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沉默
- 明日此時
- 魯伯特·考利(Rupert Colley)
- 7111字
- 2019-01-22 15:19:13
晚餐如常,油膩膩的牛肉和煮得稀爛的土豆和著微熱的茶下肚之后,蓋伊穿過一條條縱橫交錯的戰壕,來到軍官的防空壕,他們幽默地把這里稱作“薩伏伊”[11]。已經有一小群人悠閑自在地等在外面。羅伯特也在其中。
“嗨,蓋伊,你也在名單上?我們受過的那些突襲訓練可不是白受的。我們還真是幸運,是吧?來支煙邊抽邊等?”
沒過多久,其他人也來了,秋日的日頭也很賣力,穿透黑壓壓的云層照射下來。蓋伊估計大概有三十五人,都是認識或熟悉的同排不同班的面孔。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們在沉默中焦急地等待著,抽著煙踱來踱去。終于,兩名軍官從薩伏伊防空壕走出來。其中一人是拉弗蒂中尉,另一人蓋伊叫他史密斯少校,是個身材矮胖,花白胡子的軍官。
拉弗蒂說,“好了,全體都有,立正。”然后轉向少校,敬了個禮。
“下午好,各位,稍息?!鄙傩G辶饲迳ぷ?,話音尖銳刺耳?!艾F在,你們這些人已經被選中參加狩獵行動。這是一次簡單快速的行動,拉弗蒂中尉將會帶領你們。你們的目標,除了把老式手榴彈扔進德軍軍營,攻破他們的防線,搞些破壞之外,最重要的是,拉幾個德兵俘虜回來。剩下的就交給我們處理。明白了嗎?現在,我不要求你們逞一時匹夫之勇,我只想見到可供審訊的德國俘虜。我們會用大規模轟炸切斷他們的鐵絲網為你們鋪路,也會用足夠的火力掩護你們前進,所以你們應該不會有太大問題。拉弗蒂中尉將會告訴你們更多細節。但請一定記住,我們的基本原則:團隊協作,服從命令,給那些混蛋們見識見識,”少校停頓了一下,贊許地望著眼前的這些人,“謝謝你們,各位,祝你們好運?!?
隨著少校刺耳的聲音消失在了傍晚的空氣中,士兵們向少校敬禮回應。蓋伊咽了一下口水。任務聽起來好像很簡單。在中尉開始點名之前,威爾金斯中士已經點過一次名了。聽到他的名字并確認他在場后,蓋伊深吸了一口氣,踢了一腳石頭。他已經在戰壕里待了兩年多,但還沒參加過任何對抗性的攻擊,沒有爬出過戰壕,沒有實際的突襲經驗。事實上,他還沒有近距離見過一個德國人。雖然他們經常在模擬戰壕和稻草人上練習戰壕突襲,但這還是班組第一次真正出戰。
“尚克蘭,”中士吼道,他把鉛筆別在筆記板上,犀利的眼睛掃視著眼前這些人。
“到,中士,”有人回答。
“斯莫爾”。
“到,中士?!?
“塔斯克”。
“到,中士”。
“蒂爾”。
沒人回答。二等兵蒂爾在哪?
“蒂爾?”威爾金斯中士重復叫著從筆記板上抬起目光。仍然沒人回答?!罢l見過二等兵蒂爾?”
后面傳來一個聲音,“他在無人區,中士。”
“搞什么……”他緊張地看了一眼中尉?!皩Σ黄?,長官,”他說完把注意力轉向了人群,“去那個鬼地方干什么?他應該留在這里待命”。
“他做不到,中士。”
“哦,他做不到?為什么?”
“他死了,中士?!北娙撕逍ζ饋?。
“那是他的借口,是吧?”竊笑聲更大了。“好了,好了,肅靜,笑話結束了。撒切爾?”
