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困難與初探
- 精神分析引論
- (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 10219字
- 2020-01-16 15:56:22
當我們偶然發現神經癥患者的某些病癥還頗有某種意義時,[21]精神分析療法便以此為基礎建立了起來。在治療過程中,當我們發現有時患者談的是自己的夢而不是癥狀時,便推測夢也是有某種意義的。
不過,我們不會沿著歷史進程來研究這個問題,而是想倒過來研究。我們希望通過發現夢的意義來為研究神經癥做準備。而這種顛倒的設計之所以合理,是因為對夢的研究不但是研究神經癥的最好準備,而且夢本身就是一種神經癥癥狀,再加上夢實際上還具有不可估量的優勢,畢竟每個正常人都做夢。的確,如果每個人都很健康且都做夢,那么我們基本上就能從他們的夢里獲取神經病研究可以得到的所有發現了。
由此,夢就成了精神分析的研究對象。夢其實是那種每個正常人都具備的特質,很普通,看上去沒什么實際用處,很容易被忽略,和過失一樣。除此以外,關于夢的研究工作還存在其他一些不利因素。過失行為只是被科學研究所忽略,很少關注它,但至少對其加以研究不會覺得有失體面。人們只會說,還有比過失更重要的事值得研究,但也許研究過失也不會一無所獲。然而,專注于夢的研究,不僅會被認為不切實際,難有收獲,而且還很丟面子;人們會覺得它不科學,帶有神秘主義傾向,因而嫌棄它。在神經病理學和精神病學方面還有更重要的事值得解決——如蘋果大小的腫瘤壓迫心理器官、出血、慢性炎癥等,這些病癥都需要通過顯微鏡下其相關組織的變化來加以證實。至于夢呢,醫生還能分出時間去研究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因為夢關注的都是些多么微不足道的東西啊,完全不足以成為科學研究的對象。
此外,夢還有一個因素,就是它根本不適合做精確的研究。在對夢的研究中,甚至連其研究對象都無法確定。譬如妄想,它的輪廓還是比較清晰和明確的,比如有病人會大呼“我是中國的皇帝”。但夢呢?通常都無法敘述出來。如果有人談夢,他能保證自己說得是對的嗎,沒有遺漏什么內容嗎,或是沒有因記憶模糊而添油加醋嗎?就大多數夢而言,除了一些小片段之外,大部分都記不起來了。那么,對這種材料的解釋難道能作為科學心理學或治療方法的根據嗎?
然而,過分的批判會招致懷疑。反對夢作為研究對象的觀點實在太偏激了。我們在討論過失時,也碰到過人們嫌它過于瑣碎,不值得研究。而我們的解釋是,重要的事常通過以小見大的方式表現出來。關于夢是模糊的這一點,你們要知道,這畢竟只是它的特征之一,就好比其他事物也有其他特征一樣。事物的特征是我們無法支配的。況且,也是有清晰確定的夢存在的。精神病學研究的其他對象也存在模糊性的特點,比如一些強迫癥的癥狀,許多受人尊敬的精神病學家都研究過。我還記得我最近治療過的一個病例,患者自我介紹時是這樣說的:“我有這樣一種感覺,我好像曾經傷害過或曾想傷害一些生命,比如一個孩子,不,更可能是一只狗,或許我把它推下了橋,或做了類似的事。”夢不易準確地憶起,這個缺陷我們無法改變,但我們可以把做夢者說出來的夢就當作他做的夢,而不考慮他在回憶里所忘記或改動的部分。總之,人們不應武斷地下結論,認為夢是根本不重要的事實。我們由自己的經驗可知,人們從夢里醒來時的情緒可以持續一整天。而且據醫生觀察,精神失常和妄想癥都可能源于夢。據說,歷史上的大人物有的因為夢激發了靈感,從而成就了一番大事。因而,我們不禁要問,夢在科學領域內受到輕視的根源何在?
