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今日域中,誰家天下(5)
- 血腥的盛唐4:走向開元盛世
- 王覺仁
- 4012字
- 2015-10-16 12:08:42
然而,已經抱定必死之心的劉煒之根本不領武后的情。當王本立向劉煒之宣讀武后的敕書時,劉煒之發出了幾聲冷笑,然后一字一頓地說:“不經鳳閣鸞臺,何名為敕?”(《舊唐書·劉煒之傳》)
沒有經過中書門下兩省起草審議的敕令,也配叫敕令?
劉煒之這句擲地有聲的質問,從此成為中國政治史上的一句經典名言。論者經常引用這句話,來說明唐代相權對君權的制衡作用;同時也以劉煒之最終難逃一死的遭遇,證明唐代的這種宰相制度仍然無法有效制約皇權專制,尤其是當君主具有極權和獨裁傾向的時候,相權的制約作用更是蕩然無存。
在劉煒之充滿嘲諷的質問下,王本立啞口無言,就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記耳光。然而劉煒之說出這句話,也無疑是把自己一舉推到了武后的鍘刀下。
聽到王本立的匯報時,武后勃然大怒。
如果說劉煒之此前的牢騷還只是在背地里表達對現狀的不滿,那么現在這句話就是在公然挑戰武后的權威了。對此武后當然不能容忍,隨后便以“拒捍制使”為名將劉煒之逮捕入獄。睿宗李旦聞訊,連忙上疏為恩師求情。劉煒之的親友大為慶幸,以為皇帝既已出面,事情定然會有轉機,所以紛紛向劉煒之道喜。可劉煒之卻搖頭苦笑,說:“這回我必死無疑了!太后臨朝獨斷,威福任己,皇帝這么做只能加速我的死亡。”
作為武后十多年來最寵任的親信,劉煒之確實太了解武后了。他說得沒錯,李旦的上表非但挽回不了武后的心意,反而堅定了她除掉劉煒之的決心。原因很簡單——劉煒之身為宰相,又是皇帝的老師,其身份、地位和政治威望皆非常人可比,假如武后真的答應皇帝的請求赦免了劉煒之,那不僅使皇帝借機收買了天下人心,而且誰敢保證劉煒之日后不會與皇帝聯手來對付她呢?所以,留下劉煒之就等于給皇帝留下了一個強有力的同盟,也等于給武后自己留下了一顆重磅的定時炸彈。武后當然沒有這么傻,因而劉煒之必死無疑。不過,念在劉煒之這些年來也立下了不小的功勞,武后還是決定網開一面,給他留一個全尸。
數日后,武后特許劉煒之回家,緊接著便派出使臣將他賜死于家中。劉煒之臨終前沐浴更衣,神色自若,并且親自書寫謝表,“援筆立成,詞理懇至,見者無不傷痛”。(《舊唐書·劉煒之傳》)當時見到這份謝表的人不少,但是大伙看完都把感觸埋在了心里,只有麟臺郎郭翰與太子文學周思均這兩個小官讀罷忍不住贊嘆了幾句。
他們的贊語當天就傳進了武后的耳中。武后輕輕皺了皺眉頭,一句話也沒說。幾天后,這兩個口不擇言的年輕人就一起被貶黜外放了。不久,此案的主審官王本立便因功被擢升為夏官侍郎(兵部侍郎),并一舉入相。
劉煒之事件,讓朝野上下愈發強烈地感受到了武后消滅異己、改朝換代的決心和意志。人們驀然發現,不管是當初的裴炎,還是今天的劉煒之,盡管都曾榮寵一時,但到頭來也不過是武后為她即將誕生的新政權獻上的祭品而已。
面對武后鐵血無情的強權統治,大唐帝國的臣民們不禁在心里戰戰兢兢地打上了一個問號——誰將成為下一個祭品?
