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今日域中,誰家天下(4)
- 血腥的盛唐4:走向開元盛世
- 王覺仁
- 5592字
- 2015-10-16 12:08:42
因為有人把一封告密信投進了黑色的通玄匭中,魚保家幫助叛軍制造兵器的罪行就此暴露在世人面前。幾天后魚保家就被押赴刑場斬首了,他父親魚承曄也坐貶儀州司馬。行刑的那天,圍觀百姓看見這個聰明反被聰明誤的魚保家一直在笑,從走向行刑臺那一刻起,直到人頭落地的一瞬間,他始終在笑。旁觀的人們過后都說,那種笑容異常凄涼也異常恐怖,這輩子從沒見人那樣笑過。仔細回憶那天觀刑的感受,也許只能用“毛骨悚然”四個字來形容。
魚保家的故事盡管令人唏噓,可它卻以一種罕見的黑色幽默的方式,宣告了銅匭告密制度的強大功能。
武后顯然是所有人中最受鼓舞的一個。
當一種器物誕生之初,卻一口反噬了它的制造者,那就足以證明這種東西是有靈性的。尤其是當武后注視著那口散發著幽冥之光的通玄匭時,她總會恍惚看見一頭通體黝黑的神獸——它叫玄武,是一種龜蛇合體的神獸,是傳說中讓人敬畏的北方之神。武后猜想魚保家設計銅匭的時候,一定也曾被這只神獸的意象吸引和纏繞,只是魚保家福淺命薄,注定看不見玄武神獸降臨塵世,在九州大地刮起黑色旋風的那一天。
而現在武后看見了。
她知道自己的使命就是讓這股旋風席卷帝國的四面八方,在一夜之間剝去所有人的面具和偽裝,讓他們一絲不掛地行走在彼此的目光中,讓他們內心的欲望和罪惡從此裸裎在陽光之下,讓人與人之間再也沒有秘密可言……
從垂拱二年的春天起,武后便以她那慣用的驚世駭俗的方式,面對天下人徹底打開了“告密之門”。她發布詔書明令所有州縣:凡有告密者,各級官吏皆不得過問,只負責提供車輛驛馬;在旅途中,各地官府一律按五品官的禮遇接待告密者,并負責將其安全送抵神都;即便是農夫樵人,也都由武后親自召見,夜宿官方館舍,所奏之事若得到武后認可,則破例授予官職,就算捕風捉影查無實據,也可免于問罪;各級官吏若有敢于阻攔告密的,以該告密者所告之罪懲處該官吏。
皇太后的這道懿旨一下,就像有一股巨大的魔力瞬間攫住了帝國的萬千子民,讓他們即刻陷入一種空前的亢奮和癲狂之中。“于是四方告密者蜂起”(《資治通鑒》卷二○三),人人都懷抱著一夜騰達的夢想,爭先恐后、絡繹不絕地向神都洛陽涌去。每一條道路、每一個驛站都擠滿了上京告密的人群,讓沿途的各級官吏疲于應付,焦頭爛額。
官吏們看見,這些一輩子都沒有出過遠門的山野村夫,臉上一概閃動著一種如癡如狂的興奮之光。官吏們不禁在心里苦笑,在這些人中,又有幾個能夠“言天象災變及軍機秘計”的呢?如果連田頭的老農、山中的樵夫都有能力也有資格言及“天象災變及軍機秘計”,那還要我們這些官吏干什么?大伙不如找根繩子上吊算了。
說白了,這些所謂的告密者絕大多數就是出來享受公費旅游的(而且還是五品待遇的高檔旅游)。這輩子能夠坐一趟官家車馬,住一回皇家賓館,享受一次五品官的待遇,而且還能登上金鑾殿親睹太后圣容,對這些窮鄉僻壤的農夫樵人來講,實在是做夢也不敢想象的,就算是死也夠本了。