我認為,這是對古代人太過重視夢的反作用。要重現古時候的情形很難,但我們可以肯定地推斷——如果你們允許我開個玩笑的話——3000多年前,我們的祖先就像我們一樣做夢了。據我們所知,所有的古人都賦予夢極重要的意義,并認為夢具有重大的實用價值。他們都從夢里推斷和尋求預兆。那時候對希臘人和所有東方人來說,打仗時如果沒帶釋夢者,就好比現在打仗時不帶偵察兵一樣。亞歷山大大帝在征戰時,最有名的釋夢者們都是隨軍的。推羅城那時還建在島上,防御能力很強,以至于亞歷山大大帝都想放棄圍攻了。一天晚上,他夢到好像是半人半獸的森林之神薩提爾在歡快地舞蹈,他把這個夢告訴了釋夢者,后者便告訴他這夢預示著破城成功。于是,他下令進攻,最終拿下了推羅城。伊特魯里亞人和羅馬人雖然也用其他方法卜問未來,但在整個希臘羅馬時期,釋夢的方法最為實用,備受世人推崇。相關文獻至少有一本主要著作保留了下來,此書由達爾迪斯(Daldis)的阿爾特米多魯斯(Artemidoros)所著,據說他生活在哈德良大帝時代。至于釋夢這種技術后來是如何沒落,又是如何不被人們信任的,我也沒有答案。不過,啟蒙運動并沒有影響釋夢,因為在最黑暗的中世紀,比古代的釋夢術更荒謬的東西都被如實地保存了下來。我們目前的事實是:對夢的興趣已逐漸降級,乃至等同于迷信活動,且僅能在愚昧者之間流傳。如今,釋夢術每況愈下,對其濫用已淪落到只想從夢中求得能中小額彩票的地步。另外,現代的精密科學雖不斷研究夢,卻只是想用生理學理論來解釋它而已。當然,醫生將夢視為非心理行為,是身體刺激在心理上的表現。賓茨(Binz)宣稱,夢是“無用且病態的身體過程,與宇宙精神和靈魂不朽相比,前者如藍天般高遠,而夢只是地形低洼、雜草叢生的平原”。莫里(Maury)則把夢比作圣維圖斯舞蹈病(St.Vitus' Dance)的不規則抽搐,與正常人的身體協調動作截然相反。而據一個古老的比喻稱,夢的內容就好比“一個完全不懂音樂的人用十指在琴鍵上亂彈出的”音調。
所謂解釋就是揭示隱藏的含義。如若采納上述關于夢的機能的看法,那么當然就不存在釋夢的問題了。再來看看馮特、約德爾(Jodl)以及其他新生代哲學家是怎么說夢的吧。你們會發現夢境與人清醒時的想法之間的偏差,從這種意義上說,他們很輕視夢。他們的描述指出了聯想的支離破碎、判斷力的喪失、所有知識的丟失以及機能減弱的跡象等。我們從精密科學中得到的關于夢的唯一有價值的知識點,就是在睡眠狀態下,身體刺激會對夢的內容產生影響。最近剛離世的挪威作家沃爾德(J.Mourly Vold)著有兩卷厚厚的關于夢的實驗性研究著作(1910年和1912年譯為德文),他所探討的幾乎全是對于手足變換位置所造成的結果的研究。它們被推崇為精密科學研究夢的典范。現在你們可以想象,如果精密科學發現我們想要探求夢的意義時,會說些什么了吧。或許它已經把想說的意思都表達出來了,但我們不會被嚇到。如果過失有意義,那么夢也有意義。而且在很多例子中,過失的意義已不屬于精密科學研究的范圍了。現在,在分享了古人和現代人對夢所存的不同偏見之后,就讓我們一起去追隨古代釋夢者的腳步吧。
首先,我們必須在本次任務里確定好自己的工作方向,先來總覽一下這片領域。什么是夢?一句話很難說清楚。當然,我們不必給人人都很熟悉、能夠信手拈來的東西下定義。不過,我們仍應把夢的主要特征找出來。那么該如何發現它的主要特征呢?夢與夢之間的差別巨大,各方面都不相同。其主要特征應該就是所有夢的共同之處吧。
那么,關于夢的第一個共同特征就是,夢發生的時候我們都在睡眠之中。夢顯然是睡眠時期的心理生活,有些類似醒來后的生活,但又與它存在巨大的差異。這便是亞里士多德關于夢的定義。或許夢與睡眠之間還有其他的關系。有人可以被夢驚醒,有人自然醒或被迫從睡眠中醒來時,通常是在做夢。夢似乎是介于睡眠與蘇醒之間的一種中間狀態。于是,我們的關注點又轉到睡眠問題上來。什么是睡眠呢?
