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總非人間所有,即是人間所有
這個寂寞的世界幾乎蕩盡人間風煙,但并不表明中國藝術家對表現人間的內容沒有興趣,恰恰相反,他們要在寂寞的世界中追求更深沉的人生感、歷史感。
南田在評一位畫家的畫時說:“老樹荒溪,茅亭宴坐,似無懷氏之民。老松危崖,淙淙瀑泉,若人間有此境否?”人間哪里有這樣的世界。
在中國藝術家的語匯中,“人間”和“山中”,一個表示俗世,一個表示超越的世界。像白居易《大林寺桃花》所說的:“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長恨春光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這里的人間和山中,寓示著俗世和真境兩種不同的世界。中國藝術的寂寞境界展示的是非人間的境界,即“山中”境界,藝術中有強烈的“非人間感”,用中國藝術家的話說,叫做“總非人間所有”。

[明]惲向 秋林平遠圖
倪云林的山水畫很少畫人,總是一灣瘦水,幾株疏樹,一痕遠山,疏林下的小亭子空空蕩蕩,了無一人。畫史有這樣的記載,有人問云林為何山中亭中不畫人,云林說:“世上安得有人也!”今有不少研究認為,這表達了云林對元代統治者的憤怒,這樣的觀點并不符合事實。
山水畫中不畫人,在宋元以來的山水畫中很普遍,即如處于漢族統治下的明代畫家董其昌的山水,也很少有人出現。疏林廓落、湖水淡蕩是他的山水的典型面目。宋元以來山水中少有人出現,一方面受到傳統繪畫構圖的影響,另一方面則出于思想觀念的考慮。倪云林等刻意創造一種“寂寞無人之境”,其實表達的是脫略凡塵、超越世俗的思想。這些酷愛“寂寞無人之境”的藝術家,正像老子所說的,“我獨異于人,而貴食母”——我的選擇在心靈的超脫、心靈的安頓,寧愿在寂寞的天地中存在,我的心屬于孤獨、幽冷、清凈和稚拙,而與躁動、繁雜、欲望的世界絕緣。藝術的寂寞世界里,沒有色彩,沒有浪花,沒有花朵,沒有云彩的飄動,沒有鳥兒來細眠,幾乎要把人間的一切“色”的內容都拿去,就是為了突出“非人間”的色彩。
這種“非人間”的境界,有以下特點:
第一,拒絕記述。在元四家中,黃公望備受后人推崇,他是倪云林的好友,二人都是道教和佛學的服膺者,倪卻對這位好友有所批評,他說黃有“畫史縱橫習氣”。而云林的好友張伯雨評云林畫時,恰恰認為云林的高妙正在“無畫史縱橫習氣”。
“無畫史縱橫氣”,反映了中國藝術中的一個重要觀念,就是要擺脫客觀的記述,藝術家不能做一個“畫史”——時世的直接記錄者,如果做一個客觀的記錄者,那么畫家就有可能被具體的生活表象所左右,繪畫形式難以擺脫“畫工”的影響,這樣的畫雖然畫得很“像”,畫得很切近生活,卻無法反映更深層的生命內涵。
倪云林幽淡寂寞的無人之境,就包含這樣的藝術理想。他的畫拒絕記述。他的《林亭山色圖》自題詩云:“蕭然不作人間夢,老鶴眠秋萬里心。”他在《江渚茅屋雜興四首》之一中寫道:“眼底繁華一旦空,寥寥南北馬牛風。鴻飛不與人間事,山自白云江自東。”注8畫家要“不作人間夢”、“不與人間事”,與塵世保持距離。很多藝術家注意到云林“無人之境”的獨特思想內涵。云林有《林亭遠岫圖》,卞同有跋詩道:“云開見山高,木落知風勁。亭下不逢人,斜陽淡秋影。”徐賁有題詩云:“遠上有飛云,近山有歸鳥。秋風滿空亭,日落人來少。”俞貞木題此圖云:“寂寂小亭人不見,夕陽云影共依依。”諸家都注意到云林“無人”的特點。
