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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他是一棵常青樹(代序)

——我心目中的李國文

崔道怡

最先見到的是一棵樹,一棵高大粗壯而古老道勁的大槐樹。枝葉茂密,濃蔭匝地,籠罩了小羊宜賓胡同東頭的整個街面。

樹北邊高臺階,屹立著大門樓,盡管紅漆剝落,依然可見老北京闊人家四合院的威嚴氣派。影壁墻上,掛著木牌,寫有楷書——人民文學。

1956年夏天,我走進這四合院,從此開始編輯生涯。

或許因我畢業于北京大學,又有北大教授兼刊物編委吳組緗先生的舉薦,我到任后,見習期間,就被派為京、津、華北地區小說責任編輯。

雜志社前院南房,是傳達室、會客室。進垂花門,迎面五間前廊后廈大北房,是編輯部小說組。后花園新蓋一排平房,西廂便是我的宿舍。

1957年5月,春光明媚,花樹欣榮,院子里飄散著丁香花甜甜的幽香。我搬把椅子坐到前廊,探寶似地披閱來稿。披沙揀金半年有余,至今沒能選中一篇理想之作,心中未免有些焦躁。

正當無奈之際,眼前豁然一亮,我在一摞自然來稿之中,發現一組令人醒目的作品。首先吸引我的是那字體:橫平豎直,方正工整,仿佛在刻蠟版;更改處不涂抹,另剪稿紙,貼補起來。我頭回見作者對自己的勞作恁般自重,而且自信:他是把五篇小說一塊兒寄來的,想已修煉多年,如今即將出山。

這一位投稿者,就是我當編輯第一個發現的作家——李國文。

我之得以輕松自如地在花香中審閱來稿,是因那時中國文壇正當思想有所解放的早春天氣。

自從1956年初,秦兆陽接任副主編以來,《人民文學》感受時代風氣之先,多次在“編者的話”中表示:“支持作家們和批評家們在文學道路上作各種各樣的探索”,“主張政治性與藝術性統一于藝術的真實性之中”。就在我上班后,刊物同期發出兩篇文章——秦兆陽倡導藝術規律的專論《現實主義——廣闊的道路》,王蒙揭示現實弊端的小說《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引起強烈社會反響。

1957年2月27日,毛澤東主席在最高國務會議上講話,提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方針,為文藝事業的繁榮與發展開拓了廣闊的天地。于是,一夜春風花千樹,萬方鼓舞現生機。《人民文學》走在前列,推出了一系列革新之作。

正是在這樣的氣候里,李國文以他那憂國憂民為核心的藝術良知,演化成為出手不凡的精美文字。我猶如探礦者尋找到豐富的寶藏,急切地要發掘更貴重的珍奇,當即寫信請他把手頭所有成稿悉數寄來,以求集束推出,取得轟動效應。

作為李國文第一批作品的第一個鑒賞人,我至今還記得那六篇小說的名字和大致的內容。它們是:《童心》、《出息》、《鄰居》、《巧遇》、《初戀》、《改選》。其中最出色的《改選》,寫一名老工人的性格與命運——

“按照工會法的規定,這一屆工會委員會已經任滿了,如果再不改選的話,除非工會法有了新的章程”。現任工會主席為了爭取連任,要做一篇精彩報告,“提出兩化一板的要求。條理化、數字化倒是容易的,要緊的是樣板”。而工會委員老郝,只顧給過世的老工人“選一副好板子”,提供不出報告所需要的樣板。

“起初他當工會主席,那份熱心腸待人是極好的”,只因在大會上“照著現在的主席、當時是工會干事草擬的文稿做報告”,念錯了詞,“被改做了副主席”。后來又因做了這樣那樣有違上級意圖卻有利群眾需求的事情,“只讓他掛上個委員的名”。這一回,則干脆把他從候選人名單上取消了。但是,工人們不答應。

“會場像一堆干草著火似的,噼噼啪啪地到處冒火星”。于是,投票只得順從民意,愿意選老郝的,就寫上他的名字。結果,三千四百二十三張票,“第一名郝魁山同志,得票數為三千四百零五”,掌聲雷動,人們要求老郝講話,而他“不知道是高興還是痛苦,萎然地垂下了頭”。