令滿朝文武頗為驚訝的是,在詔書頒布之后的日子里,太后果然言出必行,說到做到。每天一大早,她都會精神飽滿地登上紫宸殿,以一種超乎尋常的耐心和毅力親切接見每個告密者。即便形形色色的告密者以及他們所操的方言俚語經常把武后搞得哭笑不得,但她從來沒有失去耐心,而是樂此不疲,并且對所有人都是和顏悅色,恩賞有加。直到席卷整個帝國的告密風潮漸趨消歇之時,據說她已經親自接見了近萬人。
武后的辛苦沒有白費。
因為她亟需的一批特殊人才就是乘著告密的東風來到洛陽的。
這些人在歷史上被稱為——酷吏。
這些新時代的弄潮兒裹挾在告密者的人流中,帶著異于常人的一身本領,帶著出人頭地的強烈欲望,躊躇滿志地來到了武后的身邊。而武后則用一種鷹隼般銳利的目光,仿佛沙里淘金一樣,一眼就從成千上萬的告密者中把他們挑了出來。
胡人索元禮是最早被武后樹立起來的酷吏樣板。他因告密之功被擢升為游擊將軍,專門負責審理武后欽定的大案要案。史稱其生性殘忍,嗜血好殺,每審一人必牽連羅織數十百人。武后大為賞識,頻頻召見,賞賜有加,并且不斷賦予他直達天聽,臨機獨斷的實權。
在索元禮示范效應的帶動下,醴泉人侯思止、長安人周興、萬年人來俊臣等大批酷吏聞風繼起,紛紛效法。其中以侯思止和來俊臣的發跡最具傳奇色彩。
侯思止是個文盲,原來的職業是賣燒餅的,由于好吃懶做,后來連燒餅鋪也關張了,只好去給一個將軍當仆人。告密風起后,他抓住時機狀告本州刺史裴貞與宗室親王李元名串通謀反,從而博得武后賞識,被授予游擊將軍之職。按說,從一個卑賤的仆人變成一個五品將軍,侯思止已經算是一步登天了,可他仍未滿足,又去找武后要官,一開口就是御史。
武后笑問:“你又不識字,如何當御史?”
早有準備的侯思止振振有詞地說:“神獸獬(xiè)豸(zhì)何嘗識字?可它卻能憑借本能和直覺辨別忠奸善惡!”
武后笑了。
她不得不承認,侯思止是一個聰明的文盲。這句話確實撓到了她的癢處。如今她需要的不是凡事講求程序和證據的法官,更不是那些滿腹經綸卻處處與她意志相左的朝臣,而是像侯思止這種來自于體制之外的、無知無畏、百無禁忌的人。只要他具有一種絕對效忠于武后的本能,只要他能夠憑直覺去對付武后的敵人,文盲白丁又有何妨?
資源放錯了位置就是廢物,廢物放對了位置就是資源。
就這樣,文盲侯思止得到了他夢寐以求的侍御史的職位,從此成為武后最忠實、最得力的鷹犬之一。
在武周一朝的所有酷吏中,后起之秀來俊臣可以說是知名度最高的一個。這不僅因為他長相俊美,堪稱“酷吏之花”,更是因為他近乎天方夜譚的發跡過程和日后登峰造極的酷吏生涯。來俊臣生于一個賭徒之家,從小游手好閑,無惡不作,后來因作奸犯科身陷囹圄。當武后向天下人發出那道鼓勵告密的詔書時,正在坐牢的來俊臣仿佛在絕望中看見了一根救命稻草,他拼命搖撼鐵窗厲聲高喊:我要伸冤,我要告密!
獄吏不知道囚犯有沒有權利告密,躊躇多日不敢處置,只好把情況上報刺史東平王李續。李續冷然一笑,只說了四個字:杖打一百。來俊臣被打得皮開肉綻,從此老老實實,再也不敢提告密之事。幾年后,李唐宗室遭遇空前的政治劫難,東平王李續被殺,來俊臣聞訊欣喜若狂,再次搖撼鐵窗,發出了比上次更為凄厲的呼喊——我要告密!