注8見倪云林《清閣集》卷八。
“無人之境”,在宋元以來的中國藝術傳統中,成為很多藝術家的追求。我們可以聽聽清代畫家戴熙的看法,在《習苦齋畫絮》中,記載著他很多關于無人之境的體會:
重巒不著煙,密樹疑有雨。空山晚無人,白云自吞吐。(卷六)
夾路吹松風,連山秘幽邃。一徑杳無人,白云蕩空翠。(卷七)
孤村晚無人,空煙幕岑。荒樹俯寒流,夕陽寫秋聲。(卷七)
雨過嵐光重,煙空林影密,山村曉無人,泉聲自汩汩。(卷七)
青山不語,空谷無人,西風滿林,時作吟嘯,幽絕處,正恐索解人不得。(卷七)
空山無人,松語泉應。(卷三)
這里的空亭、空山、空谷、虛舟等等,不是為了貯藏更多,而是意在無人。因無人,就蕭索,就空靈,空靈中,一切就會自在活潑。繪畫中的無人之境,排除了表面的記述,而導向對真實生命的呈現。
第二,淡盡風煙。傳統藝術強調生命超越,要蕩盡塵世的風煙,化塵世的風煙為寂寞的世界,在山不動水不流的無人之境中,實現自己的超越理想。
倪云林的《隔江山色圖》,是他61歲時的作品,此畫為好友張德常所作,云林有自題云:
至正辛丑十二月廿四日,德常明公自吳城將還嘉定,道出甫里捩柁相就語,俯仰十霜,恍若隔世,為留信宿,夜闌更秉燭,相對夢寐者甚似為仆發也。明日微雪作寒,戶無來跡,獨與明公逍遙渚際,隔江遙望天平、靈巖諸山,在荒煙遠靄中,濃纖出沒,依約如畫。渚上疏林枯柳,似我容發,蕭蕭可憐,生不能滿百,其所以異于草木者,獨情好耳。年逾五十,日覺生死忙,能不為撫舊事而縱遠情乎?明公復命畫江濱寂寞之意,并書相與乖離感慨之情……

[清]惲南田 國香春霽圖
這段自題耐人尋味。朋友相別,十年后相見,別離之情,人生之嘆,尤其是老之將至,“日覺生死忙”——人生最大的生死問題,裹挾著塵世的風煙,在他們的心中盤旋。這時他們都是一個被束縛者,一個不自由者。而在“戶無來跡”、靜絕塵氛的世界里,當他和友人放眼遠山、感受暮靄的空闊時,這些塵世的風煙漸漸淡去了,剩下的是一個“江濱寂寞”的世界。云林將“隔江”的“山色”過濾為一個靜止的空間,一個釋然的世界,在靜止中拒絕了外在的喧鬧,在寂寞中淡化了原來的沖動。萬法本閑,而人自鬧。此時“鬧”止而心“閑”。正像云林所說:“生死窮達之境,利衰毀譽之場,自其拘者觀之,蓋有不勝悲者;自其達者觀之,殆不直一笑也。何則?此身亦非吾所有,況身外事哉!”心中風煙常起,那是因為有攪動風煙的心魔。
云林創造藝術的寂寞世界,不是他喜歡孤山、瘦水、枯樹、空亭,也不是他覺得這樣的風格更有欣賞價值,他的寂寞的世界記載的是他關于生命的頓悟。塵世滔滔,給他的心靈帶來了痛苦。他有詩云:“江南帆影又江南,笑看群狙芋四三。”“嗟余墜狙網,朝暮追四三。”狙公賦,朝三而暮四,眾猴都發怒;朝四而暮三,眾猴都高興。在云林看來,塵世就是一個“狙網”,一個朝三暮四的地方,充滿欲望的亂奏,沒有準的。他在寂寞的世界里超越了這樣的追逐。他有五十抒懷詩說:“旅泊無成還自笑,吾生如寄欲何歸?”注9人生是一個“客”,一個短暫的“寄兒”,一段焦慮的旅行,人生到底歸向何處?它是無所歸托又在不斷尋找歸途的過程。云林的《義興異夢篇》,記載一個夢境:“辛卯之歲,寅月壬戌,我寢未興,戶闔于室。爰夢鬼物,黯淡慘
。或禽或角,或獸或
,夔足駿奔,豕形人立,往來離合,飛搏跳擲,紛攘千態,怪技百出。予茲泊然,抱沖守一,廓如太虛,云斂無跡……”注10夢中的爭斗,就是人世的縮影,而他要守淡泊之心,遁于云斂無跡的世界。他藝術中的寂寞無人之境,不就是這樣的世界?
