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兒童的夢
- 精神分析引論
- (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 6089字
- 2020-01-16 15:56:22
我覺得我們的進度太快了,讓我們后退幾步。在我們最終嘗試利用解析技術解決夢的歪曲的困難前,最好先縮小范圍,分析那些沒有被歪曲或歪曲程度很輕的夢,以避免這種困難,當然這么做的前提是這種夢是存在的。但這樣做又會與我們所掌握的知識的發展過程相偏離,事實上,只有持之以恒地運用我們的釋夢技術,并對歪曲的夢進行完整徹底的分析后,我們才能意識到完全沒有被歪曲的夢的存在。
這樣的夢倒可以在兒童身上找到。他們的夢簡短、清晰、連貫,易于理解,不模棱兩可,但毫無疑問它們還是夢。然而,不要認為所有兒童的夢都是這樣。在兒童時期就會出現被歪曲的夢,被記錄下來的五到八歲的小孩的夢顯示,它們已具備成人的夢的所有特點。但假如你們把年齡限制在初具意識的心理活動的階段,即四到五歲這一時期,你們就會發現一系列所謂幼稚的夢。在兒童時代的后期也偶爾會發現這樣的夢。即便是成人的夢,在某種情形下,也和這種具有代表性的幼稚的夢相差不多。
根據這些兒童的夢,我們十分輕松而肯定地獲取了不少關于夢的本質的信息,并且希望它們能起到決定性作用,還能被廣泛應用。
1.要理解這些夢,我們既不需要分析,也不需要運用技術,同時也無需對敘述夢的兒童進行詢問。但有人得對他的生活略知一二并添加在夢的后面。往往通過他前一天的經歷我們就能理解夢的釋義。夢就是兒童的心理活動在睡眠中對一天的生活經歷的反映。
舉幾個例子,以作為進一步推論的根據。
a.一個二十二個月大的小男孩要把一籃子櫻桃送給別人做生日禮物。雖然他得到自己也可拿一些的承諾,但他還是很不情愿這樣做。第二天一早,他說他夢見“赫爾曼將櫻桃全吃光了”。
b.一個三歲零三個月的小女孩頭一次游湖。在返程時她不想上岸,哭得很兇。游湖的時間對她來說過得太快了。第二天早上她說“昨晚我夢見自己漂在湖上”。我們可補充一個事實,昨晚她夢中游湖的時間一定比白天長。
c.一個五歲零三個月的小男孩被帶去游哈爾施塔特鎮附近的厄斯徹恩塔爾(Escherntal)。他聽說哈爾施塔特就在達赫斯坦山腳下,便對這座山很感興趣。從他位于奧斯的家里,就能看到達赫斯坦山的美景,而且用望遠鏡可以看見山頂的西蒙尼小屋。這小孩用望遠鏡看了一次又一次,也沒人知道他看到了沒有。因此,他對這次的旅行懷著一種快活和期待的心情。每見一座山峰,這個男孩都會問道:“這是達赫斯坦山嗎?”得到否定答案的次數越多,他的心情就越沮喪;到后來他就變得沉默起來,也不愿和大家一起再爬一小段路去看瀑布了。他們以為是他太累了,但第二天,他相當高興地說:“昨晚我夢見我們在西蒙尼小屋了?!庇纱丝梢?,他就是懷著這個期望,才加入旅行的。他給出的唯一細節還是他之前就聽說的事:“你還要繼續往上爬六個小時?!?
