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時間太早,路邊的香店大都還沒有開門。周陽走過幾家香店,在一家最大的香店前停住,上前敲門。
這時,他顧不得去想李輝豪了,他的心變得更加虔誠專注、心無旁騖,他努力不讓自己去想塵俗中的任何凡事。他一直把請香看成進山時必須首先辦好的一件神圣的大事。
他心里一直有個不愿接受的懊惱,從去年五一開始,為了保護環境,九華山開始整治香火,那些又粗又高又大的香都不讓賣不讓燒了,每座廟只許點三支細香。所以過去這路旁排著的那些又高又粗又大的特制大香都沒有了,過去周陽都是選那些最大最高最粗的寶塔香,一層一層的有一米多高。他請香從來不問價錢,只選最好最大的,他的車子里總是裝滿了那些大香,有些大的車里裝不下,就從各個車窗口伸出一半去,使他的車變成了名副其實的香車。
現在有了新規定,他再有錢也請不到那樣的大香了,即使能從外面請到,也不許帶上山,沒地兒去燒了。他也只能和普通人一樣去請三支清香。
他敲開了一家香店門,直接走了進去,那店主立即客氣地說:“你來得真早,你買什么香?”
周陽心里立即又有些不快,這小店賣香的人就是不專業,我是請香,不能說買。他說:“給我請出你們最好的香。”
周陽請完香,要了一個香袋,把香和香燭全部裝好,背在身上時,才想起李輝豪來。他立即說:“你再幫我來一個香袋,請這些和我的一樣的香和紅燭,送到車上去,是我豪哥請的香。”
那店主趕忙又拿出一個香袋,裝滿和周陽的一樣的香,跟在周陽后面送到了車上。
周陽看到李輝豪已經一個人朝前面走了,就從留在后座的李輝豪的包里拿出幾張鈔票遞給店主。
然后,周陽發動車子,以極低的速度行駛在佛光大道上,從后面慢慢追上李輝豪,他并沒有急著叫他上車,而是慢慢跟在他后面。他知道豪哥平時最喜歡散步沉思,就有意讓他在這充滿神秘的佛光大道上多走一會兒,讓他多感受一些這佛國的氣息。
李輝豪朝前走了很長的一段路,才看到他的車過來了,就停下腳步上了車。
周陽知道這時的李輝豪最喜歡一邊慢行一邊凝望外面的景色,所以他開得特別慢。這條佛光大道現在也修得很漂亮,新鋪的瀝青路面油膩發光,車上沒有一點兒顛簸的感覺。
來到一個路口,周陽特意把車停下,指著前方說:“豪哥你看,那就是在九華山新建的世界上最高的九十九米地藏菩薩大銅像,象征地藏菩薩九十九歲,全身鍍金的,你還沒去過吧?那里還有博物館,現在還沒開門,我們回來時再去朝拜。”
李輝豪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在群山環抱中,一尊巨大的露天佛像巍然屹立在天地之間,手持寶杖、神態怡然、目視遠方,在晨光的映照下,通體散發出一種神秘的佛光,令人不得不凝神靜氣、心神向往。
李輝豪凝望著車窗外面變幻不定的山景,心里再也不能平靜下來。隨著曲折盤旋向上的山路,他也仿佛感到自己正在脫離下面的塵世,正在駛向那清靜圣潔的九華圣地,可是自己的心為啥總是越來越沉重呢?為啥就是不能從那些紛繁的塵世中解脫出來呢?
李輝豪的將軍夢因為幾個越南女人過早破滅了,但他心中的豪情絲毫沒有消退,反而是更多了一份激憤。是金子到哪里都會發光的。
他帶著壯志未酬的遺憾回到了他生長的那座小縣城,他仍受到了英雄凱旋般的熱情接待。這座位于皖南山區的小縣城,只有十多萬人口,四面環山,過境的皖贛鐵路穿越大山,把它和外面的世界聯結了起來。
首先等在火車站迎接他的都是他兒時最好的伙伴,他們都是從小在一個巷子里長大的,從穿開襠褲時就互相知道底細。他們住的巷子不大,只有十幾戶人家,應該算是城里最老的貧民窟之一了。他們一起長大的也就四個人,三男一女,李輝豪最大,他們都很尊重他,也很聽他的話,小時候和外面人打架,他們都是不知死活地一起上的,但是畢竟人太少總是吃虧,當然吃虧最多的都是李輝豪,他總是一個人留在后面保護他們。
李輝豪沒下火車,就看到了瘦猴踮著腳,伸長脖子朝車窗里張望著,趕緊激動地朝他叫著揮起手。
瘦猴大名叫黃得水,他也看到了李輝豪,一邊驚喜地叫著“豪哥、豪哥”,一邊跟著還沒停穩的火車跑著。兩年多沒見,他還是長得那么精瘦,也許是他兒時家里太窮,虧了身子,只見長高不見長肉,好像一陣風就能吹倒似的。但他非常精干靈活,火車門剛一打開,他就不顧先下后上的規定,已經擠上車來,對著他直叫:“豪哥,行李我來拿。”
李輝豪看到他擠過來,還是忍不住與他緊緊地擁抱了一下,急切地問道:“小胖和幺妹也來了嗎?”
