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陽開著勞斯萊斯在山路上轉了幾個彎,就慢慢地在路邊停了下來,他回頭對李輝豪說:“豪哥,我們先到山下面的二圣殿去進香,你跟我一起下去吧。”
李輝豪先朝山下看了看那坐落在山澗里的黃墻黑瓦的二圣殿。他知道這座二圣殿不大,卻很有名,是供奉地藏王菩薩兩個舅舅的廟。由于是在山腳下,下去的路很陡很滑,他也就從來沒有去過,只是每次從山路上經過時,朝下張望過幾次。在九華山,這樣的廟宇實在是太多了,他過去哪有時間一一去朝拜呢?他聽了周陽的話,就不假思索地跟著下了車。他來時就已經答應了,這次上山全聽周陽的安排。
從這里的山道下去的山坡很陡,沒有現成的山路,都是密密的山林,由于下去的人多,也就走出了一條不成形的崎嶇小路,有時要扶著旁邊的樹木才能下去。
周陽在前面熟悉地開路,不時地回身攙扶著他。對于李輝豪陪他下去朝拜二圣殿,他心里很高興,過去是很少有人陪他下來的,都是在上面等著他一個人下來朝拜。
他不停地對李輝豪說:“山下有路過去,我已經習慣從這里下去,我每次都是從這里下去的。”
周陽帶著李輝豪花了很長時間才穿過山坡上的密林,來到二圣殿前。李輝豪已經好多年沒有走過這樣的山路了,早已累得氣喘吁吁、一身大汗。他看到那條從二圣殿繞殿而過的龍溪,清澈得發亮,就首先來到溪邊,用雙手捧起清涼的溪水,把臉埋在溪水里,立即一股徹骨的涼爽從臉上傳出,直入心底,使他頓時神清目明,他仿佛一下子清醒了許多。誰說人不需要理想、信仰?如果心中沒有理想、信仰,新羅王子金喬覺怎么會遠離王室,來到這隔世大山,連他兩個舅舅特意來尋他,都不回國?沒有心中的理想和信仰支撐,他們又怎么能夠受盡清貧苦寒,最后修煉成佛呢?只是不同的時代,人們有著不同的理想和信仰,有著不同的追求。
李輝豪不停地捧起溪水,清洗著自己發燙的面孔。他知道這時的自己確實需要清靜下來,需要讓自己紛亂的心緒和人生都冷靜下來,他現在才感到自己的人生實在是過得太紛亂了,而這一切的開始,就是在街道小廠遇到那個叫他回頭的姑娘。也許從那時起,他的魂魄就已經不在自己的身上了,他的心神早就亂了。
這個攝走他魂魄的姑娘就是田玉玲,是剛剛下派到這個街道小廠的團支部書記兼會計。他當時搞不清楚,這個小廠怎么會有這么漂亮的姑娘?這么漂亮的姑娘又怎么會在這樣的街道小廠呢?他后來找黃得水一打聽,才知道她還是縣里一位領導家的千金,她只是下來鍍鍍金體驗生活,很快就會調上去。
從第一次見面時,李輝豪的魂就已經被她勾走了,他開始每天都往這個小廠跑,明說是看黃得水,實際上卻是想看到田玉玲,一天見不到她,他的心里就會悶得慌。到了晚上,更是魂不守舍,夜夜都夢見她。原來她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姑娘啊,這一切仿佛都是前世的緣分。
田玉玲也是很想見他,只要他來了,自己不管有事沒事,都要停下來,熱情地接待他,有時把他請到辦公室里,一談就是半天,都不知道停下來似的,他們談得最多的就是各自的理想、信仰和追求,越來越多共同的追求使他們這兩顆年輕的火熱的心在快速靠近。
李輝豪早已被田玉玲那甜美的聲音、天生演講家般的口才徹底征服了。在她的面前,他才知道自己的嘴有多笨,自己的知識有多么少,自己的覺悟有多么低。他每次只能癡癡地聽著她情緒飽滿的演說:“我們都是生在紅旗下、長在紅旗下的共和國新一代,是黨教育了我們,培養了我們,黨的恩情比海深、比娘親,我們所有的共青團員,都要以黨的標準來嚴格要求自己,做社會主義的新人,早日成為共產主義事業的接班人。
“我們就是要牢記毛主席的教導,始終把人民的利益放在心上,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要樹立大公無私、毫不利己的人生觀和世界觀,成為社會主義建設事業的急先鋒。