“老郝死了!他靜靜地在人群的聲浪里死去。全場沉靜下來,靜得連窗簾簌簌的飄響都聽得見,寒風帶來了春的氣息……這次選舉是有效的,新的工會委員會就要工作了。”

讀過這篇小說,我也“沉靜下來”,仿佛置身會場,跟那些工人一樣,“腦海里波瀾起伏,眼睛都濕潤了”。不僅因“老郝”死去,更因為:我看到了一個具有典型意義的人物鮮活出世,我受到了一股感人警世的情與理的沖擊和啟迪。

建國初期,滿目瘡痍的社會機體亟待恢復與充實元氣。而有人掌權后,視社會為私有,滋長權欲毒瘤,派生官僚主義、形式主義種種贅疣。正是針對這些弊端,《改選》呼喚對人民,也就是對推進社會向前發展的生產力,呵護珍重。這呼喚當然是藝術的,李國文將所感進行了典型化的提煉加工。他的筆下激情洋溢,流露著對“樣板”心計與勢力的鄙薄憎惡,對“老郝”處境與遭遇的憐愛痛惜,以至采用看似極端、類似尸諫的方式結局,不如此不足以發聵振聾、駭俗驚世。

這不正是進行著的“整風”運動所需要的作品題旨么,這不就是我千淘萬濾期盼已久的珍貴篇章么?它將如王蒙的《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那樣引人矚目,它將使我在編輯歷程上邁出的第一步留下深深的印記!

1957年7月8日,《人民文學》革新特大號如期面世,這是創刊以來最豐盛的一期,篇幅增加了二分之一。沈從文、老舍、王統照、艾蕪等名家薈萃,而赫然排列于前的,是李國文的《改選》。《改選》的終審、編輯部主任李清泉撰寫了《編后記》,指出:

“我們這個時代最富有朝氣的青年們,在各方面都不甘于沉寂和畏縮,在文學戰線上也是如此。‘鳴’、‘放’同樣鼓舞了新生力量,有不少人寫出了比較好的作品。本期所刊載的《改選》、《紅豆》,都是新人的作品,希望前輩作家和批評家們更多地關懷它們的創作。”“我們始終是處在一種所謂緊張狀態里,一方面在整風,同時也是在盡一切力量研究和策劃關于刊物改進問題。”

多么切實的業績,多么美好的設想。可是,編輯和作家,沒有關注到:1957年5月15日,毛澤東主席向黨內干部發出了攸關數十萬知識分子命運的重要指示——《事情正在起變化》。

6月8日,毛主席再次發出黨內指示:《組織力量反擊右派分子的猖狂進攻》。

7月1日,毛主席在《文匯報的資產階級方向應當批判》中表明——

“有人說,這是陰謀。我們說,這是陽謀。因為事先告訴了敵人:牛鬼蛇神只有讓它們出籠,才好殲滅它們,毒草只有讓它們出土,才便于鋤掉。……‘言者無罪’對他們不適用。”

7月9日,毛主席又一次發號召:《打退資產階級右派的進攻》。

同月,毛主席在《一九五七年夏季的形勢》中,確定了這一場斗爭的性質:“右派和人民的矛盾是敵我矛盾,是對抗性的不可調和的你死我活的矛盾。”

疾風暴雨橫掃大地,“百花齊放”頃刻凋殘。當初在“整風”中被鼓動提意見的作家、以揭示官僚主義等弊端為內涵的作品,遭遇到大劫難。反右派擴大化,把占總數百分之五的五十萬知識分子,打下深淵。

迫于形勢,《人民文學》不得不在八月號上刊出一封工會工作者的來信,對《改選》進行批評。但那意見卻是這樣的——

“無可否認,官僚主義的工會主席,在現實生活中是有的,甚至有的比《改選》中的更壞。作家有權力拿起犀利的筆,創造出生動的形象來刺一下這些官僚主義者和揭露批判這些工作中的缺點。能夠擊中要害,刺得狠點兒也完全應該。”但他覺得這篇小說不甚成功,因為那位“威風而又渺小的主席,一個扶搖直上的人物,除了他個人的因素而外,他所在的環境應該也是個重要因素,而作者對這一點卻絕少敘述。”