上述三個夢已提供了我們需要的所有信息。
2.可見兒童的夢并不是無意義的,它們是可理解的、有意義的心理活動。你們可以回憶一下我曾告訴過你們的有關夢的醫學看法,以及把夢比作未經訓練的手指在琴鍵上亂彈一氣的比喻。上面所提及的兒童的夢顯然與這種觀點相抵觸。但如果兒童能在睡眠中產生完整的心理產物,而成人在同樣情況下只能滿足于出現間歇性的心理反應,那么這未免也太奇怪了。實際上,我們有充分理由相信兒童的睡眠比成人更正常,也更深沉。
3.這些夢沒有被歪曲,因此無需闡釋。夢的顯意與隱意是一致的。由此可知,夢的歪曲并非與生俱來。我想這句話能大大減輕你們的負擔。但當我們仔細研究后,不得不承認這些夢還是存在輕微歪曲的,即便是在這些夢里,夢的顯意與隱意之間多少還是會有些區別。
4.小孩子若對白天發生的事留有遺憾或渴望,或還有未滿足的愿望,便會以做夢為反應。夢能夠直接完成孩童的心愿,不加絲毫掩飾?,F在來回顧一下我們之前的討論,即體外或體內的刺激在干擾睡眠或引起做夢方面所發揮的重要作用。在這一點上,我們逐步了解了一些明確的事實,但通過這些事實我們只能解釋很少一部分夢。就這些兒童的夢而言,很難看出這種身體刺激的影響;在這一點上,我們絕不會弄錯,因為這些夢完全可以理解,也易于研究。但我們不必因此就徹底放棄這個刺激生夢的理論。我們要問的只是為什么一開始我們就忘記了,干擾睡眠的除了身體刺激外,還有心理刺激呢。我們知道通常干擾成人睡眠的都是這種刺激,該刺激阻止成人進入理想的睡眠狀態,即不再對外界感興趣的狀態。做夢者不希望打斷他的生活,寧愿繼續從事自己感興趣的事,這就是他睡不著的原因。但對兒童而言,未實現的愿望就是干擾他睡眠的心理刺激,而他對此的反應就是做夢。
5.我們很容易就從這一點得出有關夢的作用的解釋。夢作為心理刺激的反應,就必須具有使刺激得以宣泄的價值,其結果就是消除刺激,延續睡眠狀態。我們不知道夢是如何完成這個宣泄過程的,但我們已明白,夢不像有些人誹謗的那樣,它不是睡眠的騷擾者,而是睡眠的守護者,其職責就是平息干擾。確是如此,我們以為不做夢我們會休息得更好,其實我們是錯的;事實上,不借助夢的話,我們根本無法入睡。也正是由于夢的存在,我們才會睡得這么香甜。不過,夢也不免會對我們產生一點干擾,就好比晚上巡警在驅逐那些想吵醒我們的騷亂者時也免不了會制造點噪音一樣。
6.夢的一個主要特征就是夢因愿望而起,夢的內容就是滿足這個愿望。另外,夢還有一個不變的特征就是,夢并不僅僅表達一個想法,它還會以一種幻覺體驗的方式實現這個想法。“我喜歡游湖”是引起夢的愿望;而夢本身的內容是“我在游湖”。夢的隱意與顯意之間的一個區別就是隱意被歪曲,這種區別在這些簡單的兒童的夢里也存在,換言之,它將想法轉化成體驗。釋夢的時候,關鍵是將這種轉化設法還原。如果這證明是夢最普遍的特點,那么我們之前所提到的那些夢的片段,如“我看見我的兄弟在壁櫥里”這句話就不能解釋成“我的兄弟在節省開支”了,而應解釋成“我希望我的兄弟在節省開支,我的兄弟應該節省開支”。在前面提到的夢的兩個普遍特點中,第二個比第一個更容易被大家無條件接受。只有經過更廣泛的研究后,我們才得以確定引起夢的原因常常是一種愿望,而不是焦慮、打算或責備;但這并不會改變夢的另一個特征,也就是說夢并非簡單地再造這種刺激,而是把刺激轉化成一次幻覺的重新經歷,就像真實的那樣,從而替換它、消除它,并以如此處置而復歸安寧。
7.聯系這些夢的特征,我們可再次對夢和過失進行比較。在過失的例子中,我們辨別出了干擾傾向和被干擾傾向的區別,而過失就是二者的折衷。夢也同樣適合這種模式。被干擾的傾向,在這種情況下只能是睡眠;而干擾傾向則被心理刺激所替代,由于迄今我們還不知道其他的干擾睡眠的心理刺激,故而在這里特指那個力求實現的愿望。在這一情況下,夢同樣是折衷的結果。我們睡著了,卻經歷著移除愿望的過程,我們滿足了這一愿望,但同時我們仍在繼續睡覺。這兩種傾向間各有一部分成功和失敗。
8.你們應當還記得我們曾希望借助白日夢這個明顯的幻想體質來理解夢的問題。這些白日夢實際上就是我們所熟知的愿望的滿足,野心被滿足或情欲被滿足;可它們是有意識的,盡管它們能栩栩如生地想象出來,但絕不是幻覺體驗。因此,在這種情況下,在夢的兩個主要特征之中,那個較缺乏確定性的特征被保留了,而另一個則證明完全依賴于睡眠這個條件,無法在清醒狀態下存在。因此,通俗地講,就是愿望滿足是夢的一個主要特征。此外,假如夢里的經歷是一種想象重現的過程,且只有借助睡眠狀態才可能產生,也就是說,它是一種夜間發生的白日夢,那我們就能理解幻想的出現能緩解夜間刺激并帶來滿足感了。因為白日夢是一種與滿足感密切相關的活動,事實上,這也是白日夢得以繼續的緣由。