注9見倪云林《清閣集》卷五。
注10見倪云林《清閣集》卷一。

[清]沈顥 閉戶讀書圖
倪云林有《江南春》詩及畫,圍繞這件藝術作品,明清兩代很多藝術家曾有熱烈的討論。很多藝術家和其詩,仿其畫,并以其詩意作畫,抒發自己的人生感嘆。其中有沈周、杜瓊、唐寅、文徵明、王寵、陸治、仇英、祝枝山、錢谷、文嘉、文彭、王登等。錢谷跋說:“云林江南春辭并畫藏袁武選家,近來畫家盛傳其筆意,而和其辭者日廣。”
文徵明著名的《補倪瓚江南春詩意圖》最為著名,今藏于上海博物館,其中有濃濃的哀惋之意。
云林《江南春辭》有兩首,第一首云:“汀洲夜雨生蘆筍,日出昽簾幕靜。驚禽蹴破杏花煙,陌上東風吹鬢影。遠江搖曙劍光冷,轱轆水咽青苔井。落花飛燕觸衣巾,沉香火微縈綠塵。”第二首云:“春風顛,春雨急,清淚泓泓江竹濕。落花辭枝悔何及,絲桐哀鳴亂朱碧。嗟我胡為去鄉邑,相如家徒四壁立。柳花入水化綠萍,風波浩蕩心怔營。”
詩如其畫,古淡幽深。春辭中沒有春色,落花如雨,柳絮飄飛,春風淡蕩,燕翼差池,沒有給他帶來歡快,卻引起他生命的嘆息。短暫的人生,在茫茫的歷史間,就像眼前的落花,倏然綻放,又倏然謝幕。所以,他在盎然的春意中,看到的是苔痕歷歷的井壁,屋檐下結滿綠塵的蛛網,這些都是時間留下的陳跡,就連竹林中沾染的露水,也被他看成清淚漣漣。他聽到了春水的嗚咽,風吹絲桐,泠然作響,傳出的卻是哀鳴。云林《江南春辭》傳達的是對“故鄉”的思念,對生命不可把握的嘆息。
云林的嘆息震撼著后代藝術家的心靈。敏感的唐寅歌道:“人命促,光陰急,淚痕漬酒青衫濕。少年已去追不及,仰看鳥沒天凝碧。鑄鼎銘鐘封爵邑,功名讓與英雄立。浮生聚散似浮萍,何須日夜苦蠅營。”溫雅的文徵明也吟道:“東風和夢杳無蹤,起來自覓驚鴻影。彤簾霏霏宿余冷,日出鶯花春萬井。莫怪啼痕棲素巾,玉容暗作梁間塵。”而平淡的沈周則從蒼莽的歷史感中尋找人生的答案:“故苑長洲改新邑,阿嬙一傾國何立。茫茫往跡流蓬萍,翔鳥走兔空營營。”
由《江南春》的藝術吟唱中,可以尋覓出倪云林們寂寞之聲的內在根源,那是一種深沉的人生感慨,是哀惋中無奈的超脫,叩寂寞而求音,這里有關于生命價值的回響。
第三,絕去愛憎。清代藝術家金農有一則很別致的畫跋:
古人云:以怒氣畫竹,予有何怒而畫竹!此軍中十萬夫也,胸次芒角,筆底崢嶸。試問舌飛霹靂,鼻生火者,可能亂畫一筆兩筆也。
金農所舉古人之語,乃明李日華評論畫僧覺隱之語:“以喜氣寫蘭,以怒氣寫竹。蓋謂葉勢飄舉,花蕊吐舒,得喜之神;竹枝縱橫,如矛刀錯出,有飾怒之象耳。”覺隱是元末明初僧人畫家
。以喜氣寫蘭、以怒氣畫竹,在明代以來的畫壇很有影響。金農這里一反其意,并非指李論述不當,也不是對覺隱有微詞,而是表達他的“無愛無憎”的思想。
“予有何怒”的詰問,其實也在中國哲學和藝術觀念中存在。道禪哲學都有無愛無嗔的思想,莊子的“圣人無情”,禪宗的“無喜怒感”,以及像陶淵明的“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都屬這方面有代表性的觀點。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人無情,天地都會寂寞;沒有情感的人,生命也就失去了風帆。但是,人的情與理存在著矛盾,理溺于情,就難得平正之理;人的生命與情感也有矛盾,情感支配著人生,就易使人溺于欲望、恩怨、得失之嘆、親疏之別中,使人成為“網中之物”;為情感所束縛,還使人難以從具體的事物中超脫而出,去呼吸宇宙清逸的氣息。不愛不憎的無喜怒感,不是要做一個無情無義的人,而是要避免情感給人帶來的傷害。