這“批評”竟要求對官僚主義者“所在的環境”進行更多的揭露,豈不是跟當時所需要的“批判”背道而馳!于是,在反右時被看中、成為“左派金棍子”、后升為“四人幫”之一的姚文元,跳出來“批判”了。《人民文學》七月革新,被指斥為“毒草”專號。對《改選》,另有一位文學界內“懂藝術”的權威人士,“揭露”它思想上“隱含敵意”。在那個各單位按比例抓“右派”的特定年代,對于一名剛出世的年輕業余作者,如此“罪狀”足以置他于死地了。

然而,這還不夠,反右派擴大化的指向,并非僅限幾位業余作者,而是殃及著一大批有知有識有才有志之士,包括當時主持《人民文學》的一些編輯和刊物所推出的一批作家。李國文只是這總體中的最后一名,他倒霉就倒在藝術的出類拔萃和際遇的恰逢其時。所以他受到了特殊待遇,一年之后又被專題討伐。1958年9月號刊物上,發出一篇署名馬前卒的文章《一株攻擊黨的領導的毒草》——

“作者是要告訴我們:‘你們瞧吧,在共產黨領導下的工廠和工會,一個關心群眾疾苦、有廣泛的群眾聯系、并且得到群眾愛戴的黨員老工人,就是受到那種是非不分,一意奉承上級,專拿運動來整人,自己做錯了事把責任推給別人的黨的領導者的打擊和排擠。這樣,一個正直的共產黨員還有活路嗎?”“作者在這一篇小說里,塑造了一個擁有廣大群眾的黨員老工人的形象,處處和所謂‘官僚主義者’鬧對立,盡量丑化工會主席。這是用精心的結構和經過仔細推敲的語言,來裝扮這株毒草,以致一眼看來,不是誰都可以看出作者的反動透頂、惡毒至極的創作企圖的。我們看了這篇小說后,可以肯定地說,這只有是反革命分子才會這樣來看待我們的工會領導和工會工作,才會這樣仇恨我們黨領導的各項運動的。”

四十年后我之所以舊事重提,不惜篇幅引述如此驚人妙語,也不僅僅只是為了向今日的讀者介紹李國文一個人的遭遇,還希望能通過這一段傷心的回憶,有助于當代人更清醒地認識歷史、正視現實。

毛主席在提出“百花齊放”時就曾預言:“正確的東西,好的東西,人們一開始常常不承認它們是香花,反而把它們看作毒草。”《改選》的遭遇,就是明證之一。

如今看來,馬前卒所“揭示”的李國文之創作意圖,倒也所言不謬。他呼喚珍惜的,正是“關心群眾疾苦、有廣泛的群眾聯系、并且得到群眾愛戴的黨員老工人”;他暴露貶斥的,正是“那種是非不分,一意奉承上級,專拿運動來整人,自己做錯了事把責任推給別人的黨員領導者”。

這樣的題旨,不僅在當時可謂用心良苦,而且至今仍然值得深長思之。

“黑影開始侵入了那晶瑩玉潔的月亮,頓時間,群山暗淡了。”

“好了,到了七點一刻,雖然有點云彩遮住,月亮開始擺脫那些黑影。

“八點半鐘,一輪更加明凈,更加皎潔,更加佼俏動人的月亮,懸在半天。似水的月光,瀉滿了整個大地,整個山林……”

這是李國文獲1980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的《月食》結尾。《月食》所寫那次月食,歷時不過兩個鐘點。而李國文所經受的人生“月食”,長達二十二年。

“這二十多年,一言以蔽之,便是幸而不死。”“山之高,水之深,暑之熱,冬之冷,加上比這一切總和還要苦痛的人間滋味,全領受個遍。”“想到這些一生中最好的歲月,最精華的,最能干出些事情的年代,就這樣虛度過去,是不大容易笑得起來。這也是我不大愿意回過頭去看的緣故,也是在我的作品里,不大愿意把結痂的創口,再撕裂一次的原因。”

