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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真水無香
  • 朱良志
  • 3104字
  • 2019-12-25 17:38:05

二、活潑在何處

水不流、花不開,是一個近于死寂的世界,為什么又說是創造了水流花開的世界,這樣的活潑到底怎樣體現出來?

其實,中國繪畫的寂寞境界表達的活潑,不是看起來“活”;而是讓世界“活”;不是畫出一個活的世界,那是物質的,而是通過寂寥境界的創造,蕩去遮蔽,讓世界自在活潑——雖然沒有活潑的物質形式,但卻彰顯了世界本原的真實,所以它是活的。活的根本意思是,讓世界自在地存在,我們常說的青山自青山、白云自白云就是這樣的活。

寂寞的藝術世界,幾乎沒有任何活力,甚至缺乏生命感,有一種強烈的“無生感”,是“死搭搭地”。就像“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那首小詩所顯示的,無邊的遠山沒有動靜,連鳥似乎也飛“絕”了,沒有人煙,路上“滅”了人蹤跡。詩人用“絕”、“滅”這樣重的字眼,強化寂而無生的氣氛。舟是“孤”的,沒有一絲喧鬧,江是“寒”的,沒有春色,雪臥靜默的大地,又籠罩著無邊的江面,盎然的生機在這里被蕩盡,剩下的或許只有冰面下的一脈寒流。這首傳誦千古的小詩,一個被無數畫家、音樂家所演繹的藝術世界,原來是幾近無生命感的宇宙。

中國藝術重視活潑潑生命精神的呈現,在生生哲學基礎上產生的藝術,有一種生機綽約的風致。這也是中國傳統藝術的一大特點。中國哲學和藝術觀念中的生命精神在儒家哲學影響下,有兩個重要方面,一是認為“天地之大德曰生”,萬物都有生意,世界的一切都是變動不居的,所以,傳統哲學有“萬物之生意最可觀”的重要觀點;二是在易學影響下,陰陽哲學成為中國生命哲學的基礎,它對中國藝術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如書法理論中強調疾澀互動、強調以“勢”為核心,都屬于這方面的思想;中國畫的龍脈說,也受陰陽互動哲學的影響。

我在以前的研究中,將中國藝術好古拙、荒寒等的趣味都納入這樣的思想系統中,認為中國藝術是在衰朽中隱含著活力,枯萎中隱含著生機,在生命的最低點中,追求最富于生命力的呈現。如拙著《中國美學十五講》中的“大巧若拙”一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我所注意的是衰朽和活力之間的形式張力。

但近年來的研究使我越來越覺得這樣的闡釋并不切當。即就以上所舉倪云林的畫來說,他的龍脈何在,他的節奏在哪里?山不動,水不流,風不起,鳥不飛,云不飄,人不至,這個寂寥的宇宙,難道就是從形式上對活潑的隱括?疏樹上沒有葉,難道就是使人想起葉,一灣瘦水,難道就是使人想起漣漪?這樣的思路,其實正落入見山是山的形式之中,沒有理解他的“在驪黃牝牡之外”的思想。他并非要在生命的低點制造生命張力,而是要發現一個意義世界。

他畫中的枯樹,不是在最低點中暗示蔥蘢的綠意,而是在回避綠意;他的瘦水,不是在不動的水面中掀起生命的波瀾,而是在回避波瀾;他的空山,不是在一個空闊的形式中,試圖包含更豐富的世界,而是在回避喧囂;他的無人的空亭,不是使人聯想到人在其中的場面,給人以想象的空間,而是在回避人間。一句話,倪云林乃至中國藝術創造中的寂寞世界,并不追求形式的內在張力,而是意在超越色相世界,建立真實的意義世界。

這一寂寞世界表達的不是儒學的天地之“生意”,不是“一陰一陽之謂道”的張力,而是道禪哲學的“讓世界自活”的思想。

當然這樣的寂寞世界并不意味與中國藝術的生命精神無關,如果從生命感的角度看,它與儒學等影響下的“生意”觀屬于兩種不同的生命觀。儒學等影響下的“生意”觀是從形式美感入手,進而發現宇宙天理之活,屬于“看世界活”;而受道禪哲學影響的寂寞世界不是在形式本身上追求活意,而是讓人放棄對物質形式的執著,讓世界自在呈現。

[清]漸江 黃山圖

[清]漸江 秋林遠岫圖

“看世界活”和“讓世界活”,反映了兩種生命態度。前者從世界的“有”入手,承認外在的世界是實在的,強調世界的活意是在“我”的觀照中產生的,“看”的角度決定了“我”和世界的關系,可以說是一種“有我的生命觀”。而后者則是一種“無我的生命觀”,按照道禪哲學的觀點,在“看”的方式中建立的我和世界的關系,是主體和客體、我心與外物的關系,在這樣的態度中,“我”為物立法,物我互為奴役。而在“讓世界活”中,人從世界的對岸回到世界中,不是停留在色相上看世界,色相世界也不是引起“我”情感的對象。一個絢爛的世界變成一個淡然的世界,綠樹變成了疏林,山花脫略為怪石,潺潺的流水頓失清幽的聲響,溪橋儼然、人來人往的世界化為一座空亭,丹青讓位于水墨,“驪黃牝牡”都隱去,盎然的活意變成了寂寥的空間。這時,“我讓世界活”, “我”淡去了,解脫了捆縛世界的繩索,世界在我的“寂然”——我的意識的淡出中“活”了,或者是世界以“寂然”的面目活了。明代著名高僧紫柏真可說:“寂寞云林,喧囂市井,皆如來廣長舌相也。有入無入,故其聽者何如耳!”《紫柏真可全集》卷一。

