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鯨(電影《白鯨記》原著)
- (美)赫爾曼·麥爾維爾
- 1750字
- 2019-06-26 16:37:06
第八章 講壇

我坐不多久,就進來了一個年高德劭、身體壯健的人;當那扇被狂風猛撞的門讓他進來后又彈回去的時候,會眾全都立刻對他投出迅捷注意的眼色,充分表明這位高尚的老者就是牧師。不錯,他就是著名的梅普爾神甫(捕鯨者都這樣稱呼他),他在捕鯨者中真是一個深獲愛戴的人。他自己年輕的時候曾經做過水手和標槍手,但是,他獻身于教會事業已經多年了。當我這會兒寫他的時候,梅普爾神甫正是處于歲寒不雕、老當益壯的時期;那種老當益壯仿佛正跨進了返老還童的階段,因為在他所有的皺折的紋路里,都閃出一種鮮花乍開的柔光——甚至像是從二月的覆雪里突然冒出來的早春新綠。事先不知梅普爾神甫生平的人,初次看到了他,都不免要產生極大的興趣,因為他的舉止所表現出來的牧師的某些特點,都可以說跟他所經歷過的出生入死的水上生活有關。他一進來,我就看出他不曾帶雨傘,也一定不是坐車來的,因為融化的雪雨直從他的雨帽上淌下來,而他那件寬大的舵工裝的布外衣,由于吸足了水分,差不多要把他拖到地上。不過,當他把帽子、上衣、套鞋一一脫下來,掛在附近的角落里一個小地方,穿上像樣的服裝后,他就平靜地走到講壇邊。
像大多數的老式講壇一樣,這個講壇很高,這樣高的講壇,如果搭上一個普通的踏級,跟地板形成很大的一個角度,勢必大大縮小這個本來面積就很小的教堂的地位,因此,那個建筑師似乎按照梅普爾神甫的示意,而造了一只沒有踏級的講壇,只在旁邊加上一只垂直的靠梯,跟在海上從小艇攀上大船時所用的軟梯一樣。一個捕鯨船長的太太給這個小教堂送來了一副相當漂亮的用壞了的紅色舷門索做梯子,那副繩索,因為索頭本來就編結得很好看,而且染著一種赤褐色,所以整個裝置,配上小教堂原來那種格調,倒也毫無不當之處。梅普爾神甫在梯腳停了一會后,雙手抓住舷門索上的裝飾品似的結頭,先把眼睛往上一望,再以一種真正的水手式卻又不失牧師身份的靈巧身段,手換著手,登上梯級,仿佛登上他的船只的大桅樓。
這張靠梯的兩邊,像通常那種搖搖擺擺的軟梯一樣,是用包布的繩索做成的,不過,因為踏級是用木棍做成的,所以每一級都有一個接節。當我初眼瞥到這個講壇時,立刻就看出這只靠梯盡管用在一般船只上很方便,可是用在這里,這些接節似乎都是多余的。因為我料不到會看到梅普爾神甫在爬到了上邊后,又慢慢轉過身來,蹲在講壇邊,慢條斯理地把這只靠梯一級一級地拉上去,直把整只梯子都拉上去,放在講壇里邊,讓他自己高處在他那難以攻陷的小魁北克中。
我對這事情百思而不得其解。梅普爾神甫已因真誠和圣潔而擁有如此名震遐邇的聲譽,我怎能懷疑他不過是靠任何狡詐手法才博得赫赫名聲呢。不,我心里想,在這方面,一定還有更微妙的道理;而且,它一定標志著某些眼不能見的東西。那么,難道他會靠這種肉體上暫時跟人們隔離的舉動來表示他在精神上也暫時跟外界一切千絲萬縷的聯系都割絕了嗎?會的,因為就充滿極樂之泉源說來,我認為,這個講壇就是這個上帝的信徒的獨立要塞——一個巍峨的艾倫勃萊茨坦,城垣里還有一口萬年不竭的水井。
但是,這張根據這個牧師以前的海上生活而設的靠梯還不是這地方的唯一奇特的特點。在講壇兩側的石碑中間,在它后面的墻壁上還飾有一幅大油畫,畫著一只宏壯的船正在冒著狂風暴雨奮勇前進,想擺脫后邊那許多兇險的巖石和滔天白浪。但是,在泡沫飛濺和滾滾烏云的上面,卻泛著一片小島似的陽光,照射出一個天使的臉來;這張光輝的臉還遠遠地對著那只動蕩的船甲板投射出了一束光芒,有點像是那塊現在嵌在“勝利號”的船板上、紀念納爾遜陣亡的銀牌。“好壯麗的船呵,”那天使似乎在這樣說,“沖呀,沖呀,你這壯麗的船,辛苦地把起舵吧;看哪!太陽正在突圍而出;云朵也在散開了——眼看就是最晴朗的蒼穹啦。”
而且,講壇本身除了那張梯子和那幅油畫以外,并不就毫無海上情調的痕跡。它那嵌板的前沿就很像船只的扁平的船頭,那本放在突出的斜板上的《圣經》,就是模仿船只的提琴頭似鐵嘴的式樣。
還有比這更富有意義的嗎?——因為講壇從來就是人間的為首的部分,其余的一切都是跟著它走的。講壇領導整個塵世。特別叫人討厭的暴風雨就正是從這里被首先發現的,船頭必須具有首當其沖的能耐。上帝的清風或逆風就正是從這里被首先變成順風的。不錯,世界就是一只向前駛出的大船,而且沒有一次完整的航程;這只講壇就是它的船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