睡眠屬于生理學或生物學問題,目前還存在不少爭論。我們雖然也沒有明確的答案,但我們認為可以指出睡眠的一個心理性特點。我認為,睡眠是一種與外界毫無瓜葛,也不會對外界感興趣的狀態。我以與外界脫離聯系、不受外界刺激的方式讓自己入睡。當我對外界深感疲倦時,我也會選擇去睡覺。這樣,通過睡覺,我對外界傳達出這樣一層意思:“讓我安靜下來吧,因為我要睡覺了。”與之相反,小孩子一般會說:“我還不想上床,我還不累,我想多玩會兒。”睡眠的生物學目的似乎是復原,它的心理學特征是停止對外界的興趣。我們其實很不情愿與這個世界發生聯系,事實上,如果我們不能時而中斷一下與世界的聯系,我們是不可能忍受這么久的。由此,我們需時不時地回復到出生之前的狀態,即回到子宮。至少,我們可以創造出類似那個時候的條件,如溫暖、黑暗、無刺激。我們中還有人把自己緊緊地蜷縮成一團,非常像在子宮內的姿勢。似乎這個世界沒有完整地擁有我們這些成年人,它只包括我們三分之二的部分,剩下的三分之一還未出世。每天早上醒來就好像獲得了新生似的。我們在談及醒來時,也常會說這么一句:“我感覺像是獲得了新生似的。”其實從這一點來說,我們對新生兒的感覺或許全是錯的,或許實際上嬰兒的感覺是極不舒服的。我們同樣也把出生說成是“初見天日”。假如這便是睡眠的特征,那么夢便不屬于睡眠,反而好似不受歡迎的累贅。我們也是這樣認為,我們覺得沒有夢的睡眠才是最好的正常睡眠。睡眠不應存在心理活動,如果受到心理活動的干擾,我們就沒有完全達到胎兒所處的狀態。然而,我們又不能完全避免心理活動的殘余存在,這些殘余就是夢。這樣看起來,夢就不必具有意義了。這與過失的情況不同,過失是人在清醒狀態下的行為。但當我睡著時,就暫停了心理活動,除少部分殘余外,其他大部分心理活動都已停止。這樣就沒必要賦予這些殘余任何意義了。事實上,夢即使有意義我也無法利用它,因為我其他大部分的心理活動都在休眠之中。所以,它必是一種像痙攣一樣的不規則反應,同時也是一種受身體刺激的反應引起的心理現象。因此,夢似乎是干擾睡眠的清醒狀態下心理活動的殘余物,不足以達成精神分析的目的,我們應該立即下決心摒除它。
然而,即便夢是多余的,它既已存在,我們可以試著對其存在做出解釋。為什么這部分心靈沒有進入休眠呢?或許因為有些東西不讓它安寧。有些刺激仍作用于心靈,心靈必須有所反應。因此,夢便是睡眠狀態下的心靈對刺激所做的反應。我們注意到,這一點是我們理解夢的一個切入點。我們可以通過不同的夢尋找那些干擾睡眠的刺激究竟是什么,為何會促成夢這種反應。至此,我們可以說已經找到夢的第一個共同特征了。
還有其他的共同特征嗎?當然,答案是不可否認的,但很難把握和描述。例如,睡眠中的心理過程同清醒時大不相同。一個人在夢里經歷了很多事情,并且相信它們,其實這只是由于受到刺激的干擾,而不是這個人實際上真的經歷了什么。一個人在夢中的經歷主要以畫面的形式呈現出來,有時候也夾雜著情感和思想,其他感官也能體驗夢里的經歷,但終究以視覺感官為主。描述夢境的困難之一在于我們得把這些畫面轉換成語言。“我可以畫出來,”做夢者常這么說,“但我不知道怎么把它說出來。”這個例子并不代表心理活動在清醒時減弱了,就像低能兒不同于天才一樣;這其實屬于質的區別,但很難說出區別何在。費希納(G.T.Fechner)曾猜測“夢里演繹的場景和清醒時的感知生活不同”,誠然,我們不懂這句話的確切意思,但它確實可以證實大多數夢給我們造成的那種奇特感覺。那個把夢的內容與不懂音樂的人亂彈琴的效果相比,在這一點上也是失敗的。因為至少鋼琴不按旋律胡亂彈奏,也能產生與琴鍵對應的聲音,只是不成調罷了。有關夢的這第二個共同特征,即便還沒有理解清楚,我們也應留意在心。