其實還不止上述這些,另有一些俗語也表達出了這層意義。俗話說:“豬夢橡果,鵝夢玉米”或“母雞夢什么?當然是谷粒”。這些俗語降級降得比我們還低,從兒童降到動物,但夢的內容仍然是需求的滿足。還有許多說法似乎也指的是同一件事,如“美如夢幻”“我連做夢都沒想過”“在我所做過的最夸張的夢里,都沒有過如此想象”。這是俗語與我們的觀點相呼應的一面。當然,也有恐懼的夢、尷尬的夢或無關緊要的夢,不過它們都沒有相對應的常用語來表達。誠然,常用語也包括噩夢,但夢一般只意味著完成美好心愿的含義。而且確實也沒有任何俗語會告訴我們說豬或鵝會夢到自己被宰殺。
當然,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夢的這一滿足愿望的特征竟然會被專門研究夢的人忽略。其實,這在案例中很常見,只是沒人把這一特征當成普遍的,并以此作為釋夢的基礎。我們很容易就能想象到是什么阻礙了他們這么做,并會在以后討論。
現在來看看我們通過對兒童的夢的研究,幾乎毫不費力就得到的大量的豐富知識吧:(1)夢作為睡眠守護者的功能;(2)夢源于兩種相沖突的傾向,一種傾向是睡眠希望得到維持,另一種傾向則要努力滿足心理刺激;(3)有證據表明夢是一種有意義的心理活動;(4)夢有兩個主要特征,即愿望滿足與幻覺體驗。我們都快忘記我們是在研究精神分析了。除了將過失與之相聯系外,我們的研究工作還沒出現過什么特別的聯想。任何一位對精神分析一無所知的心理學家,也會對兒童的夢得出這樣的解釋??蔀槭裁礇]人這么做呢?
所有的夢如果都這么幼稚,那么我們的問題就解決了,我們的任務就完成了,不必去詢問什么做夢者,研究什么潛意識,也不必考慮自由聯想的方法了。而這些恰恰就是我們需要繼續研究的方向。我們一再發現,有些特征起初似乎具有普遍有效性,但到后來就被證明只適用于某一特定種類和特定數量的夢。因此,現在我們必須判斷從兒童的夢中總結出的共同特征是否能廣泛適用,能否適用于那些隱意不易被識破的,且顯意與前一天留下的愿望無關的夢呢?我們認為這些夢經歷了相當大的變形,也正因為這個原因,我們不能草率下判斷。我們估計需要借助精神分析來解釋這種變形,理解兒童的夢則沒有這個必要。
至少還有一類夢沒有被歪曲,就像兒童的夢一樣,很容易看出它們屬于愿望滿足類型。它們終生會被迫切的生理需求,如饑餓、口渴、性欲引起,因此,這里的滿足愿望的形式是通過對內在的身體刺激做出相應的反應。為此,我曾注意到一個小女孩的夢,由一張寫有她名字的菜單組成(安娜……,草莓、覆盆子、雞蛋、半流質食物等),她因吃多了夢里提到的兩種水果而導致腸胃出了問題,不得不禁食一天,此夢就是對這一情景的反應。同時,她的祖母,與她這位孫女年齡相加剛好七十歲,由于腎臟出了點問題,也一天沒吃東西了,當天晚上也是夢到自己被人宴請,面前全是珍饈佳肴。其他如挨餓的囚犯,或是彈盡糧絕的旅行家或探險家在這種情形下也常會夢見食物以滿足自己的生理需求。奧托·諾登許爾德(Otto Nordenskiold)在他的《南極》(1904)一書中,對他隊員的生活的敘述證實了這個觀點。那時他和他的隊員在冰天雪地里過冬(卷一,第336頁)。“我們的夢對決定我們內心想法的主要方向意義重大,之前做夢從來沒像這個時候那么多,那么鮮明生動。即使是那些很少做夢的同伴,在我們早晨交換彼此最新的夢境時,也有長夢可作談資。我們的夢都與此刻看起來很遙遠的那個外部世界有關,但有時它們也契合我們當下的狀況。吃、喝是我們夢里最常出現的重要主題。我們中有個人,晚上做夢特別擅長夢見自己在吃大餐,他最快活的就是早晨告訴我們,他夢見自己一頓吃了三道菜的時刻;另一個人則夢見了煙草,而且漫山遍野都是煙草;還有人夢見一艘船出現在寬闊的水域上,揚帆航行。這里有個夢值得一提:一位帶著信件的郵遞員花了很長時間解釋他遲到的原因;他先是把信送錯了地址,然后又費盡周折把信弄了回來。當然還有人夢到了一些更不可能實現的事情。但幾乎所有的夢,不論是我自己夢到的還是聽別人講的,都缺乏想象力,這真是令人驚奇。假如把所有這些夢都記錄下來的話,無疑具有相當大的心理學價值。不難想象,我們非??释M入夢鄉,因為它能滿足我們每個人最迫切的需求?!蔽以僖靡欢味牌绽祝―u Prel)說過的話:“蒙戈·帕克在非洲旅行時,幾乎渴死,他夢見的全是家鄉水源豐富的山谷和田地;崔恩克(Trenck)在馬格德堡備受饑餓折磨時,也夢見自己的周圍全是美味佳肴;還有喬治·貝克(George Back),曾參加過富蘭克林組織的第一次探險活動,在彈盡糧絕瀕臨死亡時,夢里經常不斷地涌現令人大快朵頤的大餐?!?