這回來俊臣終于得償所愿,被送到神都面見太后。伶牙俐齒的來俊臣從容奏言,說早在幾年前便已察覺李續有謀反企圖,卻因此遭到李續居心險惡的報復,險些命喪黃泉,如此遭遇,實屬人間奇冤;所幸今日蒼天開眼,終于讓他見到了傳說中英明神武的皇太后,才得以一吐冤情,一表忠心,他這輩子也算死而無憾了云云。
那天武后一直注視著來俊臣,不僅驚訝于他的容貌之美,也折服于他雄辯滔滔的口才,更被他的一腔忠心所打動。于是來俊臣話音剛落,武后便毫不遲疑地赦免了他過去的罪行,并即刻提拔他為侍御史。
來俊臣就此奇跡般地咸魚翻身,從階下之囚一躍而成朝廷命官,開始了他青史留名的酷吏生涯。經過數年的努力奮斗,來俊臣不僅為武后鏟除了大量異己,“前后坐族千余家”(《舊唐書·酷吏列傳》),而且從實踐上升到理論,會同其黨羽精心創作了人類歷史上第一部系統闡述冤獄制造過程的經典著作——《羅織經》。
在這本流傳后世的專著中,來俊臣侃侃而談,將他們認真總結的成功經驗無私地公諸于眾。限于篇幅,在此僅摘取《羅織經》中的兩則經典語錄以饗讀者:
事不至大,無以驚人;案不及眾,功之匪顯。下以求安,上以邀寵,其冤固有,未可免也。
案子如果不搞大,就無以震驚天下;牽連的人如果不夠多,功勞就難以彰顯。辦案的目的是既要保證自身安全,又要向上邀功請賞,若案子存在冤情,那也是在所難免。
上不謀臣,下或不治;下不謀上,其身難晉。臣不謀僚,敵者勿去;官無恒友,禍存斯虛。勢之所然,智者弗怠焉!
君主若不算計臣下,便難以統馭治理;臣下若不揣摩上意,便難以加官晉爵。臣子若不算計同僚,對手不可能出局;官場上沒有永遠的朋友,禍患只存于朝夕。形勢如此,聰明人不可有片刻懈怠!
這就是來俊臣面對天下后世的真情告白。
不避諱,不掩飾,我是流氓我怕誰!
寧為敢做敢說的真小人,不當言行相悖的偽君子!
我們大可以從道德上鄙視他,但我們卻不得不佩服其論述之透徹與精辟。從這種意義上說,來俊臣的《羅織經》,堪與馬基雅維利的《君主論》東西相映,亦足以和李宗吾的《厚黑學》古今同輝。
在《羅織經》中,來俊臣及其黨羽不僅詳細說明了制造冤獄的流程、步驟和要點,而且幾乎把刑訊逼供升華成了一種藝術,將人性中最殘忍且最富有創意的一面淋漓盡致地展現在世人面前。其中,光是各種酷刑的名目就足以令人嘆為觀止,如將木板綁在人犯的雙手雙腳上,然后用力扭絞,名為“鳳凰展翅”;將人犯腰部綁住,然后向前猛拉頸上的枷鎖,名為“驢駒拔撅”;命人犯跪地捧枷,然后把磚頭堆積在枷上,名為“仙人獻果”;將人犯綁在柱子上,用繩子拴住枷尾往后猛拽,名為“玉女登梯”。此外,書中還詳細記載了十種不同款式的刑具及其應用在犯人身上后產生的效果:一曰“定百脈”——全身麻痹;二曰“喘不得”——近乎窒息;三曰“突地吼”——嗷嗷亂叫;四曰“著即承”——馬上招供;五曰“失魂膽”——魂飛魄散;六曰“實同反”——供認同謀;七曰“反是實”——胡亂承認自己謀反;八曰“死豬愁”——就算是死豬也會犯愁;九曰“求即死”——但求速死;十曰“求破家”——趕緊把我們一家老小全殺了吧,也好過戴這玩意兒啊!