還有其他的共同特征嗎?我是找不到了,放眼望去到處都是差異,如夢的長短、清晰度、情感的成分、記憶的限度等。這一切真的不像我們所想的那樣,是一種針對刺激所做出的強制性驅動的、不可抗拒的驟發性防御反應。就夢的規模而言,有的很短,由一張或幾張圖像、一個想法甚至一個詞組成;有的內容異常豐富,似乎呈現出了整個戲劇化的情節,持續時間也很長;有些夢如同實際經歷一般清晰,以至于我們醒來很長時間后還沒有意識到它只是個夢;有些夢則難以名狀的模糊,含混不明。即便是在同一個夢里,也有記得十分清楚的部分和幾乎不記得的部分,記不清晰的部分常常稍縱即逝。有的夢合情合理,至少前后連貫、不相抵觸,甚至充滿智慧、妙不可言;有的夢則混亂、愚蠢、荒謬,時常陷入瘋狂;有些夢讓我們很冷靜,有些則引起我們各種各樣的情感——如痛苦到流淚,恐懼到使人驚醒,悲傷、喜悅,不能詳述。通常夢醒后就忘了,或是頂多維持一天,到晚上就忘記了。還有的夢卻能栩栩如生,比如童年時期的夢,30多年過去了還記憶猶新。夢就和人一樣,有可能只在你生命里出現一次,永不再來;也可能在一個人身上重復出現,保持不變或稍有變化。總之,這種夜間的心理活動可利用各式各樣的素材創造出所有白天心理活動所能實現的經歷,只不過這兩者是不同的。
有人可能試圖解釋夢的這些不同,而將夢假定為介于睡眠與清醒之間的階段,或是不同程度的不完全熟睡階段。如果這個解釋能夠成立,那么隨著心靈越接近清醒狀態,不僅夢的價值、內容和清晰程度隨之增高,做夢之人也會隨之明白這只是個夢,因此就絕不會發生這樣的情況:即夢里才出現了一個清晰合理的片段,緊接著又出現了一個不合理且模糊的片段,隨即后面又出現一個很好的片段。自然,人的心靈是無法這么迅速地改變睡眠的深淺程度的。因此,這個解釋對我們來說是無用的,無論如何,我們都不會接受這個解釋。
現在,讓我們暫時放棄尋找夢的意義,而是從我們所找到的夢的共同特征出發,以期能找到一條更好地理解夢的途徑。我們曾由夢和睡眠狀態之間的關系,推斷出夢是對干擾睡眠的刺激所做的反應。正如我們之前聽到的那樣,這一點是精密的實驗心理學唯一可以幫助我們的地方,它向我們證明睡眠過程中受到的刺激可以在夢里呈現。人們進行過很多關于這方面的研究探索,包括之前提到過的沃爾德的研究在內。確實,我們每個人都可以通過自己平時的觀察來驗證這個結論。在這里,我想聊聊早期做過的一些實驗。莫里就曾對自己做過幾個實驗。他聞著古龍水入眠,夢到自己來到開羅的法里納店(香水店),隨后經歷了一系列華麗的奇遇;又或是他的后頸被人輕輕一擰,接著便夢到自己被童年時看過病的醫生敷上帶芥末味的膏藥,然后來了個醫生對他像是對待小孩似的;抑或是他的額頭上被滴了一滴水,然后就夢到自己到了意大利,一邊大汗淋漓,一邊喝著奧維多白葡萄酒。
這些由實驗引發的夢的顯著特點,或可通過另一系列所謂的“受激得夢”理解得更清楚。下面這三個夢由一位敏銳的觀察者希爾德布蘭德講述,都是聽到鬧鐘響的反應:
“在一個春日的清晨,我正在散步,穿過一片綠色的田野,來到一個鄰近的村落。我看見村民們個個身著盛裝,胳膊下夾著贊美詩冊子,浩浩蕩蕩地向教堂方向走去。當然,這是禮拜天,晨禱馬上就要開始了。我也決定參加,但由于我走得太熱了,所以決定先去教堂附近的墓地納涼。我剛看了幾行碑文,就聽到了鐘樓里響起的鐘聲,那個鄉間小教堂里的鈴也響了起來,以示禱告開始。那個鈴先是懸在那兒,很久都沒動,然后開始晃起來,突然發出洪亮且有穿透力的聲響,把我從夢中驚醒,原來是鬧鐘的聲音。”