“到,中士”。
“托馬斯”。
點名仍在繼續。蓋伊認識阿奇·蒂爾。戰場上又多了一具尸體,母親又少了一個兒子。但真是活見鬼了,蓋伊笑了,笑得很舒坦。而且就在那一瞬間,蓋伊嫉妒他。因為至少對于蒂爾來說,一切都結束了——他不用再等待,不用再擔驚受怕。
拉弗蒂中尉向他們通報了行動時間和具體細節。轟炸將于17時45分開始,15分鐘后18時整開始突襲。然后,他為他們各自指派了具體任務。蓋伊承擔著最重要的角色,也是最危險的:刺刀兵。“你知道流程,”中尉說,“投彈兵會先用手榴彈實施轟炸;接著刺刀兵去殺死任何幸存者。接下來,你們派幾個人去仔細搜捕未受傷的德兵,輕傷德兵也行。你們可以用各種刀槍棍棒制服階下囚。”
“那指節銅套[12]呢,長官,能用指節銅套嗎?”
“能。你們可以使用指節銅套。真是舊習難改,嗯,查德威克?”
“這個,倒也不是,中士?!?
“最后,后衛軍會壓制住任何德國援軍,并粉碎敵人的反擊企圖。還有什么問題嗎?很好,大家準備?!?
蓋伊看了看手表——時間是17時15分。人們開始清理身上任何可能會給德兵提供身份線索的東西,比如他們是誰,屬于哪個團:隨身的紐扣、布徽章,還有身份證件,一一摘下。
查理·菲茨帕特里克,就是那個燒烤老鼠的愛爾蘭人,他和羅伯特都是“夜店??汀?。羅伯特用細長繩把一塊結實的鉛塊綁在一根長棍子上。“應該能行了,”他自言自語道。
蓋伊把安全別針固定在外衣的紐扣處,笑著問,“你不要緊吧,伙計?”
“他當然不要緊啦,”菲茨帕特里克搶著回答?!白鍪裁炊紵o濟于事,對吧?他們怎么說來著?不是無聊死,就是凍死,或者就是嚇死。你不想被嚇死吧?”
羅伯特笑了,“嗯,現在,我倒是樂意無聊死?!?
“很快就會結束的,”蓋伊說。
“那才是我所擔心的。”
“最好能負傷,能送你回家的那種輕傷,”菲茨帕特里克說。
“我感冒了,這個行嗎?”羅伯特竊笑。
“除非是德國刺刀讓你感冒的,”菲茨帕特里克說。
二等兵格林提著一個鐵皮桶向他們走來。
“斯坦利·格林來了,”菲茨帕特里克說。
斯坦利·格林總是鼓著腮幫子,像是嘴里含著皮球,“好了,伙計們,”他說,“暫時讓我來保管你們的徽章和紐扣吧。別忘了涂黑臉,”格林提著桶繼續向前走去。
蓋伊掬起一團泥漿,抹在臉上?!拔铱粗趺礃樱俊?
“噢,很好,老伙計,英勇神武,”羅伯特說?!拔铱梢院湍闾詈笠恢鑶?,你今晚看起來真漂亮。”蓋伊向他扔了一坨泥?!拔?,清醒點,老頭兒。四個星期前就已經兩清了!”
蓋伊拿起他的李—恩菲爾德步槍[13],做了最后一次檢查,確保刺刀已安全固定。
“記住,”菲茨帕特里克說,“這次不是去殺老鼠?!?
“什么,那今晚就沒有老鼠燉湯喝了?”
“我更喜歡燒烤耗子肉。”
“你們聽說過那個澳大利亞人的笑話嗎?”羅伯特問。
“說說看。”
“一個軍官對新來的澳大利亞新兵說,‘你是來這兒送死[14]的?’新兵回答,‘不,長官,我是昨天才來的?!?