“我們一定要不計個人得失,不管是在什么崗位上,都要做一個永不生銹的螺絲釘。在我們的心里不能有國營的、集體的、街道的區分,這都是建設社會主義的重要崗位,在哪里都一樣,都是在為社會主義事業奮斗。不管黨把我們安排在什么崗位,我們都要發光發熱,是金子到哪里都能發光發熱。越是艱苦的環境,越是辛苦的崗位,就越有挑戰性,越能鍛煉我們的意志,越能體現我們的價值。
“隨著黨的工作重心轉移到經濟工作上來,我們國家即將展開大規模的經濟建設,迎來社會主義大發展的嶄新時代,經濟建設的戰場將會成為國家的主戰場。我們過去需要在戰場上指揮千軍萬馬沖鋒陷陣的將軍,現在更需要在經濟建設的新戰場上的將軍統帥。你是戰場上的英雄,是參加尖刀班的英雄,你就不應該一心只想著找個國營單位,去捧鐵飯碗,消磨青春。真心希望你將來也能成為經濟建設戰場的新英雄,未來經濟建設戰場的將軍統帥。”
李輝豪早已經被她說得熱血沸騰了,他為自己過去的想法感到有些羞愧,低下了頭,他的思想覺悟和田玉玲相比真是差得太遠了。人家有那么好的條件,父親還是縣里的領導,她都能不計個人得失地到這個街道小廠,而自己就是上了一回戰場,沒有消滅一個敵人,就要和政府擺資格談條件,這是多大的恥辱啊。他又想到了“湮滅”那個詞,也許自己一遇到女人,就會自然地和她們發生心靈的碰撞,他的思想、他的過去就會在這種碰撞中被湮滅掉,他的命運就會發生巨大的質變吧。
在和田玉玲經過幾次深入的交談后,他的人生觀和世界觀有了巨大改變,田玉玲成功地改變了他的想法。他不再堅持要求去什么國營單位,而是主動要求分配到這個街道小廠。雖然他的決定,所有人都不能理解,但他堅持自己是對的。因為他知道,他已經離不開田玉玲,他愿意為她去做任何事情,他的這一生也許就是要為她而活,因為他們有著共同的理想信仰和心愿,只有和她在一起,他才能感到無比的快樂和激動,渾身充滿了青春的豪情和旺盛的斗志。是她又使自己回到了從前的自己,重新燃起了青春的夢想。
當時,李輝豪決定來到這個街道小廠,只提了一個要求,就是要把他的小弟兄周陽也帶進廠里,這個從小跟在他后面長大的小弟兄,一直使他不放心,他三天兩頭在街頭打架鬧事,名聲壞透了整個縣城,沒有任何單位敢要他。李輝豪覺得自己回來了就不能不管他,名聲再壞,也是自己的兄弟,留在自己身邊,他才能放心。
這樣,李輝豪和周陽、黃得水又都聚到一個廠里了,他感到這就是天意,他們就是天生分不開的三兄弟,他干什么都不能離開他們,他又開始滿懷豪情地要帶領他們大干一場,他要帶領他們一起向新的人生目標和遠大理想發起沖鋒。
李輝豪的這個決定,使大多數人都不能理解。首先王華芳就堅決反對他到這個街道小廠,說他早晚會分配到好工作,最差也會到國營農機廠,也比街道小廠強啊,為啥這么急呢?
王華芳跑來勸他:“豪哥,你去哪里,也不能去那個小廠,別人會以為你真是在外面犯了什么錯誤,被下放到街道小廠了,你一輩子都翻不了身啊。”
李輝豪說:“幺妹,你不用為我擔心,這是我認真考慮后決定的,我就是要去小廠,那里才有我的位置,才能發揮我的價值。我從來就是個寧做雞頭、不做鳳尾的人,我只想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我一定會在小廠干出一番事業來的。”
王華芳急得淚水都要出來了:“豪哥,你想干事業,就應該去我們大廠,我能找關系把你分進去,那個小廠怎么能和我們大廠相比呢?干一百年也追不上我們大廠,是沒有前途的,你不能把自己的前途葬送在那里,誰不想背靠大樹好乘涼啊?”
李輝豪異常堅決地說:“你不要再說了,沒有誰能改變我的決定。我如果分到你們大廠,是要我去干保衛干事的,讓我到你們大廠看大門,那還不是要了我的命啊?那對我來說就是恥辱。我就是要干自己的事,自己決定自己的未來。”
王華芳說不動他,就氣呼呼地去找黃得水,把他大罵一頓:“你這個瘦猴,那個小廠,你自己都不想待的地方,你還把豪哥忽悠去了,你這就是在害豪哥,你到底是安的什么心呀?”