在來俊臣等酷吏所創造的這種登峰造極的暴力美學面前,骨頭再硬的人犯都會渾身酥軟,變成任人擺布的可憐蟲。來俊臣等人每次要逼供時,往往在大刑未動之前先展覽他們發明的各種刑具,并繪聲繪色地描述各自的功能,結果還沒等他們把話說完,人犯早已嚇得屁滾尿流,“皆戰栗流汗,望風自誣”。而武后對來俊臣等人的辦案效率也非常滿意,對他們的赤膽忠心更是贊賞有加,因而越發寵信他們,并且賦予了他們越來越大的權力。是故,“中外畏此數人,甚于虎狼!”(《資治通鑒》卷二○三)
來俊臣等人就這樣聯手締造了一個恐怖而輝煌的酷吏時代。
在一場比一場更為暴烈的血雨腥風中,大唐的江山社稷正在無聲地傾圮,一個亙古未有的女皇時代已經呼之欲出。
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這是智慧的年代,這是愚蠢的年代。這是信仰的時期,這是懷疑的時期。這是光明的季節,這是黑暗的季節。這是希望之春,這是失望之冬。人們面前無所不有,人們面前一無所有。人們正在直登天堂,人們正在直下地獄……(狄更斯《雙城記》)
而金鑾殿上的武后則始終面帶微笑地看著這一切。
她必須放手讓酷吏制造一個人人自危的恐怖世界,她才能讓自己擁有一個為所欲為的自由王國。
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上,強權就是公理,暴力即為正義。
這就是武周革命前夕,這個即將橫空出世的一代女皇惟一信奉的人間真理。
大周帝國的標志:萬象神宮
自從裴炎一黨因逼迫太后還政被紛紛送上斷頭臺后,朝堂上公然反對武后的聲音就漸漸消失了,此后又經過一場還政表演以及甚囂塵上的告密風潮,滿朝文武的嘴巴更是被堵得嚴嚴實實,似乎再也沒人敢對太后攬政之事妄生非議,指手畫腳了。
然而,讓武后萬萬沒有料到的是,就在這個大獄迭興,人人自顧不暇的時刻,居然還是有人逆流而動,再次對她臨朝稱制的合法性發出了質疑之聲。
而更讓她震驚錯愕的是,這個人居然是她一直以來最得力的親信——劉煒之。
劉煒之,常州人,少年時便以文藻知名,入朝之后,以其才華見重于武后,遂被延攬為北門學士,從此成為武后的左膀右臂。劉煒之在親族中素有孝友之名,故深受高宗賞識,被高宗親自指定為相王府司馬,成為李旦的授業之師。高宗曾對劉煒之說:“相王,朕之愛子,以卿忠孝之門,籍卿師范,所冀蓬生麻中,不扶自直耳。”(《舊唐書·劉煒之傳》)嗣圣元年,在武后廢黜李哲、擁立李旦的行動中,劉煒之與裴炎、程務挺等人一起立下汗馬功勞,因而以中書侍郎銜入相。官名改易后,劉煒之成了鳳閣侍郎、同鳳閣鸞臺三品。
雖說在武后臨朝稱制的道路上,劉煒之一直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但是到了垂拱三年(公元687年),劉煒之心里還是不可遏止地產生了和裴炎當初一模一樣的情結——惟恐變成武后篡唐的幫兇。
事實上,從睿宗李旦被武后軟禁的那一刻起,作為與李旦有著師生之誼的劉煒之就已經對武后心生不滿了。及至后來告密蜂起,眼見滿朝文武人人噤若寒蟬,而武后改朝換代的步伐則越邁越快,加之睿宗親政的希望又日漸渺茫,劉煒之心中的憤懣更是越積越深,不吐不快。
某一天,在某個私下場合,劉煒之心中的不平終于化成了一句致命的牢騷。
那天,劉煒之和他最信任的一個下屬鳳閣舍人賈大隱討論時政,說著說著不禁發出一聲浩嘆:“太后既廢昏立明,安用臨朝稱制?不如返政,以安天下之心!”(《資治通鑒》卷二○四)
就是這句不平則鳴的牢騷話為劉煒之招來了殺身之禍。
其時告密之風正盛,賈大隱正愁沒有升官發財的捷徑可走,現在劉煒之自己送上門來,他當然不會放過,于是一轉身就去向武后告了密。
武后聞奏,先是一陣愕然,繼而臉色鐵青地說:“煒之是我一手提拔上來的,沒想到又背叛了我!”
隨后,武后便授意有關部門給劉煒之捏造了兩個罪名:一是收受歸州都督孫萬榮的賄賂,二是與許敬宗的小妾私通。
“刑有不及,陷無不至;不患罪無名,患上不疑也。”(來俊臣《羅織經》)刑罰總有不能及的地方,而誣陷則沒有什么不能辦到;不必擔心加罪于人沒有名義,就怕君主對這個人沒有猜疑。
劉煒之的遭遇,無疑為酷吏來俊臣的上述妙論提供了生動的注腳。
捏造了罪名后,武后隨即指派肅州刺史王本立負責調查。此舉頗令人費解——武后為什么放著朝中的那么多司法官員不用,偏偏指派一個地方刺史去審查一個堂堂宰相呢?
在我們看來,此舉大概有兩種解釋:一、劉煒之入相已久,所以武后擔心朝中的司法官員會暗中回護,影響審案;二、武后對這個跟隨自己多年的心腹股肱或許還抱有一絲不舍,所以她不想讓酷吏出馬,因為他們一旦出手便沒了回旋的余地。綜合言之,指派王本立很可能是一個折衷的做法,也就是說——武后既不想輕易放過劉煒之,也不想馬上讓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