拉弗蒂中尉的聲音傳來,“好了,全體都有,是時候了。列隊。”
士兵們排成參差不齊的兩隊,身上武裝著各式各樣的手榴彈、步槍,還有棍棒等武器;臉上涂滿了泥漿或軟木炭。在中尉的命令下,列隊行進幾百米后到達前方戰壕。在他們前進的同時,轟炸也開始了。蓋伊看了看表,時間是17時45分。抵達前線的途中,中尉帶領他們來到了一條筆直的壕溝,這條壕溝被稱為“斯特蘭德”,里面備好了木梯,便于士兵爬出戰壕。士兵們原地整頓排成兩列,轟炸機和刺刀隊就在他們前面。中尉在隊伍里踱來踱去重復著他的命令,說著祝兄弟們好運之類的話。時間在炮火大規模集中轟炸敵軍戰壕的行動里,過得飛快。
“好了,先生們,”拉弗蒂抓起掛在脖子上的哨子喊道,“記住,聽我命令行動,別猶豫,別暴露,如果有人不幸犧牲,不要停下,繼續執行任務。聽到第二聲口哨聲,馬上撤退。我們的任務計劃時間是15分鐘,最多20分鐘。好了,準備……”他看了看手表?!耙环昼姾蟪霭l,一分鐘?!?
一分鐘或是永遠,在此刻又有什么分別。還有六十秒準備時間,可要準備什么呢?整支隊伍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時間一秒秒逼近,他們低著頭,也許是陷入了沉思,也許是在默默祈禱,也許是靈魂已經出竅。蓋伊盯著自己的靴子,已臟成泥垢模樣,步槍子彈已經上膛,刺刀擦拭得閃閃發亮。他深吸了一口氣,發現自己全身都在顫抖。他熟悉恐懼這種東西,但從未如此這般緊張過??謶炙坪跽谇秩胨砩系拿恳惶幟?,在那里生根發芽。他怕恐懼會影響自己的行動,可他寧愿死在無人區,也不愿留在戰壕里做個懦夫。自豪是士兵最寶貴的財富,言必行,行必果。臨陣退縮,給自己貼上懦弱的標簽,這比死亡本身更可怕。他發現自己在祈禱。這是他的第一次祈禱,說不定也會是最后一次。他想象自己是個跪在教堂里的男孩,雙手緊握,祈禱把板栗游戲[15]玩得更好點,父母都在他身邊。他祈禱能有機會再一次見到他們,有機會感受他們安靜地陪在自己身邊。父親把自己的戰斗精神灌輸給了長子。如果他不幸戰死,那他的父親將會承澤兒子勇敢的榮光。如果他有幸活下,那他的父親將會擁抱兒子歷經戰火后的蛻變,而他的母親則會為那個孩子的蛻變而哀悼,那個在戰壕中失去青春與純真的孩子。
蓋伊站在戰壕里,雙眼緊閉,雙手緊握著步槍槍桿。他祈禱上帝賜他勇敢,勇敢得像個男人。他祈禱能榮歸故里,能死得其所。對于死亡,沒有中間選擇,正如貞潔,只有是或不是。
這三十秒,仿佛將他的一生濃縮于此時,匯聚于此地。這是一個標志性的時刻,這一刻將會永遠分割開他的過去與未來。如果他有幸活下,他的余生將被即將發生的事情銘刻——異國他鄉,征戰沙場。他將自己的青春,獻給了無比偉大的事業。這項事業比他的生命甚至所有這些人的生命加起來更有價值。蓋伊咽了一下口水。是的,這就是恐懼。也許是害怕死亡;更害怕痛苦;害怕讓同伴失望;害怕讓自己失望。害怕被殺,害怕殺人。他抓緊自己的步槍——這是他的權杖,是他的利劍。禱告詞漸漸浮現在他的腦海里:“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16]”
“好了,全體都有,準備……”
蓋伊拿起步槍,掌心已被汗水和泥漿濕透?!耙膊慌略夂Α弊竽_踏上射擊臺。一個投彈手正站在梯子的底部。最后一絲陽光消失在湛藍的天幕下。
“穩住……”拉弗蒂中尉抬起手將口哨放在雙唇間。蓋伊在顫抖。
就是現在?!耙驗槟闩c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
突然間,一切似乎都安靜下來。大炮已經停止轟炸。戰士們屏住呼吸,四周萬籟俱寂。
“穩住……”
是蓋伊的想象,還是中尉的手在一上一下的手勢中真的在發抖?