一個人若晚餐吃了佐料太多、味道過咸的食物,必然會夜間口渴,會夢見自己在喝水。當然,做夢并不能滿足對吃喝的強烈需求;但從這樣的夢里醒來,人們感到口渴,便會真的起床去喝水。由這個例子來看,夢并沒有什么實際功效。但即便是在人們被迫切的需要所驚醒,要去付諸行動的情況下,夢的作用仍然是維系睡眠,盡量使人們免受刺激的干擾。當人的實際需求沒那么強烈時,愿望滿足型的夢就可以克服它,從而達到維系睡眠的目的。
同理,夢也可以使性欲刺激得到滿足,但這種滿足感另有特點,值得我們注意。由于性沖動不像饑和渴那樣依賴外物,所以夢遺就可以使做夢者獲得實際上的滿足。而由此碰到的問題,待其與外物相關時我們再談。我們時??砂l現這種真實的滿足感與模糊的或被歪曲的夢的內容有關。夢遺的特點,就像奧托·蘭克(O.Rank)曾說過的那樣,用來作為夢的歪曲方面的研究對象再合適不過。另外,在成年人所做的所有愿望滿足的夢中,除了通常能獲得滿足之外,還含有源自純粹的心理刺激的東西,要想理解它就得需要解釋。
再者,我們并不需堅持認為,成年人的那種幼稚型的愿望滿足的夢只是我們所熟知的對于身體的迫切需求的反應。我們也知道這種簡短明了的夢受當時占支配地位的情境的影響,無疑是心理刺激的結果。例如,有些很焦急的夢,做夢者或準備去旅行,或準備去表演,或準備演講,抑或準備拜訪某人,他在夢里會預演,在他付諸行動的前一晚他就夢見自己或抵達了目的地,或出現在劇院,或正在與要拜訪的對象聊天。又如名字很好聽的“安慰的夢”,若有人喜歡賴床,便會夢見自己已經起床,正在洗漱,或者已經在學校了,而事實上他還在睡覺。做夢者寧愿在夢里起床也不愿在現實里起床。我們已意識到渴睡是夢的架構的一部分,它在這些夢里表現得如此強烈,已經實際塑造夢??仕脑竿c其他主要的生理需求一樣都占有一席之地,是同等重要的。
在這里我向你們推薦一幅畫,是施溫德(Schwind)的畫,陳列在慕尼黑的沙克(Schack)畫廊里。它顯示了畫家明確地知道夢是由占支配地位的情境引起的。這幅畫名叫《囚徒之夢》(The Dream of a Prisoner),此夢的內容除了與出獄有關,別無其他。畫家以干凈利落的筆觸勾勒出出獄必然要通過窗戶才能實施的夢境。因為一束光剛好從同一扇窗戶照進來喚醒了這名囚徒。那些地精站得一個比一個高,它們所占的位置很可能就代表了囚徒朝窗子攀爬時應依次經過的位置,若我沒弄錯,也未牽強附會的話,地精中站得最高、最靠近窗口的那個(這也正是囚徒想做的)恰好與囚徒的面容相似。
除了兒童的夢和幼稚型的夢之外,其他的夢就像我們所說的那樣,都不免經過歪曲而阻礙了我們的理解。起初我們無法確定它們是否同我們猜想的一樣也屬于愿望滿足型的夢;從夢的顯意里我們無法判斷出它們源于何種心理刺激,我們也無法證明它們是否和別的夢一樣努力獲得滿足,消除刺激。它們肯定需要解釋或破譯;它們的歪曲需要正本清源;它們的顯意須由隱意取代,這樣我們才能判斷我們從研究兒童的夢所獲得的結論是否適用于所有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