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哲學史新編試稿·全二冊(三松堂全集)
- 馮友蘭
- 2585字
- 2021-03-03 17:35:38
第三節 計然的哲學觀點
《史記·貨殖列傳》說:“昔者越王勾踐困于會稽之上,乃用范蠡、計然。”計然,《越絕書》作計倪,《吳越春秋》作計。裴骃《史記集解》引徐廣曰:“計然名研”。然、
、倪、研,并是一音之轉。裴骃又引《范子》說,計然的先人是“晉國亡公子”,作有《萬物錄》,“著五方所出”。據此,計然出身于沒落貴族家庭。他本人經營商業,“處于吳楚越之間,以魚三邦之利”(《越絕書·計倪內經》)。《萬物錄》記載各地出產的商品,是一部商業用書。照《越絕書》和《吳越春秋》所說的,計然也是越王勾踐滅吳的一個大功臣,是一個有名的人物,可是戰國以前的書都沒有提到這個人。因此有人認為《史記》所說的范蠡計然,并不是兩個人名;計然是范蠡所作的書名。
《越絕書》中的《計倪內經》記載計然與越王勾踐的對話。(《越絕書》的資料不一定可靠,不過《史記·貨殖列傳》引計然的話,與《內經》大致相同。)越王勾踐準備伐吳報仇,計然告訴他,要想強國必先富國。他跟勾踐所講的就是富國的方法。這個方法主要的是由國家經營商業,從中取利,同時也給農民方便。他跟勾踐說:“臣聞君自耕,夫人自織,此竭于庸力,而不斷時與智也。時斷則循,知斷則備;知此二者,形于體萬物之情,短長順逆,可觀而已。”在這段話里,主要的兩句話就是“時斷則循,知斷則備”。(《史記·貨殖列傳》引計然作:“知斗則修備;時用則知物。”“斗”字疑系“斷”字之誤。)這里所謂時,是指天時。計然認為農業的生產是受天時支配的。天時的變化有一種規律。照他看起來,農業收成的好壞,跟歲星(木星)的運行有關系。平均計算起來,有六年是好年成,有六年是壞年成,每十二年要有一個大荒年。這種循環,計然叫做“天地之反”。他說:“故圣人早知天地之反,為之預備。”怎么樣預備呢?計然說:“糴石二十則傷農,九十則病末,農傷則草木不辟;末病則貨不出。故糴高不過八十,下不過三十,農末俱利矣。故古之治邦者,本之貨物,官市開而至。”這就是說:一石谷值二十個錢的時候,農民就要吃虧,值九十個錢的時候,商人就要吃虧。必須把糧價保持每石八十到三十個錢之間,這樣農民和商人都能得到利益。怎樣維持這樣價格呢?就是由國家掌握一定的貨物,設官市。在糧賤的時候,官市就收買糧食,賣牲畜及其他貨物;糧價貴的時候,官市就賣糧食,收買田宅牛馬,積斂貨物。這樣就可以保持糧價的穩定,國家也可以得到五倍到十倍的利息。
《史記·貨殖列傳》記載計然的話說:“積著之理,務完物,無息幣。以物相貿。易腐敗而食之貨勿留,無敢居貴。論其有余不足,則知貴賤。貴上極則反賤,賤下極則反貴。貴出如糞土,賤取如珠玉。財幣欲其行如流水。”據說勾踐用了計然的計策,行了十年,越國國富兵強,滅了吳國。
計然的這種經濟思想,包含有唯物主義的因素,他不講“天”,只講“天時”。他所注意的是天時變化的規律,不是什么上帝的喜怒。他所說的“天時”,雖然其中有占星術的成分,但是,他是企圖用自然現象解釋自然現象,例如年成的好壞。他認為自然界的事物雖然時常變動,但有一定的規律;人必須遵循這些規律做事,才可以成功。他說“時斷則循”,就是說,對于天時變動的規律能有所判斷,就可以遵循這些規律。他又說:“陰陽萬物,各有紀綱。日月星辰,刑德變為吉兇。金、木、水、火、土更勝,月朔更建,莫主其常。順之有德,逆之有殃。是故圣人能明其刑而處其鄉,從其德而避其衡。凡舉百事,必順天地四時,參以陰陽,用之不審,舉事有殃。人生不如臥之頃也,欲變天地之常,數發無道,故貧而命不長。”(以上所引都見《越絕書》卷四,《計倪內經》。)他不說“天”而說“天地”,這是很可注意的。“天”可能有許多意義,“天地”一定是指自然界。“天地之常”就是自然界的規律。“陰陽萬物”、“日月星辰”、“五行”都有規律。人能遵循這些規律,做事就可成功;反背這些規律,就必定要失敗。遵循規律叫做“有道”;違反規律叫做“無道”。他說,有些人想改變自然界的規律,做事“無道”,所以“貧而命不長”。
計然對于辯證法也有所認識。他說“天地之反”,就是“物極必反”的道理。他認識到,貨物的貴賤是由于有余和不足。某一種貨如果不足,就是供不應求。按照價格規律,它的價就要上漲。上漲的物價刺激生產,生產多了,原來不足的貨物就變成有余的了,原來是貴的物價,就變成賤的了。貨物有余,就是供過于求。供過于求,物價就下低了,生產受其影響,原來有余的貨物就變成不足的了,原來是賤的物價就變成貴的了。計然意識到價格的規律,所以他得出結論說,“貴上極則反賤,賤下極則反貴”,貴賤是互相轉化的。
根據貴賤互相轉化的規律,他規定出他經營商業的方法。在某一種物價貴的時候,他卻是看它如糞土,趕緊把它拋出去。在某種物價賤的時候,他卻是看它如珠玉,趕緊把它收進來。他主張“旱則資舟,水則資車”。在天旱的時候,他就知道旱就要轉化為澇,所以他趕緊預備船。在天澇的時候,他就知道澇要轉化為旱,所以他就趕緊預備車。這就是他所說的“知斷則備”,就是說,知道遵循這些規律而對事情有所判斷,就可以預先作準備。他對于事物發展的一些辯證規律有所認識,所以他做事都是爭取主動,迎頭趕上。
計然對自然現象的規律和事物在發展過程中向對立面轉化的法則的了解,多半出于猜測,還缺乏科學的基礎。有些說法,如星辰的運行與年成好壞有關,顯然是錯誤的。但他通過對社會經濟現象的觀察,在從事于商業的活動中,看到事物變化的一些辯證的因素,這也是十分可貴的。
范蠡和計然雖然都有政治上的活動,但他們也都是大商人。范蠡并且經營農業和畜牧業。他們都是從實踐中得到對于自然規律的一些認識。他們的思想,基本上是新興商人的思想。《史記》把他們列入《貨殖列傳》,這是有理由的。大商人在當時也是一個新興的社會階層,和新興的地主階級有密切的聯系,其中有的成了地主階級的前身。
《史記·貨殖列傳》說:“當魏文侯時,李克務盡地力,而白圭樂觀時變。故人棄我取,人取我與。夫歲熟取谷,予以絲漆。蠶出取帛絮,與之食。”白圭的這種思想,正是繼承范蠡和計然的。李克(李悝)成為法家的創始人之一,是新興地主階級在政治上的代言人。白圭在當時與李悝齊名,同樣成了社會上的重要人物。
這個時期的商業資本的發展,對舊的奴隸制度起了一定的破壞作用。這種情況反映在哲學思想上出現了范蠡和計然唯物主義和無神論的觀點,和維護奴隸制的傳統的宗教世界觀相對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