“第二個夢境的組合如下:那是一個晴朗的冬日,街上覆蓋著厚厚的積雪。我應約參加乘雪橇聚會,但得等很久才會有人來通知說雪橇放在門外。于是我準備上車,先穿好皮大衣,然后把暖腳的東西拖出來,最后終于在我的位置上坐好了。要啟程時又耽擱了一會兒,直到等到明確的信號,這才拉了拉馬的韁繩出發了。馬兒在前面拉車,掛在它們身上的鈴鐺歡快地搖晃起來,奏出了一首熟悉的強有力的土耳其近衛軍進行曲,這首曲子的聲音如此之大,以至于我編織的夢網立馬就破了。原來又是因為鬧鐘的聲音。”
“第三個例子是:我看見一個廚娘拿著摞起來的幾打盤子,從走廊走向餐廳。她懷里抱著的那摞瓷盤似乎隨時有失去平衡的可能。‘小心啊,’我警告道,‘這摞盤子很可能會掉到地上。’她的反駁自然是:她們已經習慣這么端盤子了,等等。我不無擔憂地跟在她身后。接著,不出所料,她在門檻上絆了一下,于是這堆易碎的盤子全掉了下來,摔了個粉碎,濺了一地。這摔碎的聲音不絕于耳,于是我馬上注意到,真正的叮鈴鈴其實是鬧鐘的鈴聲,而被這鈴聲吵醒的我意識到,鬧鐘只是在履行它的職責。”
這都是些很巧妙的夢,易于理解,前后連貫,與一般的夢不同。但我們并不會因此就對它們不作解釋。它們的共同點在于每一場景都是被一種噪音終止了,做夢者醒來發現原來是鬧鐘的響聲。由此,我們便知道夢是如何產生的了,但我們知道的還不止這些。做夢時并沒有意識到鬧鐘的存在,事實上夢里就沒有出現過鬧鐘,而是以另一種聲音代替了鬧鐘的響聲,其實是夢對干擾睡眠的刺激進行了闡釋,只是每次闡釋的方式都不同。這是為什么呢?這個問題是無解的,因為夢似乎是隨心所欲的,帶有專斷性質。不過為了理解此夢,我們必須明白為什么在眾多聲音中只選取了這種聲音而非其他聲音來作為對鬧鐘這一刺激物的解釋。據此,我們可以類似的方式反駁莫里的實驗:我們都將夢里出現的刺激看得一清二楚了,但還是不明白為何夢要以這種方式呈現;而且這種方式似乎也不由干擾睡眠的刺激的性質決定。再者,莫里的實驗里還有很多其他的場景也與直接刺激的產物有關;比如那個古龍水就導致做夢者夢見了一系列的荒誕經歷,但沒人知道該怎么解釋它。
現在我要你們考慮一個事實,即從夢里醒來是目前為止發現外部刺激對睡眠干擾的最佳機會。在其他很多例子中,事情會更困難。畢竟我們不是每做一個夢都會醒,而且待早上醒來后,憶起昨晚的夢,如何能知道它具體是由哪個外部刺激所引起的呢?我曾于某次夢醒后成功地推斷出干擾睡眠的聲音刺激到底是什么,當然這不過是由當時那種特殊的提示信息所決定的。在提洛爾山脈的某處,我于一天早晨醒來,十分確定自己晚上夢見教皇逝世了。不過我卻無法解釋為什么會做這個夢,這時我的妻子問我:“你有沒有聽到今天早上很早時候各處教堂和小禮拜堂發出的可怕的鐘聲嗎?”沒有,我其實什么也沒聽見,我睡得太沉了,但由于這個消息,我明白了這個夢的意思。然而,做夢者由于某種刺激引起做夢這種情形,到后來卻又忘記是什么刺激引起的,這種情況多嗎?或許很常見,或許不常見。不過,當刺激沒法找出來時,人們是不會相信它的存在的。即使這種情況不存在,我們也會放棄鑒定干擾睡眠的刺激是什么,因為它們只能解釋夢的一小部分片斷,無法解釋整個夢的反應。