1997年春,“月食”過后又二十年,李國文應邀撰寫了一篇自傳性的隨筆,《如此這般》表白。

既然如此,我又已對《改選》構禍始末作了一些補充,那么似乎也就不必再說什么了。但是我還要說,我要說:他是這么說的,就是這么做的。

1979年春,他的冤案獲得平反,《人民文學》約他寫篇“右派”題材,讓人從中能夠看到他的影子,以亮相于受難之刊。他說這不好寫,他不愿雷同于時下流行的“傷痕”,他不愿只回顧自己個人的苦難。于是,不寫“右派”受難,而從平反開篇,專寫他去“尋找那些失去的東西”——與人民的聯系。

這便是《月食》的題旨,來自他平反后回工地遷戶口的旅途上——

“那天正巧趕上月食,一路想起二十多年艱難歷程,感慨系之。如今這些都過去了,似月食一樣黑了又亮了。對我這個人是如此,進一步想,對國家某種程度上也是如此。于是恍然大悟,個人的恩怨在整個社會中不過是滄海一粟。我在鐵路工地勞改多年是流動性的,到過許多地方見過許多老鄉,餓死在三年災荒歲月里,全體中國人所承受的苦遠比右派多得多。所以,我把《月食》的基點移到民族的災難、人民的災難上,努力和以前別人寫的不同。”(《講講小說創作》)

這便是李國文創作的宗旨:當年憂國憂民而寫《改選》,現在愛國愛民而寫《月食》。《月食》之后以至于今,他的筆觸歸根到底都是為著國家與人民根本和長遠的福祉。所以,無論遭逢怎樣的境遇,他都堅守著一個“文”字。

“你掌握的知識,你占有的文化,你讀過的許多他沒有讀過的書,你受過的他哪怕惡補也不趕趟的教育,也就是我那名字中的‘文’字所代表的一切,是他們所拿不走的。正是這些我擁有的惟一財富,使得我有勇氣面對一切。”(《如此這般》)

正是這個“文”字,使我覺得還有必要再羅列一些材料,加上幾段注釋。

1962年初,“雙百”方針曾經一度重現光明,《人民文學》組織發出一批“摘帽右派”的作品,刊物又見王蒙等人,但沒有李國文。我跟他斷了聯系,不知他是否“摘帽”。豈料他那時也發表過作品,只不過是用了別人的名字。幸虧那篇小說《銀花嫂》,曾得到站得住的名家好評,“文革”之中雖被查出,卻未深究。如果說1957年在《人民文學》只因一篇小說就被打成“右派”者,惟有李國文一人,乃是文壇一樁奇案,那么五年后他借名再次發表引人矚目之作這件事,作為“右派”作家苦難歷程之例證,也可算文學史上又一樁奇案了。

1977年初,政治之冬剛剛解凍,文藝之春尚未到來,李國文以其敏銳的靈性已經感知時代的變遷,趴在居室里的一架縫紉機上,開始創作六十萬字的長篇巨制《冬天里的春天》。1980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評獎進行第二屆,1983年,長篇小說茅盾文學獎才新設立,他都相繼獲獎并名列前茅。若將改革題材單列并按時間先后排行,他于1984年推出的長篇小說《花園街五號》榮登榜首。《月食》之后,他接連不斷獲得文學大獎,直至本文截稿前夕,他于1996年發表的中篇小說《涅槃》,又一次摘取到首屆魯迅文學獎的桂冠。若以得獎規格之高與次數之多來排座次,他該坐文壇的第一把交椅了。

1997年7月,為紀念《改選》發表四十周年,我約請他寫了一個短篇《緣分》,發于1997年9月號《人民文學》的“特別推薦”,不久即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相繼轉載。設使選載頻率也算評判標準,李國文就又會得第一的。從《月食》到《緣分》,二十年間他的創作,持續旺盛,不斷出新,每一年度每一季度各種報刊重要版面,都會有他。如果說七十年代他寫《冬天里的春天》,就以“打破時空限制”而在手法上遙遙領先,那么當九十年代文人隨筆興起,他即刻又成為這一品類的名牌老手。近十年他的書,平均每年兩部,每部三十萬字,也就是說,每天至少會有一千五百多字精美藝術產品從他筆下源源出世。僅就數量而言,同類作家當中,他遠遠地走在前面。