垂拱四年(公元688年)正月,位于洛陽太初宮正中心的乾元殿轟然倒塌,滾滾塵煙沖天而起,瞬間遮蔽了太陽的光芒。
這不是地震。
這是武后下令拆毀的。
因為她要在乾元殿的舊址上,重新建起一座普天之下最雄偉、最神圣、最華麗、最莊嚴的政治性建筑——明堂。
在古代中國,明堂是天子祭祀上天、宣明政教的神圣殿堂,是天人合一、君權神授等政治哲學觀念的物質載體,是人間秩序與宇宙秩序交合融匯的精神象征,是皇帝順天應命、統治萬民的權威標志,在古代的政治生活中歷來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是名副其實的“上層建筑”。因此,歷代天子都把明堂的建造視為一項激動人心的偉業,甚至比封禪泰山更讓他們心馳神往。僅就隋唐兩朝而言,隋文帝、隋煬帝、唐太宗、唐高宗都曾有過建造明堂的動議,但最終都因各種原因未能如愿。如今,在大唐東都乾元殿轟然倒塌的巨大煙塵中,一座中國歷史上規模最宏偉的明堂終于要拔地而起了。
這就是屬于武后的明堂,這就是即將誕生的大周帝國最具標志性意義的建筑。
武后連名字都想好了,她要把這座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政治建筑命名為——萬象神宮。
而主持修建這一歷史性工程的人,就是她最寵愛的情人薛懷義。
就在萬象神宮破土動工的兩個月后,一個叫唐同泰的雍州百姓風塵仆仆地來到了神都洛陽,口口聲聲說要覲見皇太后。
他聲稱自己無意間從洛水中撈出了一塊神物,所以特地趕來把它獻給太后。
有關官員接過所謂的神物一看,原來只是一塊白色的石頭。
這塊石頭看上去普普通通,和世界上的任何一塊石頭都沒什么兩樣。但是當官員們定睛細看的時候,卻不約而同地發出了一聲驚呼。
那上面赫然刻著八個紫紅色的字——圣母臨人,永昌帝業。
果然是天賜神物!有關官員不敢怠慢,立刻把唐同泰和這塊神物一起送進了宮。
河出圖,洛出書。這是圣人出現,盛世降臨的標志,是曠古未有,千載難逢的一大祥瑞。武后大喜過望,當即把這塊石頭命名為“寶圖”(稍后又改為“天授圣圖”),并一舉擢升唐同泰為游擊將軍。次月,武后下詔,宣布將在十二月親臨洛水舉行受圖大典,然后祭告昊天上帝,最后在新建的明堂——萬象神宮中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賀。鑒于這一系列大典的重要性,武后特別提出要求,全國各州都督、刺史以及李唐宗室、外戚一律要在典禮舉行的十天之前趕赴神都,不得有誤!
五月十八日,武后自加尊號,稱“圣母神皇”。
一個月后,武后又命人鑄造了三顆神皇玉璽。
所有的跡象都在表明,武后以周代唐的歷史性時刻馬上就要到來。
一切都進入了倒計時狀態……
看著自己一手炮制的作品終于拉開了姑母篡唐稱帝的序幕,武承嗣無聲地笑了。
是的,所謂“寶圖”確實是武承嗣的得意之作。石頭是他撿的,字是他刻的,唐同泰是他找的,就連進獻神物的那番說辭也是他教的。
古往今來,哪個新政權的誕生不需要一些美麗的謊言來引產呢?
武承嗣想,我只是做了自己該做的事情而已。
燕啄皇孫:李唐宗室的劫難
那個金鑾殿上的老婦人終于圖窮匕見了。
接到赴洛陽參加大典的詔書之時,李唐宗室的親王們仿佛看見了自己的死亡通知書。他們不約而同地意識到——武后分明是要借此機會一網打盡,斬草除根!