可怕的寂靜被拉弗蒂中尉尖銳的口哨聲劃斷。“上,上,上!”他低聲催促。突襲隊沖出戰壕時,一旁的機槍手們為他們掩護,用猛烈的炮火為他們開辟出一條沖鋒陷陣的路。投彈手爬上梯子沖出戰壕。蓋伊和刺刀兵緊隨其后,翻過矮護墻。一枚英國炮彈嗖的一聲,飛過他們頭頂,準確擊中了他們前方的德軍防線。這樣下去他們肯定不會遭遇德軍。
*
蓋伊已經到了無人區邊緣,死亡之谷就在眼前大概三四百米處。他們彎腰屈膝,小心翼翼前進著,四處彌漫的硝煙掩護著他們的一舉一動。每前進一步,都陷入一個又軟又粘的泥潭,步履維艱。幾分鐘過后(或者真是幾分鐘嗎?——上升的腎上腺素讓時間失去了概念)他們前進著,卻沒聽到任何槍炮聲。但隨后,德國戰壕里突然機關槍齊發。他們本能地撲倒在地。有人中彈了沒?如果真中了,此刻的鴉雀無聲表明那人必死無疑。一個投彈手扔出了一枚手榴彈。落在鐵絲網中,德國人匆忙隱蔽。突襲隊利用這個機會,在煙霧的掩護下快速前進。接著德國機槍又發起一陣掃射,有幾人中彈,一人當場死亡,另一人倒地尖叫。蓋伊率先一頭扎進一個彈坑,里面的水冰冷刺骨,一名英國士兵沉尸其中。不是剛死的;從他的胃變得異常浮腫隨時都會爆裂的樣子來看,這個家伙已經死在這里很久了。他那扭曲的面龐已經變成了暗綠色,眼睛被啄掉了。蓋伊捂住鼻子,避免吸入更多的惡臭??蓱z的家伙一定是爬到這個淺洞里來等待救援,卻永遠都沒等來。英國機槍手們加大了回擊力度,暫時壓制住了德軍。蓋伊向前移動,每前進一步都是成功,但是每前進一步,他的生存幾率就會降低一分。雙方鏖戰正酣。一枚炮彈落在蓋伊身邊爆炸,一瞬間,泥土飛濺,濃煙四起。炮彈碎片如雨般落下,打在他的頭盔上噔噔作響。在右手邊,蓋伊看到了一個同伴。同伴想說什么話,傳遞什么消息。他離蓋伊只有四米遠,但轟隆的嘈雜聲里根本聽不清他在說什么。他探出身子,想讓蓋伊聽清他的話。可他錯了。就在他張嘴的瞬間,他中彈了。一股血從他的腦門噴涌而出,他臉朝下栽倒在爛泥里。蓋伊無動于衷,甚至連片刻的同情都沒有。此時,德國的機槍手被壓制得沒有任何動靜。突襲隊可以再次前進了。
蓋伊突然發現自己不再害怕了。自由和興奮鼓舞著他。體內每一處脈搏的腎上腺素都在激增。如果不是渾身力量被純粹的體力動作消耗殆盡,他都能笑出聲來。他覺得頭暈目眩。他想遭遇敵人,他想殺人。
投彈手現在就在德軍戰線附近。他們分成兩組,分別攻擊目標區域左、右翼。他們每隔幾秒鐘便向戰壕投擲手榴彈。德軍似乎沒有自衛反擊,也許是機槍手清理戰壕的任務干得太漂亮了。投彈手的任務已經接近尾聲。接下來,輪到刺刀兵跟進破壞德軍防線了。蓋伊已經走了很遠,都接近鐵絲網了。他看到一具英國兵的尸體掛在附近的鐵絲網上。蓋伊匍匐前進,軍裝早已覆滿泥漿,直到他在鐵絲網上找到一個大小合適的縫隙。他看到一名投彈手。蓋伊向他發出信號,投彈手將一枚手榴彈扔進了戰壕。蓋伊全身匍匐在地,等著爆炸聲響起。