當然,更值得稱道的,是質量與特色。即便在能與他旗鼓相當的作家群里,李國文之“文”,也足堪稱卓爾不群。

他橫空處世,又獨立于世。不趨時,不流俗,自信自審,我行我素。近二十年,文風多變,一會兒這個派系走運,一陣兒那個主義走紅,他都不為所動,笑傲江湖。李國文之從文,心系傳統又不墨守傳統,自成一格又不拘泥一格,始終走著特立獨行的路,念著與眾不同的經——

“我主張文以載道,但也不必篇篇載道,字字載道,作者痛苦,讀者更痛苦的事情,何必多作。但又不可不作,篇篇風花雪月,不敢直面人生,也未免太怯懦了些。我主張作家還是應該盡量真誠,把愛獻給大多數人。”(《中國當代作家選集自序》)“有一條,不寫那些讓人感到惡心的作品……能寫,則寫之,不能寫,則不寫之。無期求,盡綿薄。”(《如此這般》)

他的作品總體來看,精義重點多在兩端:一是對逆境中人情美的歌贊與嘆惋,一是對變態中人性惡的暴露與批判。他關心人,關心人的生存狀態、生命價值。他對那種“不把人當人來尊重”的人際關系、那種精神折磨實為變相吃人的人生際遇,深惡痛絕,揭示得入木三分。他對那種禁受得住煉獄一般考驗的人間情感、那種鍥而不舍執著追求理想的人格力量,倍加敬重,刻畫得催人淚下。猶如當年魯迅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李國文以其冷峻而調侃的銳利鋒芒,集中指向“使庸俗的社會更加庸俗的小市民心態”。這是他審視眾生也自審本身發掘出的當代國民性之一斑,他要無情地剖析給世人看。正如他總結的:“研究我自己和別人身上的小市民心態,倒成了我在作品中常常探求的主題。”這種探求,切中時弊,在而今有些浮躁與紛亂的文壇上,凸顯了其作品社會與道德的博大崇高。

在藝術風味上,引人入勝的戲劇手法,強勁著他小說之敘事、抒情,特別是塑造人物的三維力度和個性色彩。其工力更在于:對人世、人生、人情之刻畫、揭示、抒發的深切、深入、深沉。若非具備厚實而寬廣的生活體察,若缺乏對生活底蘊的穿透性開掘與升華性提煉,是難做到如許之深的。李國文的筆,深到心里去,因而筆下流出的,不僅有情有理,而且有神有韻。與其說他精巧近似歐亨利,不如說他老辣更像契訶夫。他能使你感同身受體會那種熟悉而又陌生的人生滋味,給你甘甜,又給你苦澀,給你清爽,又給你艱辛。他是大海,他是森林。

“海無靜時,在不停地運動著,有它溫柔的時候,也有它憤怒的時候,因為它無遮攔地展現自己,你可以把握住它”。“雖然,海水有一份咸,有一份澀,有一份腥,但更多的卻是那難得的清新和溫馨。”

“森林有寬闊的胸懷,張開臂膀接納所有涉足其中的來訪者”,“無論誰在林間漫步,都不會毫無所得。幾串蘑菇,一把山珍,一束鮮花,總會帶來些許驚喜。”

在李國文那里,“文”字所代表的,不只是文品,首要在人格。而要論及人格,首先該把作家群中兩類人物區分出去。一是非文學因素或撞大運機遇而躍上文壇的袞袞諸公,一是“不比小市民好到哪里去,甚至更下作、更無聊、更淺薄”的“衣冠楚楚之輩”。前者徒有虛名而無實績,后者早被《如此這般》嗤之以鼻。彼等人格,不在此議。而就在那清名人望的作家群里,李國文也該算德高望重、人如其文的“老大哥”,被尊為文壇之“活佛”與“俠客”的。