瘦猴黃得水說:“小胖沒能來,他與人打架又被抓進去了,幺妹在下面等你。”
李輝豪下了車,就看見他們四人中最小的幺妹。過去他們一起出去玩,不愿帶她,她總是紅著臉、哭著鼻子跟在他們后面跑,后來他們看到她一個人在巷子里,沒人玩,也就帶上她了。
這兩年她的變化很大,真是女大十八變,她已經變成了一個楚楚動人的大姑娘了,她也沒了小時候的任性和活躍,多了一些矜持和穩重,只是紅著臉在一旁說:“豪哥,回家了就好,我們都很想你。你就不該丟下我們,一個人去當兵。”
幺妹還有個好聽的名字叫王華芳。不過他們在一起時,從來不叫對方的大名。
李輝豪看到她一直在用火辣辣的目光盯著自己,自己都有些不自然了。這兩年就是她經常給自己寫信,每次都問他要他的照片,他除了剛到部隊時,照了一張戎裝照給他們每人寄了一張外,一直沒有再給她寄過。因為那時,他一心想著進步提干、立功受獎,生怕給別人帶來誤解,讓別人以為他不思進取,這么早就想談戀愛了。更重要的是,他心里一直把她當成自己的小妹妹,覺得她一直對自己依賴很重,他心里知道她一直對自己有著那么一份心意,可是自己對她卻從來沒有那份想法,他也就不想給她帶來任何誤會。
現在見到她,他倒先感到一些不自然了,心里忍不住怦怦地亂跳起來。現在每次看到漂亮的女人,他的頭腦里總是出現在越南戰場看到的那幾個女人的裸體,總是在想象著她們緊繃的衣服里面的那幾個攝人魂魄的神秘部位。他不停地在心里警告自己:怎么看到幺妹也有這種下流的想法呢?
李輝豪壓制住自己的胡思亂想說:“麻煩你們一起來接我,我們回家后,就一起去看看小胖,他這次出的事不大吧?”
幺妹仍在用火辣辣的目光看著他,說:“我們就是想早點見到你嘛。小胖沒事,他進拘留所就像回家似的,早就習以為常了,他是三天不打架,就渾身皮發脹。現在好了,你回來管著他,我們就要少費心費神了。”
李輝豪一直在回避著她那充滿溫情的火辣目光,而幺妹一點也不掩蓋自己內心對他的崇拜和喜愛,她對李輝豪的這種感情是很小的時候就有的,是隨著她的年齡增長的。
每次遇到困難和煩惱的時候,她心里最渴望能出現的人就是他。在他出去當兵的時候,她曾一個人躲在被窩里偷偷地痛哭過好幾天,她總是不停地給他寫信,送去自己無限的關愛和掛念,雖然很少能接到他的回信,但她一直癡心不改,她一直都把他那張戎裝照片貼在自己珍藏的筆記本的前頁,壓在自己的枕頭下,每天早晚都要翻開看看。她雖然在心里一直不愿讓他遠去,可是她也不愿過多地打攪他,也是真心希望他能在部隊不斷進步、立功提干,她一直覺得他也許只是活在自己的夢里。現在他又回來了,又回到了自己的身邊,她一直深藏在心里的那種情感終于不可控制地爆發了,早已是春風蕩漾,心潮澎湃。
李輝豪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帶著黃得水和王華芳一起到拘留所去看望小胖周陽。周陽從小就長得胖乎乎的,喜歡惹事,遇事也很勇敢,每次與人打架都是沖在最前面,除了李輝豪的話,誰的話都不聽,家里家外都是愛惹事,他們那時在外與人打架,有一大半都是他招來的。
小胖周陽看到他們一起來看他,在鐵窗后面一個勁地大叫道:“豪哥,你終于回來了!我就知道,我們四個這輩子就是分不開的,這就是一輩子的緣分啊。我沒事了,過兩天就要出去了。”
他們這四個兒時最好的伙伴,經過兩年多的分離,終于又重逢了,他們之間變得更加親密無間,一連幾個月都聚在一起。他們又像兒時一樣,一起出去爬山捉野兔,到溪流里釣魚捉蝦。