[明]文徵明 補倪瓚江南春詩意圖
無喜怒感,使心如止水,不泛漣漪,構成了中國藝術寂寞無人之境的重要特色。金農將他的梅花出落得那樣清逸,那樣古拙:梅花如“煤花”,墨黑的花;如“默花”,沉默的花。沒有妖艷的姿容,沒有誘惑的形態,沒有滔滔的陳說,更沒有矯揉造作,而希望別人注意,那是一枝“無情的梅花”。八大山人將他的鳥魚眼睛畫得那樣的奇怪,白眼珠多,黑眼珠少,黑眼珠朝上,不看人,無喜無怒,是一雙“無情的眼睛”。而漸江的山水,給我的直接感覺,簡直可以用“鐵石心腸”來形容,氣氛陰冷,墨黑如鐵,山勢成塊面累積,直楞楞地立著,沒有一絲柔腸,那真是一種“無情的山”。
我們還是從倪云林談起。他有一組雜感詩,其中寫道:“身似梅花樹下僧,茶葉輕揚鬢。神情恰似孤山鶴,瘦身伶仃絕愛憎。”注11就像一朵梅花,雖清冷,無人愛憐,卻暗自斟酌;像一只孤鶴,雖清瘦,孤獨伶仃,但卻有自由。絕去愛憎,恢復了性靈的清明。云林還有詩道:“戚欣從妄起,心寂合自然。當識太虛體,心隨形影遷。”注12戚欣從妄起,人們的高興和哀痛都是由妄念引起的,而在“寂”中,則平滅了一切沖突,歸于平淡自然。他的“寂寞”的藝術是為了超越“戚欣”而作。他心目中的境界,是沒有羈絆的放曠,沒有愛憎的自由。他很欣賞黃公望的境界:“白鷗飛處碧山陰,思入云松第幾層。能畫大癡黃老子,與人無愛亦無憎。”注13
注11倪云林《清閣集》卷八,《江渚茅屋雜興四首》之一。
注12倪云林《清閣集》卷二。
注13倪云林《清閣集》卷八,評黃公望之作。
以上三點都說明,中國藝術的寂寞之境是為了創造“無人之境”。然而,無人中有人,“總非人間所有”,又確是“人間所有”。如淡鹿在跋云林《南村隱居圖》詩中所說的:“我愛溪頭山色,還憐竹里風聲。寂靜無非人世,茅茨總是逃名。”寂寞的世界,就是人世的變奏。中國藝術中的“寂寞無人之境”,具有強烈的人生感和歷史感;雖然不具現實生活描繪之特征,卻具有“存在之價值”——透過人生活的外在表象,看生命的真實,追尋生命的意義。
惲南田將這樣的境界稱為“寂寞無可奈何之境”,這是一個很好的概括。寂寞的境界突出了兩方面的精神內涵:不在場和無從著落。寂有滅的意思,寂滅,就是不存在,故寂寞有一種不在場的意思;寂寞,有一種無從著落的感覺,由無從著落,產生需要安慰和憐惜的愿望,但這是一種無法滿足的愿望,因而悵惘是寂寞的重要特征。寂然不“在”,卻有對“在”的回首;無從著落,又有需要憐惜的期望,由此才產生“無可奈何”的感覺。正因為“無可奈何”,才使得這寂寞的世界具有打動人心的力量。
從不在場的角度看,寂寞的境界,從繁華走出,從熱烈走出,從喧鬧走出,從艷麗走出,走向平淡,走向幽深,走向孤獨,走向凄冷,就是選擇一種“缺場”,選擇寂然的遠逝。寂寞,是沉默的藝術境界,一個永恒的空缺。在中國藝術的意象世界中,寂寞在深山,寂寞在遠水,寂寞在人跡罕至的地方,與現實“不相見”。人來到世界,就是“在場”,但現實的“在場”,又往往裹挾著人的情感、欲望、知識,很容易作一次撕裂的旅行。“在場”意味著對自己位置的確認,確認位置的努力,又會鼓蕩起追逐名位的風帆,使人喪失真性,帶來莫名的痛苦。寂寞與喧鬧相對,喧鬧在“相見”中產生,在“相見”中,情感的沖蕩,欲望的澎湃,蠅營狗茍,爾虞我詐,怎一個“鬧”字了得。寂寞的境界,讓這一切都“寂然”而滅,任憑雨打風吹去,留下一片自由的空白。這種不相見感,成就了寂寞藝術的高逸情致。這樣的高逸,是楚楚可憐的高逸,是不如從此歸去的自我放棄,表達的是幽冷中自我安慰的情愫。