但我們不必因為這個原因而放棄這套刺激反應學說。實際上,該學說可以進一步拓展。顯然,究竟何種原因干擾睡眠而導致入夢是無關宏旨的。假設感官上的刺激不一定總是來自外部誘因,那就有可能來自身體內部器官所引起的刺激,即所謂的身體刺激。這種推測是明擺著的,很容易得出,而且它與最近很流行的夢的起源的觀念相一致。人們常常會聽到這樣的說法:夢來自腹部。不幸的是,關于這種說法常見的例子是,夜間干擾睡眠的身體刺激在醒后無法查證,故而這個推測難以證實。不過,我們不要忽視這樣一個事實,有很多公認的經驗都證明夢源于身體刺激。一般來說,體內器官的狀況無疑可以對夢造成影響。有許多夢的內容與膀胱的膨脹或生殖器的興奮有關,這是十分明顯且毫無疑問的。從這些明顯的例子可推及其他例子,而在其他例子中,我們由夢的內容或可推出這樣一個合理的猜測,即這樣類似的身體刺激肯定對夢起過作用,因為在夢的內容里,我們可以看出這些刺激的細化、表現和詮釋。一位名叫施墨(Schirmer,1861)的夢境研究者,也十分支持并特別強調夢源于身體刺激這一說法,并且列舉了不少很貼切的例子來加以論證。比如,他做過這樣一個夢,夢見“兩排俊秀的男孩子,都是一頭金發、面容精致,他們相對而立,準備打架。當他們開始進攻時,先是抓住對方,接著又松手,回到原先的位置,然后又開始重復下一輪爭斗”。他把這兩排男孩解釋為牙齒,聽起來似乎很合理,我們后來又得知做夢者醒來后就被“從口腔里拔出了一顆長牙”,這似乎使他的解釋聽起來更為可信。又如將“長長的、狹窄的、曲折延伸的走廊”解釋成源于受到腸道的刺激似乎也十分合理,并且也證實了施墨的論斷,即上述夢總是用類似的物體來代表產生刺激的身體器官。
由此,我們便必須承認內在刺激和外在刺激對夢的作用可能是一樣的。不幸的是,對這些內在刺激因素的鑒定同樣也很困難。在大部分例子中,夢源于身體刺激的解釋都不確定,也難以證明。并非所有的夢,而是只有一小部分夢能讓我們懷疑它的源頭與內部器官刺激有關。最后,來自體內的刺激和來自體外的感官刺激一樣,頂多只能說明夢的某部分是對刺激的直接反應,而夢的其他部分的起源仍不清楚。
不過,讓我們來關注一下夢的活動的一個特性,它在對刺激效果的研究中體現得特別明顯。夢不是簡單地再現刺激,而是闡述它,對它加以利用,將它置于一系列關聯情景之中和用外物來取代它。這是夢的活動的一個方面,我們對它很有興趣,因為或許通過它我們能更加接近夢的實質吧。如果一個人在刺激的作用下做出某種舉動,那么該刺激也無需因此而全權負責解釋該行為。就好比莎士比亞的《麥克白》,它是依據英王加冕典禮的歷史場景寫出來的,在這次典禮上,英王第一次被戴上王冠,象征三國統一。但這種歷史場景能包含全劇的內容嗎,它能解釋該劇的偉大和奧妙嗎?同理,作用于做夢者的內外刺激或許都只是夢的緣由,并不能揭示夢的本質。
夢的另一個共同特性是,它們的心理特性一方面很難理解,另一方面也無法提供讓我們進一步研究的線索。我們在夢里都是通過視覺形式來體驗事物。刺激可以解釋這一現象嗎?我們所體驗到的實際上真是刺激嗎?如果是這樣,那么為什么視覺刺激很少引發夢,而夢中的經歷卻主要以視覺方式來呈現呢?又或許可以證明,當我們夢到講話,是因為在睡眠過程中有類似的對話或說話聲傳入我們耳中嗎?對于這種可能性,我敢斷然否定。
假如我們無法再在夢的共同特征上取得什么進展的話,那就來看看夢的差異性吧。夢通常是無意義的、模糊不清且荒謬的;但也有些夢是有意義的、清晰的、合理的。讓我們來看一下后者,即那些合理的夢,看看是否可以幫助我們理解那些無意義的夢。我跟你們說個我最近聽過的很合理的夢,是一個年輕人做的夢,他夢到:“我正在康特納街上閑逛,遇到了X先生,我陪他走了一小段,接著我便去餐館了。有兩位女士和一位紳士就坐在我的桌旁。起初我對他們頗感厭煩,就沒注意他們。后來我看了他們一眼,發現他們長得很好看”。那位做夢者補充道,他在晚上入夢前真的去了康特納街,那是他常去的地方,他也真的在那里遇到了X先生。