中國藝術的寂寞境界,與道禪尤其是禪宗的寂中求活的思想密切相關。

“活潑潑地”,是中國哲學的一個術語。宋明理學和禪宗都很重視這一概念。兩家理解上的不同,正好可以看出兩種不同的生命觀。在理學中,“活潑潑地”表示心靈通過保任存養歸于活潑的境界,與天地渾然合一,是一種修養功夫論。二程曾就《中庸》的“鳶飛戾天,魚躍于淵,言其上下察也”之語談到:“此一段子思吃緊為人處,與‘必有事焉而勿正心’之意同,活潑潑地。會得時;活潑潑地;不會得時,只是弄精神。”《河南程氏遺書》卷三,二先生語三《謝顯道記憶平日語》。二程的這段理解受到理學的重視,明王龍溪認為“此旨微矣”——其中表現了理學的微妙的意思。正像王龍溪所說:“人心湛然虛明,其體原是活潑”,只有心靈通透活絡,才能渾然與“活潑潑地”天地精神同體。“活潑潑地”雖然是心之本體,但它更強調與“鳶飛魚躍”的外在世界相融合,是一種“看世界活”的思路。

而在禪宗中,更突出“讓世界活”的思想。禪宗強調要悟出個“活文殊”,要“活潑潑地”,而不能“死搭搭地”。所謂“活潑潑地”,是在做一條“透網之鱗”后才能存在——禪宗認為,人平時的存在是一條被網網住的不自由的魚,悟到“活潑潑地”,才能從網中滑出。所謂“透網金鱗活潑潑”。《禪宗頌古聯珠通集》卷二十一。所以它著意在沒有外在“網”的世界。如黃檗希運所說:“你若欲得生死去住,脫著自由,即今識取聽法底人,無形無相,無根無本,無住處,活潑潑地。”《古尊宿語錄》卷四《鎮州臨濟慧照禪師語錄》。

中國藝術追求寂寞的境界,還托出一個“無生”的大智慧。

道家哲學有“生生者不生”的思想。佛學中的“無生法忍”說與道家的“無生感”意思很相近。禪宗中有個“青山元不動”的問題,所謂“青山元不動,浮云飛去來”是禪門的重要話頭。靈云志勤有此語,見《景德傳燈錄》卷十一。青山云飄水繞,花木扶疏,怎么能不動呢?但禪卻不這么看。有位禪宗上堂說法:“柳色含煙,春光迥秀。一峰孤峻,萬卉爭芳。白云淡濘已無心,滿目青山元不動。漁翁垂釣,一溪寒雪未曾消。野渡無人,萬古碧潭清似鏡。”《五燈會元》卷十四,襄州石門清涼法真禪師語。他所表達的不是儒家山靜水動的思想,而是“無生法忍”的哲學。一如唐代詩人王梵志《水月無形》詩所說的:“水月無形,我只常寧。萬法自爾,本自無生。”見《王梵志詩校釋》,張錫良校,204頁,中華書局,1983年。

“無生法忍”是佛學的基本觀念,又稱“無生忍”。“無生”,即不生不滅,“忍”即智慧。印順說:“忍是智慧的別名。能夠證悟一切法不生不滅的智慧,即稱之為無生法忍。”印順《大樹緊那羅王所問經偈頌講記》,臺灣菩提樹雜志社,1979年第4期。《大般若經》卷四四九也說:“如是不退轉菩薩摩訶薩,以自相空,觀一切法,已入菩薩正性離生,乃至不見少法可得。不可得故,無所造作。無所造作故,畢竟不生。畢竟不生故,名無生法忍。由得如是無生法忍故,名不退轉菩薩摩訶薩。”佛的覺悟就是要得不生不死的智慧。禪宗“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鴨子并沒有飛過去”等話頭,所表達的就是無生法忍的思想。

道家的“無生”哲學對唐代之前的藝術并無多大影響,只是到了唐末五代,在包括禪宗在內的中國佛教哲學的推蕩之下,才蔚成軒然大波。在這其中,倪云林可以說是一位關鍵人物,他用藝術的方式詮釋了中國的“無生”哲學,將寂寥之美發揮到了極至。

[明]項圣謨 仿云林山水

中國藝術的寂寞境界追求的就是“無生感”,是一個表面看來幾乎沒有任何生命感的世界,水也不流,花也不開,是為了讓人從色相的執著中跳脫開去,讓水更潺,花更絢爛。就像《楞嚴經》的一首偈語所說的:“聲無亦無滅,聲有亦非生。生滅二緣離,是則常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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