寂寞的境界,其實是關于“在”的頓悟。中國藝術的寂寞境界似乎在告訴人們,在,就意味著不在。藝術中選擇寂寞,是將人拉向歷史,在“歷史的深淵”中,丈量生命的價值——去年花開顏色改,今年花開復誰“在”?就像“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發宮女在,坐談說玄宗”那首詩表達的感慨一樣,權力和美貌乃至一切,都會隨風遠去,惟有墻角的花兒春來又寂寞地開放。中國藝術的寂寞境界,多是撫摩舊跡,一個如“潮打空城寂寞回”的撫摩。唐齊己《城中示友人》詩云:“雨破冥鴻出,桐枯井月還。唯君道心在,來往寂寥間。”唐吳融《春雨》詩云:“別有空階寂寥事,綠苔狼藉落花頻。”古井、冷月、枯桐、冥鴻,還有苔痕歷歷、落花如雨,詩人在寂寥的世界中,品味生命的流光逸影。此去寂寥尋舊跡,蒼苔滿徑竹齋秋,倪云林的寂寞藝術就充滿了歷史感,不是對往昔事件的回顧,而是在寂寥的歷史天幕上看生命。他的《春林遠岫圖》自題說:“我別故人無十日,銜煙亭子又重來。門前積雨生幽草,墻上春云覆綠苔。”苔蘚過墻,幽草覆戶,暮煙銜亭,都有時間老人的影子。一如“千年石上苔痕裂,落日溪回樹影深”的感嘆,都是將當下的生命放到“歷史的深淵”中,去丈量其價值。
從無從著落感看,中國藝術創造這一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寂寞境界,其實并不能將一切東西都“絕”“滅”。面對香氣氤氳的世界,藝術家選擇寂寞的無香境界,是無可奈何的。但寂寞不是死寂,如一潭死水,蕩去了漣漪,空空的,沒有任何色彩,寂寞是一種深層的勃動,人與綿延的時間照面,形成了極大的張力,這不是形式上的張力,而是心靈深層的呼應。水不流,花不開,就是一種凄冷的傾訴,它強化的是沒有回音的感覺:欲呼喚而無從呼喚,欲交談而無從共語,欲尋安慰而無人慰藉,期望的似乎永遠失望,尋覓的卻永無著落。寂寞的藝術,給人悵惘不已的感覺——落寞的心如空花飄零,淡淡的哀愁如潺潺的流水,一聲嘆息,千古心事,一時涌上心頭。在無可奈何中,將這滿腹心事、一腔愁怨,化作冷冷的月、蕭瑟的木、孤飛的鳥、凄涼的水……
人不可能不接觸人,也不能目對繁華視而不見,艷麗的西湖就在眼前,怎能不蕩起心靈的漣漪!但寂寞的藝術告訴你,人的追求是無法滿足的,脆弱短暫的人生命運是不可改變的,人無法出離生死之大海。佛教的輪回觀念,就是強調一種“不死”感,以這樣的信仰支撐心靈,彌補人生命的匱乏感。
我很喜歡云林自題《霜筠圖》詩:“戊申十月十八夜,環緣軒中借榻眠。無影霜筠風細細,螢窗素練月娟娟。此生寄跡雁遵渚,何處窮源海剌船。染筆題詩更秉燭,語除香冷更凄然。”這首詩有一種生命的無奈感,不可把握的感覺,寄跡人世的凄然。云林的冷畫,畫的是試圖超越凄然人生的體驗。他選擇了清潔,選擇了冷幽,是他無心去尋取,一切都不可挽回的逝去,一切都隨水而東流,剩下的是千古的沉默。南田評云林畫時說:“秋夜煙光,山腰如帶,幽篁古槎相間,溪流激波,又淡淡之,所謂伊人于此盤游,渺若云漢,雖欲不思,烏得不思。”云林幽淡的描寫,雖然遠在天涯,渺在云漢,但還是使人感動莫名,心想停下來,不為其所動,但又怎么能停下來?一種無可奈何、無從著落的感嘆直襲心頭。清代詞人況周頤說:“吾觀風雨,吾覽江山,常覺風雨江山之外,有萬不得已者在。”他論詞常言有“棖觸不得已”之論。寂寞哪里是死寂,有一種暗流在奔涌,有萬般不能安撫的情愫在潺湲。

[清]金農 梅花三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