他身下的大地震動了,戰壕里傳來一聲慘叫,一團黑煙翻騰升起。他挪動身體穿過鐵絲網,解開掛在鐵絲尖兒上的褲腿。他趴在矮護墻上,仔細觀察著戰壕里的情況,步槍已經上膛。他看到戰壕溝底橫七豎八地躺著四具德兵尸體。但他好像看到什么東西動了,不過是抽搐了一下而已。他迅速行動起來。戰壕太深,直接跳下去不太明智,所以他選擇順墻溜下,卻還是摔了個倒栽頭。當他站穩腳跟端好步槍時,他看到,一只手和一把左輪手槍。離他大概五米遠的地方,一個死里逃生的德國兵,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隨時準備開槍。他們看向彼此時手里稍作停頓;彼此之間達成一種短暫的默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蓋伊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盯著左輪槍管末端的小黑圈。德國兵扣動了扳機,而蓋伊卻還站在那里,嚇得雙腿發軟。剛才的一切都是真的嗎?剛才那聲輕微的“咔嚓”聲是真的嗎?最后的救命稻草竟然只是一彈虛發,他看到了德國兵臉上極度惶恐的表情。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熱尿的感覺使蓋伊回過神來,他頓覺莫名火起。他奮力向前,被殺戮的欲望驅使著,任由仇恨嘶吼,雙手緊握腰身處的步槍,對那個驚恐萬狀的敵人進行了回擊,而德國兵只最后喚了聲“媽媽”,就被刺刀刺穿了臉孔。刀刃毫不費力地穿透他的脖子,從喉嚨后方貫穿而出,濺得滿臉是血。蓋伊無法拔出刺刀,這一擊力量竟如此之大。他左腳踩住那人胸口用力想把刺刀拔出來。德國兵手握刀鋒,好像要幫助蓋伊拔出穿透的刺刀。刺刀終于拔出的同時,也削斷了德國兵的手。生命的最后一刻,德國兵伸手到束腰口袋里要找什么東西。蓋伊怕他想掏出另一把左輪手槍,于是又補了一刀,這次刺刀直接刺穿了那人的鼻子。他眼珠向上翻滾,氣息奄奄。但蓋伊并未消氣,他又刺下了第三刀。接著,又是第四刀。德國兵死了。就在那一刻,蓋伊聽到一個孩子的聲音在求他;“住手,蓋伊!求你,住手吧!”蓋伊發現德國兵手里有點東西。不是左輪手槍。他彎腰扳開那只血跡斑斑的手,一張照片露了出來。照片上是個女人和兩個不到五六歲的孩子,是個女孩和她的弟弟。很快,德國兵的血液模糊了照片。死亡就像貞潔……
從他身后傳來一聲可怕的尖叫。他轉身看到一個德國兵端著刺刀朝他沖來。蓋伊嚇得動彈不得,一時忘了如何自衛。但在嘈雜聲中,他聽到了一聲似乎來自于后上方的槍響。德國兵倒在蓋伊的腳下,血從他的頭顱上汩汩而出。蓋伊從他后背補了一刀,刺刀無情地貫入,蓋伊的臉因聲嘶力竭的痛苦慘叫聲抽動了一下。確定德國兵已死后,他轉身發現救他的人已經不見了。
