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鯨(電影《白鯨記》原著)
- (美)赫爾曼·麥爾維爾
- 1799字
- 2019-06-26 16:37:06
第七章 小教堂

在這個新貝德福地方,有一個捕鯨者的小教堂。就要出發到印度洋或者太平洋去的郁郁不樂的捕魚人,禮拜天不上那兒去的,可說為數寥寥。我當然也要上那地方去一趟。
我在早晨第一次散步回來后,又特地為這事情趕到那里去。天際已經由晴冷又有陽光而變成飄著迷蒙蒙的雪雨了。我裹上那件用叫做熊皮的料子做成的毛茸茸的外套,冒著頂頭的大風雨進發。我走進教堂,但見疏疏落落的一小群水手、水手的妻子們和寡婦們。除了不時傳來的狂風暴雨的呼嘯,里面彌漫著一片壓抑著似的靜寂。每個無言的做禮拜者都似乎是故意遠離別人而坐著,仿佛各人的無言的憂傷都是孤立的,無可相通的。牧師還沒有來;這些靜寂的島嶼似的男男女女都坐在那里,睜著眼睛;望著幾塊鑲有黑邊、嵌在講壇兩側的墻上的大理石碑。我不自以為抄引得一字不差,其中有三塊寫有如下的字樣:
約翰·塔爾伯特紀念碑
約翰·塔爾伯特,于一八三六年十一月一日,在寂寥島附近的巴塔哥尼亞海面,失足落海身亡,終年一十八歲。
他的姊姊特立此碑以為紀念。
羅伯特·朗,威利斯·埃勒里
內森·科爾曼,沃爾特·坎尼 紀念碑
塞思·梅西,塞繆爾·格萊格
上述諸人均為“伊萊扎號”船員,于一八三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在太平洋海面的漁場上被一巨鯨曳去失蹤。
他們的幸免于難的船友
特立此碑以為紀念。
故伊齊基爾·哈代船長紀念碑
渠于一八三二年八月三日在日本沿海在其艇頭為一抹香鯨所害。
他的未亡人特立此碑以為紀念。
我抖掉我的冰結得閃亮的帽子和外套上的雨雪后,在靠門邊的地方坐下來,出乎意料的是,我側過頭去一看,魁魁格就在我旁邊。他受到了這種肅穆的氣氛的感染,臉上顯出一股奇特的信疑參半、想探個究竟的神氣。這個野人似乎是在場的人群中,唯一看到我走進來的人;因為只有他不識字,所以不在念墻上那些索然無味的碑文。究竟在這些會眾中,有沒有那些刻在碑上的水手們的親屬,我可不知道;但在捕魚業中,這種沒有記錄的意外事件,本來就是多得不可勝數,而且,很明顯地,在場的女人中,雖然有幾個臉上沒有一種無止的憂傷的裝飾,但是,我敢斷定,在我面前這些集合在這里的婦女,一看到這些凄涼的石碑,她們那創傷未愈的心胸,一定會觸景生情,舊恨添新愁。
啊!你們這些有死亡的親屬埋在青草冢里的人;你們可以站在花叢中指著說——喏,這里躺有我的親人;你們卻體會不出像這樣郁積在心里的凄愴之情。在這些下邊并沒有骨灰的鑲黑邊的碑石里,是多么凄愴和空虛!這些不可移動的碑文多么使人絕望!在這些似乎要嚙蝕一切信念,不讓那些死無葬身之地的人獲得復活的機會的字句中,可顯得多么空洞無聊,多么無情無義。這些字句正等于那些立在象島的石窟里的石碑。
死人是給算在哪一種人口調查登記簿上的?為什么俗語說人死口滅,仿佛包含有超于古德溫沙洲的秘密?我們為什么要在那些昨天動身到陰間去的人的名稱面前,加上這么一個意義深長而缺乏誠意的詞兒
?而如果他不過是出發到現世的最遙遠的東印度群島去,卻又不這樣稱呼他?為什么人壽保險公司要付給未亡人死亡賠償金?為什么那個早在六千年前就已老死的古代亞當,卻還像害著什么永恒動彈不得的癱瘓癥、像死人似的、無藥可救地昏睡著?我們為什么對那些我們認定是居住在樂不可言的極樂世界中的人放不了心?為什么所有的活人都拚命要使一切死人靜默;因此只要風聞墳冢一聲響動,就會全城驚惶?所有這些事情都并不是毫無意義的。
但是,信念就像豺狼一般是靠墳冢為生的,它甚至還從這些死人的疑懼里,搜集最重要的希望呢。
我在啟程赴南塔開特的前夕,在那一個昏暗而陰森的日子里,靠著朦朧的光線念著那些先我而去的捕鯨者的命運,看著那些石碑時究竟懷著什么心情,那是不必多說了。不錯,以實瑪利呀,這可能也正是你的命運。但是,不知怎地,我竟又快活起來了。快活的起因也許是要出發了,要有高升的好機會了,它似乎是——是一只將使我飛黃騰達而永垂不朽的破艇。不錯,在捕鯨這種行業中是會死人的——這是個一下子便會把人帶往來世的深淵似的行業。但是,這又怎樣呢?我認為我們真是對生死這樁大事產生了大大的誤會。我認為人們在現世稱做我的影子的,卻正是我的真正的本體。我認為我們在觀察一些神靈的事物時,實在太像從水里看太陽的牡蠣,總認為混水就是最稀薄的空氣。我認為我的身軀不過是我的本體的殘渣。事實上,誰要我的軀體,我就說:請拿去吧,它并不是我的。因此,應該為南塔開特山呼萬歲;隨它破船也好,殘軀也好,因為我善于拚命,是丘比特本人也辦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