黃得水看到王華芳著急上火的模樣,心里暗暗高興,因為他心里最清楚,李輝豪到他們小廠,不管他口頭上說了多少豪言壯語,那都是騙人的,他其實就是沖著田玉玲去的,他是為了喜歡上的女人什么都敢干的人,是從來不顧后果的。這正是他心里熱切希望的,因為他一直暗戀著王華芳,而王華芳心里一直愛著的是李輝豪,別人是插不進去的。現在李輝豪直奔著田玉玲而去,這就又使他看到了希望,他一直在為李輝豪和田玉玲創造接觸的機會。
黃得水故意推卸責任說:“這不關我的事,我還一直在勸豪哥不要來我們小廠呢,他是為了帶小胖進來才來的。”
王華芳恨恨地說:“你們兩個就一心想害豪哥,你們干什么都想把他拖下水。”
黃得水說:“這也好啊,我們三個在一個廠里,也好相互照顧。有我們在,以后這個小廠就是豪哥的天下了,誰也別想和我們豪哥過不去。”
王華芳仍然憤怒地說:“你們以為搞工廠也像打架一樣?你們除了會打架,還會干什么?你們這就是在成心害豪哥。”
王華芳仍氣不過地去找周陽說:“小胖,這都怪你,你長這么大了,還要三天兩頭打架鬧事,讓大家都放不下心。豪哥就是為了你才去那個小廠的。”
周陽說:“我知道豪哥從小對我好,我就喜歡跟在豪哥后面,他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王華芳又說:“那你就去我們廠做臨時工,我幫你去找人,你也勸豪哥去我們廠里,現在都還來得及。”
周陽望著王華芳說:“豪哥的事,你都勸不了,我哪里能說得動啊?我知道,他現在最聽我們廠團支部書記田玉玲的話,他是聽了她的話才來小廠的。”
王華芳這才知道他們小廠里有個團支部書記田玉玲,她恨恨地罵著黃得水:“還是小胖你說真話。這個瘦猴,就是壞心眼,一肚子的壞水,到現在都不告訴我,他瘦得只剩這副臭骨頭了,狗都不會啃。”
周陽又說:“我也是聽別人說的,你不能告訴豪哥是我告訴你的。”
王華芳又恨恨地罵著田玉玲:“她是哪里出來的狐貍精?這么會迷惑人,我要去找她問問。”
周陽看著她的神情,有些害怕了,忙說:“幺妹,你千萬不要去找田書記,豪哥知道了一定會生氣的。你心里想著豪哥,就早點去跟他直說,不能做讓他不高興的事。”
王華芳沒有聽周陽的勸,還是忍不住自己內心的焦慮。她一個人跑去把田玉玲堵在了下班的路上,氣勢洶洶地問道:“你就是田玉玲吧?你為啥要害豪哥,要他到你們小廠去?”
田玉玲吃了一驚,問道:“你是誰?你說的豪哥是不是李輝豪?”
王華芳不客氣地回道:“就是他!你到底給他灌了什么迷魂湯,讓你一說話他就去了小廠?”
田玉玲笑道:“你是他什么人呀?這是他自己的決定,你應該去問他呀!他是上過戰場的大英雄,我受他教育都不夠,還能給他灌迷魂湯呀?”
王華芳不知道怎么辦了,她沒想到田玉玲這么會說話,她只能急得眼里含著淚說:“他是我們豪哥,他們都說他聽你的,你應該勸他去國營大廠。”
田玉玲終于明白過來了,她笑道:“你就是他的那個幺妹吧,我知道你一直對他很好,他的這個決定不是什么人能夠勸住的,這是他內心的理想和信仰決定的。我覺得他的這個決定很好呀,他就是想干一番事業,你們都應該支持他呀,幫助他去實現自己的夢想。”
王華芳又急得說不出話來了。她語無倫次地說著:“豪哥,他……他原來不是這樣的,你、你怎么就讓他改變了,你……你們……”
田玉玲親熱地抓住她的雙手,笑道:“我看得出你心里很愛他,你放心,你要有自信,沒有人能搶走你的豪哥。我們只是同志,只是一個戰壕里的戰友,只是有著共同理想和信仰的共青團員。你如此地愛他,就應該大膽地去表達自己的愛,去幫助他去追求自己的事業,李輝豪將來一定會干出一番大的事業,因為他有理想、有追求、有魄力、有擔當,是個難得的人才,我們都應該盡力支持他。”
王華芳聽她這么一說,自己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她又問道:“那……那你為啥非要他來小廠?”
田玉玲握緊他的手說:“是他自己要來的,不是我勸來的。因為這是他該來的地方,是他奮斗的新戰場,是他實現夢想的地方。我只是希望他能夠帶領我們小廠,早日興旺發達起來。”
王華芳看著田玉玲閃亮發光的眼睛,自己害羞地低下了頭。她把田玉玲說的每一句話都記在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