蓋伊靠在戰壕墻上大口喘著氣,手里緊握著步槍,這個能隨身保命的家伙。周圍的噪音絲毫沒有減弱,夾雜著人們的尖叫聲和哭喊聲。蓋伊仔細觀察著戰壕的各個角落。沒發現一個活人。他爬向下一個轉角,不斷觀察周圍動靜。還是什么都沒有,除了幾具剛死不久的尸體——一個德國兵,一個英國兵。他繼續前進,小心翼翼地跨過尸體。他認出了那個英國兵,或者說是那個愛爾蘭人——查理·菲茨帕特里克,就在幾小時前他還串烤過老鼠,他的外衣已被鮮血浸透,嘴角掛著一絲微笑。蓋伊繼續爬向下一個轉角——仍然什么都沒有,但他已經越來越近了;他聽到德國兵興奮交談的聲音。他小心翼翼地上好槍膛,隨時準備扣下扳機。他向轉角處瞥了一眼,看到三名德國兵就在離自己幾米處不遠的地方朝上射擊。他們孤立無援;這種情況他們肯定知道,卻仍頑強堅守著。他們還沒發現他,于是他退后一步,深呼吸,望了一眼天空,然后,子彈上膛,沖進壕溝,扣動扳機。第一槍正中最近的那人頭部,一槍斃命。當蓋伊發動第二槍的時候,另外兩個人還沒來得及調整姿勢,子彈擊中了中間那個士兵的腹部。他應聲倒地,痛苦地掙扎著。與此同時,一枚未爆炸的手榴彈落在了快死的德國兵旁邊。第三個人盯著它,人生的一幕幕在他腦海中回放。蓋伊悄悄退回墻角。片刻后爆炸聲響起。他端著上好膛的步槍迅速查看一番,只見三個德國兵一動不動地躺在煙霧里。
身后,蓋伊聽到有人爬進戰壕的動靜。蓋伊迅速轉身準備射擊。是羅伯特。“你沒聽見哨聲嗎?”羅伯特喊道,“上來吧,我們離開這里?!绷_伯特爬上戰壕,平躺在矮護墻上,向蓋伊伸出手,把他從德國戰壕中拉了出來。蓋伊環顧四周,其他人正在往回走。于是他跟上他們的腳步,眼睛不停地觀察著四周的動靜,繃緊每一根神經竭力戒備潛在的危險。他們累得跑不動,一起往回走。英國機槍手繼續在周圍提供火力掩護他們撤退。他正在穿越漫長的無人區撤退的路上,英國戰壕僅相隔一百四十米左右,仿佛沙漠中的綠洲一般,安全和庇護近在咫尺。他快到了,他笑了,下一輪的板栗游戲可能最好玩了。
但突然他后腿肚上爆發出一陣燒灼的疼痛。他一屁股跌倒在地;停止了思考,卻仍無法抵擋那股疼痛。他眼神呆滯,想勉強站起來,體能卻一點點流失殆盡。仿佛有個聲音告訴他,躺下吧。他屈服了,綿軟無力地陷入了地上的淺坑??永餄M是散發著惡臭的黏糊液體。蓋伊的臉很快沒入水中;惡心的液體灌入他口中,他慌忙抬頭吐了出去。疼痛讓他無法動彈。他想起了那具沒有等到救援的尸體。死亡威脅的恐懼激發了他體內大量的腎上腺素。他抓住自己的腿,一股溫暖黏稠的血液從指間流了出來,流入黑暗的臟水里。身體在慢慢地下沉,水流在他周圍沖刷著。他知道自己會被淹死在這里。但就像醉漢游泳一樣,他一點也不在乎。突然之間,死亡似乎在邀請他,像個香艷的美女,引誘著他,承諾他可以從痛苦和恐懼中解脫,獲得平靜與自由。果然,似乎有人回應了他的祈禱,一切都恢復了平靜,不再有痛苦,不再有恐懼。只有平靜。
永遠的平靜。