而他夢中的其他經歷就不是直接的回憶了,倒有些類似他之前的經歷。又如另一個有意義的夢,是一位女士做的,她夢見丈夫問她“鋼琴不需要調音嗎”,她回答說“現在不值得調,鋼琴譜要換新的了”。這個夢沒有太多改動地再現了她與丈夫在她做夢前一天的對話。那么,我們由這兩個合理清晰的夢能得到什么呢?不過就是,夢是日常生活及與生活相關的想法的再現。如果所有的夢都如此,那么這一點發現便至少有價值。但毋庸置疑的是,它只適用于一小部分夢。大多數的夢都沒有出現與前一天發生的事有關聯的跡象,因此那些荒誕無意義的夢也無從理解。我們只知道,我們遇到了一個新問題。我們不僅想知道夢的內容是什么,但如果就如上述剛舉的例子那樣,內容已經很清楚了,那我們便還希望知道夢里重復出現的這些最近的經歷究竟原因何在,目的何為。
我相信你們和我一樣對這沒完沒了的探究感到厭倦。畢竟,一個問題就算引起了人們最大的興趣也是遠遠不夠的,除非找到了解決問題的方法。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未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實驗心理學也只能給我們提供少量的有關刺激可作為夢的緣起的有價值的信息。我們不指望哲學什么,它只會傲慢地認為我們研究的對象淺薄愚昧。玄學也幫不上我們的忙。歷史和民間傳說告訴我們夢有意義,也很重要,它們預示著未來,可這種說法卻讓人難以接受,而且也無法證實。故而我們的初步努力完全無效。
出人意料的是,我們竟從一個未曾注意過的方面獲得了一條線索,這便是俗語。盡管它不能草率地使用,畢竟它不是偶然出現的東西,而是源于古代知識的積淀。我們的語言讓人意識到一個很奇怪的說法,即“白日夢”這個俗語。白日夢都是幻想。它是一種較普遍的現象,在正常人和病人身上都存在,每個人都可以利用自身研究白日夢。這些幻想的產物被稱為“白日夢”,卻與夢的兩個共同特征完全不沾邊,這便是它們的一個顯著特征。它們與睡眠無關,這就使其在名稱上自相矛盾,并且就夢的第二個共同特征而言,做白日夢無需人去體驗什么或產生幻覺,只需遐想即可。做白日夢者也知道自己是幻想,不曾看見而只需一味空想。這些白日夢出現于青春期之前,通常最早出現于童年后期,一直持續到成年之時,之后,要么消失,要么一直持續到老。這些幻想的內容受清晰明確的動機支配。它們是個人為獲得滿足感而幻想出的一些以自我為中心的、野心勃勃的、追名逐利的情景和事件。男青年多作抱負方面的幻想;女青年則偏重情欲幻想,因為她們志在愛情中獲得成功。但情欲的渴望也常潛伏在男人幻想的背后;他們所有的偉績和勝利都不過是想博得女子的愛慕與歡心。在其他方面,這些白日夢種類多樣,命運各異。它們要么依次出現,一個剛拋棄,馬上就有新的來替代;要么被保留,形成長篇故事,并隨情換景、與時俱進。它們是詩歌創作的原始素材,因為詩人會從自己的白日夢中取材,然后對它們進行改動、掩飾或增刪,創造出小說、傳記體文學和戲劇所需要的情景。不過,白日夢里的主人公總是做夢者自己,要么親自出馬,要么通過其他明確的對象為自己代言。
或許白日夢之所以謂之“夢”,是因為它們同現實的關系與夢相似,以表明其內容與夢一樣都不是真實的。然而,白日夢謂之“夢”,或許還因為它與夢具有某些相同的特征,只是我們還不知道罷了,或許就正是我們在尋找的那些特征。從另一方面來說,或許我們試圖從相似的名稱來解讀意義的做法是錯誤的。這個只能留待以后才能知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