗禪漸成主流,其頓悟法門影響廣大,以至后人每言禪者,大多說的是南宗禪,說的是南宗的頓悟禪法。因此,在禪宗,一般言妙悟者,也即頓悟。而一超直入之妙悟途徑成為中國藝術家的重要致思途徑,明末董其昌、陳繼儒、沈灝等就將“一超直入如來地”作為認識的根本途徑。以此與那種憑借工巧、知識去認識的途徑劃然而別。
在藝術領域,以妙作為悟之限定多有所論。如《二十四詩品》云:“素處以默,妙機其微”(《沖淡》);“俱似大道,妙契同塵”(《形容》);“情性所至,妙不自尋。遇之自天,泠然希音。”(《實境》)。這里的“妙機”,就是妙悟,而“微”就是道。所謂“妙契同塵”中的“妙契”也就是妙悟。大道幽眇,不可端倪,必須放下心來,無思無欲,只有在“不自尋”中才能悟道,自尋就是有意的行為,就會溺于機心,遇之自天就是徹悟,在心境都無的情況下靠近自然。
在藝術理論中,妙悟指最高層次的悟。如嚴羽說:“悟有淺深,有分限,有透徹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他所推崇的透徹之悟,是第一義之悟,此即為妙悟。[40]他形容為如鏡中之月,水中之花,相中之色,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嚴羽論詩獨尊妙悟,故對悟也分出彼此,何者第一義,何者第二義,何者為透徹玲瓏之悟,何者為一知半解之悟,其細致分辨在于提倡盛唐之詩風。但后多有論者不滿他這樣的論點,認為他的觀點過于拘泥,此階級之分,不合禪家“活潑潑地”之主旨。但在禪家畢竟有頓漸之分、大小乘之別,悟之有分限,有淺深,并非妄說。他所提倡的妙悟究竟不同于一般認識方式。對于這一點,清王士禎說:“嚴儀卿所謂如鏡中花,如水中月,如水中鹽味,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皆以禪喻詩,內典所云不即不離,不粘不脫。曹洞宗所云參活句是也。”[41]嚴羽對悟的分別雖然遭到一些論者的反對,但對后代的影響是不容置疑的。如南宋韓駒所說:“詩道如佛法,當分大小乘。”(據《詩人玉屑》卷五引)《冷齋夜話》云:“詩者,妙觀逸想之所寓也,豈可限以繩墨哉!如王維作畫雪中芭蕉,自法眼觀之,知其神情寄寓于物,俗論則譏以為不知寒暑。”[42]此中之妙觀也就是妙悟。
以上由妙悟拈出的“悟妙”(即悟道)和“妙悟”(第一義之悟),反映了妙悟學說的基本精神。妙悟的目的不是對個別、具體、特殊對象的認識,而是悟得妙道。這個妙道呈兩種指向,一是由象見道,一是即象即道。前者導向對抽象的本體之道的關注,妙悟就是對終極真理的把握;后者導向即悟即真的境界的關注,妙悟就是進入萬事萬物自在展張的境界。
在邏輯思維中,憑借理智的力量判別分析,知識是推動力;在形象思維中,需要情感的推動,展開意象活動;而妙悟活動難道不需要內在力量推動嗎?當然不是。妙悟是瞬間直覺的把握,它排斥理性,認為理性的分別會干擾體悟的深入;它也排斥情感,認為明晰的情感傾向會使審美認識擱淺。妙悟活動是在無思無慮、無喜無樂的狀態下進行的,通過理和情的排除,恢復靈魂的覺性,也即恢復生命的活力和智慧。妙悟活動是以人本來具有的生命智慧來觀照,生命的本元性是推動妙悟活動的內在動力。這一本元的覺性即傳統藝術哲學中所言之“悟性”。“悟性”是體,覺悟是用,藝術妙悟活動并非先恢復生命的悟性[43],再以這一悟性去覺悟,藝術妙悟就在悟性的恢復中實現的,即悟性即妙悟,即性即覺。
北宋畫家韓拙說:“因其性之所悟。”[44]《宣和畫譜》卷二評吳道子說:“深造妙處,若悟之于性,非積習所能致。”明謝榛說:“詩固有定體,人各有悟性。”[45]悟是心之悟,止水出深井,妙悟只會在那種獨特的心靈中才能出現。因此,性是悟之體,悟為性之用,沒有這個體就沒有這個用;性是悟之因,悟是性之果,沒有這個因,就不會有這個果。[46]如“空潭瀉春,古鏡照神”,必須有一個寂靜澄澈的空潭,才會有盎然的春意瀉落;必須有一個古雅明凈的鏡子,才會映照出奕奕的神情。
這里試圖用“藝術悟性”這一術語來標示所討論的對象。悟性作為一種審美主體,是一種特殊的主體形態,它在傳統藝術哲學中的存在尤其在藝術理論中廣泛存在是一個事實。在中國哲學中,悟性的恢復被視為歸于人存在的最終真實,它是生命所能達到的最高理想境界,這也是藝術創造的母機。在傳統藝術哲學中,對這個問題沒有專門性的討論,關于它的理論如吉光片羽散見在各類文字中。所以這里只能盡量搜集有關零星的論述,復原其內在的理論脈絡。本文要討論的問題包括:悟性是否可以作為審美活動的主體,悟性的由來,在審美活動中悟性的展開以及悟性的特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