在如今的李唐宗室中,高祖二十二子現存四人:韓王李元嘉、霍王李元軌、舒王李元名、魯王李靈夔;太宗十四子現存二人:越王李貞、紀王李慎;高宗八子現存四人:廬陵王李哲和睿宗李旦皆被武后軟禁,李上金和李素節這兩個庶子也早已被武后搞得半死不活。所以,在這些親王中,真正具有反抗能量的,就只有高祖四子、太宗二子及他們的子嗣了。
時任絳州刺史的韓王李元嘉是目前李唐皇族中威望最高的一個。他率先采取了反對武后的行動。早在武后征召諸王入京的詔書發布之前,李元嘉就已經預感到大勢不妙,于是讓兒子李譔給時任豫州刺史的越王李貞寫了一份密信,信中說:“內人病漸重,恐須早療,若至今冬,恐成痼疾,宜早下手,仍速相報。”(《舊唐書·越王貞傳》)這封信在一般人看來,很可能只是封普通的家信,但是在默契于心的親王們讀來,卻分明是一道起兵的動員令。其中,“內人”實指武后,“病漸重”意指武后篡唐的野心已經昭然若揭,而“宜早下手”當然就是號召諸王迅速起兵反武了。
及至武后的詔書發布后,所有的宗室親王就再也坐不住了,一封封密函在他們手中飛來飛去,互相警告的基本上都是同一句話——“神皇欲于大饗之際,使人告密,盡收宗室,誅之無遺類!”(《資治通鑒》卷二○四)武后將在大典舉行之時,命人告密,將李唐宗室盡數逮捕誅殺,一個不留!
既然武后的屠刀已經架到了脖子上,伸頭一死,縮頭也是一死,那就只能跟她拼了!
李譔為了增強大家反武的決心,就以睿宗李旦之名偽造了一份璽書,送到了李貞兒子瑯邪王李沖的手上,說:“朕遭幽縶,諸王宜各發兵救我。”李沖收到璽書后,心領神會,又偽造了一份意思更明確的璽書,分送諸王,聲稱:“神皇欲移李氏社稷,以授武氏!”
至此,一個以韓王李元嘉父子、越王李貞父子為核心的反武同盟就宣告成立了。由于宗室諸王全都在各州擔任刺史,具備隨時募兵起事的條件,所以,如果他們能夠制訂一個周密計劃,并且統一指揮,協調行動的話,勢必對洛陽形成四面合圍之勢,也必將從政治上和軍事上對武后形成強大的威脅。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在這個告密之風已經深入人們骨髓的時代,幾乎沒有什么秘密是可以藏得住的。就在李唐宗室聯合起兵之前,他們的秘密就泄露了。
告密者正是宗室的內部成員——魯王李靈夔的兒子李靄。
人們也許都還記得文明元年那個禁軍飛騎的告密事件,他用十幾個同僚的性命換來了自己的五品官服。如果說那次告密的結果足以令君子扼腕,令小人雀躍的話,那么此次李靄告密的結果則足以令人神共憤,令九州同悲了。
此次告密的后果無疑是災難性的——可悲的李靄僅僅為了保住一己性命,就出賣了自己的父親,出賣了李唐皇族的所有人,從而一舉葬送了李唐宗室的起兵計劃,也就此決定了李唐宗室的悲劇命運。
得知計劃泄露后,時任博州(今山東聊城市)刺史的李沖大為震驚。可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提著腦袋往前沖了。垂拱四年八月十七日,李沖在博州倉促起兵,同時派快馬分報韓、霍、魯、越、紀諸王,希望他們起兵響應,共取東都。與此同時,武后派遣的討伐大軍也已從洛陽浩浩蕩蕩地出發,主帥正是當年逼殺李賢的左金吾將軍丘神勣。
李沖緊急招募了五千多名士兵,準備搶渡黃河直取濟州(今山東荏平縣西南),但是剛走出博州不遠,便在其轄下的武水縣(今聊城市西南)遭遇了頑強抵抗。當地縣令閉門拒守,李沖久攻不下,只好命士兵用草車塞其南門,然后順風縱火,打算乘火突入。可他萬萬沒有料到,大火剛一點燃,風向瞬間逆轉,不但沒有燒毀城門,反而燒到了自己士兵身上,軍隊一下子亂了陣腳,士氣大挫。李沖的一個部將董玄寂眼見出師不利,料定李沖必敗,于是逢人便說:“瑯邪王與國家交戰,這分明是在造反!”
李沖勃然大怒,當即把董玄寂斬于軍中。士兵們見狀,更是慌亂恐懼,于是一夜之間逃了個精光。天亮時分,李沖的身邊只剩下數十名家丁。一籌莫展的李沖只好黯然返回博州。臨近博州城門的時候,李沖依然沉浸在巨大的悲愴和沮喪之中,渾然不覺死亡已經在前方等待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