李輝豪也終于暫時忘記了從部隊帶回來的那一肚子怨氣和委屈。只有幺妹王華芳有了正式工作,白天上班了,不能和他們在一起。可是只要一下班,不管他們在哪里,她都要立即趕過來,而且他們喝酒、吃飯、買電影票的錢都是她包了,因為現在只有她有了正式工作拿工資,頂她爸的職,進了縣城里最大的國營農機廠當會計。這家國營農機廠也是全縣最大的單位,有一千多人,當時還是人人羨慕的金飯碗。特別是她們廠里都穿著統一的廠服,戴著統一的廠徽,走在大街上,都能吸引人們的眼球。那時,全縣許多人都把能進入國營農機廠或嫁給那里的工人當作一種榮耀。
他們這四個從小一起長大的人又重新聚在一起時,李輝豪又找到了過去當老大的感覺,暫時忘記了在部隊時的不快。可是幾個月后,所有和他一起退伍的人都已安排了工作,只有他沒有下落。他的母親每天都在催他:“現在安排退伍軍人的干部太吃香了,哪個不是天天被請去喝酒?那個吳主任家每天晚上都有人在送禮,你也給他買點東西送去吧。找人做事,肥料就要下在前面,不然就沒有好工作留給你了。”
李輝豪很不以為然:不管怎么說,我也是上過戰場流過血的退伍軍人,還能比別人安排得差?也許最好的工作就留在最后了。
又等了一個多月,仍沒有消息,他只得又到退伍軍人安排辦公室去詢問。
那個長得瘦小、皮膚很白、頭頂光光的吳主任瞇著小眼睛,看了他半天,慢條斯理地說:“今年退伍軍人很多,要人的工作單位不多,一直不好安置。現在國營的單位沒了,大集體的也難安置,只有下面的街道企業還能考慮。要么你先去街道,等有了好單位,再給你調整。”
李輝豪一聽就來氣了,他差點跳了起來:“別人都去了國營和大集體的單位,就我要去街道?你這是怎么安置的?”
吳主任一見他這樣,就首先發火了:“你這是什么態度?怪不得你在部隊一沒提干,二沒入黨,三沒立功,三年沒干完就被部隊趕回來了,你這就是沒有被教育好啊,你還想去國營單位,哪個國營單位愿收你?”
李輝豪再也控制不住了,他擂著桌子,怒吼道:“老子也是上過戰場、流過血的人,除了國營單位,老子哪里也不去。”
吳主任見他把自己辦公桌捶得咚咚響,就當眾嘲諷道:“我什么樣的退伍軍人沒見過?就沒見過像你這樣見了敵人,嚇得撒尿,一槍不敢放的膽小鬼,還要回家耍威風。你上過戰場、流過血的人,有什么了不起?你殺過幾個敵人?你不是有功,你是有罪的人。”
李輝豪被他一下子戳到要害,立即惱羞成怒地掀翻他的辦公桌,把他的辦公室砸了個稀爛。吳主任被人保護著逃走,才沒有挨到打。
而且事情還沒有結束,小胖周陽和瘦猴黃得水聽說他們老大受了氣,也就一不做,二不休,連夜跑到吳主任家又大打一通,嚇得他們一家人好多天都不敢回家。
他們大家肚子里的氣是出了,可是工作的事就更難安置了,李輝豪安置工作的事也被無期限擱置了下來。
特別是李輝豪在部隊一沒提干,二沒入黨,三沒立功,見了敵人,嚇得撒尿,一槍不敢放的丑事被廣泛地傳播開來,鬧得滿城風雨。
李輝豪也有好多天躲在家里,不敢出去見人了。
一直沒有找到滿意的單位可去,李輝豪在家里待長了也就待不住了,也怕他母親一天到晚在家為他擔心,就想出去先找個臨時工。他來到瘦猴黃得水工作的那個街道小廠。
黃得水一聽就勸他說:“豪哥,反正不給你安排個好的國營單位,你就不去。那個吳主任再敢不給你留個好單位,我們就叫他一輩子不得安寧。你千萬不要找臨時工,你是上過戰場的退伍軍人,還怕他不給你安置一個好工作?你千萬不要到我們這樣的街道小廠來,又破又爛的沒前途,有門路的人,誰愿意來我們這樣的街道小廠?你最起碼也要去國營的農機廠,以前分不完的退伍軍人,最后都是安置去了那里。”