四十年前初見一面,他給我的印象是老實憨厚,二十年后再次相會,他給我的感覺依然是仁者與忍者的融合。歲月風霜在他臉上,沒有留下愁苦痕跡。他那碩大圓潤的臉盤上,永遠綻放著長者與智者相交織的祥和笑容。這在當今文壇老中青三代人心目中,都是可以親近,能夠信賴,值得敬重的。

因我疏于交往,我和他的聯系,會議見時多于家訪,電話交談多于面晤,所以我對他的了解,遠不如作家評論家對他的認知。我聽說他的家,時不時就成為作家特別是外地來人聚會的場所。人們愿意到他家去,在他面前坦露心跡。他會給任何人,尤其是心路文路都還正而又有才智有潛力的年輕人,盡其所能的熱情幫助。

將來總會有人給他寫評傳的,我僅作為編輯為其人格作證。1985年他應邀撰寫《編輯與我》,“念念不忘”我對他的“發現”,稱我是使他“走上文學道路的第一個擺渡人”。而當年正因我之選出《改選》,使他“才一登岸,便跌進深淵里去了”。我對他的命運曾起負面作用,他卻只從正面領會,“決無半點嗟怨,從來也不曾埋怨過。”他記著的是:“希望別人成功,幫助別人成功,這是一個真正的編輯無與倫比的美德,崔道怡是這樣的人。”但我知道,任何人,只要稟賦作家基因,總會走上文學道路,至于這一過河者遇到那一擺渡人,確實只是一種緣分。然而我更清楚,具體到李國文這一位作家,對待我這一名編輯,“經歷了漫長的甚至慘淡的歲月之后”仍不忘卻,這種感情又不只是緣分二字所能概括的。

《緣分》發表之時,我曾借題發揮為那一期《人民文學》寫了一則“編者的話”。后因增補重要稿件,“編者的話”也另寫過,原“卷首語”便放棄了。而今倒是一個發表的機會,可以用來為緣分作注釋了——

李國文與《人民文學》有著特殊的緣分。四十年前的春天,他將其處女作寄給了本刊……他的諸多獲獎篇章和重點作品,都發表于本刊。他實際上早已成為《人民文學》的特約撰稿人,凡有所求,必得應允。這不僅是與編輯多年的親切友誼,而且更是對刊物一貫的熱忱支持。那么,與其說這是緣分,毋寧說這是情分。特殊的緣分,總有深厚的情分在的。

而這一次,李國文的《緣分》,為我們展示的,卻是另一樣世相。作品收束時說:“你做成什么,或者做不成什么,大概有個緣分在的。”似乎確實存在一種或然幾率,對人的命運將產生相當影響。然而,構成作品內容的現實人際關系,主宰人命運的究竟是什么呢?概言之:錢與權!老首長的一幅字,只靠緣分很難要到,若用“一把”(五萬元)打通關節,則輕易可得。而關節中之關鍵環節,在于首長的貼身秘書,那是背靠權勢常能左右權勢的人物,因此往往成為權與錢交易的樞紐。《緣分》寫的,其實就是這么一場交易。“這是個金錢萬能的時代”,管你什么友誼、愛情、人情,“還有用錢都擺不平的事情嘛”!“牛年就在這一把一把的錢中開始了……”于是作家看到,有那么一批天之驕子,“這世界的確是他們的”。他們用錢一把一把地創造緣分。那種緣分,絕對無情。

最珍貴的是情分,永難忘的是情分。人世間有一種情,純凈高潔如水云,平日里淡泊澄明,追憶時思緒翻騰。流年似水心似云,水流云在情無盡……

四十年前,“反右”之后,《人民文學》奉命遷出那一座幽雅的四合院,編輯部搬進了鬧市區灰色的辦公樓。

八十年代初,那一座四合院被拆除,蓋起了一幢看似雄偉實則猥瑣的居民樓。只有一棵樹,被當作文物,保留了下來。

每年春天,我都去看那一棵樹,那一棵高大粗壯而古老遒勁的大槐樹。它還是那樣子,枝葉茂密,濃蔭匝地,整條街都飄散著淡淡的甜甜的槐花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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