黃得水所在的那家街道小廠,和他們前進街道名字一樣,就叫前進機械廠,只有四十幾個人,其中有一半都是老弱病殘。這個小廠就是為了解決一些有家庭困難和沒有就業的人的生活問題才辦的,僅有兩排破舊的廠房和十幾臺舊機床,還是王華芳他們那家國營農機廠支援的,也就為他們廠加工一些螺絲、鐵釘這些小零件,一個月也沒有幾天活可干,工資和他們國營廠相比更是少得可憐,只要有一點門路的人是誰也不想進這樣的小廠。大家習慣上都把這個廠叫作“小廠”,把那個國營農機廠叫作“大廠”,來區分它們。
黃得水也只是在做臨時工,一直在想著找好的出路。他見著李輝豪,總是自嘲地說:“你看看,他媽的國營廠都是大老婆養的,都是金蛋蛋,我們這些小廠都是他媽的小妾養的,沒人重視,走在大街上都要矮人一頭啊。哪天能走出這個暗無天日的破廠,哪天我的天才會亮啊?”
李輝豪也從來就沒有把這個街道小廠放在眼里,過去來玩過幾次,也沒有任何好印象。他聽了瘦猴的話,本想再看看散散心就回去。沒想到,他還沒走出廠門,就被一個姑娘甜美清脆的叫聲驚住了,這一叫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和追求。
“啊呀,我們的大英雄,怎么有空到我們小廠來了?歡迎,歡迎,我正想請你講講越南戰場上的故事呢!”
李輝豪聞聲一回頭,不由得心頭一顫,又有了當時在越南戰場上看到那幾個越南女人時的那種震顫,也許女人總是能給他帶來這種特別的感覺。自從上次在越南戰場上見到那幾個女人的裸體起,他每次見到漂亮的女人,就總是有這種不自然的、怪怪的、不安的感覺。
李輝豪沒想到這個小小的街道工廠里還有這樣美麗出眾的年輕姑娘,他一見到她,心里就不由得一動,渾身都感到有些不自然了。她穿著一身藍色的工作服,卻一點也沒能掩飾住她苗條的身姿和渾身充滿的青春活力,她脖子上圍著一條紅色的紗巾,被風吹動著,就像是跳動的火焰,一頭飄逸的長發,特別是那雙黑色的大眼睛,望你一眼,就能攝走你的魂魄。
她落落大方地朝他走過來,滿臉春風,嫵媚動人地說:“你不只是我們心里的大英雄,也是我們全縣人民心里的大英雄啊,我們整個縣城只有你一個人上過越南戰場,還流過血,負過傷,你就是我們青年心中的偶像,是我們身邊的榜樣,是我們學習的楷模。”
李輝豪已經被她說得不好意思了,自從被那個吳主任揭了老底后,他已經很怕聽到別人說他在越南戰場的事了。可是,現在聽到這么漂亮的姑娘這么稱贊他,他的心里還是重現了當初的豪情。他抬起頭豪氣沖天地說:“這沒什么,今生能上一回戰場,就是我終生的榮幸。好男兒就是要胸懷祖國,報效祖國,時刻準備著為祖國奉獻青春、奉獻熱血,包括自己的生命,將來有人敢來侵略我們的祖國,我還要隨時準備上戰場。”
“好,說得好,你的覺悟太高了,我們一定要好好向你學習。我們就是要胸懷祖國,報效祖國,我們都是祖國的一分子,時刻準備著為祖國流血流汗,貢獻自己的青春和熱血。”那姑娘爽朗地說道。
李輝豪感到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說到了自己的心里,他仿佛又遇到了久別的知己,回到了上戰場前的那種激昂的狀態。她的話使自己感到無比溫暖,又重新燃起了他心中的那股激情。面對著她伸出的熱情的雙手,他的心里不由得又有些心猿意馬了,有了那種見到漂亮女人都會有的怪怪的感覺,就又忍不住想入非非,而眼前的這個姑娘更是使他看一眼就刻骨難忘,特別是她那雙明亮的大眼睛更是攝人魂魄,他感到自己的魂又像在越南戰場上那樣被勾走了,竟然一時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